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尷尬與優勢:70后曖昧的可塑期
我們已經習慣于把作家按代際劃分,上個世紀五十年代出生的作家、六十年代出生的作家、七十年代出生的作家和八十年代出生的作家,在當下的文學語境里被表述為50后、60后、70后和80后。人人都說這種表述不科學,因為文學的質量不論古今,作家也從不以年齡大小論優劣,放在一把大傘下討論容易抹煞作家和作品的獨特性;但人人都在用,因為方便。姑且用之。
與50后和60后作家相比,70后現在面目還比較模糊:一是因為,70后只在這一兩年才真正進入評論視野,相關研究還不是很充分;第二個原因,這一年齡段的作家正處在成長和上升期,創作還不定型,風格多變,涉及的題材也比較廣泛,寫作的穩定性還有待進一步形成,對他們及其作品蓋棺論定亦須假以時日,他們自身的成長也需要經過時間的淘洗。但可以肯定的是,在中國當下文壇,70后作家已經成為一支越發強勁的生力軍,屢屢帶給我們驚喜。我生于1978年,又在文學雜志當編輯,接觸的也主要是60后和70后的青年作家,尤其70后,他們的創作以中短篇小說為主,已經成為文學雜志最可靠的作者群。因為對自身和他們的人與作品比較熟,相關的問題思考得也就相對較多。
在我看來,70后作家正處在一個曖昧的“可塑期”。
所謂“可塑期”,就是他們尚未定型,這也是所有青年作家面臨的共同問題:今天這樣,沒準明天就那樣了;今天還寫得起勁一腔熱情,明天可能就把筆扔掉干別的了,這個時代可供選擇的事業很多,誘惑也很多,而文學也早已經邊緣多年了;他們的文學趣味和野心也時刻在變。據我所知,有些頗具才華的年輕作家剛出道時信誓旦旦,對文學有深重抱負,但一兩年出不了頭,便放棄純文學理想,改投市場門下,開始降低文學底線,怎么賺錢怎么寫。還有一些作家,心無定所,擅長跟風,文壇上流行就寫什么,如同游擊戰,打一槍換一個地方,換一個地方打一槍,最終人心浮躁,筆也寫壞了。
所以,對這一撥年輕作家,最重要或許還不是才華,而是沉靜和踏實,勤奮精進,認認真真寫好每一篇小說。
“尷尬的70后作家”這個說法這幾年好像越來越多,且大部分來自媒體。眾多媒體進行階段性文學GDP計算的時候,總會哀其不幸怒其不爭,順手就把“尷尬”的帽子扣到70后的頭上。究其原因,在70后這些年一直是被忽視的群體。
當批評界和媒體還在盯著60后作家時,80后作家突如其來,迅速成為耀眼的文化和出版現象,讓批評和媒體不得不大幅度地轉移目光,70后被直接跳過。若干時候以后,當大家回過神來才發現,我們文壇的代際傳承是從60后直接到了80后,70后在哪兒呢?這在很長時間里成為圈內的重要話題,隨之而來的是對70后的批判。大意是,之所以被忽略,根本原因在于70后作家沒寫出像樣的東西。這個批評貌似莊嚴公允,但仔細推敲,好像味道也不正。因為在文學質量上,他們拿的是60后的文學標準來要求70后;而在市場效應上,拿的又是80后的尺寸來度量70后。這雙重標準,放誰身上也扛不住,70后在這個混亂的邏輯里當然乏善可陳。但是,如果我們統一一下標準。就會發現,盡管在市場上70后沒能分得一杯羹,但作品質量,應該遠在80后之上,個別作家即使放在60后的序列里也并不遜色。而這個被忽視的身份,恰恰可能是70后的優勢。這個我們過會兒再說。
——我想說的,也是真正以為是70后“尷尬”的是。我們是缺少“歷史”和“故事”的一代人。
1990年代中后期成名的一撥60后作家被批評家冠名以“晚生代”,他們生在六十年代都已經是“晚生”的“遲到者”了,70后作家更是遲至晚矣。1970年出生的作家,“文革”結束時也才六歲,剛剛開始有所記憶。而1976年以后出生的作家,根本連“文革”的邊都沒沾上,上世紀八十年代的“先鋒文學思潮”他們又沒能趕上,平白錯過了兩個重大的歷史和文學事件。我們從小要做好孩子,念了差不多二十年的書,然后一頭扎進文學里,所以和60后相比,70后是沒有“故事”和“歷史”的一代人。60后還有革命的廢墟,還有政治和靈魂的陰影,還有一個可以策動精神反叛的八十年代。所以他們與生俱來就有顛覆和反叛的目標和沖動,70后只能遠遠地看.啥都沒有,感不能同于身受,他們血液中缺少這樣的基因。而80后,成長于中國改革開放的環境里,從小就受肯德基、麥當勞、變形金剛和西方價值觀的耳提面命。他們的世界觀和人生觀里已經有了全球化和地球村的影子,他們放松、從容、自我的世界與整個世界幾乎可以劃上等號,所以他們對這個時代和生活習以為常,沒有疑問,他們肆無忌憚、出入自由,價值觀里崇高的份額較之前輩和哥哥姐姐越來越少,除了自我,一切都稀松平常,他們可以真誠坦率地表示對名利和商業時代的認同。這也是他們比上幾代作家更擅長與市場打交道的原因。
與這一撥更小的孩子比,70后拘謹、憂郁、心事重重瞻前顧后,既不能像80后那樣放曠灑脫、堅決不“信”、放棄對主流價值觀的認同和追求,又不愿放棄對60后的“故事”和“歷史”的遙望,他們希望自己也能“不信”,也能“懷疑”,也能“顛覆”和“解構”——而這“不信”和“懷疑”在60后那里恰恰意味著另一種“信”,“顛覆”和“解構”在60后那里也意味著另一種意義上的“建構”。也就是說,70后在骨子里頭還是希望像60后那樣有所“本”,有所信仰,有所堅持和依傍,而這恰恰是他們與生俱來的缺失。所以,70后的焦慮在于,既不能像80后那樣無所焦慮,又不能像60后那樣深度焦慮;70后的焦慮在于他們的焦慮太過膚淺。這是他們更要命的尷尬。
照我的理解,70后在精神上更接近于60后,這在寫作實踐和作品里所表現出氣質上可以得到證實;而與80后,卻覺得代溝更為深遠,文學氣質上也相去甚遠。
但是,對文學而言,所有的尷尬和劣勢必將成為優勢,只要它是你的最基本也是最獨特的困境。困境即是挑戰,也是文學得以拓展和進步的唯一動力。前提是你必須深入理解和把握這個困境,然后想方設法解決掉它。
70后夾在60后和80后之間猶豫彷徨,整體上處于無主狀態,岔道很多,這種東張西望的焦慮正是產生好東西的必要條件,你必須沉靜思考、四處出擊,然后就有了無限的可能性。文學要的就是這個無限可能性。精神的問題越大,文學的可能性就越大。所以,對70后的一批作家,我一直抱以樂觀的期待,只要沉得住氣,一切都有可能,因為文學是慢的。
2民族與世界:70后創作的可能性之一的思考
在中國,很多年里都有一種極具真理氣質的說法: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意思是只有充分發揚本民族的傳統和特色,成為獨特的文學景觀,才越有可能成為世界文學。這話的意思好比,一個人越是土著,就越具備全球化的可能,因為你的土著在全球化中不可或缺。從文學的角度看,的確很有道理。文學本質上就是求異存同,以色列有以色列的文學,美國有美國的文學,韓國有韓國的文學,中國有中國的文學,各有自己的而不是別人的文學,才能構成真正有意義的世界文學。
對我們的青年作家來說,首要的問題是解決如何看待“民族”的問題。盡管60后中一批作家秉持普遍性和超越性的文學理念,但一個不爭的事實是,很多作家都已經意識到要從中國古典文學傳統中汲取營養,再做一次“尋根”之旅。“小說已死”的預言一直流布到今天已經百年,的確,文學的可能性被一點點窮盡,寫作在今天成了一項艱難而危險的職業。我們已經很難再在全球化、平面化的時代里玩出什么新花樣,文學錦囊里的所有秘密路人皆知,你用的我知道,我玩的你也清楚;文學的全球化意味著趨同,趨同則意味著死亡;如是,文學的出路在哪里?從哪里來就該到哪里去,出路在來路中;愷撒的歸愷撒,上帝的歸上帝。70后一批作家絕大多數科班出身,對八十年代的先鋒文學遺產繼承甚多,而先鋒的遺產又都是從西方繼承過來的,如果他們認祖歸宗,那一定得跑到外國去,見到的是一幫姓福克納、加繆、馬爾克斯、卡夫卡的先輩,事實上我們的祖宗姓屈叫屈原,姓李叫李白,姓曹叫曹雪芹,姓周叫周樹人。
如果福克納、卡夫卡他們是牛奶和面包,那李白和曹雪芹應該就是血液和基因了。何為“體”,何為“用”。一目了然。然而真正的問題在于,我們應該從李白和曹雪芹那里尋回到什么?是遣詞造句的方式還是標點符號的用法?當然都得學,這些外在的東西是所以成為“民族”的保障,但更根本的是,找回并審視五千年來的單單屬于這個民族的文化心理積淀、文化認同和看待世界的方式,找到適合我們自己的感受和表達的路徑。找出它造就的我們之所以是我們的合理處與不合理之處。健全自身和表達,以便將個體對于世界的獨特認知完整、充分地表達出來。讓世界看到,這是一個從詩經和離騷那里走出來的、別具一格的世界人。
這對青年作家來說要求過高,起碼我在閱讀、寫作和思考中,覺得難度相當大。絕大多數的青年作家同樣是喝“狼奶”長大,對中國的古典文學缺少系統的閱讀和理解。形式上的東西也許好學,但好學的東西從來都不是最重要的,那些真正需要領會的東西實在太過抽象,而領會又將是漫長的。我之所以提出來這個問題,只是提個醒,給自己也給寫作的同行,真正的中國式寫作是無法回避這一點的。好在青年作家來日方長,學而時習之,將終有所得。
“民族”的問題還有一個層面,那就是如何通過文學作品解決中國問題。1998年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若澤·薩拉馬戈說:“我的每一本書都試圖回答一個問題,澄清一個疑問,理清一種想法,表明我是如何在這個世界存立的,是如何理解這個世界的,抑或我是如何對這個世界感到不解的。”中國當代社會是青年作家的基本生活場域和根本的精神處境,中國問題,也就是當代社會與人的關系問題,也必然是作家的面臨的重要問題,他們的任務是,如何通過文學作品理解和表達他們獨特的有價值的見解。
比如城市化問題。中國是個巨大的農業國,當土地在今天已經不再成為農民的命根子和搖錢樹,當城市化的列車地動山搖地駛過整個中國,當人們面對土地喪失和高樓大廈崛起而萌生深度的焦慮時,當人們身處都市、穿梭在巨大的玻璃城里,環保問題、心理認同問題、原鄉問題一起涌來的時候,人和這個世界的關系究竟發生了何種前所未有的變化,這些都是需要敏感的青年作家及時審視和思考的問題。
60后和70后的作家中,大部分都是生長在鄉村,逐步走到城市然后生活在這里,中國近些年的城市化進程其實也是作家自身的城市化進程,對城市的考量同樣也是對自己的考量。但從目前的文學現狀看,似乎真正將注意力長久深入地放在這個問題上的作家還很極少。50后作家多年來致力于鄉土中國的書寫,因為他們半生扎根鄉土,即使現在生活在城市,鄉土記憶和經驗依然占據了他們整個文學思維空間。而60后、70后則是少小時接觸了鄉土中國,成長的過程則是遠離鄉土實現城市化的過程,對城市化的問題可以拉出一個有效的審美距離。至于80后,他們絕大多數生長在城市,對鄉土中國缺少切膚的體驗和理解。因此,我以為城市化進程中的人與世界的關系,尤其是其中的心理認同和身份認同的問題,當是年輕一輩作家的一個非常重要的寫作方向。
提出這個問題,也是因為,我覺得它與當前整個世界文學的部分走勢有某種同構關系。如果排除所謂的意識形態因素,從最近十年來的諾貝爾文學獎的授獎情況看,我們可以發現,當前世界一流作家集體致力于的文學主題是,對整個世界西方化進程的探討,探討這一不可否認的進程帶來的文化、身份和心理認同等問題。這些作家大多身處兩種文明的夾縫中,既進退維谷又左右逢源,以“他者”的視角,通過一種文明審視另外一種文明,成為所謂的“無國界作家”、“國際化作家”。我不認為這只是一種時髦和潮流,它是全球化到今天的必然結果。地球成為一個村落,世界變得平面、透明和趨同,在趨同中如何看待自身的特性,如何堅守和完善自己,理應成為人們最為焦慮的問題。
有鑒于此,我以為留守本土的,比如70后作家,如果缺少必要的全球化經驗和視野,那么深入中國當代社會,同樣可以處理這樣的問題,只是在這里要本土化為對中國的城市化進程中農業文明和城市現代文明的辨析,探討鄉土中國往城市中國過渡中如影隨形的諸多問題。
在這個意義上,民族和世界應該能夠實現有效的接軌。當然這也只是望天打卦,一己之見,我的希望是,我們的作家都能更好地打開自己的視野,寫出更多更好的既是民族的又是世界的好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