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生態文化節已經開幕了,從最開始的莊嚴的煨桑儀式到轉山活動,牧人們個個都帶著虔敬的表情參與其中,而我們則離開了飄灑著風馬的賽馬場,繼續我們的訪問。今天要找到合適的訪問對象恐怕更加困難了,大部分牧人都帶著家人去了文化節而只留下個別勞動力看家。就在這種忐忑的心情中,通往村中心的路上,我們看到了彭措家的帳篷,他們一家三口正在收拾東西打算參加明天的盛會,這似乎是上天給了我們一個相遇的機會。
彭措:我今年45歲,就是在這個地方出生的。我家分草場的時候是5個人,每人2000畝,不過可用的只有7000來畝,總體來說我們隊的草場都不太好,有沙子的地方比較多。現在我家已經差不多把分給我們的草場都退出來,讓給野生動物了,是完全自愿的。我現在是在我父素的草場上放牧,父母都已經去世了。
我之所以讓出草場,是因為反正牲畜數量不多,草場夠用,我家現在有40多頭牛,沒有羊,不很多,但是人要滿足的話就需要太多了,怎么都不夠的,現在我一家人不冷,能吃飽肚子就夠了。我是希望牛羊多一些的,不過牛羊多了做什么呢?換摩托車、汽車嗎?可是我知道現在很多牧民家就是為了買車蓋房才把自己搞貧困的,這種東西在我們這樣的地區也不需要,沒必要為了這些沒用的朱多養牛羊。這些機械我們不懂,壞了都不知道怎么辦,還要賣更多的牛羊買汽油才能讓摩托、汽車跑起來,這又何必呢?
對于“發展”我們隊伍里盡管有不同聲音,卻始終有相同的無法解破的迷惑:“人的物質需求是無限的,人的本能就是想過得更好更舒服”,照此邏輯我們會無限地繼續“發展—下去,然而,地球上的資源容許我們這樣下去嗎?人是不是應該節制自己的物質欲望?彭措的一番話又引起我們對這一問題的討論。他的帳篷里很簡陋,一個鐵皮爐子,一大堆曬干的牛糞,加上一些鋪蓋,這與我們比起來需要改進和提高的地方簡直太多了,可他卻沒有更多的奢求,這是不求進取?還是一種值得倡導的樸素的自我節制?有人講起了那個廣為流傳的漁夫奮斗致富以后還是要去曬太陽的故事,真正幸福的生活是住洋房買汽車還是像他們這樣簡單而滿足的生活?然而這些都是我們外來人的話題,在彭措的思維中甚至從來沒將這些納入進去。不可否認,我們被這種平和的心境打動了,同時心里也不免出現一個巨大疑問:在物質和精神的劇烈沖撞之間,彭措他們將怎樣走下去?
每一片土地都有自己的主人,一旦破壞了土地,主人跑掉,土地就失去了營養,所以沒有7動物的草場就像一個家庭沒了主人一樣,內在的沒了,只剩了外在的。一片土地上的動物被殺了,就馬上失去營養,草再也長不好,動物的血流入水里就讓水變得不好了,人也會生病。同樣,地下的礦物就像人的內臟,那些挖礦的人挖出了土地的心臟,土地自然不會再好。而且有了野生動物,整塊地的精神都不一樣了,沒有動物的草場看起來就像沒有母親的孩子。我讓出來的草場上有了動物,就好像我家有了動物一樣。以前有外來人進來打野生動物,那么殘酷,才造成現在這種天上掉蟲子,地里長老鼠的事,這就是一種報應。
以前大集體的時候,有任務的,把大批家畜賣到外面去,遞進屠宰場,在那兒牛羊看著自己的同伴被殺,等著自己被殺,很殘忍,于是草開始變得不好。不過那時候整個生活條件比現在好,物質多,往外賣的牲畜特別多,那時整個沒有信仰的,沒有什么事情能干和什么事情不能干之分,只要想要達到什么目的,干什么怎么干都可以。實際上,牛羊養了我,我要懂得養育之恩,我們的牛奶、酥油、牛毛、羊毛已經夠用了,并不需要一年一定要賺多少錢,不需要那么多牲畜。現在除了移民的那些人,還堅持放牧、堅持游牧的人基本上都這么想,我覺得還是這樣好。
也許,這里真的有過“過牧”?如彭措所說的那樣大集體的年代“有任務的、大批的”養畜,并賣出去,只不過我們還無從知道那時對草場影響的程度有多大,這屬于科學家需要探究的事情。而讓我們驚訝的是彭措說草場變得不好了就是因為那時往外賣的牲畜太多造了孽,如今他的知足和不再多養牲畜或許就是對那時“造孽”的一種糾正?看來,彭措他們嘗到過商品化帶來經濟收益的甜頭,但也嘗到過草場由此變壞的苦頭,他們是在對比中選擇著自己生計方式,誰又能說他們只有信仰而缺少理性呢?
現在國家推行“退牧還草”和“禁牧”的政策,國家的政策都是好的,給我們蓋房子,但是我擔心一些人喜歡國家的補貼變得不勞而獲了。我們整個一隊40多戶人家里面大概只有十來戶是不用依靠國家補貼過生活的。國家的負擔變重了,而這些人也都不愛放牧了。我個人覺得能自己養活自己還是最好的。而且減少牲畜和禁牧以后也有一些讓我們想不清楚的事兒發生了。
比如從這兒往村中心方向的路上那個叫“吉祥的山谷”的地方,因為以前那兒的草特別好,才有了這樣的名字。后來草場主人生態移民搬遷到格爾木去了,那片草場差不多已經有6年沒有放牧,去的人都很少,前段時間我去看了看,變得好像沙漠一樣,到處都是老鼠洞,甚至可以說那里到處都是老鼠的味道。
以前老鼠根本不愿意到山上來,我說的是有細細長長尾巴的那種,不是鼠兔。它們到底什么時候出來這么多我不太記得了,可能就是兩三年前,以前沒有這樣的現象。現在連山坡上山頂上都有老鼠了,它們就好像從什么地方一下出來的,就像是從天上掉下來的。鼠兔是吃草的,而老鼠是吃草根,所以老鼠多了以后,草也不行了。
除了那個“吉祥的山谷”,我們這里的草山也變化非常大。在我的記憶里,小時候門前的山上應該是=類草,雖然不是很高,但還是密密的,現在都已經成了紅色的沙土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天早的關系。原來沒水的地方,突然開始冒出水,地變成一塊塊的樣子,然后天旱水干了,沙化,下大雨,把表面的草和土沖走,就成了光光的黑土灘。用手摸過去,手會變黑,那些地方的草會死掉,而且很難再長。
現在冬天熱,夏天冷了,夏天早上土也凍了,像以前,不是這樣的,也就是最近兩年,主要是早上,土的上面一層凍上了。凍了的土和沒凍的,走起來的聲音是不一樣的,所以一下就知道了。7月初的時候跟以前比起來,一點都不像夏天,倒像冬天那么冷的。草的生長肯定會受影響,太陽必須要先把凍土融化掉,草再生長,土是冷的,因為這個,確實草長得不好了。我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總覺得草是晚上長的,現在夏天太冷了,晚上草長不出來,只能等到白天,土熱了才能長出來。
現在我家還是堅持游牧,三個季節輪換草場,冬天住房子,其他時候住帳篷搬著家走。冬天一住進房子我就急著出去,因為我們牧民都是住帳篷游牧的,雖然老婆孩子都說還冷呢過段時間再搬出去吧,但我還是堅持,在房子里老覺得悶,感覺心情都和帳篷里不同,一出來就好像換了一種心情,也許是習慣了,一出來,_情和精神就特別好。
蓋一間房子要幾萬塊,而且不能移動。黑帳篷可以隨意走,破了自己補,不用花一點錢。現在我家也有一頂黑帳篷,有現在這個帳篷的兩個那么大。因為這次搬家是我一個人搬的,所以暫時用了這個白帆布帳篷。不過我還是覺得黑帳篷好,現在這樣的白帳篷,不管是修路的還是考察的都在用,而且白的跟牦牛顏色不搭配,只有黑帳篷、經幡和牦牛在一起才好。
我的兒子現在5歲,打算等他7歲時候送到親戚家去上學。我祖祖輩輩放牧,而且放牧的時候最快樂,只有放牧才會覺得心里比較安慰。
和彭措的談話讓人在平和中感到觸動。他講到的對現在生活的滿足,對自然的感恩,對過去大量放養牲畜而造的“孽”等等,都引起了我們隊伍內的激烈討論。當他講到“不能靠國家補貼過生活的……那樣的話國家的負擔變重了……能自己養活自己還是最好”的時候,我們都沉默了。大家一致認為用東部的經濟補償西部的生態是應當的,而對這樣的補償如何去用想得不多,只是猜想牧民們得到這樣的補償一定會高興,卻沒有想到彭措,還有見到的許多牧民并不完全這樣看。看來這里需要補償,但也需要一種當地內生的持久發展的機制。這又是一個我們與當地人的價值判斷不盡相同的一個實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