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蓮》詩辨誤

蘇教版初中《語文》七年級下冊在專題《荷》中選用了蘇軾的一首詩《蓮》，配套教參上的賞析有待商榷。

該詩原文如下：

城中擔(dān)上賣蓮房，未抵西湖泛野航。/旋折荷花剝蓮子，露為風(fēng)味月為香。

教參的翻譯是這樣的：

城中有人挑著擔(dān)子在賣蓮房，于是我們未去西湖泛舟郊游玩賞。/蓮農(nóng)隨即攀折擔(dān)中的荷花，剝出蓬內(nèi)蓮子，那蓮子有著露水的風(fēng)味，月色的清香。

教參還解釋說：“抵：至，到；野：這里指郊外。”除了首句之外，教參對其余三句的翻譯都出現(xiàn)了誤讀。其中的關(guān)鍵就在于沒有正確理解“未抵”一詞的含義，進(jìn)而也錯解了“野航”一詞，從而導(dǎo)致了對整首詩的理解偏差。

“抵”在現(xiàn)代漢語中最常見的意思固然是“抵達(dá)”，但在古代漢語中它卻有另外一個更為常用的意思，即“值”、“相當(dāng)”、“比得上”。比如我們非常熟悉的杜甫《春望》中“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中的“抵”即是此意。“抵”這種意思宋元明清一直沿用，在現(xiàn)代漢語中仍然被保存了下來。如俗語中的“老將出馬，一個抵倆”。由商務(wù)印書館出版的《現(xiàn)代漢語詞典》中“抵”字也列入這樣一個義項。

“未抵”固然有“沒有抵達(dá)”的意思，但作為一個固定的合成詞，卻是“不如”、“比不上”的意思。“未抵”的這種用法在宋人那里是極為普遍的。如辛棄疾《賀新郎·別茂嘉十二弟》：“綠樹聽鵜鴂，更那堪、鷓鴣聲住，杜鵑聲切。啼到春歸無尋處，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間離別。”他還有《鷓鴣天·讀淵明詩不能去手，戲作小詞以送之》：“千載后，百篇存，更無一字不清真。若教王謝諸郎在，未抵柴桑陌上塵！”這兩個“未抵”就是“不如”、“比不上”的意思。此外還有陸游的《秋旱方甚，七月二十八夜忽雨，喜而有作》一詩：“嘉谷如焚稗草青，沉憂耿耿欲忘生。鈞天九奏簫韶樂，未抵虛檐瀉雨聲。”朱淑真《恨別》也說：“調(diào)朱弄粉總無心，瘦覺寒余纏臂金。別后大拼憔悴損，思情未抵此情深。” 以上兩例中的“未抵”也為“不如”、“比不上”的意思。這種詞例不勝繁舉，蘇詩此處也沿用了這一習(xí)語。其實，“未抵”早在唐代就有這樣的用法，如李商隱《淚》中“朝來灞水橋邊問，未抵青袍送玉珂”，“未抵”也是“不如”之意。

另外，教參的翻譯把“野航”理解為動詞，意為：到郊外玩賞。其實“野航”是個名詞，乃“小船”之意。清人馮應(yīng)榴《蘇軾詩集合注》中引用杜甫《南鄰》中的“秋水才添四五尺，野航恰受兩三人”為《蓮》詩中“未抵西湖泛野航”作注，杜詩中的“野航”顯然不能解釋為“到郊外玩賞”。清人編纂的《駢字類編》卷十七有“野航”一詞，所引詩例除了上面杜詩之外，還有唐代戴叔倫的《春江獨(dú)釣》和宋代陸游的《九月三日泛舟湖中作》兩首詩。戴詩是：“獨(dú)釣春江上，春江引趣長。斷煙棲草碧，流水帶花香。心事同沙鳥，浮生寄野航。荷衣塵不染，何用濯滄浪。”且不談詩句的含義，僅從格律的角度來看，第三聯(lián)中“野航”與“沙鳥”對仗，“野航”顯然是名詞。陸游詩有“兒童隨笑放翁狂，又向湖邊上野航”，這里“野航”的意思與戴詩完全一致。更為有力的證據(jù)是，元代王楨《農(nóng)書》卷十七說：“野航，田家小渡舟也。或謂之舴艨舟。”可見，“野航”就是小船，教參的解釋明顯不妥。如果這里強(qiáng)行將“野航”解釋為“到郊外玩賞”，則“泛”字又顯贅余，因為“泛”字本身就有“泛舟水上”之意，與“航行”重復(fù)。

由于未能正確理解“未抵”和“野航”的意思，教參對下面詩句的解讀再次出現(xiàn)了偏差。根據(jù)教參，“旋折”的主語是蓮農(nóng)，而實際上詩的最后兩句是作者自己想象泛舟西湖之上采摘蓮房的情景，也是給“未抵”即“不如”一個理由。全詩的真正意思是說：與其買別人采摘下的蓮房，不如自己立刻就泛舟西湖去親手采摘，那樣得來的蓮子才極為新鮮，帶著露水的風(fēng)味和月色的清香，是何等的情趣盎然啊！“旋”一詞為“立刻”、“立即”之意，更能體現(xiàn)出作者迫不及待的心情，并非如教參所說“寫出了賣蓮子者動作的迅速敏捷”。如果按照教參的解釋，“抵”是“到”之意，那么詩歌的一二句之間語意脫節(jié)。教參編者似乎也有所察覺，在第二句翻譯中加上“于是”一詞，使兩句間有了勉強(qiáng)的聯(lián)系，而原詩中并沒有此意。若將“未抵”一詞解釋為“不如”，則語意順暢，毫無梗塞。總的說來，詩歌的最后兩句是詩意的想象，而非實寫。如果按照教參的理解，蘇詩是說“既然能在城里買到蓮房，就不必親自跑到西湖去采摘”，又有何情趣可言？

以上意見不知正確與否，請各位同仁多加指正。

（作者單位：揚(yáng)州市梅嶺中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