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龍海(以下簡稱袁):在20世紀80年代中期。你就與余又涵、李山、丁乙等一些當代藝術家一起參與了轟動一時的《凹凸展》,從那時起,是否已經在心里埋下了先鋒的種子?請談談當時的情景?
吳晨榮(以下簡稱吳):在我大學時期,正值中國開放初期,是外來文化對我們沖擊最大的時刻。當時丁乙、秦一峰及我們一些先鋒青年在現代藝術創作方面都有實踐,因此在1986年時,予生組織《凹凸展》,大家都積極參與了。在官方藝術一統天下的時代, 《凹凸展》作為一個前衛藝術家自發舉辦的集繪畫、雕塑、裝置、行為等為一體的現代藝術展覽,其爆炸性是可想而知的。我僅是一個參展藝術家而已,因為不滿意保守的藝術觀念與手法,感到藝術應該是可以更加自由與新奇的,就用布、架子、石膏像等材料做了一個裝置作品?,F在想來這件作品實在初淺,但這也啟發了我以后對藝術與生活的獨立思考:應該去做自己喜歡和有感受的東西。
袁:在當代藝術家中,你是為數不多的具有理論思考寫作的畫家,出版了許多著作,其中《無畏先鋒》有一定影響。它是在怎樣的情況下產生的?
吳:“89現代藝術展覽”之后,中國現當代藝術開始全面興起,最大特點是拷貝西方現代藝術,當時我就意識到這種藝術從根本上是沒有價值的。為此我開始重新研究東西方藝術?!稛o畏先鋒》的寫作,正是源于我對藝術界對中國現當代藝術片面性判斷而作出的反應。我認為,北方批評現實的潑皮與政治波普并不完全代表中國的現當代藝術,因為上海超越了意識形態的多元藝術無疑也是其中重要的內容,而這個事實卻被嚴重忽略了。這一方面說明了學術判斷的全面性存在問題,另一方面也說明了話語權的問題,因為其他地區學者對上?,F當代藝術并不了解,這說明上海理論家缺乏,沒有人做此信息收集與研究。而我是上海現代藝術的親歷者,這些情況很熟悉,因此記錄與分析他們的藝術對我來說實在是太方便與真實的了,因此在2003年我完成并出版了此書。
袁:你既是一個大學教授,又是一個當代藝術家。近些年策劃了《不同的選擇》、《當代·筆墨》、《上海抽象藝術大展》、《上海國際城市雕塑雙年展》等眾多有影響的展覽。你是如何做到的?每次策展,選題如何定位?
吳:我是60后,是理想的一代,又是個教書匠。開始做展覽是因為大家有藝術探索,但作品進不了美協展覽,所以只能湊錢甚至自己貼錢辦展覽,因為我組織的展覽學術性強,所以影響就大了,機會也就多了?,F在藝術展覽非常多,有的就是把作品拿來掛好就算是策劃了一個展覽,所以絕大部分展覽既無影響也無價值。當然也有一些展覽確實影響很大,如體制或實力機構的,投入了很多資源與資金,各路神仙也都出動,但還是很快就過去了。原因是什么?而我做展覽首先考慮學術,比如《當代·筆墨》,是因為我感到中國傳統水墨已經嚴重不適應時代發展了,而以西方審美判斷為標準的實驗水墨在文化上也已失敗,因此必須建立一個能夠在文化上完全自信的探討當代水墨的平臺。所以,《當代·筆墨》對海派文化發展有價值,藝術家認可,社會也認可,歷史也會認可。首屆展覽當時就有幾十家報刊雜志給予了大幅度報道。2006年的《上海抽象藝術大展》也是如此,因為我提出了“中國思考”這樣一個文化性的概念,學術定位對了,就有價值……
袁:有評論家對你的作品評價為“率意而為,氣勢撼人……”在和你接觸中,我也時時感到你的詩人氣質。我發現你的畫每過一段時間會有一些變化,是在超越。還是不穩定?近些年。你的作品為什么都以“氣韻場”命名?
吳:我喜歡自由與性情的藝術,這與我的個性有關,也與我的追求有關,因為我喜歡人性的藝術,自由的藝術,天真的藝術。真實與自然也是我為人的原則。你能注意到我作品的一些變化,我感到非常高興,那正是我所期待的。固定有利推廣,但我認為一個好的藝術家的作品應該是隨著思考不斷發展的。我比較喜歡畢加索,就是因為他沒有把自己的藝術固定,所以作品不是太極致也不是太成熟,反而留有各種發展的可能性。固定在我看來是很可怕的,從某種意義上講意味著藝術的停止……我的作品以“氣韻場”命名,表達了我這樣的思考,中國的當代藝術不能以西方價值觀與審美為標準,必須在中國的歷史文化記憶中尋找新的自我,宣揚中國文化精神?!皻忭崍觥备拍顏碜怨糯嬚摗傲ā?,其對藝術作品首位要求就是“氣韻生動”,它無疑是中國藝術審美的精髓,也是我抽象作品追求的目標。
袁:從石濤“筆墨當隨時代”這句話來看,不同時代就會有不同時代的藝術。作為六十年代出生的一個畫家,你是如何來理解這句話的含義?
吳:“筆墨當隨時代”,講的是筆墨,根本的就是不同時代要有不同時代的藝術。具體的講,就是代表古代的必然是傳統的經典藝術;機器時代,出現的必然是現代主義藝術;信息化時代是計算機、互聯網與納米技術的時代,誕生的就必然是當代藝術。當然,今天的人也能用傳統的方法畫梅蘭竹菊,但是,畫得再好,還是沒有價值的,因為這些作品不能代表這個時代的藝術,也不能反映這個時代的文化。
袁:中國抽象繪畫,從吳大羽、李青萍等先驅,到當代趙無極,都做出了榜樣的貢獻。從世界美術發展史角度看。抽象藝術已是“過雨云煙”,那么。對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發展,繁榮起來的上海抽象藝術來講,其意義又在哪里?吳:早期油畫家吳大羽、李青萍等就曾經有抽象藝術的個別實踐。而作為一種潮流性的文化現象,則開始于80年代,當時抽象藝術在全國都有發生,然而,在北方由于缺乏其生存發展環境,很快被批評現實主義的寫實藝術所取代,而它卻在上海得以駐留并逐漸得到很好發展,因為上海是最能接受消化外來文化的國際性城市,所以它的藝術當代性與特別性就尤其值得我們關注。
上海抽象藝術從早期的“拿來”,經過20多年的發展,已經形成具有中國文化理念的藝術風格。因為,從中國美術史來說,它肯定是中國美術生態與繪畫方式的 種補充。上海的抽象藝術,就是中國的抽象藝術。其次,上海當代抽象藝術“群體”的出現,也體現了中國當代藝術的又一種選擇,它必然會成為世界抽象藝術寶庫中的補充。
袁:在抽象藝術領域中,你最敬佩哪一位?受誰的影響最深?你走的是中西融合這條路嗎?你認為只有中西融合才能國際化嗎?
吳:從繪畫的角度比較喜歡德·庫寧與湯布里的作品,因為他們的作品讓我感動,讓我內心震顫與流淚。
我的抽象繪畫,不是在走一條中西融合的道路。雖然康定斯基確定了抽象藝術的概念,但抽象繪畫方式其實是人類與生俱來的。我的抽象繪畫所闡釋的理念與審美都是中國文化的,因此在文化的本質上與西方的抽象藝術是不同的,是中國概念的。
關于你講的中西融合與國際化的問題,藝術的中西融合在我看來確實是一種國際化的妥協方式,但這種方式肯定是缺乏文化歸屬感的,因此也是沒有意義與長久生命力的。所以國際化并不能簡單地以中+西的方式來實現,中國的藝術只有真正具有了中國文化的特征與時代性了,才會得到其他國家人們的尊重,才會是國際化的東西。
袁:當代藝術的價格一度到了離譜的地步。已成為大款們追逐的目標,藝術正在慢慢被商業滲透,你如何看這種現象?
吳:冷靜的看,我倒認為這是一件很正常的事。過去,當藝術品進入流通市場,它是一個主體,它的價值與價格可以通過許多可參考的標準來確定。但是,今天的市場與過去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是資本運作的市場,藝術品有時僅僅是作為機構與有錢人資本運作的一個載體,因此我們已經不可能用原來的標準來確定它的價值與價格了,它必然會與資本與市場發生各種關系,所以它什么情況都可能發生。但是我們藝術家應該要清醒,這個是與藝術沒有關系、與學術沒有關系的事……
袁:近些年,你的作品參加了許多國內外的學術性展覽。得到了學術界的充分肯定。社會影響也逐漸擴大,很多藝術機構與美術館開始收藏你的作品。你是如何看待你作品的市場價值以及未來的發展?
吳:60后學院背景藝術家的特點就是寫實功夫特別好,我從事抽象藝術,是因為我對藝術學術問題特別感興趣,對形而上的個人化語言特別感興趣,雖然中國寫實藝術市場遠遠大于抽象藝術市場,但我還是選擇了抽象藝術的學術研究與創作。近些年,我的作品能夠比較多地參加一些學術性展覽或被收藏,我想這是對我學術精神的一種認同,同時也說明抽象藝術也已經得到越來越多人的認可。至于我作品的市場性價值問題,我始終認為那不是應該我去考慮的事,雖然這和我有一些關系,但根本還是畫廊與市場的事情。其實,有學術的藝術必然是有價值的,你看,不管是真學術還是假學術,現在的藝術市場運作都是打著學術旗號進行的,所以,做好學術的藝術,必然是有市場價值的,至于能夠發展到什么程度,一要看你的學術能夠走多遠,二要看你的市場運氣有多高……
袁:畫家最終目標是實現自己的風格圖式,如何把握一張畫或一個畫家的個性?從你自己的實踐來談談?你認為一個優秀的藝術家到底需要怎樣的素養?
吳:我認為一個好的畫家是沒有必要去刻意考慮這些問題的。中國的文化很深厚,藝術又無邊,你只有認真去了解與感受,才可能具有獨立的思考,通過不停的實踐,你的作品個性與風格必然會慢慢水到渠成。我認為一個真正藝術家至關重要的素養就是人品人格與文化理想,有此才會有高度,才會有包容的氣度、獨立的思考與判斷,才會有真誠與善良,才有可能經受住體制與功利主義泛濫等的影響與打擊;缺乏真誠與善良的藝術,即使技術很好,也不可能真正打動人心。所以藝術的問題不是技術的問題,而是有關文化與人品人格的問題。
袁:你一年能創作多少滿意的作品?能說說觀眾應該如何來理解欣賞和解讀你的作品嗎?
吳:我一年創作的作品大概在50件左右,但我有這樣的一個特點,就是完成一幅作品后,過不了幾天就不滿意了,因此,我會經常修改自己的作品,有時還會毀掉,自己滿意的也不多。對于我作品的解讀,首先我認為觀眾的感受才是最重要的。抽象藝術與具象藝術不同,它不是唯一圖解說明性的,而是與觀眾發生互動關系的。因此看了我作品,如果你感受到了其中的率意、大膽、天真與激情,以及蘊含其中的“氣、韻、意、神”,體會到我的自然、率真、熱烈的情感信息,那么我說,你已經看懂了我的作品!那正是我所表達的和所期待的,你是我的知音了……如果觀眾還需要進一步從學術層面了解我的作品,大概有以下幾個特點:順其自然的哲學理念與自然而為的創作方式,在看似雜亂無章的“場”面上制造著有機而必然的“序”;追求氣韻為尚的形而上的審美,注重作品的自然表達與整體氣韻關系;思考“人性與社會”的矛盾關系,強調畫面的筆觸、色彩與肌理的情感穿透力。
袁:北方畫家都很抱團。辦展也聲勢浩大,上海畫家卻一直處于“松散”狀態。即使很有價值的展覽,宣傳的力度也差強人意,“松散”的狀態對上海的藝術發展有什么影響?
吳:從社會性效果和影響看,任何事情,只要抱團,必然會產生大的影響,藝術推廣與藝術家宣傳同樣也是。確實,北方畫家很抱團,辦展覽聲勢浩大,畫光頭,畫艷俗,馬上會出現一批又一批潮流,把中國的藝術市場搞得天翻地覆。但是,如果我們從藝術學術和文化發展的角度看,我認為上海畫家的松散狀態反到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從藝術與文化發展的角度是非常有利的,是一種好的氛圍。因為在當代藝術的價值判斷方面,藝術的獨立性、個體性是非常重要的,任何趨同的、模仿的、潮流的藝術都是沒有太大意義的。因此,上海藝術家創作的獨立性,藝術的多樣性以及低調的態度,正是體現了藝術獨立性的品格,這也是為什么歷史上上海能夠出現林風眠、吳大羽等諸多藝術大師的原因。
袁:無論是北京,還是上海,中國的藝術已經非常紅火。成為了亞洲的藝術中心,并引起了世界的注目。對此,你對今天中國的藝術現實有什么自己的看法?
吳:今天中國的藝術確實非常繁榮,是百年難遇的好時代,經濟的繁榮帶來了文化的自信。但這些繁榮在我看來總體還是市場性的,如果從藝術、文化與歷史的學術層面看,真正能夠代表這個時代的中國當代藝術我還在期待中。因為一個文化真正繁榮的時代必然會出現一大批文化藝術大師,而這個我們也在期待中……我們的藝術現實是什么呢?一方面是占有公共資源的體制藝術繼續存在,體制藝術最大的弊端就是為領導的要求創作;另一方面是被市場追捧的所謂當代藝術,其本質是以西方價值與市場判斷和資本為依托的,其實也是迎合潮流而缺乏獨立性的;再有一方面就是獨立自由藝術,既不屬于體制,也沒有資本支持,但他們有獨立品格與文化理想,我寄希望于他們,但他們現在實在是太邊緣太弱小了,所以這必然有一條很長的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