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5月12日以來,我的情緒一直在搖擺。一開始,我無意加入那個迅速蔓延的悲痛與同情的潮流,因為很多情感是不需要立刻表達和證明給別人看的。我甚至猶豫作為一名新聞記者,是否應該立刻沖到一線,一方面現場經常讓我感到無力,另一方面我也警惕自己成為一名職業“經驗收集者”——看,在那個重要歷史時刻,我在現場。我像所有人一樣被電視畫面與互聯網上的照片所觸動,卻不清楚我該怎樣理解這一突發性的事件。
在前往北川時,我已經聽說了很多關于災區的駭人場面。我的年輕同事們,平生第一次看到了那么多尸體。在深夜,他們坐在廢墟旁,看著少年們的尸身被一具具挖出來,排列在他們身旁,夜晚的空氣里有濃重的腐臭氣息。
我不知道他們內心被怎樣觸動,這場景會對他們未來的人生路產生何種影響,這是他們一直歡樂、平穩的人生中遭遇到最重大的事件吧。我相信,這感受一定是復雜的,它不會僅僅是悲痛與同情……我記得5月15日都江堰的傍晚,有著災后的寧靜,一個帶著口罩的女人面對著一棟樓房的瓦礫平淡地對我說,她的妹妹就在下面,已經3天了,而救援隊暫緩了工作,看起來妹妹生還的希望不大;而在另一處臨時帳篷旁,有一家人興奮地給我們講解他們如何幸運地離開映秀鎮的過程,外公與外婆還滯留在那里,他們說起親人,卻仿佛在說著不相干的人;而隔壁帳篷里正傳出麻將聲……我們對于死亡有一種特殊的態度,甚至是豁達,在很多地區,除去顏色,葬禮和婚宴沒有太多的區分。不是說我們是一個冷酷無情的民族,而是我們有自己的方式,這方式則與漫長的傳統、特殊的環境有關。
對我而言,讓我心頭最為酸楚的,不是那廢墟般的城市,不是巨石下露出一只兒童的腳,而是那對前往北川中學尋找女兒的中年夫婦。他們的表情大部分時刻是平靜的,有一種在鄉村可以普遍見到的木然,那與艱辛、單調的生活有關。他們有大女兒在上海工作,北川中學的小女兒也在準備考大學。教育是他們改變生活境遇的最可依賴的方式。這對夫婦話很少,可能是過去兩天的焦慮已讓他們無話可講,也可能語言從來不是他們的表達方式。當因為封路,我們的車堵在路上時,他們一句抱怨都沒有,只是在那里安靜地等著。而到了現場,他們看起來那么茫然、無力。多少世代以來,中國的普通人不就是以個體的沉默、忍耐來承受社會的變遷與系統的失效的嗎?
當我再度回到北京,通過電視機與網絡來了解災情時,對北川縣城與這對夫婦的生動記憶。開始被各種信息所沖淡與淹沒。在電視與互聯網上,那些畫面依舊:倒塌的房屋、成堆的瓦礫、綠色軍服的士兵、橙紅色制服的救援隊、踴躍的志愿者、擔架上的傷員、溫家寶總理焦慮的面容和動情的講話,還有那些感人至深的場景與故事——一位老師用自己身體護住四位學生;一位醫生一心救助傷員,卻無力去尋找自己被壓在廢墟中的孩子……“眾志成城”、“萬眾一心”、“心連心”、“一方有難、八方支援”這些口號,此起彼伏,還有在網絡上流傳的詩篇——如果它也被稱作詩的話——被一遍遍地朗誦。
災難的情緒進入人們的客廳,在餐桌上出現,在公司的格子間里,在出租車上,飄蕩在空氣中,人們的嘆息中蘊涵著某種亢奮……它高潮的一幕在5月19日下午2點28分開始的全國性默哀里出現。
那時,我在北京東區的萬達廣場,在林立的高樓中的空地上,來自一家證券公司的員工正整齊地站成4列,其他一些人則散落在周圍。那種我很少聽到的汽笛聲突然響起,所有人都沉默著,除去不遠處一個正在打電話的年輕人,他似乎對突然到來的聲響和人群的沉靜不知所以,尷尬地站在那里,電話還放在耳邊。
3分鐘比我想象的更漫長,而且我感覺得到內心的某根神經被觸動。但坦白而言,它不是來自于對災難現場的記憶,而是來自于默哀現場的儀式感——人們都安靜和猶豫,汽笛聲響又是那么凄厲。我們是個喜好形式感、卻很少有儀式感的社會。形式感要求你和別人一致,你根據別人而調整自己,而儀式則試圖喚醒個人內心沉睡的一些情緒,你會自發地調整自己。
在5月19~21日這3天的全國哀悼日,我心痛、無奈、幾乎有些憤怒地看著這些人類的悲劇,很多人在面對悲劇時被喚醒的同情、善良、慷慨、助人精神,開始被濫用與利用。
如果你打開電視機,會發現幾乎所有電視臺——不管是中央臺還是地方臺——都在播放同樣的地震新聞節目,所有的報紙都采用了黑白印刷——上面都是“國殤”、“天堂”這樣的詞語。而在人們的談話里,“高尚情感”中開始不斷加入了令人不快的元素——比起沙特阿拉伯的6000萬美元,美國的50萬美元太少;排列了跨國公司的“鐵公雞排行榜”;馮鞏比姜昆更慷慨——于是,那個被很多人痛恨、希望能夠被悲劇蕩滌掉的無比簡單、功利與庸俗的價值觀,頑強地再次出現了。
與此同時,另一些亟待需要展開的事情卻遲緩未動。距離災難發生已經10天了,但政府與公眾的情感與理智似乎停留在災難的最初階段,甚至有一種更為集中和一致的趨向。
最初,我理解并深切地感受到這種情緒。一場重大災難,就像一場戰爭一樣,能有力地將人們團結在一起。突然之間,所有的階級、財富、性別、職業、智力、性格的差異都暫時消失了,人們感覺到空前的平等,也覺得自己是更大群體的一部分——每個人都找到了明確的歸屬感。人們拋棄掉日常的庸俗、斤斤計較,感覺到自己的生活獲得了更大的意義。就像一位年輕記者在綿陽欣喜地發現了“災時的共產主義”。這種熱情富有感染力,但是注定難以長久,這并非令人嘆息,而是根深蒂固的人類特性。
而真正讓我憂慮的是,事情已持續至今,但所有的媒體卻開始用同一個口徑說話,而且所有的私人記憶都變得一樣,所有的悲痛情感都被引向“國家真偉大”,所有的悼念、慈善活動都可能變成了被形式化的集體行為時,所有對災難更寬廣和更深入的探討都缺席,只有一種單一的悲痛,這樣的復雜的人群、復雜的社會面對這樣一種復雜的情況時,所有人卻是“萬眾一心”……
這些傾向蘊涵著我們時代另一場嚴重的危機——我們情感與理智上的雙重匱乏。
我們都記得王小波關于芭蕾舞“天鵝湖”的例證,再美妙的演出,如果重復讓你觀看200遍,最初的美感也會迅速淡化。同樣的,那些悲痛的災難畫面、感人故事,經過60個電視臺不間斷、不停重復地播放,它也會讓人產生異樣的感覺。更何況,那些故事與情感的維度又是那樣的單一——總是悲痛、感激與高尚,仿佛一個個豐富的個體,都被抽象成某種精神。
這種個人故事與記憶的被抽象有著顯而易見的后果——每個人、每種感情都是可以被輕易替換的。在此刻,如果你需要的是一種“勇敢”,那么你可以尋找這個例證;那一刻需要的是“慘烈”,你可以尋找到那一幅畫面……至于,這些具體的人是誰,意味著什么,則反而可能被忘記。
這種抽象與被替換感,在普遍的公眾情緒中也是如此強烈。對分裂的仇恨,可以被替換成愛國主義;對于西方的蔑視,可以立刻變成“為祖國的崛起而讀書”;對于災難的悲傷,也同樣如此。在5月19日的默哀中,超過10000個人在天安門廣場上高喊“加油四川!加油中國!”,不是說,為我們的地區與國家打氣不對,而是對于死者的悼念與對國家的擁護不應該被混為一談。前者是對生命本身的敬意,它與其他因素無關。在某種意義上,我們既沒有尊重遇難者,也沒有尊重我們自己的內心。
如果這種替換一直持續下去,我們就會發現我們難以相信任何東西。造成這種傾向的原因很多,但很有可能,難以誠實地面對自身是最初的肇始原因。
我們每個人或許都是一棵大樹上的樹葉,我們具有相似性,卻永遠不會出現兩片相同的葉子。這也意味著,每個人都用其獨特的方式來感知外部世界和自身,有自己獨特的表達方式。對于某一個媽媽來說,繁華的王府井是商業中心,而對于她3歲的小女兒來說,那里則是一個到處是腿的地方——她太小了,只能看見好多大人的腿。
同樣,對于祖國,每個人的感受不同,表達感受的方式也不同。辜鴻銘通過褒揚孔子哲學、女人小腳和嘲笑歐洲人來證明中國的優越性,表達自己對中國的情感,而魯迅則是通過不間斷地批評,你能說前者比后者更愛國,情感更深沉嗎?當中日戰爭陷入膠著時,你不能要求沈從文、林語堂,或是西南聯大校園里的學生楊振寧、李政道都到前線去。而今天風靡一時的作品《未央歌》,誰也想不到那是烽火歲月的記錄,對于鹿橋來說,年輕人的友誼、愛情和幻想更重要……
這些感受與思想的不同,使我們的國家保持了豐富性,它既為現實生活提供了多種可能,也為未來的生活提供了更多的參照和鼓舞。我真想象不出,倘若十年后(或許只要一年后),倘若人們想要更多地了解2008年5月12日這場地震,他們能找到什么資料——那浩如煙海的信息,都是雷同的,都是淺層反應,普遍缺乏個體的獨特性與生動性……因為,人們不敢于或經常忘記了誠實地說出自己的真實感受。一個人對于別人的悲痛無動于衷,令人心痛,甚至可恥,因為他失去了感受力;但倘若一個人假裝別人的悲劇就是自己的悲劇,用和別人一樣的話來表達自己的痛苦,那么他同樣是可疑的,他可能既虛偽又內心蒼白……
選自《金融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