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從海拔500米的成都起飛向西,當遭遇了突然拔高到5000米的橫斷山脈的峰巒時,機艙里熱鬧了起來。對于第一次進入西藏的人來說,這是值得激動的時刻,世界的房頂就要在我們的面前鋪開了。
群峰在機翼下成為了一些皺褶,忽然褶皺間閃出一條大河,水路多岔而交織不斷,雅魯藏布江中游寬闊平坦的河谷地帶接納了我們的飛機。這里是位處山南地區的西藏最繁忙的空港——貢嘎機場。雖然海拔尚沒有達到醫學上所認定的危險高度:4400米,但跨出機艙,僅有平原地區60%含氧量的空氣讓我忍不住要深深吸一口氣。
貢布日神山的景象
“在藏語中,降邊是智慧的意思,嘉措是海洋的意思。”同行的降邊嘉措老師向我這樣解釋道。現在,一塊塊或寬或窄的河谷土地如同莢中豆粒,被北部的岡底斯山和念青唐古拉山脈,以及南部的喜馬拉雅山脈包夾了起來。我們的汽車在沿著江水修建的柏油路上奔馳。由近及遠,路的兩側分布著的是人工種植的檉柳、村舍、農人和牛馬勞作其間的田地、在樹林子里覓食的羊群、被風揚起沙霧的沙丘、散放著牦牛的高山草甸和茶褐色的碎石山峰。村莊、農田、沙漠、森林、牧場以這樣一種平行分布的秩序結合在了一起,“海洋”只是一種修辭而非事實。
清晨,天空清澈,陽光無可遮攔地投射在對面薄雪斑駁的貢布日神山上,先起床的人看著這靜謐的景象,激動不已地叫好。
桑耶寺
在渡口,藏民們正在往船上裝載他們的酥油、藏香,我們也隨同他們跨入了這一條在世界上最高的航道里通行的木制機動船。
江水幽深,從地圖上看,它忽寬忽窄,像一串碧綠的松石。伸手向水中探去,陽光照耀下,流水表層已有暖意,但手掌浸泡一會兒,便發現雪山融水匯成的河流是如此冰寒侵骨。不遠處,有幾只赤麻鴨在忽起忽沒地捕魚,對它們而言,這水已經足夠暖和。而更漂亮的斑頭雁和黑頸鶴已經隨著高原夏季的到來,往北方去了。
耐不住性子的人開始翹首觀望北岸似乎無法靠近的哈布日山,我們的目的地正是那山下的一座寺廟。因為修建者在完工之后,亦折服于它的宏偉,驚呼一聲“桑耶!”意即“真是出乎意想啊!”故其名為“桑耶寺”。
在木船上,一位大叔隨身緊抱著一卷畫軸,不肯離手。在我們的請求下,他小心地展開了畫卷,這是一幅唐卡,描繪的是如來佛祖。
終于登岸了,汽車把我們拉往桑耶寺。在顛簸的砂石路上,看見很遠便從樹林里露出一個燦爛的金頂,那是桑耶寺的烏孜大殿。從遠處看,桑耶寺是由一線白色“金剛墻”似鐵圈般圍住的一片建筑群落,除了正中的烏孜大殿外,大殿四周立有四座神殿,四角又有白、紅、黑、綠四座高大的佛塔,在佛塔與大殿、神殿之間是樂器庫、法器庫、經書庫、珍寶庫。
來到象征須彌山的烏孜大殿之前,兩座唐時雕刻的石象立于大門兩側,它們的軀體已被摸得黑亮。石象之間懸掛著一口鑄著古藏文的銅鐘。我又見到木船上相遇的大叔,他抱著唐卡,殷勤地為神像前的油燈添上酥油。
不建自成的王宮
一頭身披五色海波紋絨墊的牦牛在休息,它的主人坐在嶄新的拖拉機上向我招手,拖拉機也用卍字紋、法螺紋、蓮花紋的鐵板裝飾了起來。在雍布拉康的腳下,打扮得如同鮮花一樣的牦牛和馬,是游人們最喜愛的合影者。它們另一些兄弟,則在附近的田里負軛拉犁。
幾百米外,便是索當——藏人的第一塊農田。與湖南、四川這些數千年的農業產區相比,西藏的土壤十分年輕,我們沿途所見的斷斷續續露出地面的、因板塊撞擊翻起的黑綠色和紫綠色地層,原屬于海洋地殼最底層的蛇綠巖套。但雅江的河谷里廣泛分布著被稱為“阿嘎”的土壤,經過河水沉積、灌叢草甸的腐積和常年耕作,成為西藏高原上最適宜農耕的土壤。除了用于種植,富含鈣質的阿嘎土經過處理,混合碎石,比水泥更為堅硬,也被用在了雍布拉康和桑耶寺的修建之中。
現在,售賣香火、用牦牛把缺氧無力的客人拉上半山腰的工作已經勝過了田間的辛勞。作為山南地區旅游標志雍布拉康附近的門仲崗的居民,無疑是旅游業發展最大的受益者。他們中許多戶人家正在翻新自己的房屋。
雍布拉康意為“母鹿后腿上的宮殿”。正如其名,這是一座形似鹿腿的山崗。我們的車停在“鹿腿”的腳尖,在山腰關節處便是那屹立了二千年的藏王宮。它更似一座堡壘,從陡峭的山崗俯瞰下方的農田。沿著陡峭的馬道上行,走近雍布拉康,酥油的香氣就飄落下來。
一位從牧區來的藏族少女走在了我的前邊。與別的藏族女孩不同,她的膚色是令人驚奇的白皙,身著起花緞的精致繡衣、氆氌織造的圍裙,她還將兩顆尖齒換成了金子。當她面對鏡頭,粲然一笑的時候,山南門隅的偉大詩人倉央嘉措描繪一位貴家少女的詩正是為她而寫:“仿佛蜜桃熟透,掛在最高枝頭。”
女孩跨入宮殿大門,向念誦經文的喇嘛致禮,又惴惴地從護法神殿旁走過,為佛像前的燈添上酥油時,她在默默地祈禱,不知道她的心愿又是什么。人們在宮殿外的香爐里煨桑,那些美好的心愿隨著柏枝燃燒的香煙升騰而起。
從雅拉香波雪山到勒布森林
東亞和南亞低地的居民們不會想到,如果沒有青藏高原龐大的地塊如水中礁石突起于亞洲大氣的環流之中,我們生活的面貌將有著極大的不同。首先,沒有高原將新疆和印度洋隔絕,東亞的季風不會如此強烈地在西北和東南之間往復運動,表現出明顯的干冷之冬與濕暖之夏。這使得每年此時,我國的東南天空要降下大量的雨水,不然上海會變成又一個迪拜,廣州會變成又一個突尼斯。
瓊多江因地勢平坦、草肥水美,所產酥油被稱為全藏最佳。從瓊多江到錯那,再往前路途便艱難了起來。車過棒拉山口,我們便像下滾的石頭,沿著深達1米的雪轍,從海拔4600米的高度迅速下降到10D0多米。
頭痛欲裂的人呼吸順暢了。潮濕的空氣、豐茂的喬木和藤蘿,以及在極高的樹尖上掛著的五星紅旗告訴我們,已到西藏邊境的林區——勒布,這也是門巴族所居住的門隅的一部分。每當山南的農人們在五月初舉行迎鳥節的時候,門隅的杜鵑從這里出發翻越棒拉山口,向藏地河谷的村落報告地氣的回暖。
勒布的森林宛若江南,門巴人的村莊躲在深谷間,只聽得見簌簌的流水聲;夜幕已降下,牦牛在夢里咀嚼。我的回憶中開滿了高山杜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