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望杜甫

杜甫是一位要讓人為之多捧同情之淚的痛苦詩人，他一生的大半是在安史之亂的戰亂頻仍中度過的。將近三十年的時間，他攜妻帶子，顛沛流離，四處漂泊。為了生計，他不得不低下他那高貴的頭，不愿做的事得做，不想說的話得說，他忍辱負重，委曲求全。然而，就在這樣的艱難困苦中，他用自己的心血譜寫出一曲曲“三吏”（《石壕吏》《新安吏》《潼關吏》）、“三別”（《無家別》《垂老別》《新婚別》）、《北征》《兵車行》等偉大的歌，他是真正的人民詩人。

痛苦的詩人

八月秋高風怒號，卷我屋上三重茅。茅飛渡江灑江郊，高者掛長林梢，下者飄轉沉塘坳。

南村群童欺我老無力，忍能對面為盜賊。公然抱茅入竹去，唇焦口燥呼不得，歸來倚杖自嘆息。

俄頃風定云墨色，秋天漠漠向昏黑。布衾多年冷似鐵，嬌兒惡臥踏里裂。床頭屋漏無干處，雨腳如麻未斷絕。自經喪亂少睡眠，長夜沾濕何由徹！

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嗚呼！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

公元760年春，漂泊的杜甫在親友幫助下在成都浣花溪邊蓋起一座茅屋，總算有了一個棲身之所。八月，大風破屋，大雨接踵而至，詩人在無比痛苦之中寫下這首詩。

詩歌一、二節，秋風卷去房頂的茅草，兒童把落在地上的茅草抱走，詩人焦灼而又無可奈何，無比痛苦。第一節五句都押開口呼的平聲韻，“號”、“茅”、“郊”、“梢”、“坳”五個韻腳，仿佛傳出秋風的怒號聲。第二節則句句以仄聲收束，可見詩人在孩童抱茅而去時焦急憤懣之狀和倚杖喘息之態。如果不是困窮到極點，又怎么會為秋風卷茅、兒童把不值幾個錢的茅草抱走而心急如焚呢？真是“不為困窮寧有此”?。∏皟晒澗鶠槲寰?，都是不偶的單部句，這在杜詩中是很少見的，杜甫的詩最講對稱和音律的和諧。但細味全詩，我們不難發現，這是詩人有意為之的，唯其用了這種參差的句法，才能更準確地表現出詩人多年漂泊、年邁多病，從而連話也說不囫圇的痛苦情狀。

第三節押入聲韻，入聲韻的特點是壓抑。而入聲聲短而急促，聽起來有一種急促閉塞的頓挫感。這樣的音韻特點是和這一節的內容情感一致的。屋破又遭連夜雨，屋內雨腳如麻，連綿不斷，到處都是濕漉漉的，多年僅有的一床破被像鐵那樣冰冷，又被小兒蹬破了。其凄慘之狀，直讓人痛苦壓抑，不能言語?！白越泦蕘y少睡眠，長夜沾濕何由徹?！边@是詩人在苦捱天亮。天什么時候亮？還亮不亮？于痛苦與焦灼之中，看出詩人渴望平定戰亂的心情。

詩的最后一節，前三句壓平聲韻，再加上“廣廈”、“天下”、“歡顏”、“安如山”等境界闊大的詞語，聲音高亢嘹亮，構成鏗鏘有力的節奏和江河奔騰的氣勢，表現了詩人在痛苦的體驗中迸發出來火熱的希望。因為杜甫就是杜甫，他有著圣人仁愛的情懷，有著博大的胸襟和崇高的理想。最后兩句韻腳由平轉仄，收得急促緊湊，表現了他高亢張揚的理想在被殘酷的現實擊碎后生命的無比痛苦。

杜甫，一個痛苦的詩人，長年流浪，已經困頓不堪，一家人瑟縮在秋日的風雨中。但詩人卻能推己及人，渴望有“廣廈千萬間”，能讓像自己一樣的清苦的讀書人有個安身之處，的確難能可貴。

饑餓的詩人

復作歸田去，猶殘獲稻功。

筑場憐穴蟻，拾穗許村童。

落杵光輝白，除芒子粒紅。

加餐可扶老，倉庾慰飄蓬。

杜甫是中國兩千年詩歌的歷史里屈指可數的幾個饑餓養育的詩人之一。這是杜甫流浪漂泊生涯的第八個年頭，這一年詩人53歲。53歲的杜甫看起來已是一個齒危發禿的頹唐老人。他滯留在四川、湖北交界處的夔州這個峽谷小城里，靠友人的資助有了個小莊園。莊園的收成，成了被饑餓困擾了大半輩子的詩人最關心的事情。我們來看看對即將收獲的糧食，這位饑餓的詩人都說了些什么……

詩的開頭告訴我們，田里各種事已經忙完，現在只剩下收割了，到四處看一看，村人把谷場也收拾好了。收獲的日子到了，他也按捺不住雀躍的心。啊，夯土的人，別把過冬的蟻窩搗壞了！那些散落的谷穗，就讓孩子們拾去吧。我們又看到詩人對勞作的場景和糧食的小心翼翼的禮贊：脫谷子的杵在石臼中一次次地舂著，在秋日陽光下發出閃亮的光輝，舂出來的米粒多么晶瑩。為什么要贊美糧食？為什么這白花花的米粒總也看不夠？詩人說，明年的口糧有了，我可以安一會兒心了！

世事有時真像小說一樣撲朔迷離，變幻離奇，在政治熱望的撲空和胃囊收縮的雙重煎熬中，對他而言，世界上最美好的事物就是白花花的米飯和熱騰騰的牛肉的香氣了。他奔走著，呼號著，有時乘馬，有時騎驢，身子一天天瘦下去，詩稿一天天重起來。每當我們讀到老杜這類饑餓的詩，我們總會不由自主地落淚。

不久，杜甫又離開了這個小莊園，開始在湖北、湖南一帶的水上漂泊。公元772年，在船上，一次最后的晚餐。好幾天沒吃東西的詩人面對一盆牛肉大快朵頤。他吃得匆忙而快樂，他的眼睛面對牛肉時閃著野獸一樣的光。然而，長時間饑餓的浸泡，已讓他的胃承受不起這樣巨大的快樂。他吃得太多太快，終于脹破了胃。也許，他唯一沒有遺憾的就是在死亡到來之前品嘗了吃飽的滋味。半生都在尋找口糧的人死于最后一口食物，也許這就是造物弄人！

這就是杜甫，有著黃金般質地的詩人在動蕩的現實中痛苦無奈，在金澆銀鑄的現實面前，感情有時變得十分脆弱。但他沒有忘了朝廷，沒有忘了人民。公元8世紀中葉的安史之亂中，沒有一個詩人像杜甫這樣全方位地表現自己的痛苦和饑餓，表現出憂國憂民之心，在平平仄仄和沉郁頓挫中，在弓身彎腰的痛苦掙扎中，他詮釋了什么叫做大寫的人！大哉詩圣！

贊曰：世上瘡痍，詩中圣哲；

人間疾苦，筆底波瀾。

（焦作市第一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