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看到一篇文章,說的是曹禺先生珍藏一封信的事,信是黃永玉先生寫的,用很難聽的話抨擊曹禺先生建國后的作品,語態激烈,近乎羞辱。但曹禺先生一直珍藏著這封信和這份羞辱。這件事中黃先生和曹先生的品格相映成輝,一個率直純真,一個誠懇寬厚,讓人愛戴,讓人感動,也讓人敬佩。于我而言,則又多了一種與曹禺先生的投契。投契之點在于:他珍藏的是羞辱,我珍藏的是輕視。
被輕視的起初原因,仿佛大都是年齡的緣故。首發地是在家里,兄弟姊妹五個,我排行老四,又是女孩,“老大嬌,老末嬌,千萬別生半中腰”。俗語總是有道理的。而我不但是半中腰,且還脾氣倔強,就只有更不讓人待見,讓人輕視。被輕視的典型癥狀就是考試不及格有人罵,拿了獎狀沒人夸。于是,為了不挨罵,我就只好努力去拿獎狀,拿的獎狀越來越多,就出了農門。這是輕視給我的第一份禮物。
工作后被分配到政府機關,是一個無名無分的小職員,被輕視是必修課。早上班晚下班,刷痰盂倒紙簍,拖地抹桌,看到領導下車連忙小跑過去護頂開門,來了客人端茶倒水,客人走時打簾送別,發了福利負責押車一家一家地送進去,誰見了都“小喬”“小喬”地叫……不輕視你輕視誰?但被輕視也有被輕視的好處,遠離權力的漩渦之外,再風急浪緊也濕不著我的鞋,與任何人都無關利害,每次民主評議得到的票額都不錯。最重要的是,不用把心思用在升職跑官上,所有的閑情都可以集中起來培養自己的愛好,寫文章,賺外快,并且終究靠著這些小文章開始了職業寫作的生涯。
職業寫作當然也有煩惱,大家雖都埋頭書齋,但偶爾抬頭的時候不免也會比較一下,力爭上游。我這老票友進了專業隊伍就成了不折不扣的新手,新手上路,跌跌撞撞的,技不如人,年紀又最輕,在所有的會場就很自覺地坐在邊角。看見誰的水杯空了,就很積極地去續上。竊以為有些自知之明,沒想到還是不夠。一次,作協組織去某單位采風,吃飯的時候,我和聲名卓著的同事們坐在一桌,正準備動筷子,被工作人員悄悄拉出來:“對不起,這是貴賓餐。您是作協的工作人員吧?請這邊來。”我諾諾。正欲去和司機們坐一桌吃普通餐,又被叫住:“請問,你們的喬葉老師在哪里?”嗚呼,因為年輕,我就這么不像喬葉老師嗎?
被人這么對待已經不是第一次了,被人輕視慣了也會落下很頭疼的后遺癥,那就是對誰都搭不起架子。總是面若桃李,笑似春風,修養好得自己都想踩自己一腳。而一旦遭到別人的冒犯,首先想的不是去找人報仇,而是反思自己的錯誤,同時變態地算計自己從這冒犯中得到了什么好處:清醒地知道自己是誰,理智地看到了事物的另一面,具體地領悟到這個世界的繁復和豐滿,等等。在諸如此類的理論支持下,我對被輕視的感覺似乎越來越迷戀,乃至走到哪里都能以最快的速度和最底層的群眾打成一片,被他們當成自己人,他們會告訴我張家長,李家短,蒸面條怎么做才不粘成塊,干打壘的土墻怎么砌才會不倒。而從那些輕視我的人身上,我也可以纖毫畢露地看到他們高高在上時鼻孔里的污穢,腳趾里的臟屑,屁股上的泥印——我越來越真正地深入了生活。
被輕視是一種毒藥,很多人吃不消。被輕視是一種虐待,很多人受不了。我知道在有些人眼里,一個被輕視的人大談被輕視的樂趣,這簡直就是自取其辱。
但我珍藏這些輕視。我明白自己之所以被輕視,是因為我站得很低很低。
只有站得很低很低,才會看到很多真相;只有站得很低很低,才會看到很多真人;只有站得很低很低,才會看到很多真心。
為了這些真,我寧愿被輕視。正如擯棄了其中的毒,我愿意吃這藥。讓這藥有效地促進自己的心靈健康。從這個意義上講,我承認,我是一個受虐狂。
選自《大眾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