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震,這個滄桑交替的自然現象,把地層深處的水和沙翻上了光天化日,同時翻上來的還有人——人的靈魂。
時代不同,所以故事不同。相同的也許只是人情的溫暖,人命的可貴,還有,那腔在苦難中才會燃燒的熱血,和被熱血燒盡的青春,
災難相似,皆可激發人之本能。
大災當頭,人的真實性情焉能無動?
災難也可以檢驗一個社會一政治、經濟、文化以及科技的水準與情態,公眾的心理以及民間的習俗。
汶川地震,曠世之災,垂首哀慟之后,我看到了人的本能,人的性情,人的社會。于是,我看到了耀眼的光明。
這光明就是:人民的團結、政府的盡責、士兵的堅強、人心的凝聚、科技的進步、文化的弘揚。我們的國家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同心同德,我們的百姓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彼此感動?災難讓我們料想了民族未來的強盛與和睦,接納了世界尊敬的目光。我們因此而熱淚盈眶,而把一切看得美好,感知到人間的善良。當然,我們因此也回首往事,嘆喟世事滄桑。
我是在電視和報紙上看到汶川的,驚恐的災情,龐大的營救,生存的渴望,重逢的欣喜……在這個資訊發達的時代,每個角落,每個細節,都不被遺漏。那些畫面和聲音,點擊了我記憶的窗口,搜索出塵封已久的歷史頁面,帶我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重返另一個目不忍睹的廢墟,重新被暴雨激醒、被酷日灼傷,重新聽到成團的蒼蠅始終轟鳴在血腥的氣味里,壓倒了一切哭泣和呻吟。
那就是三十多年前的唐山,那也是一場生靈涂炭的浩劫。那里也有可歌可泣的堅守和拯救,也有無數崇高的情感奔流。但是,在媒體單一、信息閉塞的彼時,關于那場地震的全貌與歷程,外界的認知相當籠統。至少,與今天被全世界聚焦顯微的汶川相比,唐山的情形截然不同,因為那時的中國,正處在歷史上一個極端的段落,社會封閉,思想禁錮,科技落后,文化凋零,經濟處于崩潰的邊緣,政治孕育著驚天風暴。那一年,領導中國一個時代的幾位領袖相繼離世,人心思變,山雨欲來。在那樣一個時刻,出現那樣一場史無前例的災害,數十萬生命頃刻烏有,更是對人類生存極限和生命價值最殘酷的挑戰和試驗。
我用這部小說記錄了那段經歷。1976年7月28日下午,我所在的北京市公安局第五處忽然在機關的大院里召開干警大會,那個大會只有簡短的五六分鐘,便在點名聲中匆匆結束。我聽到有人高聲點到我的名字,便出列爬上一輛無篷的卡車,那輛卡車拉著被點到名字的所有人,在那個汗熱的下午倉促啟程。每個人都赤手空拳。只穿一身薄薄的單衣,擠靠在車廂粗糲的槽幫上,在黃昏到來之前駛離北京。那天夜里下了雨,我們在漆黑的雨夜中輾轉顛簸,我當時還奇怪沿途遠近何以看不到一點兒燈光,嗅不到一絲人氣。盡管卡車開動之前我們已被告知,發生于當天凌晨的地震并不在北京,而是在唐山。中央政府是在28日的中午,才從一個歷險逃出的唐山人口中得知情形。多年以后我才知道,我們這幾輛卡車和卡車上的徒手之眾,就是當年第一批趕赴災區的先遣之兵。
我們在塌橋斷路的縫隙中艱難挺進,在第二天中午進人死氣沉沉的災區。從那天開始,我在災區投入抗震救災的各項工作,那身單衣從未換過,一月之后已硬如鎧甲。8月底,我染上痢疾被送回北京。9月9日毛澤東主席逝世后,我又隨隊押解近兩千名囚犯再返災區。數年后我用筆寫下了那兩個月生活中的某些片斷——并非那場災害的全貌,而僅僅是個人記憶中的幾個腳印——比如某些見聞,比如某種感受,比如,某段愛情
那是與汶川同樣慘烈的一場地震,只因時代不同,所以故事不同。相同的也許只是人情的溫暖。人命的可貴,還有,那腔在苦難中才會燃燒的熱血,和被熱血燒盡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