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賊

我們三位文友同游云山古鎮，當夜投宿一荒街小店。歇腳未穩，店主告誡道：“這兒社會治安不好，偷盜、搶劫、殺人時有發生，萬勿再出門去。”隨之將大門緊閉。

我們只有老實呆在店中。有頃，甚覺無趣。友人趙君忽然提議：“我們就各講一個賊吧。”

“好”我和吳君一齊響應。

趙君于是率先開口道：

我講的這個賊長得牛高馬大，膀闊腰圓，除偷盜外還會幾套拳腳，我們鎮上的人都既恨他又怕他，暗地里叫他鐵狗子。

鐵狗子祖上幾代人都是土匪，曾搶劫一鹽商發跡，置下青堂麗舍四合院和幾十畝水田。但到了他父親那一代，卻吃喝嫖賭將家業全部敗光。等到解放，他家已一貧如洗，就順理成章劃為貧農。解放不久，鐵狗子父母雙雙亡故。他一天天長大，血液中依然流淌著先輩的野性。但當土匪已不可能了，他就去偷盜，又拜師學會武功。

久走黑路必遇鬼。鐵狗子終于案發，被判刑五年，妻子也帶著孩子改嫁他鄉，鎮上人無不額手稱慶。

刑滿歸來，鐵狗子孤身一人守著空蕩蕩的屋子，生活十分清苦，本想再行竊，奈何年歲巳大，只有去河壩撿灰石維持生計。鎮上人嘴上不說，心里卻在詛咒：這是報應呀，想不到他也有今天。

那天，鐵狗子多喝了兩杯，獨自一人橫披了衣服，慢吞慢吞地踱著方步，一攏鄉政府門口就臉紅脖子粗地大罵起來：

“媽×!你幾爺子倒過得舒坦啊!老子連吃飯都艱難!媽×你們做的事誰不曉得?!謹防把老子逼慌了，不要這條命就是!”

鄉上竟沒有一個人出來回應。

他越罵越起勁，圍觀的人也越來越多。后來他罵得累了，才氣哼哼地打算離去，卻又轉過身來，一手直端端地指向門里道：“我諒他幾爺子就是不敢出來，老子改天還要罵!”說完還狠狠地朝大門啐了一口，將頭一挺，在眾人驚懼不定的目光中得意洋洋地去了。

頓時，人們都議論紛紛：鐵狗公然敢辱罵政府，這回肯定脫不了爪爪。

誰知三天后，鐵狗子不僅安然無恙，而且還由政府出面，幫他在鎮鑄造廠安了一個保衛科長的美差，月工資兩千元，獎金在外。

鎮上人全墜入五里霧中。

不久，縣報記者也來采訪，并在頭版頭條位置用通欄標題刊出，道是《浪子回頭金不換》……

鐵狗子大翻身。人們不知道，那時剛實行企業改制，作價一千多萬的鎮鑄造廠，僅以一百多萬元就由廠長買斷，相關人物都一夜暴富。鐵狗子恰好罵在節骨眼上。

僅兩三年，鐵狗子就活得無限風光，住房煥然一新，還買了一輛小奧拓。妻子想回來復婚，被他斷然拒絕。不久，他和鎮上一位美女成親，每天開著車到處兜風。

鐵狗子的生活越發輝煌起來，還包了全廠的廢鐵銷售，財源如同河水般涌進。鎮上人始稱金狗子。

也是吃飽不知放碗，鐵狗子……不，該稱金狗子了，他竟敢在每車廢鐵下偷裝排號鐵。排號鐵的價錢要高得多，這樣吃里扒外，眼看都快成百萬富翁了。

后來到底被發現，廠長立時電告公安局。隨之來人將他押走。據說他當時還嘴硬，竟敢胡喊亂叫：“天曉得，到底誰是賊呀!我才偷一點鐵，人家把工廠都……”公安人員當場就狠狠給了他一下。

趙君講到這兒就不再說話。吳君道：“完了?”趙君說：“完了。”我說：“發財了都還想偷，這真是一個惡賊啊!”吳君接口道：“不過，這個故事也沒能繞開新聞報道的套路，且聽我講一個新鮮點的吧。”

這時，店門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只聽店方厲聲喝道：“是哪個?干啥子!你來嘛，早給你準備好了，謹防老子不認黃!”

我們都緊張起來，店主安慰道：“這些事情早見慣了，你不怕他，他就不敢惹你。”吳君這才接上先前的話頭：

大概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吧，我們黑石河畔形成一個專偷錢包的盜賊團伙，打頭的叫龍哥。

龍哥家中曾一度興旺，父親任公社黨委書記，母親是大隊婦女主任。“文革”中，父親在批斗臺上同造反派頭頭頂了一句嘴，立刻被打得皮開肉綻，后來就跳河自殺了。剛掩埋了父親，母親又因受刺激精神失常，龍哥每天干完農活，還要熬夜編挑篼賣錢為母親治病。人瘦得皮包骨頭，還欠下一屁股債務。

一天夜晚，母親像突然清醒過來一樣：“兒呀!看你瘦成這般模樣，我反正沒救，你就別再醫我了，”龍哥寬慰母親說：“媽，你盡管放心好了，家中再窮，當兒子的也該盡這份孝心”……

后來在幾個賊朋友的再三勸誘下，龍哥把心橫了。那天，龍哥破例地喝醉了，站在祖先牌位前，兩眼含淚：“列祖列宗呀，乞求你們諒解，晚輩要走邪道了……”

龍哥雖然是賊，卻是遠偷近不盜，還很講義氣。凡是村里人掉了東西，他都要幫忙追討回來。

那次，啞巴摸了公安局刑偵隊長的錢包，公安局好久都沒有破案，刑偵隊長一怒之下，抓來扒手就審，要他們供出頭兒是誰，槽豬兒經受不住，就供出龍哥。

刑偵隊長抓來龍哥，要他招出是誰干的，龍哥誰也不招，只一口咬定是自己所為，即刻被關進大牢。

龍哥妻子前來探望，隔著鐵柵欄眼淚汪汪地說：“你咋能這樣啊，今后家中咋辦嘛?”龍哥沉重地低下頭，不斷向妻子賠情，末了，才長嘆一口氣說：“啞巴屋里就只有一個老娘，我實在過意不去呀!……”妻子不好再說什么，一個人抹著眼淚去了。

結果，龍哥被判了六年。

龍哥服刑期間，啞巴帶領弟兄們包攬了龍哥家全部農活，還周濟過不少錢財。弟兄們揚言要懲辦叛徒槽豬兒。槽豬兒嚇得一時沒了影兒。

龍哥刑滿回家，眾弟兄排宴為他接風，院里院外坐了幾十桌。連村支書和村長也來祝賀。龍哥獨不見槽豬兒，就托人去找尋，將他找回后，龍哥再三申明自己決不計前嫌，并和他接連碰了三杯，二人已和好如初。

當天宴畢，龍哥只說人不舒服早早就上床睡去。妻子收拾停當回房，問他到底生了什么病，龍哥嘆息道：“我得的其實是心病。說實話。我這次回家，看到兒子讀高中，女兒也小學畢業，心里就很不平靜，我都四十多歲的人了，兒大女成人的，還干些偷摸勾當，對他們的影響肯定不好。我這輩子對不起自己也罷，總得對得起他們呀!至少得讓他們有一個干干凈凈的父親!我思前想后，定要脫離這偷盜營生……”

妻子也十分贊同他的意見。二人軟語溫存竟生了無限感慨，相擁而臥，一宿無話。

不幾天，眾弟兄來請龍哥重新出山，他卻已帶著村里五六個男子到貴州打工去了，龍哥妻子好言相告，大家兀自嘆息一會，才依依離去。

龍哥他們到貴州打工很不順利。那家私企先用高薪把人引誘到廠，再聘用黑社會充當監工，工人每天在打罵聲中干十多個小時的重活，吃、住卻如同豬狗一般，工錢更無從談起。

龍哥好容易瞅準空兒，同該廠貨車司機拉上關系，進而又結成朋友。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龍哥同幾個人悄悄藏進貨車，總算逃出虎口……

打工蒙難歸來，弟兄們再次上門恭請。龍哥特意備下上好酒席。席上，龍哥首先端起酒杯，向每個朋友陪了滿滿一杯，然后才表明去意已決，說到動情處，竟雙膝跪地給大家磕了一個響頭。大家實在拗不過他，只好灑淚而別。

后來龍哥去西藏，被一位包工頭相中，從此才交上好運。

吳君話音未落，屋外突然刮過一陣雜沓凌亂的腳步聲，腳步聲中還夾雜著歇斯底里的咒罵聲。店主不禁憤慨：“又是啥子鬼事情啊!看你龜兒些爛到哪天收場!”

我們都沉默起來，趙君朗笑道：“連幾個大男人也被唬住了么?還是言歸正傳，我看龍哥才是真正的浪子回頭”我說：“龍哥雖然是賊卻還保留著人性的善良，堪稱義賊，我國古代也有‘盜亦有道’的說法，但當今像龍哥這樣的義賊實在太少了……”我本想再說下去，二人卻不依：“好了，好了，你說的那些我們還不懂嗎?現在該你了，講個帶勁的給我們壓壓驚。”

我說，我倒很熟悉一個盜賊，只是至今沒想清楚他是哪一類賊，我講完后你們得為我辨別出來才行。

我們野鹿村人多年來一直信守著一條祖宗遺訓：寧肯跟強盜打親家，不能跟強盜結冤家。這樣，村中盜賊馬老二可落福地了，平時不是東家請吃豆花，就是西家請嘗臘肉，直樂得他一天到晚眉開眼笑，馬老二酒醉飯飽之際，總是一邊抹著油光光的嘴唇，一邊拍著胸口下保證：“大哥大嫂，你們屋里屋外都盡管放心，全包在我身上好了，決不會有半點閃失。”

馬老二的父母在三年饑荒中餓死后，只剩下他孤身一人，靠吃百家飯，穿百家衣混日子，餓得兇時，就偷點紅苕、蘿卜填肚子，從此養成偷盜習慣，又交了一幫社會朋友，社會經驗很積了些，不知為什么卻沒有變得很壞，平時有吃有穿也就罷了。

中秋節剛過，馬老二突然從村里失蹤，有人懷疑他外出偷盜被打死了，有人說他已經犯案，公安局正在追捕，他嚇慌了就躲起來了；還有人說他耍小姐被抓進監獄去了，人們真正發現他時才大吃一驚，原來人家都進入鄉政府做事了。

馬老二如何進入鄉政府的，各種猜測都有，真正清楚內情的卻沒有幾人。“文革”時，公社黨委王書記被關進牛棚，馬老二看他可憐，就悄悄塞去一包月月紅香煙，后來王書記官復原職，又升任縣長，卻始終記著這點情義。

馬老二其實是去鄉上當差，他每天為眾官打水、沏茶、送信、買煙，自然也經常借光喝好酒、吃好茶、燒紅塔山香煙……日久，還出席鄉政府官宴，與諸位頻頻舉杯。馬老二不再偷盜，也不再回村吃請，人卻漸漸白胖起來，儼然一副官相，眾皆戲稱“馬書記”。

鄉辦主任頗感不平，這還有一點組織原則么?但有一天他卻聽見，連鄉黨委金書記也直呼馬老二為“馬書記”。

也是好景不長，馬老二不久就遭遇精簡機構，雖然當官的都知道這又是一場假戲，但假戲還要真唱，金書記認定只能下“馬書記”，因為他并非正式編制，而且根據自己摸底，王縣長已被徹底架空。

于是在一次官宴行將結束時，金書記乘著酒興，端起酒杯醉氣逼人地來到馬老二面前：“馬書記，我今天先正二八經地給你摻一杯，再報告你一個好消息。”

“我有啥子好消息啊!”馬老二一副悲天憫人的模樣。

“你聽我給你說”，金書記將兩個酒杯斟滿，二人端起碰過，一仰脖子就都杯空見底。金書記這才神秘兮兮地對馬老二附耳低言：“二哥，我要調動你去當敬老院院長。”

馬老二一愣，金書記以為他因意外升官而吃驚，就表功說：“我這是免費提拔啊，你娃娃可不能忘本，明天我們還要喝你的喜酒哩!”

想不到馬老二卻回答：“不，金書記，我還要考慮考慮。”

這次輪著金書記吃驚了：“吔，這家伙還酒醉心明白，也可能是在官場混奸滑啰……”

金書記悻悻而去。

第二天，馬老二即向金書記表明立場：絕不去敬老院任職，還是留在鄉政府好。金書記拿他沒法，后來只好找了一個民辦教師開刀，將其宣布為精簡對象后，當天就背起鋪蓋卷走人。

但馬老二后來還是離開了鄉政府。那是我們村上換屆選舉。說實話這村長選來選去，還不是去了一只虎，來了一只狼，反正把腰包撈滿就溜。所以選舉會開了半天，大家都不開腔，后來突然有人冒出一句：“選馬老二嘛，他一個單身漢，貪多也沒用”。大家這才恍然大悟，于是便發出一陣吆喝：“好，”“同意”馬老二就這樣被選上了。

這回馬老二沒有推辭：既然大家看得起我，我就干。當天就走馬上任。

村支書在鎮上尋夢園酒家設宴為他慶賀。酒至半酣，村支書醉眼朦朧道：“兄弟呀，我們可是同一個戰壕的戰友了，老兄也不是一覺睡不醒的人，只要工作上多配合，一床被蓋大家都暖和，好幾個老板都要來投資哩”。馬老二卻不醒悟：“我一個單身漢，沒兒沒女的，有吃有穿就夠了，帶起錢進棺材有啥意思呢，何況人總不能太昧良心……”村支書一聽就直皺眉，酒宴不歡而散。

馬老二一當村長，稅收提留就降了下來，還公布過一次賬目，剛兩年就譽滿全鄉。這時有人要給馬老二說一房女人，但馬老二再三力辭：“算了，我這樣的官能當久么，別把人家誤了。”

那時村支書已不斷向鄉上反映馬老二不講原則，無視黨的領導；鄉上也批評他不顧全大局，個人英雄主義，損害了安定團結的大好局面。于是馬老二毅然辭去村長職務，在王縣長的關照下，依然回鄉上當差去了。他走后村里人好久都在嘆息，有的女人還偷偷哭過哩。

我一講完，趙君和吳君就不由頓悟：“嗨。這不是很好的小說題材么!”我點頭道：“是的。但你們還要說明馬老二屬于哪類賊呀。”

良久，趙君沉吟道：“也許該算怪賊吧!”

“對，是怪賊。”我和吳君都脫口而出。

這時，突然傳來一聲沉悶的巨響，我們大驚失色，店主大喝一聲，抓起一根鐵棍就往外奔。到了屋外卻悄無聲息，我們甚感詫異，連忙操起木棒、菜刀趕到外面，只見店主正同一胖嘟嘟的小伙子攀談，小伙子是專門給旅店送蜂窩煤來的。怕屋里人睡著了聽不見，就猛敲了一下卷簾門。此刻，他正笑嘻嘻地從三輪車上卸煤哩。一陣涼風襲來，我們都不由得笑了，膽子也大了些。望了望店外的小鎮，竟是一派祥和，這世界上哪有什么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