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元旦前夕的一天晚上,本刊編委、著名文化學者余秋雨先生不顧勞頓,參加了《中關村》雜志和北京大學校團委、學生會共同舉辦的第三屆清源論壇。時隔十數天,余秋雨先生又與本刊社長衛漢青等再度相晤,圍繞著文化話題接受了本刊的兩次專訪。興之所至,余老師還揮毫潑墨,為本刊題寫了一幅遒勁瀟灑、寓意深厚的書法:“引水為澤稱海淀,集智成村曰中關。”
《中關村》:余老師,作為我刊編委,您是《中關村》雜志的老朋友,很高興有機會和您見面。
余秋雨:擔任編委一職甚感榮幸,別的媒體我沒有這樣的職務。有一段時間我去鳳凰衛視做節目,每次經過海淀黃莊,我就會想到你們雜志,想起我是你們雜志的編委。《中關村》雜志倡導“新經濟、新科技、新文化”,這個方向很好,其中“新文化”也與我的觀點不謀而合。中華文化貴在創新,要創造,要有新的創意,如果過度強調傳統文化,就失去了價值。傳統的東西只有創新才有生命力,才能體現生機勃勃的當代中國形象。希望你們堅持和突出“新文化”的元素,起到引領的作用。
《中關村》:我們下一期的專題是“西區藝術”,并且會在近期舉辦“藝術中關村國際博覽會”。您怎么看待“西區藝術”和海淀文化?
余秋雨:中關村要為“人文北京”和成為西部亮點作出貢獻。在世界所有城市中,每個城市都以區域文化作為亮點所在,并且西部普遍比較棒,倫敦、紐約、巴黎就是最好的例證。而海淀極有可能成為北京西部文化的一個亮點。海淀區集聚了一大批像北大、清華這樣的高等學府,以及中科院這樣的研究機構,最近我聽到海淀區的文化發展規劃,心里很高興。因為世界上任何大都市的文化都是以社區文化作為基礎的,或者我們講區域文化,歷史上每一個文化大都市也是如此。它不是空洞的概念,一定是群眾一塊一塊的區域,它的責任、特色,然后有一種社區的聚集效果,慢慢地成為文化的代表。文化就是這樣的,一方面是沒有邊界的,另一方面又需要有一種區域性的定位。在不斷尋找中,接受者是沒有邊界的。所以就意味著,我們的社區文化的建設其實非常重要,我們文化人一方面又成為文化的履行者、文化的領導者。
《中關村》:目前“國學熱”引起人們的極大關注。您是如何看待這個問題的?
余秋雨:從古代尋找這個民族曾經有過的最高文化坐標,不等于強要2000多年前的古人來構建21世紀世界大國的精神支柱。真正有力量、能持續的,一定是有待于創建的當代哲學。“國學”的說法我不反對,但我自己不會用,因為我不喜歡在文化概念上加一個政治概念。“國”字是一個政治概念,一來是有情感,二來不好劃定界線。如果京劇是“國劇”,那昆曲呢?所以,我認為更適合的提法是中華文化。而這個對中國的影響最大的,就是“善”的價值。這就是中華文化的“至善之道”。
《中關村》:儒家曾提出“止于至善”這一說法。我們該如何理解您說的“至善之道”?
余秋雨:我去美國講學,發現一個很嚴重的問題就是他們對中華文化的了解都只是“術”而非“道”,他們所感受的中華文化是一個“術”的世界,這與我們傳播文化的方式有關。與兩次世界大戰都相關的德國卻沒有深陷在大戰之中,這是為什么呢?我認為世界通過貝多芬、巴赫、歌德了解了德國的性格和脾氣,他把他的“道”傳播的特別充分。外國人對我們文化有那么多的誤會,主要還是我們在文化傳播的時候主要是講“術”。
其至善原則認為,其實任何事情都有個終點,那就是“止于至善”。孔子說的最高的“善”是沒有理由,我們做一些事往往是出于本能的,是心底里的善良,也是沒有理由的。這就是第一命令,人的高貴就在于他服從第一命令,這就是人和禽獸的區別。孟子認為人是兼愛的,他沒有家庭的范圍,所有的人他都愛,這是古代人的思維。不知道什么時候被權術所包圍,就慢慢淡化了。
汶川大地震期間,人們完全可以不把那么多的東西捐獻出來,可是依然有那么多的人傾其所有捐錢捐物,所以浮現于心底里自然的善是非常普遍的,中國人的心里沉淀著中華文明的這一珍寶,只是我們自己都沒有發現。弗洛伊德認為每一個人的心底就是一個心靈的地窖,不管平時我們如何宣稱自己,其實最真實的自己還是在這“地窖”里面。他的學生說得好:“不是歌德建造了《浮士德》,而是《浮士德》造就了歌德。”《浮士德》的精神集體沉淀在德國人的心中,這就是潛意識。海明威寫《老人與海》,那種失敗與成功緊緊地聯系在一起,這就是美國人的潛意識,美國人是不怕失敗的。他們失敗的時候潛意識會出來,就像《老人與海》中所描寫的那樣。而潛意識往往在地窖里面。
在這場地震災難中我們可以看出來,當所有人都在默哀和沉痛的時候,我們就知道中華民族的地窖里是有至善原則的。這種善良的因子是以前一點一點積淀下來,這說明我們自古就是高貴的,是有至善原則的。汶川地震后有美國人問我,你們的感受是和“911”后美國人的感受一樣嗎?我說不一樣。你們是因為仇恨,是戰爭的開始而毀壞的,而我們是地震而毀壞的,是沒有仇恨的。我們在沒有仇恨的情況下純粹靠愛解決了問題。我希望我們從這個層面上來理解中國文化,而不是光從“術”的層面上來理解中國文化。
《中關村》:我們如何在生活中應用這種原則?現實中我們會面臨許多挑戰。
余秋雨:我們國人從古至今講要“忠孝兩全”,就是指對朝廷的忠和對家庭的孝。但是我們卻忽略了在朝廷和家庭之間還有很大的公共空間,中國人對這個遼闊的公共空間缺少認識,缺少關注。這是中華文化一個比較大的毛病,中國一些不文明的現象的起源就是不知道如何在公共空間生存,公共空間的意識缺乏就導致了我們道德上的缺乏,也就是墨子的兼愛沒有到。
舉個例子,當歐洲真正興起來的時候,很多文化都是在公共空間里產生的,像是達芬奇是在教堂里畫的《最后的晚餐》,教堂就是公共空間。文藝復興實際上是一場公共空間的道德陳述。而這些我們就有很大的缺漏,我們的作品都沒有公共空間的感覺。這就是為什么我們的至善原則被朝廷空間和家庭空間所肢解的原因。
中國文化的地窖里面確實有至善的珍藏,但是后來被一種實用原則和利益原則所左右,這種至善原則慢慢被替代了。當我們把道德原則瓜分成了家庭原則和財產原則,最開始的道德原則就被淡化了。可悲的是,在世界文明當中最早提出至善原則的民族公德受到了質疑,這就是公共空間的問題。所以我們要維護至善原則,哪怕一個民族再強大,只要失去了這個原則,就什么也都不是。基于我們過去的歷史,我們把至善原則更多的定義在公共空間上。我們要用傳播和實踐的方式做到這一點,有利于他人的東西我們一定要做,越是這樣的人越是受人尊敬。
《中關村》:中西方對人性的問題上存在著一些差異。西方相信人是有原罪的,所以會不斷的鞭策自己,洗刷自己的罪行。如果說中國人相信人心本善,也相信至善原則,那會不會有更多的人選擇放縱自己?
余秋雨:你這樣說很有道理,在文化傳播的過程中這有個技術問題。首先要確定我們每個人是善良的,如果潛意識里認為自己是善良的,那么從中如果做非常艱苦的挖掘,那就是放縱自己了。人都是原生態的生物,所以在成長的過程中還是要有追求,有理想。我不認為你的惡是惡人,但像西方的認為人是罪人也不對的。人又有什么罪呢?要是把所謂的罪人改造成善良的人又太戲劇化了。我們是生活在庸俗的世界里,我們的人生是平庸的,我們被各種家庭原則所包圍。但是只要我們人根本上是善良的,和禽獸是有根本區別的,就要挖掘我們心靈上的積極潛質,把善良挖掘出來的話就有可能成為一個中華民族的集體構成。
《中關村》:儒家文化幾千年的流傳,很大程度上是依賴中國農耕文明的發展。您剛才談那個公共空間的時候,是不是說農耕文明的一種封閉性導致這個公共空間的缺失?
余秋雨:不要以為我們的農耕文明是落后的,我們只是要補充我們的缺陷。農耕文明為什么不錯呢,我們就從文明類型的角度來說。我們有農耕文明,海洋文明和游牧文明,和海洋、游牧文明比呢,農耕文明確實是比較落后的,保守的。所以我們在學歷史的時候,最難過的就是看到宋朝總是打不過元軍,其實我們不要難過,因為在那個時代,農耕文明確實打不過游牧文明。農耕文明是愛自己的土地,對其他的土地做生意可以,但是完全沒有占有的欲望,這是海洋和游牧文明完全不能理解的。很多戰爭也由此而生。農耕文明的另一個優點就是不極端。我們知道最冷的冬天過去是什么啊?是春天的暖風,熱的極端是秋風起來了。所以極端很難在中國生根,中國奉行的是中庸之道,也就是起自于農耕文明。不相信有什么大的奇跡,相信“種瓜得瓜,種豆得豆”。這就是他們奉行不極端的原因。“不遠征、不極端”就是農耕文明帶來的好處和優點。季羨林先生就說過:“這種以中庸之道為基礎的和諧原則是中國人送給世界的大禮。”所以說我們不要認為農耕文明就是落后的文明,他是比較溫和的,當他撞擊海洋文明的時候,雖然是弱小的,但是我們并不感到自卑,我為我們的祖先感到驕傲,因為他不具備攻擊侵略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