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今的海上書法篆刻家,其作品真正能讓人讀后留下深刻印象、并為之心動者并不多,有者,也不過三五人而已。而此三五人中,我以為,陸康應該占其一席。
盡管陸康先生早已移籍澳門,但在我的眼里,他的作品依然保持了非常濃郁的海派之風,這當然和他的淵源家學以及早年那么多海派書畫大師的親炙與熏陶是分不開的。一個人有幸隨從于大師之間,技藝上的提高還算其次,而性情上的熏陶和培育則尤為明顯。因此,在談作品之前,倒不妨先從人的性情談起。說起金石書法家陸康先生的性情,就我的交往而言,首先,我感覺他是一個大器而率真的藝術家。他的大器出于他豁達、大度的性格,這個我們從他的作品中似乎也能窺見一斑;他的率真又體現在他交游中放松、真誠的一面。我感覺陸康先生是一位真正的藝術家,他始終能把握好“松”的分寸。搞創作的人應該知道,當我們的藝術進入了一定階段時,“松”其實就是一種境界。因為,緊張是出不了藝術的。
陸康的書法篆刻,成名甚早。出身書香門第的他,自小就擁有了一個良好的讀書學藝環境,祖父乃中國近代國學大家、南社巨子陸澹安先生。在祖父的親授下,他六歲始學古文辭,八歲即執筆臨池。由于父祖的交游,陸康還有一得天獨厚的條件是,其少年時即游學于豐子愷、劉海粟、謝之光、唐云、錢瘦鐵諸大師之間,并拜著名印學大家陳巨來先生為師。陳先生的印章以雍容華貴、精嚴工整的風格獨步印壇,有“天下元朱第一人”之譽。陸康16歲始立雪“陳”門,規規矩矩地從《十鐘山房印舉》入手,臨摹了秦漢古印300余方,打下了深厚而扎實的藝術功底。完全可以這樣說,對先生那工穩規矩一路的印章,若只是從外在形態上看,他已能非常嫻熟地駕馭了。但是,作為一名終究要自立門戶,獨開面目的藝術家來說,僅僅在老師的影子下亦步亦趨,顯然是不夠的。陸康對此有非常清醒的意識,所謂“師其意不師其跡”,所以,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他的印章一改先生的那種規矩整飭的元朱文風格,代之以跌宕奔放、灑脫不羈的印風,章法上求疏闊,刀法上求生辣,在傳統中求變化,運匠心,出新意。
在經過了多年的奔放印風之后,近年的陸康又拿出了“看家功夫”,刻起了工整一路的元朱文了。這使我想起了古人參禪時所謂的“見山是山,見水是水”的三境界來,隨著他閱歷的加深和理解的升華,現在回過頭來再刻,就完全不是第一階段的景象了。如今讀他的元朱文印,無論線條章法,均顯含蓄蘊藉,嫵媚而妥帖,猶如唐詩之質樸,而具宋詞之綺麗,配之以絕妙好辭,真惹人有無限的遐思!
一般來說,許多篆刻家的書法,往往于線條章法之中,透露出濃郁的金石氣。這一點,陸康的作品也同樣具備。他的大篆或甲骨文書法,寫得生動而別有新意,絲毫沒有那種食古不化的匠氣和陳腐之氣。隸書也能兼融諸家眾體,自成一家。無論結體或扁或長,他都能隨意揮灑。且陸先生的隸書,可以說是自出機杼,你難以判斷他所宗的是哪一家,但也可說是哪家都有,《禮器》和《乙瑛》有之,《石門》和《漢簡》也有之,甚至有人說還帶點金冬心和伊汀洲的意思。對此他曾坦白地說自己并沒有專門學過金、伊兩家,雖有巧合,也只能解釋為古今三百年問的靈犀相通吧。或許篆隸書的金石味本來就濃,而行草書則難了。但陸康先生寫的行草書法,往往是濃墨枯筆一氣呵成,其線條非常勁健而富有彈性;章法上即便是大草書,也寫得很穩。雖有飄逸之氣,卻無輕飄之態,這便是和他有深厚的金石功力大有關聯。而除了大開大合、粗放雄奇的一路風格之外,陸康先生的方寸隸書、小楷書、鐵線篆也一樣各擅勝場。前兩年他曾出版了一本《陸康書·唐詩三百首》,三百首唐詩五六萬宇均以蠅頭小楷抄錄,鐵畫銀鉤絲毫不爽,其不凡功夫果然了得。
如果僅僅從傳統的藝術來說,陸康是橫跨工放“兩極”、正草篆隸無所不能的書家,不論是大江東去鐵板銅琶,還是小橋流水淺酌低唱,他都可熟練駕馭,其風格之多變、實力之均衡、造詣之深厚、手段之豐富在當今書壇可謂是一時無二。然而,盡管陸康先生有著如此深厚的傳統功力,但他卻從不滿足只停留在前人的窠臼中,而是食古而化、敢于不斷創新。即便是表現傳統的筆墨藝術,他依然會寫出自己的審美新意。近年來,他還始終不放棄現代書法的藝術實踐:以傳統的書法線條來表現現代水墨意韻,以古老的甲骨象形文字來展現現代的構圖意境,其作品往往以線條的造型和墨韻給人視覺的美感,充分體現了他將西方視覺藝術和東方的筆墨工夫糅合于一體的智慧。
除此外,陸康還善于從生活中捕捉藝術的元素,所謂“生活要藝術化,而藝術要生活化”。他說,古人就有在碑石、竹木簡和陶罐上寫字的先例,今天我們為什么不繼承下去呢?所以,他又將書法的傳統載體從宣紙移植到陶瓷、竹木以及紫砂壺等實用器具上來,給原先一成不變的平面書法增添了新景,真是氣象別開。
作為一個現代藝術家,陸康先生有非常率真、豁達和大器的性格,待人處事相當的寬松而不緊張,這從他創作的現代作品中也能窺見一斑。我曾收藏了四枚一套的上海電信公司發行的“陸康現代篆書”電話卡,主圖即是陸先生以“鳴春、瞑夏、賞秋、聽雪”為創作題材的四幅現代書法,表現得十分放松和空靈,體現出他較高的藝術境界。我以為,真正的藝術家,就是要能把握好“松”的分寸,甚至從某種角度言,藝術的最高境界,說得簡單點,其實就是——不緊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