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克玉上將

多年來，我在寫作中常常念想周克玉將軍。

我的老師和好友多次建議我：“你該寫一寫周克玉！”但我一直不敢動筆，只恐一下筆就有溢美之詞。十多年前，我寫過文懷沙先生對我的關愛和教誨，也曾經(jīng)深恐自己“為情所蔽”，但還是寫了。對周克玉將軍，一直想動筆而不敢，是我寫作生涯中遇到的唯一例外。

我曾寫過：“人生至為寶貴的東西，常常并不是隱藏在平凡中，而是暴露在平凡中，但要真正看見它卻需要一顆澄靜的心。”那就是我從周克玉身上得到的感受。

我一生中得到過許多人的幫助，童年與少年時代的老師，插隊歲月中的農(nóng)民，在我學習寫作的日子里那些遙在遠方城市素不相識的編輯，在我被大學錄取而沒有能力繳納學費的時候，家鄉(xiāng)的縣領導以財政撥款資助我上學……人生走過來的每一程，都得益于那一步步至關重要的扶助。我37歲那年，周克玉將軍突然給予我的鼓勵、幫助、愛護、扶持，就像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僅僅因為他讀了我的《無極之路》，他派人把我接到解放軍總后勤部。那天，他還請我吃飯，在場的只有他和我，加上他的秘書。那時我還不知道，這樣的場景，就是軍中的少將、師長們看來也是不尋常的。因為周克玉將軍是總后勤部的政委。那時，我還在讀北師大研究生院和魯迅文學院的研究生。

他委婉地問我愿不愿意當兵。因為一見面就感到他非常平易，我想說，不當兵，與您交朋友，可以平起平坐；當兵就變成了您的部下，就要仰視了。但我沒說出來。我說不知道我能不能適應，心里的意思是害怕軍隊紀律的約束。

我確實得好好想一想，要是我不能按照自己的選擇去寫我渴望寫的東西，要是總有任務布置給我又是我難以完成的，怎么辦呢？現(xiàn)在想來，初次見面，他已經(jīng)認識了我，而我還沒有認識他。我沒有表達愿意還是不愿意，飯后就回魯迅文學院了。

多年后，他在我的《中國新教育風暴》作品研討會上說，這樣的書領導干部更應該看，因為領導干部有權力，看了這書，發(fā)揮的作用比一般讀者更大。接著說，他當年就是用他的權力，在百萬大裁軍的同時，把我特招到軍中。

不僅是我，我全家都遷居到北京。從那時至今，他沒有喝過我一杯水。古人說“君子之交淡如水”，若以此論，我與周克玉政委之交比水還淡。

初到軍中，在一次會議后，我有機會與周政委合個影，當時我想，這張照片得有點精神吧，是很認真地一照。不料照片洗出來，我嚇一跳！照片中的我看起來很神氣，周政委的一個肩膀在我的肩膀后面，政委含胸平視的微笑則如此慈和謙遜。這張照片讓我看到了謙遜的力量，也讓我懂得了什么叫慚愧。

那以后的幾年，我都未能寫出可以回答周克玉將軍的作品，但那是我最為艱難尋索的幾年，真正體會到了要超越自己也很難啊，感到了自己往昔的積累多么不夠。我不敢去見政委，但時時都能感受到政委的關懷、期待與寬容。現(xiàn)在想來，如果沒有那幾年沉下去的尋索，我是走不到一個新地的。而周克玉政委正在那時給了我這樣一個沒有衣食住行之虞的環(huán)境，不惟保障了我的專心求索，也時時鞭策著我不能辜負啊！

我也曾想，周克玉將軍與我非親非故，素不相識，他對我如此的關懷因何從天而降？“周克玉愛才。”這是軍內(nèi)外諸多人士對這位上將的共識。而我想，只因“愛才”才如此？

1997年3月，我尚未寫出《無極之路》后的新著作，周克玉將軍出版了詩選《京淮夢痕》，10月出版了文集《京淮求真》。再后，2003年出版了又一部詩選《足繭千山》，2004年出版了一部出訪日記《天方行草》。可以說，我每讀之，都是一次靈魂的洗禮！

是在這時，我讀見周克玉對家鄉(xiāng)是那么熱愛，這種熱愛在他的詩文中就像他的家鄉(xiāng)之河那樣自然地流淌著，也滋養(yǎng)了他一生。他在《鄉(xiāng)音》里就寫道：

勿因位尊沾自喜任重豈可忘鄉(xiāng)梓

娘親教我時謹慎萬變不離農(nóng)家子

他1929年生在蘇北一個貧寒農(nóng)家。“小時候的事，有一件我記得最清楚，那就是特別想上學讀書。”他說7歲那年，父母送他進了一所只收書本錢不收學雜費的官辦農(nóng)村小學。

就這個“想讀書”，他不只是小時候想，而是成了一生的第一愛好。“書是我的終身朋友，讀書是我生活的第一需要。”

他在讀小學時開始“練習記錄”，再后讀借來的書，隨手做記錄是增加對見識的積累。走出校門，投身抗日戰(zhàn)爭，常常就把在身邊看到的事，連同感想，隨手記在小本子上，這就是他最初的日記。1947年擔任連隊指導員后，即使在天天行軍打仗中，他仍堅持記日記。“有時當天實在來不及記，第二天必想方設法補上。”到1967年，就“記滿了大小不同、紙質(zhì)各異的50多個本子”。

時值“文革”，他的妻子王昭出于安全考慮，提出把日記本統(tǒng)統(tǒng)燒掉。他雖萬分舍不得，也只好眼睜睜看著火焰吞噬了他的一本本日記。當看著燒到抗美援朝期間那幾本時，他突然伸手去搶出來：“這幾本不能燒！”妻子一愣。他說：“里面有無數(shù)戰(zhàn)友的鮮血和生命！”于是，他1967年以前的日記，只有抗美援朝期間的幾本幸存。

那以后，他在被關押的日子里只能寫“交待”不能寫日記了。直到1978年才重新打開日記本，那一定是個筆下光明燦燦的日子，他可以重新寫日記了。

周克玉寫日記前后60余年，其中50余年近兩萬天，天天寫。他的《天方行草》只是他至少300萬字日記中很小的一部分。從1978年重新寫日記至今，“無一日缺損”，不知這個世界上有幾人能做到。他說自己是“積習難改，也是癡情不悔”。他的《天方行草》令我想起《天方夜譚》，不是說書籍相類，而是如此的毅力，如此的癡情，把我們嚇倒！

我在深夜凝望他的故鄉(xiāng)和他腳步，看到在他出生之前，雖然有過“打倒孔家店”的往事，但鄉(xiāng)村里還是讀“圣賢書”的。周克玉讀見“吾日三省吾身”，以為其中有人生大道，就記取了。他數(shù)十年如一日寫日記，深得孔子教益。他的詩文均是以赤誠的心靈洗過的文字。人稱周克玉為儒將，在我心中，這“儒將”實在是深有內(nèi)涵的。

他稱自己的詩為“日記性的詩”，溯其始，也與記日記有關。戰(zhàn)爭年代，沒有時間記其詳，匆匆?guī)锥危院喴赓W，下筆時胸中有慷慨壯烈給予他的激情，想贊之想歌之，心中流響著不能抑制的壯美訴求，那日記就變得仿佛以詩歌的形式去記之，由此也鍛造了他的詩。

周克玉非常重視人生自學，記日記也是他學之習之的重要方式。他對自學深有體會，常勉勵官兵自學，有個獨特的“自學說”，是這樣講的：“所謂自學，就是自己學，自覺自愿地學，自始至終地學，自強不息地學。”他家中有一個大書房，還有一個書法室，曰“躬耕堂”。站在那里，可以領略到，他不論何時都不忘自己的來歷，要像農(nóng)民，像祖先那樣勤勉地學習和勞動。

在50多年戎馬倥傯的歲月中，他發(fā)表了二百多篇論文和四五百首詩詞。若要為這些詩文找一個共同特征，那就是都基于他本人恪守的一個人生信條：“求真務實，不善虛華。”

文懷沙先生為周克玉詩選《京淮夢痕》作序，其中舉《春意》樂府詩批曰：“天籟，人品在其中矣。”或恐讀者尚不能充分領略，又批曰：“以百戰(zhàn)身，入自然境，得智慧，頌和平。”周克玉《春意》詩如下：

一地綠色好，滿天云彩新。

風來花低語，葉搖萬里春。

因有文老的批注，我們確實可以領略此天籟聲中深蘊的中國文化，這是中國的將軍詩，是中國的將軍詩人周克玉。

他到基層，到邊關哨所，走到哪里都給官兵和家屬留下溫暖的念想。這不僅因為他總是想辦法盡量給他們解決實際困難，最令人感動不已的是，每離開一地，他都要到炊事班與炊事員握個手，道個別，平常得就像他寫日記一樣。

他的秘書張保全告訴我，周克玉和老伴王昭常年資助農(nóng)村的窮困孩子上學，多數(shù)是家鄉(xiāng)的農(nóng)村孩子，數(shù)量已超過50多個，有的從小學資助到高中，有的資助到讀完大學。我曾想就此事寫篇文章，但周克玉說，不要寫了，這里面有我們的歉疚。

我在張保全的一篇文章中看到，周克玉曾說自己：“雖然也考慮一些個人和家庭的事，但是，‘國’和‘民’這兩個字，就像兩盞燈，在我腦海里閃著光，只要這光亮不滅，我就知道該怎么做人做事。”

讀周克玉詩文，再看到周克玉這段話，我想我能夠理解了，周克玉對我的關懷仿佛從天而降，不惟人們常說的“愛才”。我知道他對我的期望在哪里。他給予我的信任和激勵，對我來說如影隨形，無時無刻不在。雖然他說過，他是用權力把我招到軍中來的，但他給予我的巨大的激勵，并不因為他的權力，而是因為他人格的力量，這種人格的力量是權力到達不了的地方。

縱然當今世界萬象紛呈，在中國改革開放中出現(xiàn)的腐敗現(xiàn)象考驗著很多人的精神走向，也考驗著不少人的忍受力，官員在老百姓心中印象復雜，但只要有周克玉將軍這樣一個人在我心中，我就知道，優(yōu)秀的官員是有的。非常優(yōu)秀的官員，也是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