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結了茶緣,就仿佛回到了小孩子的時候,單純、敏感、好奇。
時間久了,仿佛在生命里另有一個王國。每每被生活磨得累了、倦了、委屈了,就翻出陶制的小茶爐來,暖暖地煮一壺普洱,滾燙地入口。當那熟悉醇厚的滋味散入四肢百骸,一顆疲憊的心像是被熨貼過似的。這茶,就像是小說《飄》中常常被郝思嘉握在手里的那一把塔拉的紅泥土,那是能帶給人力量、帶給人慰藉的。
我出生在邊疆小城烏魯木齊。新疆是不產茶的,家鄉只有一種茶,由遙遠的湖北運來老實耐喝的茯磚茶。在新疆,無論貧富,幾乎家家都有一只煮茶的大銅壺或大鐵壺,家家都有一只花花的鐵茶罐。凡買來的大茶磚,就用刀斫成小塊,放進這茶罐中。那茶罐可不是專門的,它原本可能是裝月餅、裝餅干、裝麥乳精的桶。在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鐵桶的模樣又總是相似的,就連桶身磕的小坑和掉落的漆痕都如出一轍。你常常可以看到這樣的場景:維吾爾老大娘用糙如樹皮的手自褪色的茶罐中抓出大大一把粗枝大葉投入銅鍋中,用勺攪著,揚起濃紅的茶湯。十二木卡姆的樂聲從破舊的音匣中傳出,家家升起炊煙,飄出磚茶濃釅的香氣……
長大后一個人漂在北京,喝到了名揚四方的普洱茶。普洱茶的味道雖然不似茯磚那般簡單樸實,卻別有深沉渾厚的內涵,并且,那茶磚和茶餅沖泡出的釅紅的茶湯,也是香濃的、滑厚的,像童年時那一茶缸磚茶似的。還真是親切呢。極好的普洱是買不起的,只是偏愛上世紀90年代的銷法沱、上世紀80年代的梅花餅,還有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甲級沱。那時普洱茶價還算公道,這樣的茶工薪族消費得起,平日喝來暖心暖胃的,很是體貼。
同慶號、宋聘號、文革磚也在朋友茶館沾光喝過,老茶。加之靈秀可人的茶藝師,唯有驚艷。最幸運的一次,是遇到從云南來的普洱茶王。說是茶王,卻見一個普普通通的云南漢子大喇喇坐在沙發上,大冬天的,只穿一件襯衫,一條單褲,并且褲管高高地挽起在膝蓋,手里執著粗大的竹水煙,咕嚕嚕地抽著。聽我們聊到什么茶,便遣人從房間里拿出什么茶:上世紀30年代的鴻泰昌、86班禪緊茶、金瓜貢茶、金雞沱、早期黃印……輕描淡寫地:喜歡送你好了。說著隨便找了個紙袋將這些茶裝起了送我。捧著這一袋茶走出來,半天還不相信這是真的。直掐自己。足足喝了兩年。又拿來送朋友,直到前不久才享用完。真是覺得這輩子值了!
喝茶也不光是幸福的時光,也有凄涼的時候。一次染了流感,發燒打擺子,病得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了兩天兩夜。家里呼湯沒湯思藥無藥。第三日勉強掙扎起來,從茶柜里翻出上世紀80年代的白針金蓮。用烤壺烤了濃濃的煎了一壺當藥般飲下去,頓時渾身沁汗,一股暖意從胃里升起來,喉頭清涼而五臟皆暖。雖是病時,也能感覺到白針金蓮那獨特的荷香、清冽的茶氣。三四壺熱茶下肚。額上亮亮地出了一層汗,竟然餓了——煮了一大碗雞蛋面條,呼啦啦吃完,病也去了七八分。那一泡茶,竟是救命茶呢。
喜、悲、憂、懼……人生之路總伴著坎坷,或風雨。許多朋友結識了,又離開了,相知了,又淡然了。唯有茶,唯有那一杯清香溫潤的茶,可時時握在手中,無論多晚,多冷,只要握一杯在手,心里仿佛就篤定了,寧靜了。年節時,常常收到朋友寄來的茶,去外地看朋友,包里也總是滿滿地塞著茶。友情是茶,茶是友情。無論我們相隔多遠,茶總使我們心靈相系,無論世事多么浮躁功利,茶總將我們帶回一個清凈無染的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