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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驤
1939年。省立臺北師范學校藝術科畢業。現為作家、畫家、紀錄片工作者,并于文山區小區大學開設電影課程,曾制作《映象之旅》、《作家身影》等多部電視影集。創作以散文為主。著有散文《文學漂鳥》、《行旅畫帖》、《捷運觀測》等。

向來,各種圖像書(尤其是攝影集)翻看到最末一頁,往往就安插一幅人物的背影,仿佛營造一種氛圍——故事結局,角色退場。讓讀者在末尾掩卷之前,留下這么一個印象:所敘及之事已畢,一切到此行遠矣。
在眾多的閱看經驗中,我并不對“背影”這件事多想什么,總依著書籍編排者的暗示,闔上封底書皮而已。
然而這背影的力量,實在不在于它的淡出,人物見背之時確有遠去感覺的發生。
這么想著想著的時候,整本書的場景復又輪番在腦中反復呈現了,好像從先前的回溯之中,能找到人物此后腳跡的線索那樣,推想今后之事。那么,這背影圖像變成另一回不被記載的出發了罷。
日常隨身總攜帶一本小小的白簿子,將身歷的場面、景致——但凡予我有所觸動的事物,草草畫下來。看起來不過是些零星破碎的線段,堆棧出化約的形貌輪廓。在一般人眼中,瞧不出什么端倪的東西,卻是我的珍寶。日積月累的成落成箱的,占據畫室里相當的空間。
百無聊賴的時候便信手翻看它們,生活場景就這么樣片段片段映出,參照畫紙底邊注記的日期和語詞,常常就勾串出具體的記憶,那一度過眼的景物從腦海中召喚出來,之前、之后的情節,觸動我的背景等等,重又咀嚼一遍。
昨天,照例抽出一迭速寫來翻看的時候,手中出現許多背影圖繪,頗讓我驚異——原來自己素向也為背影所感動唷。
想起某次日本旅行回來——那次是用照相機記錄的,發現所拍的俱多是人物的背影!男孩探身看橫濱港岸,和服祖父向身邊孫兒指出隅田川的遠方;舟子在船頭便溺;地鐵總站的大鐘底下,上班族的匆促背影……結集為“日本之背”,曾在《當代》雜志發表。

為什么拍到的是“背”呢?顯然的理由之一是:不可能迎面去拍它而不打擾情境的繼續;另外更積極的原因是:角色背影姿形溶入他前面的景象,恰有意圖訊息的呈露。如若換作人物正面的角度,那顯示與景物的關系是“走出”而非“進入”了。
速寫的構圖選擇,常與上述snap(抓拍)的條件相似吧。抓拍的攝影家,常在預先選定的景物中等待,以俟到位到點的角色與動作出現,按下快門,即所謂“決定的瞬間”的名言。
速寫繪制的時間甚短,但不可能瞬間完成,許多情形是最先以角色的廓形畫定在紙上,然后按此人物的大小比例,從容地將周遭景物逐一發展開來。那人雖繼續走開,而頃才的身影卻被鎖定在畫幅里,成為觀點的一個中心。(往前或往后的移動,對于描繪參照的影響不大,只是小大的改變而已。)觀者依憑人物的大小、位置,理解其他事物的實際尺度,以及風景的深度感。當背影人物是為主要的前景,占據畫幅全部的時候,環境配置做了大膽的省略,那也留下墻根的基線,或者腳下的淡影而已。
我毫無困難地從故紙堆里揀出這20幅來(尺寸約莫11cm×15cm),盡量呈現人們在山野、河邊、道路、室內或車廂里的諸多背影,保留它們原始的筆跡(只為閱看時對形體的辨識,此時我做了單色的調子)。
底邊日期自1999以來,約莫十年了吧。圖中的人物保持一定的身形沉默著,而背向的姿影仿佛比諸他們的正面五官細節,對我而言有著更為豐富的表情呢。
這些背影人物顯現他們的身份;當時所處之境;從容喜悅的跨過懸橋;或是急匆焦慮的探向售票小窗;還是旁若無人的激情擁抱;或者不勝負荷的舉起油漆滾輪,面對一大面墻……我確曾因感動而提筆畫下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