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們家的那個澡盆,是祖上傳下來的。關于它的歷史,已無據可考。據父親說,自從他有記憶始,澡盆就在我們家里存在了。就連我爺爺,也無法說出它在我們家出現的確切時間。總之,它是我們家一件古老的物件,像我們家族的歷史那樣古老。
澡盆是用香樟樹制的。圓圓的口徑,上大下小。由于受時間長久磨礪,它的木質變得黝褐,盆口邊沿,大多也已腐朽。要不是盆腰處有一根生銹的鐵絲箍著,它怕是早散了架,被當做柴火,投進灶間了。
但沒有誰舍得扔棄那個澡盆,它見證了我們家族史上的不少秘密呢。
我總是將那個澡盆,認作我生之初始時,一個水性的搖籃。
還記得那些夏日夜晚,微風輕拂,繁星在天幕上眨著鬼眼,月光從院子里那棵柿樹的枝葉間瀉下來,在地面上投下斑駁的碎影。青蛙在屋旁的水田里,高一聲低一聲地叫。這時,忙完勞動后的母親,就會端來澡盆,置于樹下,為我洗澡。
我的身上,總是臟兮兮的。一張臉,糊滿了鼻涕、泥塵和淚水。那時,父親和母親都忙著干活,根本顧不上管我。只要我一日三餐吃飽,他們是不會把過多的精力,投入到我身上來的。在村子里,母親是個不服輸的女人。無論做什么事,都要跑在別人前頭,且比別人做得好。那樣,她才覺得活得有尊嚴,活得舒坦和亮堂。
自從與爺爺奶奶分家以后,母親更是夜以繼日,孜孜不倦地勞作,恨不得一夜之間,就使我們這個新家脫貧致富。可要想使一個從零開始的家,在短時間內,變得富裕起來,是困難的。起初那幾年,父親和母親黎明五點就起床,做早飯,剁豬草,煮豬食。給圈里的牛拌上草,將羊牽到山坡……忙完這一切,他們就背筐扛鋤上坡干活去了。
每天早晨,我從睡夢中醒來,家里都是冷冷清清。明亮的陽光,從屋頂的瓦縫漏下來,照在我稚憨的臉上,也照在床頭柜上母親為我準備的那碗紅苕稀飯,和一碟咸菜上。
有時,我被一個噩夢驚醒。哭著大喊母親,在床上又踢又蹬,直到我哭聲沙啞,累得精疲力竭,也不見母親身影。我掙扎著翻身下床,急急忙忙跑去開門,欲以最快的速度沖出門去,以便擺脫夢魘的纏繞和恐嚇。我使盡渾身力氣,可門就是打不開,母親在門扣上上了鎖。惟有如此,她才能保證我的生命安全,而心無旁騖地干活。
與嚴峻的生存相比,血脈情親,自是微不足道。
等到父母收工回家,天幕早已暗得難辨人影了。聽到母親開門的聲音,我從地上迅速站起,扔掉手里正玩著的一個玻璃瓶,或者一只廢棄的爛鞋子,朝門口迎去。一見母親,我忍不住又大哭起來,直往母親懷里鉆。母親一把將我抱起,將她的臉貼在我的臉上,兩只眼睛噙著淚花。
倘若開門的人是父親,我自然得不到如此溫暖的憐愛。父親頂多用他那粗大、糊滿泥巴的手,抹去我眼角的淚水,然后,話也不多說一句,搬張凳子,坐在墻下,沉默著,像個行將就木的人。
超強度的勞動,使父親成為了一個情感冷漠者。
等候母親為我洗澡,是我心儀的一件事情。只有在那時,我才能真實地感受到母愛的存在和體貼。
母親將我放進澡盆里,赤身裸體端坐著。她用葫蘆瓢,舀起水,從我的頭上淋下。晶瑩的水珠,像一顆顆豌豆,從頭滾到腳,滴落木盆的響聲,清脆,簡潔。
母親說:沐浴一次,就生長一次。母親這么說的時候,我感到圣潔。熱水暖熱我的血液,我感覺自己像一條剛出卵的魚,在水里暗動,想游進河流。然后,融入大海。
2父親小時候,也曾在那個澡盆里洗過澡。奶奶為父親洗澡時,爺爺搬張凳子,坐在院子里的大槐樹下,抽旱煙。父親邊洗澡邊哭,奶奶在洗澡水里放了艾草、石菖蒲、八角楓。奶奶希望通過洗浴,來治療父親的皮膚潰爛癥。
父親從小體能虛弱。加之營養不良,整個人瘦得皮包骨頭。一到夏天,父親周身便生出小紅疙瘩。入夜,睡在床上,南方深重的濕氣,透過床榻,滲入父親的肌膚。鉆心的癢痛,像無數只饑餓的虱子。在咬噬他的皮肉。父親從睡夢中醒來,大哭大叫。一雙小手,不停地抓身上的患處。由于用力過猛,綠豆大小的紅疹被抓破了皮,黃水混著血珠,蚯蚓一般,在他的背上蠕動。
父親的每一聲哭,都是一顆針,刺在奶奶的心上,也刺在爺爺的心上。
村子里的人,只要遇見奶奶,就說風涼話。甚至背地里,罵我父親長不成人。如此惡毒的詛咒,曾使我奶奶淚濕衣襟,受盡屈辱。
村人的咒罵,實際針對的是我爺爺。
那時,我爺爺是村里的保管員,因為人孤傲,性格倔強,且辦事堅持原則,而得罪過不少的人。那些被爺爺得罪過的人,都曾想巴結爺爺,以謀得蠅頭小利。不想,他們的熱臉,卻貼了冷板凳。于是,仇恨就這樣結下了,并延續到了我父親這一代。
仇恨傷害了多少無辜的人呵!
爺爺為了接續自己的香火,也為在村人面前爭口氣。幾乎找遍了鄰村所有郎中,來為父親治病。可父親的病,十分頑固。眼看治好了,隔不了多久,又復發。這讓爺爺傷透腦筋。
還是奶奶心細,有耐心。她每天都堅持燒水,并用自創的草藥療法,來替父親擦洗身子。奶奶也不清楚,自己的這種做法,是否管用。她只是心疼兒子。奶奶說:“我能養他的身體,卻管不了他的性命。”
一個又一個苦夏,在季候中消逝。奶奶的一雙手,被藥水泡爛了。父親身上的紅疹子,終于沒在復發。父親開始有了一個健康的人生。
爺爺說,父親是被苦水泡大的。
被苦水泡大的父親,生命中多了一種堅韌的品質。每當在遇到生活的挫折和磨難時,他總是臨危不懼,以勇毅的姿態承受著命運饋贈給他的一切。
父親說:他時常在夢中,看見童年時使用過的那個澡盆。每次醒來,都像是大病了一場。我理解父親內心深處的那份情愫——他只要想起澡盆,就必定想起故鄉,想起故鄉的人與事,歌與哭,想起故鄉的疼痛與靈魂。
3爺爺是最后一個用那個澡盆的人。
歲末年底,眼看就要過年了。漫天飛舞的雪花,紛紛揚揚。大地上,屋頂上,樹冠上,都披上了一層潔白的鵝毛絨毯子。爺爺穿著一件棉大衣,手提一個竹烘籠,坐在大門口,望著飄灑的雪片,一動不動。沉默得像一個失憶之人。可我們誰也沒有想到,當爺爺出現這種呆滯神態的時候,他的生命,正像他烘籠里逐漸熄滅的炭火,在向著灰燼的過程遞進。
爺爺的晚景堪稱落寞。
自奶奶去世后,他一直一個人生活。父母曾幾次三番要求他跟我們一起住,爺爺堅持不肯。他說,一個人住,有一個人住的方便和好處。因為這件事情,我那幾個出嫁的姑姑,與父母之間,結下了很深的矛盾。在姑姑們眼里,父母有虐待老人之嫌。她們說,爺爺之所以不跟我們一起生活,完全在于我母親的兇狠,和我父親的懦弱。姑姑們每次來我們家吵鬧,母親都躲得遠遠的,既不與她們理論,更不與她們爭辯。可當姑姑們一走,母親就蹲在院子里的柿樹下,哭得泣不成聲。滿腹的委屈,像塞進棉被里的棉花一樣,堵滿了胸腔。
面對姑姑們的蠻橫,爺爺總是平靜如水,一副看透生死的模樣。如若姑姑們實在鬧兇了,他也會偶爾說一句:鬧吧,鬧吧,把我折騰死了就好了。
其實,父母平常并未少操心爺爺的飲食起居。凡家里來了客人,或改善伙食,吃肉煮魚時,母親都要單獨鏟上一碗,叫我或者父親,給爺爺送去。夏天,母親又隔三差五幫爺爺洗衣、洗蚊帳。一到冬天,父親早早地就會去街上,為爺爺添置棉被。這一切,爺爺心里都是清楚的。他的晚年,并不缺少孝道的關懷。.
爺爺獨居,緣于他身世的凄涼,和精神的創傷。
他三歲時,我的曾祖父和曾祖母即在戰亂中喪生。失去雙親的爺爺,被其叔父領養,一直過著動蕩的生活。解放后,又歷經各次政治運動和歷史事件,打過游擊戰,煉過鋼鐵。自然災害時期,挖過草根,啃過樹皮,吃過“觀音米”……后來,又給人放過牛,當過長工。直到與我裹小腳的奶奶成親,他顛簸的人生,才算有了一個并不平穩的家。
也許,爺爺已經習慣了孤獨;也許,他是希望在人生的最后,封閉自己的內心和情感,讓時間來為自己療傷,以此進入生命的一種境界吧。
一個人的內心世界,比世界本身更難以琢磨和看透。
但爺爺到底沒能走到第二年春天,他在那個雪花飄落,充滿凄寒的冬天,安靜地去了。像一朵枯萎的花朵,凋零在枝頭。
按照鄉間風俗,凡老人謝世,臨終時,都要洗浴,更衣。似乎這樣,才能清洗掉肉身留在塵世的罪惡,讓靈魂干凈地上路。
父親將爺爺放進澡盆里,幾個姑姑扶住爺爺開始變涼的身體,一邊哭,一邊替爺爺擦洗身子。冬風吹來,寒氣聚攏。人生的意義,仿佛都在那個澡盆里了。
4自爺爺去世后,那個澡盆就再也沒人使用。它一直被父親掛在院墻上,像一個圖騰,記載和隱藏著我們家族的歷史。
澡盆,不只用來洗澡,還用來盛裝生活與苦難,希望和命運。
每當看到院墻上掛著的澡盆,我就會想起爺爺最后坐在澡盆里的樣子。想著想著,我好似看見爺爺并未死去,他復活了,隨同那個澡盆一起,變成了一棵樹,活在我們周圍。
生命的輪回,多像一棵樹呵,即使被伐倒,制成木盆后,也在按樹的方式——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