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幾朵白云回家門（外一題）

兩座山，中間是道洼。村莊在西山坡上，太陽從東山坡上。白云在頭頂上飄過，不聲不響。不像孩子趕的那群羊，調皮。

孩子疲于奔命，為了那一山坡的羊。這個季節，滿山的蕭瑟，草木都已經枯萎。羊們在東山坡上啃了一會兒草根，就惦記著西山坡上的家。家在那片丘陵地帶里，隱隱見的是飄起的炊煙。不用看，也能夠找到自己的家門。煙囪里冒出的煙都是熟悉的。鐵蛋家的灶里好像燒是楊樹的葉子，冒出的煙不勻，懶散著在天上飄，一點都不團結，更別指望會扶搖直上；胖墩家的灶里愛燒莊稼的秸稈，飄出的是莊稼的味道。他們家不養活物，不知道莊稼的秸稈是羊們牛們的好口糧呢。羊們知道家的溫暖，羊們聞到胖墩家煙囪里莊稼的氣息，饞了，對家就更戀了。不愛在這冬天的禿山坡上轉悠。這山坡上有什么好呢，風大，迷了眼睛?？梢猿缘氖澄镆采伲镞_幾圈就厭了，羊們就想，還是回去吧，就是在羊圈里躺著也比在這閑溜達要好。

羊們的想法跟孩子的想法是不一樣的。不!羊們的想法其實跟大人的想法是不一樣的。孩子心里也念著家呢，孩子的心里比羊的心里還迫切。家里在蒸黏豆包，昨天晚上爹和的面。一晚上，孩子的夢里都聞到了好聞的酸味，孩子知道，那是大黃米發酵好的味道，上午家里就該蒸黏豆包了。孩子趕著羊群在山坡上奔跑的時候，偷眼看過家的方向。煙囪里的煙柱比往日要粗呢，孩子的心里就一陣興奮。孩子就跟羊們商量，叫羊消停一會兒，老實一會兒，孩子想趁羊休息的間隙回家一趟?；丶铱纯吹湍飼窳艘辉旱慕瘘S，孩子喜歡那金黃的面疙瘩，吃一個拿一個，這樣的舉動大人都會支持。只要聽話，只要放好東山坡上的那群白色的羊。

孩子知道，羊不累羊就跑，羊喜歡跑青，見不到青色，羊就更愛跑。羊們“咩咩”地叫，說的是啥孩子不懂。羊就是這樣欺負小孩，欺負孩子聽不懂它們說的是啥，就戲耍孩子。孩子在東邊，羊們就起哄往西跑。孩子在洼里，羊們就一起商量去坎下。孩子動了武力解決，土坷垃扔過去，羊們躲開。孩子知道是誰帶頭搗亂，是“大黑頭”?！按蠛陬^”是羊的領袖，說的算，羊們都聽它的指揮?！按蠛陬^”很會偽裝，每次孩子罵，它都裝做很無辜的樣子?？墒?，孩子的眼睛揉不進沙子，孩子知道“大黑頭”的號召力很強。孩子也知道，所有的羊都怕它。別看它跟人老實，跟羊們就不客氣。孩子看見過?！按蠛陬^”頂翻過羊的事，孩子也看見過，“大黑頭”欺負母羊的事。

沖突還是暴發了，孩子知道，這場戰斗在所難免。孩子很勇敢，抄近路堵住了領頭跑的“大黑頭”?？茨氵€有什么話說。孩子叉腰，撲上去，按住羊的頭?！按蠛陬^”的勁很大，頂了孩子一個屁股蹲，孩子爬起來，繼續戰斗。一群羊就站在山坡上，看它們的頭和孩子較量。羊們其實非常講究，假如不講究一起上的話，孩子就會寡不敵眾。一群羊在陽光下站著看熱鬧。忘了跑，也忘了吃草根。這樣也好，吃了一些東西，正好可以欣賞一下表演。盡管，一只羊和一個孩子的較量比較乏味。孩子的勁沒了，卻很執著，羊的力氣也用完了，卻很倔強。對峙著，僵持著。冬日的土地沒有水分，孩子和羊滾起了白色的塵土。羊不怕摔的，羊的毛是白色的，“大黑頭”心里想，我就扎了一條黑圍脖呢，滾再多的土也不怕。

孩子的身上都臟了，不過，還是孩子贏了。“大黑頭”給孩子留了面子，“大黑頭”也怕孩子回家告訴大人。這樣的事情也不是沒有發生過，去年夏天，“大黑頭”掙脫孩子，用的是聲東擊西，孩子就上當了?！按蠛陬^”就去張寡婦家的菜地里吃了兩棵白菜。結果呢，張寡婦罵了孩子的懶惰，還去找了孩子的爹娘理論。孩子就在大人面前說了“大黑頭”的不好，大人就懲罰了“大黑頭”。全體的羊都給了豇豆秧吃，就叫“大黑頭”一個羊瞅著。“大黑頭”不是嘴饞那些豆秧，“大黑頭”是覺得在母羊面前丟了面子，不好看。很長時間都抬不起頭來，因為這，還有一頭發情的綿羊跟它斷絕了來往。

孩子勝利了，羊們就聽話了。吃了草根，在背風的地方擠在一起，說著羊們目前最流行最時尚的話題。孩子聽不懂，就抽空跑下東山坡，回頭看看那群羊，那群羊還在山坡上。孩子就緊了步子，在洼里飛奔。家是最美的地方，孩子的心里拴了根繩，繩的一頭就系在家里的水缸上。水缸里有清冽的水，甜著呢。繩的一頭系在家里的炕席下，炕席的下面有孩子的紙牌呢，孩子藏在那，大人找不到的地方。孩子愛玩那些紙片片，這樣就費棉衣服，大人就不斷收繳孩子的玩具呢。

孩子進了院子，柴禾門子很矮，孩子蹦進去。院子里擺放著剛剛出鍋的黏豆包呢，怕別人家的狗吃了，柴禾門子就關得緊了。孩子得到了獎勵，吃了一個拿了一個。家在西山坡上，望東山坡上那群白色的羊。孩子知道那群羊不會永遠那樣老實，果然，那些白點在蠕動了，向家的方向。

孩子知道大人的心思，盡管山上的草不多，可也能省點家里的草料。這個冬天，羊要放好，羊不能掉膘。孩子也知道，羊不掉膘，大人就會讓自己過個難忘的新年呢。新衣服，一百頭的小鞭，大人的承諾是算數的，孩子必須一絲不茍回去趕那群羊。

羊們在往山坡下流動，一直流到山洼里。孩子迎住那片白色，發一聲喊，粉碎了羊們的夢想。孩子苦口婆心地說，還不是叫你們吃好?孩子說著，手里的土坷垃就打得很軟弱無力，孩子只是象征性地警告了一下。那股白色就折回頭去，向東山坡上涌動。

此后再沒有沖突，羊理解了孩子，孩子也愛惜著羊呢。羊們安分了，在光禿禿的山坡上很敬業地啃草根，孩子就閑了，坐在東山坡上望西山坡。孩子的構想有很多，孩子想，明年開春自己就不放羊了，去五里外的學校上學去。孩子心想，自己走了，這群羊該由誰來放呢，唉。這頭“大黑頭”啊，孩子夜里聽爹和娘的悄悄話了，其中說到了“大黑頭”。爹說，賣了它給集上的王老七。孩子知道王老七是干啥的，王老七在集上殺羊賣，現殺現賣，把一只活生生的羊殺成鮮紅的肉。

孩子看那頭“大黑頭”的時候，眼睛里就溫和了，孩子忘了剛才跟它的沖突。孩子多愁善感，對著“大黑頭”說一句沒頭沒腦的話，我是幫不了你啊。

孩子望著耀眼的太陽，太陽的旁邊總會陪伴幾朵好看的白云。孩子盼著太陽帶著云朵爬到西山坡上。那個時候，娘就會在家里喊自己回家了。望著望著，孩子的目光就迷離了，孩子癡癡地妄想，一會兒拿起鞭子，趕幾朵白云回家門。

這是屯子跟風的私事

其實，你可以瞧不起屯子里的一棵樹，瞧不起一棵樹，是因為樹一挪就死。其實。你也可以瞧不起屯子里的一只貓，貓不像狗，狗守著一個富的家窮的家好的家壞的家，反正是家就不走。狗就是那樣忠誠，貓就不行，貓聞著別人家的肉味就走，這家那家東家西家哪的家好哪的家富就是貓的家。你瞧不起一棵一挪就死的樹可以，你瞧不起一只見異思遷的貓也可以，可是，你就是不能瞧不起屯子里的一陣風。屯子里刮來的風都是有感情的啊。

風才不會在乎你說啥唱啥。風也不在乎你喊啥叫啥。它就是沒日沒夜地刮；它就是沒頭沒腦地刮；它就是沒心沒肺地刮。風這樣，你就以為它是沒感情的了，那你就錯了。風的狡猾你是不知道，風的調皮你也是不知道，因為你沒在屯子里放過風箏。你就是在屯子里放過風箏，也不一定就能等到風跟你來開個玩笑。風開玩笑的時候一點預兆都沒有，雞們大搖大擺地走來，風沒說啥；豬們橫沖直撞地跑來，風也沒說啥。風就在暗地里等著你呢，風就憋足了勁在暗地里等著，雞們那樣招搖都不去在意，豬們那樣囂張也不去理會。風就是執著地等著你呢，等你把風箏放上天，它就扯住你的風箏線，用很大的勁扯，扯得你喊，扯得你哭，風就滿意了，風就高興了，風就把你的風箏刮到了野外去了。

風沒有那么小氣，風只是跟你開個玩笑而已。風的心胸大著呢，風的度量寬著呢。風不說話，風就是含情脈脈看著你去追，你追了，你著急了，風就高興了，風覺得你在乎它了，你變成了一個追風的少年，風就滿足了。風不會把玩笑開得太大，頂多就是把風箏給你掛在電線桿子上，頂多就是把風箏給你貼在樹的胳膊上，反正電線桿子不會走，電線桿子要是會走的話，風就不把風箏掛在上面了。反正樹也不會走，樹不是不會走，樹是不會輕易走，樹一挪一走，樹就會死，所以，風在心里就瞧不起樹，風來了，先去騷擾樹。風一來。樹就有了預感，樹就搖頭晃腦。樹說，該死的風，我頂住你。樹總是失敗，風會從樹的空隙里鉆過去，還把樹搖得東倒西歪，風每次都贏。風贏了樹從來都不得意，風就喜歡逗弄屯子里的孩子們。

風在暗處等著，風就是那樣的性格。風來的時候，風不打招呼。打了招呼就不是風了。風就喜歡突然襲擊的惡作劇。風看著孩子的手呢，孩子的手解開了褲子的時候，風不動，孩子拿出小雞雞的時候，風也不動，孩子的小雞雞里撒出水花的時候，風就動了。風吹著孩子的尿線，孩子就慌了，孩子就怕了，孩子掐著小雞雞躲避，背著風。風是擋不住的啊，風在四面八方，風無處不在，風非得把孩子的一泡尿撒得斷斷續續，風就美了，風逗夠了屯子里的孩子就打個飽嗝走了。風的飽嗝打得猛了，風就在原地變成了旋風。孩子們就喊著，旋風旋風你是鬼，三把鐮刀砍你腿兒。風就慌了，風以為玩笑開得大了，屯子里的孩子生氣了，風不敢再逗了，風怕孩子們真生氣了，孩子們真生氣了，風下次想鬧的時候就找不著人了。風有時候來的時候，本來是想跟孩子們鬧的，可是滿街沒有孩子的影子。街上只是過來幾只雞們，街上只是跑過幾頭豬們。風不喜歡雞，風也不喜歡豬。風覺得雞和豬們都不懂幽默。不像屯子里的孩子們，配合風，風想咋玩就咋玩。風是有感情的啊，風不喜歡雞，是因為雞從來不去撒尿。風就在心里生氣，覺得雞們真是莫名其妙。風也不喜歡豬，豬倒是撒尿，可是豬撒尿的時候總是身子放得很低。風就有些不高興，撒尿是件有意思的事，豬不懂這里面的快樂呢。屯子里的孩子們就懂，屯子里的孩子們撒尿的時候都喜歡往遠處撒，看誰撒得遠，看誰撒得高，幾個孩子在地上畫上線，比著賽撒。老張家的黑蛋撒得是最遠的，風喜歡黑蛋，風就在暗地里幫黑蛋的忙，黑蛋打紙牌的時候就暗地往東刮，把紙牌都刮翻了個。黑蛋就贏去了好多的紙牌。黑蛋撒尿的時候，風就背后使了把勁，黑蛋的尿就越過了圍墻，黑蛋的尿就撒到了村長的腦袋上。風及時把村長的罵聲飄了來，黑蛋就聞風而逃。

村長其實最怕風了，風來了村長的眼睛就睜不開。風來了，村長點煙就點不著，村長就得找背風的地方去。風是屯子里最自由的，風沒有上班下班的時間，風就喜歡看屯子里的變化。誰家辦喜事了娶媳婦了，風就撒著歡把香味美聲刮滿了屯子，那種喜慶多少日子都不走。風喜歡熱鬧，風喜歡湊熱鬧，一陣風接著一陣風，風在屯子里刮來刮去，風從來不嫌累，風也不覺得時間過得快。今天刮，明天還在刮。那些孩子都長大了，風看著高興，因為風知道，屯子里永遠有懂得幽默的娃娃。

前面我都說了，風是有感情的。有感情的風不愿意離開屯子，是因為風心里戀著電子呢，是因為風的心里想著屯子呢。風知道，離開屯子，干啥都沒有意思呢，屯子是熟悉的，房子熟悉，菜園子熟悉，碾子熟悉，風不去碾子那湊熱鬧，風其實不是那種討厭的家伙，人家在壓碾子呢，風經過的時候，盡量小點動靜。就是經過了，也提前打個招呼，叫壓碾子的媳婦用笤帚捂住金貴的糧食。風有時候也撩起小媳婦的衣襟往里看看，風想叫小媳婦們知道，這個世界上不只有她們在外面打工的男人，還有風的風情萬種呢，風也在你的生活里呢，風也懂得喜怒哀樂呢。

風是舍不得離開屯子的，屯子里的人也念著風呢。流傳的習俗，屯子里的人叫風俗。蓋房子搭屋，屯子里的人要看風水。風知足的，風覺得幸福的，風就不知疲倦地守候著屯子。在屯子的每個角落，都有風的影子，風塞滿了整個屯子。屯子呼吸，風就跟著呼吸。屯子睡覺，風想了想，也去睡覺。屯子的人收獲糧食，風就跑去把秕谷吹走。屯子里的人想要光明，風就轉啊轉，就給屯子帶來了電燈。

其實，你可以瞧不起屯子里的一棵樹，也可以瞧不起屯子里的一只貓，你真得敬重屯子里的一陣風。屯子里的風都是有感情的啊，你一定會笑話我，風哪里會有感情，我不去跟你辯駁，風知道自己有感情就成，屯子里的人知道風有感情就成。這是屯子跟風的私事。

你離開村子太久，你聞不到屯子的味道，聽不到屯子的心跳，你就當然不相信每次刮過屯子里的風都是有感情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