私人實驗室：隱蔽且危險

南京一家私人實驗室爆炸，讓中國當前隱患眾多的“私人實驗室”浮出水面

這個實驗室藏身于一片貧民聚居區(qū)內(nèi)，遠離南京城區(qū)。

他的主人，李葉青，一個31歲的年輕人，是南京理工大學在讀化學博士。

2008年3月14日，一場爆炸摧毀了并不堅固的實驗室，李葉青的致富夢想也隨之嘎然而止。現(xiàn)在，他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全身90%大面積深度燒傷，命懸一線。4月28日，妻子盧銀花（化名）給江蘇省長寫了封信，期待獲得援助。

同時期望獲得援助的，還有在爆炸中意外死亡的3名無辜者的家人。

早上，盧銀花起床后感覺自己的頭莫名地痛。

她打開手機，聽到一連串急促的來電提示短信。

緊接著，手機又響了。一個自稱警察的男子在核對完她的身份后，要她到警署來一趟。一種不祥的兆頭涌上來。十幾分鐘后，她得知了令人震驚的消息：實驗室爆炸了，正在里面做試驗的丈夫李葉青嚴重炸傷。

3月14日晚上8點左右，剛吃過晚飯的程入付抱著孫子在房間里看電視，他的老伴兒站在門口同掃地的二兒媳婦說著話。突然一聲巨響，身后一股強大的氣流撞過來，老伴兒被從二樓沖到樓下。兒媳婦傷痕累累，蜷縮在地。自己位于二樓的出租房，已成火海一片。

這時，26歲的程坤正在事發(fā)現(xiàn)場不遠處吃晚飯，聽到那聲爆炸，他丟下碗就往出事的地方跑，因為弟弟程浩一家三口和父母也住在豆腐作坊附近，他擔心爆炸會波及到自己的親人。

跑到跟前，程坤愣住了，三樓的房頂已被炸開了，折斷的樓板耷拉著，橫七豎八。斷裂的樓板墜下來，正好砸在他家。

突然，一個“血人”從樓梯上沖下，全身都被火包裹著，兩只手掌都燒沒了，一下子栽進程坤懷里，嘴里喊著：“救救我……”

如今，在爆炸事故現(xiàn)場，“禁止任何人員進入”的提示牌赫然入目，居住在此的居民也遷至他處。

“東漂”一家人的無妄之災

事后程坤才知道，爆炸起于他二弟樓上的鄰居。

“原來住在那三樓的李葉青是一個博士，他自己在房間里搞了個化學實驗室。”程坤轉(zhuǎn)述他從警方那里聽來的信息，一臉憤懣之情，“在這里搞實驗，瞎搞！”

程坤說，那天從樓梯上沖下來的血人就是李葉青。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會和一位化學博士扯上關(guān)系，并且自己一家人的命運也因此轉(zhuǎn)變。

程浩是河南固始縣人，6年前，他17歲，跟隨父母及親戚，舉家“東漂”至南京。此后數(shù)年，一直在這個古老的都市里從事著收購廢舊物品的行當。在城市里，這是一件不具有經(jīng)濟吸引力也不體面的工作。但程家卻視之為“掘金”的機會。

2006年，程浩夫婦在南京生下了一個男嬰，取名“開顏”。從名字上可以看出，這是一個家庭對未來的美好期待。

“這里的房租相對比較便宜”。說起為何在這樣一個偏遠的地方租房，程坤這樣解釋。這是位于南京城外東郊數(shù)里之外一個名叫“滄波門”的地方。

門口僅有的兩條公交路線是連接“城里”的主要通道，但一般需要中途再轉(zhuǎn)乘其他公交才能到達，無運營資格的“黑中巴”和“黑摩”成為拉私客的主要方式。

程家人居住的這幢樓無名無號，沒有門牌。他們的鄰居都是像程家人一樣的外地謀生者以及當?shù)氐霓r(nóng)民。豆腐作坊和一些小的饅頭廠也在這里扎堆。

樓上的“實驗室”

2007年11月，南京理工大學化工學院博士生李葉青也看中了這塊地方。或許，在他看來，這是一個適宜開“化工實驗室”的地方：偏遠、居住人口相對較少，而且房租也便宜。

盧銀花和李葉青是大學同學，學的都是化學工程專業(yè)。兩人家境都十分清貧，2000年畢業(yè)后，李葉青高分考取了南京理工大學的公費碩士生，改修應用化學，主攻藥物中間體（用于藥品合成工藝過程中的一些化工原料或化工產(chǎn)品，這種化工產(chǎn)品不需要藥品的生產(chǎn)許可證，在普通的化工廠即可生產(chǎn)）方向。

2003年，李葉青碩士畢業(yè)。隨后他進入麗珠集團常州康麗制藥有限公司工作。2005年春，他又考取了南京理工大學的公費博士研究生，仍主攻藥物中間體。

讀博期間，李葉青試圖改變自己家庭困窘狀況的想法越發(fā)強烈，于是，那間“私人實驗室”應運而生了。

實驗室爆炸那晚，李葉青正和一位助手在做實驗。

李博士的實驗項目是“藥物中間體”。他的實驗室，通俗而言便是一個化工小作坊：自己購買酸、堿、有機溶劑等化學原料，依靠自己的技術(shù)制成“藥物中間體”，然后賣給一些制藥廠。據(jù)了解，99%的“藥物中間體”供應給醫(yī)用的西藥廠，1%提供給農(nóng)藥廠。

李還專門為他的實驗室注冊了一家名為“南京雜環(huán)精細化工科技”的公司，目的是便于接收訂單，也方便購買原料。據(jù)事后來自警方的消息稱，李涉嫌“超范圍經(jīng)營”。

“起初，我和家人都勸他別搞這個，風險太大了，不如找個安穩(wěn)一點的工作，”盧銀花說，她擔心的“風險”是資金：“啟動資金要近10萬元，到哪里借那么多錢。”但生性“好闖”的李葉青沒能聽進妻子的勸告。

更讓妻子擔心的，是李葉青的健康。李每次從實驗室回到家中，身上都帶著一股濃重的化學品的味道。實驗室周圍的居民，對李葉青沒有好感。附近的一位菜農(nóng)埋怨說，她種的菜還沒長大就發(fā)黃死掉了；周圍的其他鄰居也抱怨：“三樓的窗子里怎么總飄來刺鼻的味道？”

“這么搞，都是化學品，遲早要出亂子。”每次碰見形色匆匆滿身藥水味道的李葉青，附近居民都要這樣抱怨。

爆炸原因待解

住在實驗室樓下的程家因為這次爆炸受到近乎毀滅性的打擊。53歲的程入付和2歲的孫子程開顏被突然落下的樓板砸中，當場身亡。李葉青也隨著折斷的樓板從三樓跌落至二樓。李的一位女性朋友也命隕火海。23歲的程浩險些喪命，但全身大面積燒傷。程浩的妻子頭發(fā)被燒掉，受輕傷。

5月11日，事發(fā)多日后的這天下午，大雨初霽。雨水沖刷后的爆炸現(xiàn)場依舊散發(fā)著刺鼻的化學藥劑的味道。已成廢墟的居民樓下，燒焦的家具、衣服混雜在瓦礫之間。

事后，李葉青對家人和警方稱，他是在用粉碎機粉碎藥物中間體時引起的爆炸。至于爆炸的原因，他也感到蹊蹺。

這種說法難以打消多方疑問。

李葉青的妻子盧銀花說：“他(李)又不是第一次做這樣的實驗了，操作規(guī)程和技術(shù)都很成熟了，以前也從來沒出過事。”李葉青無論是本科還是后來讀碩士、博士期間，其專業(yè)課功底之扎實均令同窗肯定。

李葉青曾經(jīng)的助手、現(xiàn)已為南京一制藥企業(yè)項目組長的丁波祥也表示懷疑：“粉碎機里面盛放的東西頂多就幾十克，即使發(fā)生爆炸，也不會有這么大的威力，能把房頂掀翻、把樓板折斷。”他表示，從理論上講，這種中間體發(fā)生爆炸的幾率微乎其微。

丁波祥推斷，李葉青之所以這樣判斷，有可能有兩種原因：一是他對爆炸的原因做出了誤判，當時他正在粉碎“中間體”的時候發(fā)生爆炸，事發(fā)太突然，他來不及判斷到底是哪個地方、哪個環(huán)節(jié)出了問題，因此誤認為是在粉碎時發(fā)生的爆炸。而第二種原因，則有可能是李葉青在隱瞞著什么。

“我個人覺得，高壓釜（工業(yè)上在高壓下進行化學反應的設備，有的附有攪拌或傳熱裝置，也叫加壓釜）發(fā)生爆炸的可能性更大。”丁波祥說，因為只有高壓釜爆炸，才能造成這么大的破壞。據(jù)了解，在案件偵破中，警方也曾經(jīng)將此作為一個重要疑點進行偵查。

高壓釜是一種受限制的實驗儀器。丁波祥稱，李葉青私人實驗室的高壓釜可能是李葉青的朋友送給他的。李葉青也許因為避免牽扯到其他人進而給對方帶來麻煩才否認爆炸是由高壓釜引起的。

模糊的責任歸屬

爆炸發(fā)生后，受傷較重的李葉青、程浩被緊急送往南京軍區(qū)總醫(yī)院搶救。

出于“人道主義援助”，南京理工大學先期墊付了李葉青的搶救醫(yī)療費用等共計20多萬元。而程浩的醫(yī)療費用則由政府相關(guān)部門組成的善后救助小組來負擔。

目前，前期的20多萬元治療費用已經(jīng)告罄，李葉青的家屬正在為其后期約30萬元的二次植皮手術(shù)費用而奔波。

2008年4月28日，盧銀花等人向南京市政府、江蘇省教育廳、省政府、國家教育部、國防科工委等相關(guān)部門發(fā)出緊急求助信，等待政府“施以援手”。

4月29日，江蘇省政府辦公廳督查處發(fā)來回復函：“你的來信已收到，根據(jù)你來信反映的情況，我們已與理工大學辦公室有關(guān)同志取得了聯(lián)系，你可以就有關(guān)事宜與校辦協(xié)商解決。謝謝。”

南京理工大學黨委宣傳部、化工學院相關(guān)黨政領(lǐng)導表示，李葉青在校外做實驗、開公司的行為是個人行為，與學校無關(guān)，學校也無相關(guān)責任。校黨委宣傳部一位龔姓官員則稱：“他（李）的導師得知他在外面做事情后，也多次勸阻過他，但他不聽”。而李葉青對其家人及警方表示，他的博士生導師陸明對他開辦公司是知情的，并也曾持有他注冊公司的股份，但在2007年年底退出。

目前國家及各省市出臺了有關(guān)“危險化學品”的法規(guī)制度。華東理工大學化工學院一位劉姓博士說，化工類實驗原料的購買、申領(lǐng)有著嚴格的程序，需要“多方簽字”(課題組組長、實驗室主任、院系負責人及出售原料的公司負責人等)，且是限量購買。

劉博士還稱，普通民房不可用于實驗室，因為化學實驗室對墻體結(jié)構(gòu)、通風等條件要求非常嚴格。對于高壓易爆實驗，一般都要在專門的防爆實驗室里進行，以免傷及其他人。

目前，出租房屋的房東郁某某已遭到警方問訊。

私人實驗室很多

“本人欲籌建一私人實驗室！需要資金，想利用年假賺點經(jīng)費，本人學的是有機合成。”在一家化學專業(yè)吧里，類似的帖子層出不窮。

“某些實驗成果，比如IT、物理電路、化學等領(lǐng)域的實驗成果，能夠帶來短期內(nèi)的經(jīng)濟變現(xiàn)。”中國礦業(yè)大學化工學院在讀研究生趙蕾說，她身邊，經(jīng)常聽聞有人私下建設實驗室，做些短期見效的實驗，將實驗成果兜售給一些缺乏必要科研能力的小廠，助其研發(fā)新的化工產(chǎn)品。

“這些私人實驗室，規(guī)模不大，常常缺乏嚴格的選址，也缺乏必要的安全防范措施，隱患很大。”北京化工大學一位教師說，很多在讀研究生、博士生，已經(jīng)掌握了一定的實驗理論和實驗能力，為了能夠獲得經(jīng)濟收益，他們并不完全滿足于在學校實驗室進行純學理性的實驗操作，而是通過各種方式，建設自己的私人實驗室。這位教師說，目前，中國類似的現(xiàn)象比較普遍。

問題也接踵而來。“各高校和科研機構(gòu)的實驗室，都有嚴格的監(jiān)管，設立時也需要經(jīng)過嚴格的審核，包括對實驗室安全設備、硬件能力和實驗員操作水平以及緊急避險能力的測試，而這些，在私人實驗室那里，幾乎難以實現(xiàn)。”

“私人建造實驗室，選擇馬虎，常常選用沒有專門安全保障的普通民房，一旦出事，都是慘劇，尤其是化學這種可能爆炸、強酸腐蝕等危險科目。”北京大學一位要求匿名的化學講師坦言。

“有些私人實驗室與相關(guān)廠家聯(lián)系，廠家都是利益第一，只管實驗成果，哪會認真去督促和保證你的安全防范工作是否到位呢？有些廠子，在與私人實驗室簽合同時，不會明確安全事故發(fā)生后的責任認定。”這位化學講師說。

上海交通大學高分子研究專業(yè)的王姓老師則說，私人實驗室散落各處，要想真正監(jiān)管，不是一個簡單的事情，需要城市管理的多個部門來協(xié)同作戰(zhàn)。

現(xiàn)在，無辜受害者程氏一家人想找到房東郁某某。“我們不會去找李博士的，他們家也很窮，也沒錢，我們只想找房東賠償。

而在神志清醒時，李葉青會對日夜服侍在旁的哥哥說：“我只想活下去。”

（摘自《婁底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