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
后來,我想起老太太第一次出現(xiàn)的那個黃昏。她慢騰騰地沿著石板街路,來到我這個小店鋪門前,她端詳著我,而沒有看柜臺里陳列的商品。我被看得有點不好意思了。我以為她來尋找誰或者問路。
她說:小姑娘,就你一個人管店?
我害羞地點點頭。
她說:一個姑娘家,不容易。
老太太的頭發(fā)花白,留著細(xì)致梳理過的痕跡。還可以看出她年輕時的秀氣。她的樣子,似乎走親戚。我沒見過外婆,她那口氣、表情,我突然想,我的外婆應(yīng)該是這個樣子。
我等候她的詢問,附近的人家我都熟悉。她卻指點起玻璃柜臺里的食品,小饅頭、雪餅、豆酥糖、果脯,都是小包裝。
她一口氣點了一大堆,似乎預(yù)先已排定了。付了款,她又端詳著我。
我說:外婆,我送送你。
她樂了,說:不用,不用,我力氣有的是,你水靈得像林黛玉,敢情還沒我有力氣。
我怎么稱她為外婆了?看來,她很樂于接受。我猜她是給小輩們購零食。我小時候可沒吃零食的福分。
隨后,隔一個禮拜,而且,都在黃昏,她慢騰騰地走過來,那條空寂的石板街路,有了她,好像增添了生機。幾次下來,還不等她開口,我已把她需要的食品替她備齊了。至多,她增加一盒泡泡糖,或者,一塊巧克力。基本的食品固定不變。
每逢那一天,我似乎期盼著太陽早早地回避——太陽會慢慢地落進鎮(zhèn)西的山嶺背后。那滿山的竹子,陽光還是透過竹林的縫隙閃耀著。接著,我注視店前石板路的東邊。各家各戶的煙囪已吐著炊煙,煙彌散開來,把個小鎮(zhèn)籠上一層神秘。
那天,外婆(我心里嘴里都這么稱呼她)又出現(xiàn)在街路口,最后的陽光還照映著她。似乎街路伸長了,她走到我面前,陽光已褪盡。我已備妥了一袋食品。
她說:我還沒吃完呢,這些下回再來取。
我一向無意打聽別人的根底,這回,我生出好奇。她不單單是來看看我吧?
她遞給我一個小荷包,說:你收著。
我說:我不能要。
她說:你打開看看。
兩把老式鑰匙。包括荷包,都是我沒見過的小物件,僅僅是聽說過,那是過去時代的物件。
她說:姑娘,要是有一天我來不了了,你來看看我。
那是什么樣一個家?
她還是照樣來,只是拄了拐杖。我覺得,街路在不斷伸長。像拽橡皮筋,她還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買的食品逐漸減少,是一次一包的減少。顯然,不是經(jīng)濟問題,而是她的力氣在減弱。走到我面前,她會振作起來,似乎向我表示,她攢足了力氣。
我擔(dān)心,她的小輩是不是生了病,或者她沒力氣再帶了,被父母領(lǐng)走了?
她突然冒出一句:抽個空,你來我家院子走走。
我點點頭。
她又說:你要看中你喜歡的東西,你就拿上,作個念想。
我說:外婆,我會去看你呢。
她走出一段路,回頭說:你長得像我死去的外孫女,真像。
我預(yù)感什么到達了盡頭。太陽完全沉入山嶺。夜色和青煙籠罩著小鎮(zhèn)。我只是不喜歡她提起外孫女時好像死去的是我。
終于,一個禮拜后的黃昏,街路始終是空寂,好像等待外婆的進入。又一個禮拜,她的身影還是沒出現(xiàn)。我總覺得街路會冒出她的身影。
我揣著荷包,憑直覺(她沒告訴門牌號碼)去開了鎮(zhèn)東一個院門的銅鎖。鎖已生了綠色的銅銹。
院中,一棵桂花樹,樹不遠(yuǎn)的墻角,有一座墳?zāi)埂_@不希罕,小鎮(zhèn)里,墳?zāi)古c房子時不時會在一起,死人和活人相聚一道,所以,小鎮(zhèn)的居民性情平和,好像死僅意味著換個住處。有的人,還活著,已筑了壽墳。街旁屋后,時常能看見墳?zāi)埂?/p>
第二把鑰匙,打開了房門。一股潮霉的氣味涌過來。顯然,屋子已空置了許久了。
一張老式八仙桌(紅木的)上擺著錫罐、漆籃,都一塵不染,似乎剛擦拭過。我有所耳聞,這是老式的嫁妝。桌兩邊,有兩張配套的紅木椅,桌上方的墻壁,掛著一幅畫。畫中有老壽星、仙桃、仙鶴、松樹、小鹿。
一問鄰居,說是老太太三年前一個黃昏已死了。無疾而逝。我想起三年前她第一次出現(xiàn)在我店鋪前的形象。
我只帶上了小荷包(里邊有兩把鑰匙)。臨出院子,我立在墳前,似乎外婆躲在墳里給我藏貓貓。我還閃出一念頭,整個小鎮(zhèn)的居民,活人和死人,會像串門一樣換角色。
黃昏,我會望那石板街路,甚至,我能聽見她走過時,石板發(fā)出的聲響。我覺著,我似乎真有這么個外婆。我想,她沒有死,是因為我念想她。當(dāng)一個人沒有被念想,那就是真正死了。每次進貨了,我會莫名其妙地替她備好一袋食品。
雪
那天,她醒來。窗玻璃結(jié)滿了繁茂的霜花,像是密林一角。不知是什么時間。她用手指在那密林里一點,玻璃的本色露出來。外邊,鵝毛大雪靜靜地飄落,看去,如同天給她的信,地接收著,卻沉住氣。靜靜地,能聽到雪花落在雪花上邊的聲音。
睡過了頭,已是上午九點三刻。雪花似乎帶來了新的睡意。她還是起來,洗了把臉,隨即,聽見自行車的鈴響,接著,“咯吱吱,咯吱吱”的踏雪的腳步,門被叩響。
一股寒氣,攜帶著雪花,闖入門。是他。關(guān)門。
她說:別急,你把我抱疼了。
他擁起她,把她抱過自己的頭頂,他說:外邊真冷,還沒見過么大的雪。
她懸離著地,蹬著腿,說:放下我,放下我,你簡直是雪人了。
他就松手。又是拍手又是蹬足。雪已融成水珠。風(fēng)吹過草地一樣,露珠紛紛跌落。地面。斑斑駁駁地一片水濕。
她說:還有頭。
他撥拉著頭發(fā)。水珠像頭皮屑一樣落,似乎他剛浮出水面。他又抱住她。
她咬住嘴唇,歪著臉,躲避他追逐的嘴,說:一股酒騷氣。
他說:這么冷,酒驅(qū)寒。
她掙脫著。他的雙臂緊箍著她。像雪地上的野兔,他捕住了她的嘴。他的手改變了路線。她安靜下來,似乎知道掙也掙不脫,便踮起腳,兩張臉就保持在一個水平面,貼近了。
他的手在她的身體游走,變戲法一般,突然取出一張紙(她衣袋里的一封信)。他說:這是啥?
瞬間,她改變了身體的姿態(tài),伸出手,說:給我,給我。
信像一只鴿,他和她的手如同兩只鷂子。她的手一接近,他拿信的手就一閃。
她完全離開了他的懷抱,那樣子,很急很急,像是餓急了的鷂子。
他升起胳膊,說:你說,是誰的信?
她一跳一跳,夠不著,說:給我,給我。
他說:你不說,我就不給。
她說:跟你沒關(guān)系,給我。
他說:跟我沒關(guān)系,你急個啥?
她拽住他的胳膊,像攀住一棵樹。可他把信封換到另一只手,那信,跟一只松鼠那樣跳到另一棵樹上。她的臉泛紅,直喊:你給我,給我。
他說:要不,我看看,跟我沒關(guān)系,就還你。
她還是一個勁地跳。還說:真的跟你沒關(guān)系,給我,給我,不然,我生氣啦。
他說:你生個氣給我看看。
她趁機又一跳,他的手在空中一晃,輕易地躲過。信高高地懸在他的手里,跟掛在樹梢上的風(fēng)箏那樣。她的臉沁出汗珠的光澤。
他說:你有本事你就夠,夠著了歸你。
她扯住他的胳膊肘,又跳了兩次,仍然搶不到信。
他說:算了吧,我也不想知道是誰的信。
她說:不想知道你就還給我。
他說:提一個條件。
她說:你還給我還談條件?
他說:以前,我都由著你,今天,我發(fā)現(xiàn)你那著急的勁頭很可愛。
她無奈地說:你說吧。
他指指自己的嘴,說:來。
她摟住他的脖子,響響地一個親吻。
他說:不夠味,有點應(yīng)付,有點形式。
她重復(fù)了一次,說:這回行了吧?
他說:勉強及格。
他那手降下來,她似乎擔(dān)心他改變主意,一下子奪下來。她離開他幾步,展開起皺的信紙。
她說:我說沒啥吧,確實跟你沒關(guān)系。
他說:跟我沒關(guān)系?剛才你急成啥樣了。
她說:你真壞。
他說:你急的樣子真可愛。
她說:我懶得理你。
他說:東西到手,你又一本正經(jīng)了。
雪已停。狗吠、驢叫、雞鳴,或遠(yuǎn)或近地傳過來。似乎地對天的信有了反應(yīng)。
據(jù)報道,那是綠州罕見的一場大雪。
那天,她想證實什么,給他看信,他沒接信。倆人沉默了一陣,他以為在倆人的關(guān)系里,他第一次占了主動——她竟然順從了他。好像他捏住了她什么把柄。中午,他騎車離開。他沒料到,那天起,他和她的關(guān)系發(fā)生了轉(zhuǎn)折,直到來年開春,她提出跟他分手。他收到她的信,還是感到有點突然,到底雪天那封信跟現(xiàn)在這封信是否有關(guān)系?他琢磨不透,有一點十分明確,她跟他已斷了關(guān)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