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錫嘉
1939年生。臺北工專機械科畢業。曾任《臺肥月刊》總編輯,中國文藝協會、中華民國新詩學會理事。曾獲全國優秀青年詩人獎。創作有論述、詩及散文。著有論述《耕云的手──散文的理論與創作》;詩《竹頭集》;散文《屬于山的日子》等。
放下《目送》,我合上書,眼睛茫然地飄向遠方;大屯山的綠從遠處迤邐而來,一直綠到我的書房窗前,然后被一只綠繡眼又纖又細的叫聲,把我叫醒。醒來時刻,我把剛剛在夢邊緣提在手上的往事擱在窗下,匆匆回過神來。
然后,我才又回轉身去撿起剛剛放在窗下的夢里往事。
父親在民國初年,是一名幼小的放牛童,大字不識一個。他出生在一個貧困的家庭,不過才十歲,就必須到北港溪邊替人家看牛,由于家貧,常常穿一件由幾件破衣服剪制而成的拼裝衣服與過寬的短褲,在溪邊放牛。才十歲,瘦小的個子,穿著又奇怪,因而常被其他牧童欺負。到了15歲,為了抵抗欺負,他偷偷跑到隔壁村練習打拳。及至后來,父親因為做糕餅工作,經常打赤膊,才發現他胸前有一個巴掌大小的刺青,事隔幾十年,刺青已經模糊,辨不出是什么圖案。
父親作糕餅生意之后,幾乎終年都坐在火爐前煎餅;由于燒的是煤球又充滿嗆人的臭味,致使皮膚整日搔癢不止;身上的奇癢幾乎讓父親痛苦一輩子,也不知抹過多少種皮膚藥膏,吃過多少過敏藥都無法治好。然而為了這個家,為了讓六個子女能正常接受教育,他簡直日日都守在煤球火爐邊工作。他說:“你們要認真讀書啊,像我一只青冥牛(目不識丁的意思),辛苦一輩子也賺不到什么錢!”
記得我初中三年級,開學沒幾天。有一天,我放學才回到家,就見父親的腳踏車后座已經捆好二簍餅貨,準備就緒,正要出門送貨。
“爸,要去哪里?”我問。
“新港,你們先吃飯,我很快就回來?!?/p>
很快嗎?嘉義到新港,腳踏車載著近百斤的餅貨,一趟來回至少也要兩個鐘頭。個子不高的父親,真的很吃力,雖然十幾年來一直就是這樣過的,但在我內心的感覺卻愈來愈不一樣,愈來愈沉重。父親說完話,推動車子往巷口走去。這一車,車子與餅貨加起來比父親還要重很多,最怕途中遇到什么狀況??锤赣H瘦削的背影,在夕陽下搖著晃著,十幾年來在我心中已經累積了相當的重量!
時鐘的兩只腳不停的往前走,都晚上十點了,還不見父親回來,全家人如鍋上螞蟻,但母親說,不會有事的。又過了約莫半小時,鄰居阿成跑來告訴母親說,父親下午在途中不慎撞到路樹,車倒壓傷腳,幸好有人幫忙。現在腳踏車暫放在新港糕餅店,他要坐車回嘉義。隔天,我搭車去新港把車子騎回來。腳踏車是我們家最重要的生計伙伴。到初三下學期,我終于接下父親這個送貨的工作,也真正了解到父親的辛勞。
送走父親也已24年了,烙印在我心版的背影的重量不減反增。今天讀到龍應臺這篇感人的《目送》,那份教人不知如何是好的情緒,把我整個人都推落到回憶的深淵。
《目送》,我70歲的閱讀于焉在心中攪滾。有太多與父親間的記憶在心里交纏:手的交握、眼光的交會、影子的交迭,雖然我們父子間曾經有工作的交棒,然而,終究我還是走了自己的路。19歲那年,我拎著一只小皮箱,幾件衣服幾本書,步出生活了19年的家,到臺北讀書工作。這一次是父親望著我的背影消失在巷口。不知道他的感覺是否跟我一樣?目送親人遠行。
龍應臺的《目送》把親情好貼心地貼在每一雙閱讀的眼睛,包括我這雙70歲的老花眼。她從目送兒子上小學開始,出國到美國當交換學生,一直到上大學,變成一個不大理父母的青年了,她還是在兒子漸行漸遠之中,癡癡地望著兒子的背影,“站立在小路的這一端,看著他逐漸消失在小路轉彎的地方?!奔词箖鹤印坝帽秤澳嬖V你:不必追?!彼睦锶杂心欠萏鹈鄣挠H情以及一絲絲落寞。
文章從目送兒子幼小的背影下筆,最后筆尖落處卻是父親躺在棺木里的最后一次目送。唉!當我70歲的老花眼讀到“火葬場的爐門前,棺木是一只巨大的沉重的抽屜,緩緩往前滑行。沒有想到可以站得那么近,距離爐門也不過五公尺。雨絲被風吹斜,飄進長廊內。我掠開雨濕了前額的頭發,深深地凝望,希望記得這最后一次的目送?!蔽业那榫w已然潰堤無法控制了!
目送,是一個多么教人無法承受的親情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