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踹擊……
上小學三年級時,我就在川北一個小山村一間破舊的、堆放著兩口棺材的小小教室里,知道了兩個關于魯迅的故事(那也是我第一次知道魯迅的名字)。一個是說魯迅走夜路回家途經一座墳崗時,看見墳叢中有一團白色的物體在蠕動,但魯迅仍毫不遲疑地邁步向前,朝那堆擋道的白色蠕動物狠踹了一腳,緊接著便從故事的底部發出了“哇”的一聲令人驚悸的尖叫。故事最后以揭開謎底的口吻告訴我們:原來只是個盜墓的。我那時分明有出了一口長氣的感覺。盡管這個故事帶有明顯神化魯迅的漏洞,但我寧愿相信它是真實的,因為從魯迅的作品中不難發現與它的許多吻合之處。這個過于簡單,猶似童謠的傳說。想要說明的,不過是魯迅不怕鬼,尤其是不怕夜間的鬼。在一篇表情相當復雜的文章里,魯迅就直抒過胸臆:我是到底相信人死無鬼的(《且介亭雜文末編·死》)。在另一處,他還更加誠實地說他的作品里很有幾分“鬼氣”。他之所以會那么喜歡一位叫作安特萊夫的作家,就是因為后者的作品中充滿了陰森森的幽魂……可魯迅大約忘記了說,他自己就是一個比所有鬼都可怕、都有力量的鬼,是他的時代的鬼,也是出沒在時代夜間的鬼……在一個沒有上帝和神的時代與國家中,鬼魂無疑是唯一有力量的生靈,不管是人間的鬼還是非人間的鬼。
更加有著神話色彩的第二個故事,是這么回事。一位小偷躲在魯迅的窗下,想等他熄燈上床后去偷東西。這廝雖然很有耐心,可到底運氣欠佳:直到天亮,魯迅也沒有休息的意思,反倒是小偷自己疲倦地睡在了窗外……這個小偷也許永遠不會知道自己都干了些什么。他在無意間充當了一回偷窺者的角色:通過他的眼睛我們才得以明白,魯迅在夜間的確是難以入眠的。說到底,并不是每一個人都會有這個小偷的好運和機會。夜間的魯迅究竟在干什么呢?他那雙良性“毒眼”睜得老大,他把自己的幾乎所有時間都處理成了夜晚:魯迅的文字莫不打上了黑夜的顏色,這已是不爭的事實了。他是一位迥異于常人的夜間的鬼,在稿紙上急行軍的時候,形成了他自己所說的專和白天“搗鬼的夜氣”(《準風月談·夜頌》)。
魯迅在黑暗中說,“哇”的一聲,夜游的惡鳥飛過了(《野草·秋夜》)。很有意思的是,這個聲音和第一個故事中盜墓者嘴里發出的尖叫有著十分相似的質地:這是另一種鬼的尖叫。魯迅坐在自己的書桌前整夜不眠,想聽到的就是這種聲音,他想通過對夜的諦聽和另一種鬼類接上頭。他說,我忽而聽到夜半的笑聲,吃吃的,似乎不愿意驚動睡著的人,然而四圍的空氣都應和著令人驚悸的笑聲。直到這時候,魯迅才猛然發現,現在已經是半夜了,根本就不會還有別的什么人,所以,他才以恍然大悟的口氣說:“我即刻聽出這聲音就在我嘴里,我也即刻被這種笑聲所驅逐,回進自己的房。”(《野草·秋夜》)有關這一點,那位倒霉的小偷是可以作證的。這是鬼類的笑聲,是鬼類之間接頭的口令、暗號和郵政編碼。鬼與鬼之間的交往,就是通過令常人恐怖的笑聲來達成的(參閱段成式《酉陽雜俎》、紀曉嵐《閱微草堂筆記》的有關描敘)。但這是人間的夜游鬼和臆想中陰曹地府里的真鬼之間虛擬到近乎真實的交往。有意思的是,魯迅的恍然大悟正好體現了他一貫不帶笑意的幽默:他把一個自己早已洞明的事實,用幾乎是剛剛才發現的神情來表達。這也是鬼類最常用的表情之一。
魯迅的“毒眼”早已看穿了,他的幾乎所有人間同類大半都是些披著人皮的餓鬼,是一些貪得無厭、無聊透頂的惡鬼,很會做一些粲然、勃然、恍然、混然、儼然的好文章(《準風月談·夜頌》),卻比夜間的真鬼更令人討厭,當然,也更加色厲內荏。和夜半發出笑聲的真鬼相比,人間的鬼是最不可信也是最沒意思的鬼類。魯迅和他們實在是沒有什么好說的,更不可能和他們交朋友;回到夜半,回到夜半的鬼族當中,魯迅終于有了一種自絕于白天、自絕于人間的鬼類的殘忍快感……
在許多人眼里,魯迅是懷著近乎惡毒和絕望的快意走進夜晚的,也是懷著近乎熱愛的心緒將自己的生存時空和作品時空處理成黑夜的。這顯然和膽小“鬼”卡夫卡很不一樣。后者要么把自己的全部生存時空縮小成一張床(比如在《變形記》中),要么就把它理解成一個地洞(比如在《地洞》中)。卡夫卡對夜晚有著超過常人的恐怖感,他只有躺在床上或龜縮在地洞才會覺得些許安全。1917年10月18日,卡夫卡懷著驚悸的心情在日記里寫道:“對夜的恐懼,對非夜的恐懼。”這和魯迅說我屋后有兩株樹,一棵是棗樹,還有一棵也是棗樹決然不同,盡管它們在句法構成上有著相當的同一性(在此,我們肯定不能聽從結構主義的意見)。卡夫卡只是想說,他對一切都感到恐懼,幾乎沒有例外的東西存在,魯迅的意思是,他只有兩棵樹;前者是全,而后者近乎于一個選言判斷;前者全部都想拒斥,后者則是選擇性的──魯迅必須要選用(頂好是愛上)其中的一棵“樹”。兩害相較從其輕:盡管黑夜和白天都令魯迅討厭,但黑夜顯然比白天要稍稍可愛一微米;和夜間的鬼打交道也肯定要比和白天的人打交道安全得多。白天和黑夜一樣混蛋,但兩個混蛋的質地是不一樣的;這中間的差價正好構成了魯迅選擇自己夜晚貫常動作的主要理由,也是他覺得晚上比白天更好,寧愿所有的白天都是黑夜的主要理由。魯迅要比卡夫卡勇敢得多。那位小偷可以在白天的法庭上為魯迅作證。
實際上,魯迅就是這樣愛上自己的夜晚這棵病樹的。對于人間的白天和在白天滿地滾動的鬼魂,魯迅的確是一棵病樹,正因為這樣他才剛好可以在夜間和鬼類接上頭。鬼是讓常人驚恐的,它會不失時機地向白天的人間使絆子。常人很害怕走夜路,因為他們怕鬼類從他們意想不到的地方向他們踹出一雙大腳。正是參透了這一點,許多偉大的思想家才為我們發明了走夜路可以憑持的“手電筒”。我們把這種東西尊稱為真理,并以此去對付可惡的鬼類。許許多多號稱不怕鬼的人物,他們的種種教義恰恰曲曲折折透露了他們很怕鬼的心理動因。魯迅明白這一點。他用踹擊的姿勢表達了對人間鬼類的蔑視和憤怒。踹擊是魯迅在夜半的慣常動作。他的踹是很有名的,也是相當有力的:他幾乎是用非人間的夜晚的力量,提供了有關人間的白天混蛋質地的證明。在踹擊那里,這道需要證明的方程式的解可以來得輕易而舉:魯迅的踹擊就有這樣的力量。盡管他曾經為踹了古久先生的陳年流水薄子一腳頗感后怕(《吶喊·狂人日記》),但很快就發現了踹擊的用處:在一個毫無意義,幾乎所有別的動作都無法引來真正回聲的世界,有兔子沒兔子先放它兩槍再說。踹擊既有力,卻也相當省力。他的大腳引來了鐵屋子內外許多夢游者和非夢游者的驚恐,引來了各種真理的顫抖,也招來了許多人間的白天劇烈的咳嗽——因為魯迅關閉了許多人趕夜路的手電筒。但魯迅這棵病“樹”卻從中獲得了無盡的快感,也把難以打發的夜晚給消費掉了。
魯迅在踹擊過程中,取消了自己的白天,也取消了人間的白天,當然也暫時放下了斜視和討厭。在夜間他還有另外的事情要做,這另外的事情需要與之相適應的動作。魯迅的踹擊給所有的光天化日都抹上了夜色,但這是在給光天化日運送專屬于它們的真實的白天的真實動作——這就是踹擊的基本涵義之一。魯迅對他們說,朋友,時候近了,我將向黑暗里彷徨于無地。可你還在想著我的贈品,我又能奉獻給你什么呢?僅僅只有黑暗、空虛和踹擊而已。當然,這也只是我自己的想法:我愿意只有黑暗,或者能夠盡快地消失于你們的白天,“我將獨自遠行,不但沒有你,并且再沒有別的影在黑暗里。只有我被黑夜沉沒,那世界全屬于我自己。”(《野草·影的告別》)但魯迅并沒有由此消失,他的踹擊,使白天始終感到了他陰森森的存在。魯迅就這樣以自己的夜晚成了別人優質白天的敵人。他從暗夜中來,穿行在眾多的白色走廊——這些走廊不斷地連接著兩個夜晚——把裹挾著搗鬼的夜氣的大腳踹向了無數自命的真理、信仰、正人君子、流言家、搗鬼者、資本家的乏走狗、革命和投槍……
黃昏,跋涉……
夜晚不是一個突然到來的事實,它有著自己發生學上的經歷。作為白天和夜晚的橋梁,黃昏是這種經歷中最值得注意和分析的時間片段,因為它是萊辛所謂富有“動作包孕性的時刻”。和夜晚一樣,黃昏決不僅僅是一個自然現象,更是一種精神征候。如果不是這樣,我們就會很難理解為什么我們的老祖宗一提到黃昏,總會有那么多的話要往外嘔吐:“暝色起愁”、“暮云凝愁”、“夕陽銷魂”、“落日斷腸”、“斷腸落日千山暮”、“波渺夕陽遲,銷魂不自持”、“斷送一生憔悴,只消幾個黃昏”……同樣的情景也發生在魯迅那里;不過,魯迅在黃昏使用的動作和古人們在同樣時刻使用的慣常姿勢很不一樣。在日落時分,中國古人們常常習慣于捶胸頓足、低頭皺眉、長噓短嘆或者馬上掏出手巾來擦眼睛,轉眼之間手巾一擰就有聲了……當然,也有少數故作樂觀姿態的妙人兒高喊什么“樂山”、“樂水”、“樂以忘憂”(朱熹《水調歌頭》),但也始終抹不去動作上的靜止色彩。魯迅給黃昏賦予了跋涉的姿勢。很顯然,這是一種沖動的姿勢。
黃昏很早就來到了魯迅身上;黃昏不僅僅是一個外部事實,更是一種心理事件。是時代、社會、消滅理想的生活以及它們誘發出的魯迅的斜視和討厭心境共同培養了魯迅的黃昏意識。但活下去的念頭,必須要有事可做才能活下去的宿命召喚,始終使黃昏的魯迅并沒有僅僅停留在捶胸頓足之類的標準動作上(魯迅當然也有這樣的動作,只不過很隱蔽,這在《野草》里有過相當含混的暴露),因為那不大符合魯迅生命質地的基本表情。魯迅曾經以相當激烈的口吻勸青年人最好不要讀中國書,因為中國的書籍讓人靜止、無聲,而絕大多數的外國書,魯迅說,除了印度人寫的,一般都令人不由自主地聯想起噠噠的腳步聲。魯迅的毒眼看到了這樣一個事實:捶胸頓足、低頭皺眉、長噓短嘆、用香巾擦眼淚……僅僅只是一些靜止的動作——是老不爭氣的中國人的心理使這個原本不可能存在的命題成立,而且幾千年來一向如此。中國人常常會使一些看起來相悖的東西化作現實中的尤物。這真了不起。比如,魯迅說,紅腫的爛瘡在中國向來就是艷如桃花的意思。
與捶胸頓足之類的標準動作截然相反的跋涉就這樣來到了魯迅身上。但跋涉本身有無意義,它僅僅是消費時光還是在為著別的什么故作姿態,魯迅并不知道,他筆下的過客更無從知曉。魯迅和他的過客只明白,跋涉是一個真正的、擔負了沉重命運底蘊的活人唯一正確的動作選擇。這的確是一個至關重要的心理事件。盡管跋涉也是人在早晨、中午更應該選擇的姿勢,但它在黃昏卻有著自己更加嚴重的涵義。通常情況下,黃昏意味著回家,意味著休息的前奏,所謂“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所謂“日之夕矣”,“牛羊下來”,所謂“野老念牧童,依杖叩柴扉”……但早已準備拋棄人間的白天甘愿來到鬼魂的夜晚的魯迅,他選擇跋涉不過是為了盡快趕到夜晚,盡快和鬼族接上頭,盡快趕制一些搗鬼的夜氣,給另一些人在白天的各種更加無聊并且有害的跋涉制造一點麻煩……
老人對黃昏時分的過客說,前邊是墳,你別再走了;孩子對過客說,前邊是野百合、野薔薇花,你走吧;過客對他們說,是的,前邊是野百合、野薔薇,但它們是墳,可我還要走。這個衣服破舊,不知道從何處走來,不知道將向何處去,也從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誰的過客對自己說,我沒有辦法,跋涉是我的命運,是我的“事業”——一種艱苦的、荒誕的事業。他襤褸的衣裳,顯示了他是從人間的白天在暫時放棄了斜視和討厭的心境一路跋涉,才來到黃昏的荒郊的。他不是為了回家,更不知道是否還有家——家對他是一個陌生得過于怪誕的詞匯。我們通常意義的家,在跋涉的過客那里不過是些關豬的地方(家,就是寶蓋頭下的“豕”),它有著不可思議的性質(《野草·過客》)。
魯迅很少用明顯傷感、自戀的語調說起自己,《過客》算得上一個例外。《過客》把魯迅如何從白天走到夜晚的艱苦過程給淋漓盡致地表述出來了。黃昏是一個渡口,是這個渡口邊唯一的渡船,也是這個渡船上擺渡的艄公。黃昏是魯迅生命中一個富有包孕性的時刻。耶穌說:“手扶著犁頭向后看的,不配進天堂。”(《新約·路加福音》)魯迅背著自己的滿腔憤怒,甚至是恐怖的心緒,既未向后看(那是多么荒涼的地方),也沒有像耶穌所暗示的應該向上看(那里是如此的寒冷,如此的不可能),他向前看了看,馬上就看見了古舊的黑夜,鬼魂出沒的夜晚。黑暗像潮水一樣撞到了魯迅的瞳仁上。馬克斯·韋伯說,我們只看見了前方卻忘記了上方,這真是不幸。魯迅正是這樣一個不幸的人。在《過客》的篇末,他用一句話就把這一切給捅了出來:“過客向野地里踉蹌地闖進去,夜色跟在他的后邊。”他已經到達他的黑夜了。那不是白天的許多人想進入的天堂。而魯迅的黑夜,卻要比過客的晚上來得更早、更及時和更無可防備。
卡夫卡以仇恨的語調,曲折地表達了自己對夜晚的恐懼。他說,只有夜間成群的魔鬼才能構成我們白天的不幸。他們為什么不互相殺光,只剩下一個呢?或者他們為什么不隸屬于一個偉大的魔鬼呢?這兩者在魔鬼原則的意義上說,也許最為徹底地欺騙了我們。在此,卡夫卡有一大半是錯誤的。在魯迅的時代,魔鬼不在夜間而是出沒在白天。魯迅就曾經諷刺過自稱光明的胡適之。后者以“光明使者”的身份去查看國民黨的監獄,他對外界說他從中看見了光明。魯迅就此議論道:“光明一去,黑暗又來了也。……光明只跟著光明走,監獄里的光明世界真是短暫得很!”(《偽自由書·“光明所到……”》)看看吧,白天的亮堂在怎樣美化它的陰森森呢。這也很像錢鐘書坦言的,魔鬼本人就在一個寒冷的冬夜對他說過,我是做靈魂生意的,可我現在的生意很清淡。因為現在有靈魂的東西實在是太少了──沒有靈魂比魔鬼的靈魂還要壞,這就是錢先生見到的那位魔鬼的有趣結論(錢鐘書《寫在人生邊上·魔鬼夜訪錢鐘書先生》)。
出于“城頭變幻大王旗”的原因,白天的魔鬼永遠地失去了擁有一個共同首領的機會——卡夫卡就這樣失算了。這也是革命內部的計算法則決定和促成的龐大事實,倒怪不得眾多的魔鬼們,也怪不得可憐的卡夫卡。他們注定只是些自得其樂、斤斤計較、各自為政的幽魂,卻又并不自知,也無從自知。正是這些白天的魔鬼,造就了卡夫卡所說的不幸。但人間的魔鬼卻有著充足的真理庫存!他們互相叫囂著殺向對方,鮮血曾染紅了各種圣戰的旗幟,至于語言的暴力更是小菜一碟。而留在夜間的鬼類,都是一群對人間的魔鬼滿懷鄙夷的幽靈。這就是魯迅為什么要穿過自己的白天長途跋涉趕往夜間,并拼力發出令人驚悸的笑聲和自己的同類接頭的原因。
黃昏(當然還有白天)就這樣最終由夜晚所取代,跋涉(當然還有斜視和討厭)也被踹擊所置換。跋涉是踹擊的準備、童年和過門。跋涉的全部目的似乎僅僅是為了等來踹擊。應該說,魯迅為了踹擊的到來耗費了無法計算的心力,也忍受了許多白眼、嘲諷、流言。當魯迅終于找到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動作,并反復地、得心應手地使用它時,他不僅自絕于人間的白天,而且也分明有了一種強大的快感,這快感是他得以繼續填充空白日月的動力源,也是他在夜間屢屢不眠的主要理由。我們明白了,把自己變作時代和時代夜間的鬼類,只是為了和人間的白天搗蛋,向人間的白天、“光明”和“光明使者”們唱花臉、吐口水。他隨意踹擊著白天的一切。踹擊不是一種魯莽的動作(魯迅是深諳“壕塹戰”、“韌的戰斗”和橫站的精髓的),但踹擊卻帶有相當大的隨意性,這使它具有了非常頑皮的面孔。如果我們參不透踹擊帶出來的如此意味(倒反而是徐志摩這樣的人能明白踹擊的涵義。徐在1926年2月3日的《晨報·副刊》里稱此為“混斗”,雖說是貶義,但它確實道明了踹擊的真實意味),我們也將不會明白,魯迅屢屢說及自己所做的一切只不過是“玩玩”的真正意味(參見《兩地書》)。這也就是黃昏、跋涉、鬼魂和夜晚最重要的涵義。
踹擊是魯迅在夜間的慣常動作,它有著別的動作不可比擬的力量。這中間的原因僅僅在于,魯迅把黃昏時用于跋涉的力氣,全部集中性地用到了他的踹擊姿勢當中——這是一種改變了方向的、更加集中和凝聚的力。踹擊是跋涉的焦點。那個盜墓者可以為踹擊的力量作證;而那個躲在窗下的小偷,可以向我們表明,魯迅在夜間是怎樣踹擊的和踹擊了什么。
好的故事……
魯迅關上房門,端起了大腳,這是一把滿載著腳臭的鋒刃,魯迅將它稱作“金不換”。它的特殊味道向我們表明,它的主人曾經經歷了怎樣艱苦的、漫長的跋涉。它的主人稱它是刺叢中的行走和求索。魯迅首先向白天的鬼類踹去,這是一種鬼對另一種鬼的戰爭,而不是人與人之間的戰斗:魯迅把長有眼睛的腳鋒首先奉獻給了人間鬼類的排泄物,那些被魯迅稱作垃圾,而被他們自己美化為精神食糧的各種美妙說教。魯迅向那些真理、“從來如此”、節烈觀、倒掉的雷峰塔、暫時做穩了奴隸的時代、高喊費厄潑賴的妙人、中國人的臉、在大炮指揮下的文藝、鏟共大觀、泛起的沉渣、辱罵和恐嚇、推背圖、向觀眾暗中指點自己主人漏洞和預先知道倒霉即將到達自己主人身上的二丑、中國的野火、中國的大監獄……猛然踹去。魯迅愛上了這些兔崽子們,因為它們的存在為他空閑的腳鋒準備了實有的對象。
魯迅說,你們白天的動作都是垃圾;對付垃圾,踹擊是最管用的方法。為什么不呢?因為它們貌似強大地擋了你的道,用手就是過分抬高了它們;用沾有腳臭的鋒刃,卻剛好與之相匹配。威廉·拉日杰表揚垃圾的話,正好符合踹擊的動作所包含的精義:垃圾不是一個抽象的論調,而是具體的事實,所以在大多數時候可以作為有效的矯正標準。白天的鬼類一向留下了許多描述他們生活和他們精美真理的記載,但那些只不過是自我吹噓的廣告。我們可以理解歷史學家必然會為這樣的書面報告所吸引,但垃圾卻像是茶余飯后的閑談,反而更能明白忠實地記錄事實。本著同樣的看法,魯迅對那些制造了垃圾的具體人物幾乎毫無興趣,他的大腳只是踹向垃圾本身:他要先看看垃圾都講了些什么。
在魯迅大腳板的努力運作下,垃圾們被逼無奈紛紛吐出了真言,它們爭相向魯迅,但首先是向魯迅的腳揭發了它們主人的真實心思。它們說,我只是在為一個做穩了奴隸的時代辯護,我只是想做個穩當的奴才(《墳·燈下漫筆》);我盡管是一匹落水狗,但我一上岸肯定還要咬那些痛打過我的人(《墳·論“費厄潑賴”應當緩行》);盡管我說了很多精美的話,其實,我也不知道是官話呢、匪話呢、民話呢還是衙役馬弁話呢(《華蓋集·學界的三魂》)?我想復古,的確是因為我曾經闊氣;我想保存現狀,那僅僅是因為我正在闊氣;我要革命,不過是想將來闊氣(《而已集·小雜感》);我的文藝比你們的好,不說不知道,一說嚇一跳,那是因為我的屁股后邊有槍的支使和支撐(《二心集·黑暗中國的文藝界現狀》)……魯迅的踹擊在改變了跋涉的方向后,在夜間終于集結起來,他要的就是這種經不起幾下拷打就馬上招供的情景。魯迅說,我的八十四種殘酷刑罰都還來不及使呢,這么快就招了嗎?
魯迅從這之中體會到了無以言喻的快感。很多人以為魯迅在踹擊時是帶著憤怒的心情,但他們沒有搞明白,魯迅揣帶更多的是可以讓他有趣“玩玩”的惡意快感。馬克思曾經說過,我們其實都誤解了伏爾泰憤怒的笑聲,面對他的敵人,老伏哪里是在憤怒,不過是調笑罷了。馬克思指點我們說,你們難道沒有看見過嗎,老伏爾泰養了很多狗,他給每一條狗都取了一個敵人的名字,伏爾泰每天都要鞭打它們,也偶爾給它們吃食,因為他還不想在自己有生之年就讓它們死掉從而搞得自己無事可做。馬克思自己呢,也把所有來自敵人的攻擊都當蛛網一樣輕輕抹去了。這都是我們耳熟能詳的了。魯迅的快感也有那樣的性質。這一點從魯迅不帶笑意的幽默中我等早就看出來了。
魯迅之所以根本不屑于檢視那些具體的鬼魂,更多是把自己的腳鋒對準了鬼魂們制造出的普遍的垃圾,就是因為他參透了這一點。踹擊是一種省力、省心和表示蔑視的最有效方法。那些自以為魯迅在攻擊他們的人(比如梁實秋、高長虹等),是抬高了自己。從這個意義上說,和拾垃圾的波德萊爾相反,魯迅是一個踹垃圾者;波德萊爾想從垃圾中翻檢出詩意,魯迅卻想從踹擊的姿勢中拷問出正人君子及其真理的真面孔。馬丁·格海西在他的大著《城市的垃圾》里開玩笑說,資產階級的反諷之一,就是出人意料地促成了局部的社會主義。與此相似,那些白天的鬼魂們在作出美妙的動作并記錄下這些動作的美妙涵義時,完全忘記了正在為自己制造反諷:正是他們精美的排泄物(號稱真理也好,號稱主義教義也罷),為踹擊提供了絕好的靶子。
白天的鬼魂也有可能通過飄逸的姿勢(不是跋涉的姿勢)潛渡到夜晚,他們試圖把夜晚弄成自己的白天。魯迅沒有忘記這一點。他看見了那些偷越國境的家伙。他們也發出了令人驚悸的笑聲,試圖和自己的同伙接上頭。魯迅偶爾也會把他們的暗號誤以為是向自己發出的(比如許許多多對魯迅試圖加以利用,后來又被魯迅無情拋棄的團體和個人),錢玄同把這叫作魯迅的“輕信”。當魯迅明白了這些無一例外都是騙局后,也誠如錢玄同所說,他馬上向他們伸出了大腳:魯迅的踹擊姿勢由此也往往被誤解為翻臉不認人、是作紹興師爺狀和廣泛的懷疑癖好……錢玄同就曾以“多疑”見贈魯迅,他說:“魯迅往往聽了人家幾句不經意的話,以為是有惡意的,甚而至于以為是要陷害他的,于是動了不必要的感情。”(錢玄同《我對周豫才君之追憶與略評》)這正反兩個方面情形,都可以從亂喊的暗號和踹擊對它的反應上得到理解。那些自稱魯迅同黨、同伙、同盟、同志的白天的鬼類,很快就從魯迅身邊消失了。他們經不起魯迅的踹擊。而在此之中,魯迅的踹擊是否有誤傷的嫌疑,這里暫且不要理會。
魯迅說,我在朦朧中,看見了一個好的故事,這故事很美麗、幽雅、有趣。許多美的人和美的事,錯綜起來像一片云錦,而且萬顆奔星似的飛動著,同時又展開去,以至于無窮。正當我要凝視他們,我自己卻先于凝視而醒了過來(《野草·好的故事》)。這是一個只有夜晚的人的真相:他無法相信色彩斑斕的、哪怕是虛擬的白天。盡管偶爾到來的有關美好的人與事也曾讓魯迅有過短暫的驚訝;但經歷過漫長跋涉的人是再也不會相信這一切的了:好的故事是魯迅為自己制造的反諷之一,也是他在沉重的夜間為自己的幽默制造的可以“幽”它一“默”的材料。它曾經是好的,它也許是好的,它差不多是好的,但它終究是不存在的,頂多只像一個傳說。所以魯迅才會這樣講:“我愛夜,在夜間作《夜頌》。”(《準風月談·夜頌》)因為更真實的夜是白天的“人鬼”造成的,魯迅的夜只是向他們“搗鬼”,和他們隨便“玩玩”——沒有夜,沒有鐵屋子里的廣泛黑暗,踹擊就會完全失去了用場。而我們早就聽說了,從相當早的時候起,魯迅就只記住了踹擊的動作要領,甚至把跋涉都忘記了。
踹擊并非只針對白天或白天的惡鬼造成的真實的黑暗,它也針對它的主人。這是一個徹底懷疑論者的典型姿勢:他的腳鋒最終也是指向自己的。魯迅早就說過,我解剖別人比解剖我自己要少得多。沒有理由懷疑魯迅的表白:因為他并不完全相信自我,并不絕對信任踹擊本身,他甚至無法說明踹擊的意義、用途和最終目的究竟是什么。魯迅有著強烈的自虐傾向,造成這種傾向的原因無疑會有很多很多,但自我踹擊肯定是理解它的有效線索之一。這也是踹擊最終的涵義了。
“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創痛酷烈,本味又何由知?”(《野草·墓碣文》)在黑漆漆的夜晚,在否棄了有關夜間“好的故事”之后,魯迅就這樣自我反詰著。這是一個沒有答案的設問;正因為不可能有答案,它才顯示了設問的深度,這也是自我懷疑的深度,它是一部現代中國史上最驚心動魄的一問。大懷疑主義者笛卡爾通過大排“轉折親”運動,從懷疑一切導出“我思”的真實存在,然后驚慌失措的,當然也是滿懷僥幸的心情到底從“我思”中推出了上帝的存在。米蘭·昆德拉曾經用皮笑肉不笑的語氣說,看啦,黑格爾把“他真勇敢”的贊嘆都獻給了他!笛卡爾勇敢嗎?當然。但魯迅比他還要勇敢,不過,也更要絕望:從很早起,他都在試圖通過艱苦的踹擊,找到一個不可能有答案的問題的解答。這正是踹擊的悲劇性之所在:當踹擊找不到敵人時,或沒有人堪稱它的敵人時,踹擊就只好把自己當作最后一個敵人了;如果自己都成了自己最忠實的敵人,虛無性也就從中生成了,失敗感也就從中出現了。
魯迅的踹擊最終發現,一切東西都是不可靠的,甚至是根本就不值得踹擊的。就這樣,踹擊到最后只剩下了為踹擊而踹擊。魯迅曾說,只有虛無、虛妄才是實有。而向虛無、虛妄挑戰的,唯有踹擊。在這里,戰斗對象和戰斗工具是同一個東西。它不是馬克思所謂批判的武器或武器的批判一類有區別的什物。魯迅的真正憤怒,實際上也不是針對他曾經踹擊的那些垃圾和白天的鬼類,因為他們畢竟還是實存的,他們也不會讓踹擊放空,他們還能使魯迅產生一種有對象的感覺,也會讓他感到有事可做并且大有趣味;魯迅的真正憤怒是針對踹擊自身的,因為那是廣大的虛空,它不會產生反彈力。詩人昌耀對此有過絕好的描寫:
我不理解遺忘。
也不習慣麻木。
我不時展示狀如蘭花的五指
朝向空闊彈去——
觸痛了的是回聲。
——《慈航》
也僅僅是回聲罷了,它只是一種虛擬的后坐力。而隨著踹擊的單向用力,魯迅把自己放倒了。出于這樣的原因,魯迅的倒下始終是前赴的而不是后仰的。長期以來,我們把魯迅前赴的方向當作了前進的方向,這真是滑稽。而魯迅的憤怒決不是一種單一性的情緒,它具備著綜合性的質地,這中間包含著憤怒、悲哀、嘆息、欲哭無淚的辛酸和說不清道不明的惆悵……以致于使魯迅都有些怒發沖冠了,我們從眾多的木刻、版畫和各種肖像畫上看到的魯迅無一例外都是這副模樣。這完全稱不上是一個好的故事,那位躲在窗下的小偷實際上早就看見了。
啊,夜晚,夜晚……
“我的作品,太黑暗了,因為我常常覺得唯有黑暗與虛無才是實有”,魯迅對許廣平悄悄地說,他分明已有了怕人聽見、怕人偷窺真相的慌張神情。他接著說,“(我)偏要向這些做絕望的抗戰,所以很多著偏激的聲音。”(《兩地書》四)正是如此,他的踹擊也有了相當激烈和快速的性質,而且越到后來越無以復加。這是洞明了一切、看清了真相之后的踹擊和它發出的“絕望的抗戰”之音。
魯迅自從由黃昏一閃進入了黑夜后,再也沒有出來的打算了:他寧愿在一個暗無天日的戰場上,與一個沒有敵人的對手交戰(即無物之陣)。戰斗也由此明顯具有了虛擬的面孔。但魯迅的黑夜卻是千真萬確的;除了短暫的日出,魯迅的作品空間沒有給我們留下過真格的白天:白天是反向介入他的夜晚的。
臨死之前,魯迅堅定地發愿說,對于他的“敵人”,那些垃圾的制造者們,他一個都不寬恕(《且介亭雜文末編·死》)。在通常情況下,這樣的話只能是唯一真理的擁有者——比如上帝——才能說出。我們早就聽說過,上帝卻寬恕了所有的人。但我們又千萬不要把“一個也不寬恕”僅僅理解為魯迅的偏執。這是踹擊本身的偏執,因為這個動作最后帶出來的是虛無,是叫喊在空無一人的曠野。周作人對此曾經有過非常到位的看法,他說,魯迅的思想最終轉到虛無性上去了。他對一切事情,仿佛都很悲觀,我們看見他的《阿Q正傳》,里邊對于各種人物的描寫,固然是深刻極了,可是對于中國人的前途,卻看得一點希望都沒有(1936年10月20日《大晚報》)。出于這樣的原因,踹擊最后只剩下它的慣性,孤零零的慣性:停止踹擊已經成為不可能,它已經無法使自己停下來了。寬恕不僅意味著停止踹擊,還意味著要否定以前的踹擊。踹擊不會同意對自己的背叛,它寧愿贊同踹向自己的主人,也決不允許魯迅同意背叛行為的發生。這是魯迅真實的大悲哀,也是他深刻體驗到的大失敗。
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魯迅偶爾也會記起他在白天的斜視和黃昏時的跋涉,尤其是對跋涉有了相當的懷念,難道魯迅在后期的踹擊中,當真不包含對跋涉的一丁點悼念嗎?但他已經非常清楚,自從將跋涉置換為踹擊,自從他由黃昏過渡到黑夜和來到鬼族之中,跋涉早已經是一種被廣泛遺忘的動作了。那是一個不可逆的過程。魯迅曾對洋鬼子說,我還想站起來,我還想走下去(《集外集拾遺·英譯本〈短篇小說選集〉自序》)。這成了魯迅永遠的遺憾:他的身體使他既沒有力氣用于跋涉,也忘記了跋涉的動作要領。魯迅的全部悲哀,其實都不可避免地包含在他的踹擊之中,更包含在踹擊的最后涵義——踹擊的虛無性——上。
上帝說,要有光,于是有了光。這是《圣經》的口吻,也是上帝本人的口吻。除此之外,沒有任何人有資格、權力和能力這樣說話。退一萬步說,也沒有任何人有資格對任何別的人說:一個也不寬恕。這是踹擊的虛無性最沉痛的表達。聽到這個話時,我們往往會以為它代表了魯迅毫不妥協的倔犟脾氣;但我們令人遺憾地抹去了、忽略了這中間的所有辛酸:它是被逼成為的,它不是我們每一個人的愿望,也決不會是魯迅本人一開始就抱有的愿望。我們聽說了,耶穌的所有門徒都提議用石頭砸死那個骯臟的賣淫婦女,耶穌說,你們中間沒有罪的人就去砸吧。所有的門徒都知趣地退了回來。魯迅的“一個也不寬恕”,在用上帝的口吻說話時也表達了上帝的意思:“一個也不寬恕”必須要和魯迅說的“我解剖自己比解剖別的人更多”聯系在一起才能明了。它也是踹擊對準自己主人的軟肋的嚴重后果之一。“一個也不寬恕”的對象命中注定包括了踹擊的主人。
夜晚給魯迅提供了這樣的機會,這樣的契機也為夜晚的出現創造了必要的前提。究竟是踹擊制造了夜晚還是夜晚生出了踹擊,這個到底是雞生蛋還是蛋生雞式的問題,其實是毫無意義的。正是這種聯為一體、難辨因果的事實(即魯迅式闡釋學循環),造成了魯迅普遍的夜晚,也造就了魯迅的鬼魂性質。他穿行在眾多的鬼類之間,既指點著他們的丑陋面孔,也把自己的身份給懸置起來了;他在踹擊“鬼人”時(比如在我小時候就聽到的有關魯迅的第一個故事所說的那樣),也把自己弄成了不祥的貓頭鷹:他報告著死亡的來臨,預示著徹底的虛無主義的到來,既把自己不受白天歡迎的面貌捎帶了出來,也把自己即將失敗的身份給預告了。黑夜不僅來自魯迅的心靈,也來自于他的踹擊;夜晚不僅造成了魯迅寫作空間的黑色質地,也把所有的白天取消了。是的,沒有白天,沒有星光,有的只是虛無。這就是魯迅獨特的夜晚烏托邦:它是對所有在夜晚制造出來的烏托邦的反諷,它促成了各種型號的烏托邦的最后破產,它們是掛在魯迅夜晚烏托邦嘴角的冷笑。
保羅·艾呂雅說,我怎么會熱愛痛苦,我比誰都更加熱愛幸福。這位渴望白天的偉大詩人還說:正因為這樣,我才在寫作中制造黑暗。而在夜晚中穿行得太過長久又不堪忍受的茨威格在自殺前對他的朋友們喊道:“愿你們穿過黑暗能見到光明!可我這個格外性急的人現在就要走了……”誰也不愿意碰上虛無,誰也不愿意遇到夜晚,誰也不想永遠生活在夜間。如果命運只給了你晚上,卻沒收了你的全部白天,你就是想生活在光明之中,這種自欺欺人的可能性又在哪里?至于生活在夜晚是不是一定會在內心充滿黑暗,也就是說,夜晚是否和內心的黑暗之產生有著必然聯系,對這個看似簡單的問題我們是給不出答案的。
敬文東,學者,現居北京。主要著作有《被委以重任的方言》、《寫在學術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