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家敘事方面的出奇制勝,評論者已經說得太多——人們或因此贊同他,或因此貶仰他,當然,爭議的后面,就是認可。暫時撇開博爾赫斯、卡夫卡、阿加莎·克里斯蒂這些話題吧,《解密》、《暗算》、《風聲》、《軍事》這些小說作品的物質基礎已經足夠堅固,我想談點別的。
人們大概都熟悉“三王墓”(亦作“三王冢”)的傳說——
楚干將、莫邪為楚王作劍,三年乃成。王怒,欲殺之。劍有雌雄。其妻重身當產,夫語妻曰:“吾為王作劍,三年乃成。王怒,往必殺我。汝若生子是男,大,告之曰:‘出戶望南山,松生石上,劍在其背。”’于是即將雌劍,往見楚王。王大怒,使相之:“劍有二,一雄一雌。雌來,雄不來。”王怒,即殺之。莫邪子名赤比,后壯,乃問其母日:“吾父所在?”母曰:“汝父為楚王作劍,王怒,殺之。去時囑我:‘語汝子:出戶望南山,松生石上。劍在其背。”’于是子出戶南望,不見有山,但睹堂前松柱下,石低之上,即以斧破其背,得劍。日夜欲報楚王一。王夢見一兒,眉間廣尺,言,“欲報仇。”王即購之千金。兒聞之,亡去。入山行歌。客有逢者,謂:“子年少,何哭之甚悲耶?”曰:“吾干將、莫邪子也。楚王殺吾父。吾欲報之!”客曰:“聞王購子頭千金,將子頭與劍來,為子報之。”兒曰:“幸甚!”即自刎,兩手扶頭及劍奉之,立僵。客曰:“不負子也。”于是尻乃仆。客持頭往見楚王,王大喜。客曰:“此乃勇士頭也。當于湯鑊煮之。”王如其言。煮頭三日三夕,不爛。頭踔出湯中,躓目大怒。客曰:“此兒頭不爛,愿王自往臨視之,是必爛也。”王即臨之。客以劍掇王,王頭隨墮湯中。客亦自凝己頭,頭復墮湯中。三首俱爛,不可識別。乃分其湯肉葬之,故通名“三王墓”。今在汝南北宜春縣界。
古人真是聰明。這個有遠古氣息、經各代略微加工之后流傳下來的故事,太有意思了,它幾乎能滿足所有對權力的想象。從現代敘事角度來看,它當然經不起推敲,沒有絲毫的心理過渡,行文不利索,細節單薄,等等。但它有古典式的神秘,它包含了很多的古老經驗、價值判斷,它甚至是寓言式的,就是單講故事元素,它也不會比任何一個現代故事差,意外,意義,謀略,君臣父子倫理,天道人心,什么沒有?!
“三王墓”也許在說,權力不受控制,戲弄即反抗。仇恨改變人心。故事中的王,不仁不義、不可理喻,他的唯一職能是殺人。明眼人不難看出,莫邪有死的心,莫邪并沒有想辦法讓楚王不殺他,相反,莫邪制造了楚王殺他的機會,如“三年乃成”,或,“雄不來”。按古人的習慣,雄雌之間,一是雄為大,二是二者須合在一起方能獲得至大的力量,莫邪留下雄劍,不排除有嘲笑之意,有打擊楚王之心,也不排除有留下籌碼、讓仇恨世代相傳的意思。這一步君王臣民之棋,臣民雖代價慘痛,但主動權并不在楚王手上,楚王在莫邪的布局中。
但在權威上,王仍然是至高無上的,王的獨占性不容侵犯,否則,反抗則失去其方位,故事的趣味也頓然喪失。如何破除權威的絕對格局?故事借助了天外之物:它講了被仇恨填滿的身體,能夠去到的神秘莫測境地,“(赤比)即自刎,兩手扶頭及劍奉之,立僵”,“煮頭三日三夕,不爛。頭踔出湯中,躓目大怒”;“王夢見一兒,眉間廣尺,言,“欲報仇。”王即購之千金,所謂眉間廣尺,符合古人之生有異相、天降大任等說法,而偶得一夢,又充滿神秘主義色彩。如此種種,按今天的常識,可能無法理解。是不是可以這樣說,既然王的權威必須由神秘力量加冕,那么,破除王的權勢,也要借助天意、人力以外的神秘事物。
在古代,世俗精神,比如孔孟之道,羅列了足夠的理由,不斷強調君權、父權的神圣性,因此,無論是弒君還是殺父,只要是危及大一統、正統的事件,都能引發大的動亂,但每一回,都要以替天行道的名義而始終。世俗精神、宗族倫理的合法性,需要天外的力量加以佐證,世俗的說教再加天外之物,更能讓人生敬畏之心。
我有時候會想,當天、天命不再出現在世俗精神里,當星星、天外之物不再出現在人們的夢想之中。當天道人心不需要像三王墓那般應驗時,神秘是不是不復存在了?祛魅化的現代社會還會有神秘嗎?如果神秘真的消失,人類還有恐懼之心嗎?
麥家給出了部分的答案——他以迷人的敘事方式,道出今日之神秘所在。一方面他告訴我們,神秘,也是生命的本質,它與存在相始終,正如人類永遠無法擺脫孤獨與恐懼一樣(到時到候,每一個人都會只剩下自己),人的種種毛病以及心有不甘,逞強或脆弱,皆由此生。所以,麥家寫的似乎都是無所不能的人,但最后說的,卻是有限的事。
《解密》中的容幼英,人稱“算盤子”,在劍橋攻讀博士學位時,“她設計的數學橋只用了388枚鐵釘(只有少數幾人把鐵釘數量減少到千枚數之內)”,天才如斯,卻死在產床上;容金珍是天才中的天才,卻被偷去他筆記本的小偷徹底擊垮;瞎子阿炳,生理上的缺陷沒有催垮他的意志,卻被恥辱感奪去了生命,“阿炳通過錄音機告訴我:他老婆是個壞人,兒子是個野種,所以他自殺了”;破譯天使黃依依,屢立奇功,最后卻因為桃色事件意外送了命;戰無不勝的英雄,也會有百密一疏的時候,“鴿子”林英生孩子的時候,迷糊間叫了丈夫“何寬”的名字,結果暴露了地下黨的身份;“老鬼”李寧玉似乎有通天遁地的本領,保得住出色完全重任(送出情報),卻保不住性命。在作者眼里,天才的下場比天才的能力更神秘。
此外,麥家恐怕還看到與國家機器有關的另一重神秘,革命好像過去了,但人們對烏托邦的狂熱追求并沒有離去,它召喚人們以有限的事物、以瘋狂的理性去征服無限的事物,它強調人定勝天的理念。它以崇高抹去個體的自主與獨立,它能讓人自覺順服并信仰。這種神秘似乎是我們自己的命運。《解密》中的“我”,問小翟愛不愛容金珍,小翟回答說,“我像愛我的國家一樣愛他”,“我”又問她后不后悔——
這時我注意到,小翟像被突然驚醒似的,睜大眼,瞪著我,激動地說:
“后悔?我愛的是一個國家,你能說后悔嗎?不!永遠不——!”
我看著她頓時涌現的淚花,一下子覺得鼻子發酸,想哭。
國家機器中神經最緊張的部門,肯定也是最需要保密的部門,如《暗算》中提到的監聽局、破譯局、行動局,《解密》與《軍事》中語焉不詳的“701”,等等。為這些部門工作的人,他們的使命是聽從組織的調令,隨時準備為國家奮身,這些部門.既能給人榮譽又能給人特殊待遇。隱蔽的生活,對普通人來講,是神秘玄虛;對當事人來講,是神秘外加誘惑,這種“生活”,讓他們能夠最大程度地挑戰自己的思維極限,捕獲與天、神秘事物直接對話的機會,按中國人的想法,他們所追求的最高境界,當然也就是天人合一。最高的國家機器總有一個不可調和的矛盾,它必須預設一種敵對關系,進而為國家的攻守提供合法性。個中的彎彎道道,與前文所提到的“三王墓”,其實沒什么分別。人際世界、天下萬物,除了和諧之外,還有另一個先在的本質,那就是沖突。要說它神秘,就是因為它不可改變,沖突是尋求天人合一境界的真正動力,沖突是天才們面臨的真正格局,容金珍、阿炳、黃依依、老陳、老呂、林英、老鬼,無一不身處真實或假想的敵對格局中,戰勝欲激發心智的迷狂、命懸一線時的激動、陰謀得逞后的得意,這是為什么強制性的國家機器能讓人前赴后繼而無怨無悔的重要原因,這也是為什么強制性的國家機器能夠“生產”出神秘權勢的秘密所在。國家機器對敵友格局有絕對的解釋權,它容得下瘋狂的理性、失控的野心,它有時候會威脅到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文革期間,容金珍之所以能成功解救被革命的容先生,全憑國家機器生產出來的神秘權勢;《誰來阻擋》中想要轉業的阿今,其左右不適的失落感,來自他對具有摧毀力的神秘權勢之復雜看法。榮耀、地位、待遇等,這些國家機器很輕易就可以許諾的事物,不是英雄之成為英雄的決定性因素,但它至少能緩解英雄的孤獨感。
人為什么是有限的?國家機器為什么能吸引有限的人試圖去做無限的事?
這兩樣神秘,一樣是人手解不開的神秘,一樣是需要時間幫助才可能解開的神秘;一樣是普世的,一樣是非他的——人的極限在有限中,但你永遠不曉得那個有限的限度在哪里,這就是人的局限,人必須要去挑戰極限才能證明自己的有限。麥家之妙,就在于他以一種神秘去說明另一種神秘——以有限的神秘說明無限的神秘。國家機器的神秘,也許可以在時間里破解,生命的神秘,時間不會給出答案。現代人在器物文明中如魚得水,自以為無所不能,他們的腦袋里,幾乎再無“神秘”二字,更別說對這一問題有何見識有何發現了。麥家對現代“神秘”感性又深邃、純粹又復雜的描繪,能不能喚起讀者對“神秘”的想象與敬重呢?但愿麥家并不比他筆下的容金珍們更孤獨。
靠近這兩樣神秘的人,也許意味著要承受孤獨。神學家蒂里希曾經對神性的真實及人類的困境作過如下的論證:
我們的孤獨感中到底發生了些什么事情呢?請聽一下馬可對于耶穌孤獨地在曠野里的敘述:“他在曠野四十天,受撒旦試探,并與野獸一起,且有天使來伺候他。”他獨自一人,孤獨地面對整個大地和蒼天,野獸在他四周出沒,并將恐懼注入他心里。他本身便是神靈與魔鬼搏斗的戰場。這就是首先發生于我們孤獨里的事情:我們面對著自己,發現這不像我們自己,卻像是創造與毀滅、上帝與魔鬼搏斗的戰場。孤獨是艱難異常的,有誰能承受呢?即使耶穌也難以承受。
對我們來講,這些孤獨自守的時光可以使我們有所作為,我們存在的中心,即作為孤獨根源的最為隱秘的自我,可以被提升到神的位置上來,并被嵌入神靈的中心。在那里我們得以安息,而且不必喪失自我。
在人群中你無話可說,在無人的時候你不停自言自語,孤獨誘惑你回到自我。間諜與破譯家都是沉醉并受困于“神秘”、不斷跟自己對話的人。“命懸一線,這就是一個間諜的生死秘密。……如果說間諜在生死之間還有浪漫、風情的一面,那么破譯家連類似的想象都不會有的,有的只是暗無天日的沉重和煎熬。破譯密碼,是一位天才努力揣摩另一位天才的‘心’。這心不是美麗之心,而是陰謀之心,是萬丈深淵,是偷天陷阱,是一個天才葬送另一個天才的墳墓”。
既然神秘并沒有隨著技術的進化而消失,而天才又試圖窺探各樣的神秘,那么,狂迷的天才把自我投放出去之后,也就要考慮自我的回歸問題。誘惑的后面,可能是隱在的殘害。當他們似乎在接近事物極限的時候,也就意味著他們不得不面對自己的有限;他們懂得如何獲得秘密,但他們也逃不了被秘密折磨的命運;當他們認同國家機器的權勢時,他們也不得不任由國家機器安排他們的人生。
當密碼解到最后,當間諜正要得手,他們可能會發現,這是自己跟自己面對面決斗的時刻,借用蒂里希的說法,這是孤獨自守的時刻,“我們面對著自己,發現這不像我們自己,卻像是創造與毀滅、上帝與魔鬼搏斗的戰場”,決斗中,他們既可能找到自我,也可能喪失自我。
紀律主義加劇了這一過程的焦慮不安,紀律主義強調崇高與奉獻,并能有力說服當事人摒絕塵世的一般幸福。當日常的人際交往被簡化到最低程度時,自我究竟是依附于什么之上呢?破譯家與間諜,都需要隱匿身份。破譯家與外界隔絕,血緣最近的親人們也只知道他或她是上組織了,具體什么組織,都說不上。間諜生活在人群中,他或她的真實身份,只能是極少數人直接或間接地知道。在容金珍家人眼里,他是個謎,難得見他,每見一次,都感覺是從天而降。阿炳的母親,不知道孝順的兒子后來究竟干了些什么。連枕邊人也不知道安院長是特別單位701的人。韋夫死后還被當作利器,誘敵獲取虛假情報,出奇制勝,但入土為安、向英雄致敬的時候,韋夫都沒有被恢復本來的名字——他是用胡海洋的名字安葬的,“我說我不叫胡海洋,我叫韋夫!韋夫!但她怎么聽得到我說的?又有誰能聽得到我說的?讓一個聲音從一個世界穿越到另一個世界,真的是太難太難!”。《風聲》里動人心魄的決斗,最大的勝利不在把情報送出來,最大的成功在于老鬼的身份最終都沒有被肥原識破,所以我在后文將談到,讀麥家的小說,一定要讀他的過程,而不能只翻他的前后頁。
對國家機密的忠誠,也是天命一種,就像安院長所說的,“很難想像,一個國家要沒有秘密。它會以什么樣的方式存在。也許就不會存在了,就像那些冰山,如果沒有了隱匿在水下的那部分,它們還能獨立存在嗎?”紀律主義迫使破譯家與間諜各自要面對人群外或人群內的孤獨。紀律主義簡化了他們的生活,相應地,他們要盡力簡化他們面對的復雜事物,這些客觀的原因,促使他們主動或被動地進入孤獨狀態。
他們跟最黑暗的人心、最天才的頭腦作戰,也跟最孤獨的自我作戰。他們最重要的武器是猜疑,猜疑既可成就他們的驚天事業,也可摧毀他們的頭腦。仇恨曾經是20世紀中國最重大的關鍵詞,它深刻地改變了中國的國運與人文面貌——對此,魯迅有最為敏感的反應。21世紀的中國,隨著仇恨的退席,怨恨的登場,我相信,猜疑正成為人際關系、官僚體制中的核心詞——盡管猜疑之心古已有之,但如此深刻而普遍地左右人際關系、折磨內心世界的,應該是現代的事。麥家的長篇小說,寫的多數是20世紀的事,但作者對此世紀的夢魘并不是沒有感應。
麥家對猜疑的看法及表達,也是奇特的。他的小說里,雖然有敵對大格局在,但他筆下的猜疑,并不討論是非、對錯,也不指證正義與非正義,更無意糾纏于世俗價值判斷里的人心好壞,他在乎的,恐怕是人心的深淺。《風聲》里,龍川肥原、張司令、王田香、顧小夢、李寧玉、金生火、吳志國之間的互相猜疑,令人窒息;《解密》中,“誰想得到,黑密根本沒有上鎖”,容金珍最后奮力一擊,以自己的災難啟發同行破解黑密,得益于猜疑造就的可怕想象力。敵退我進,你猜我疑,玉石俱焚,這些,均起步于人與人的較量,但越走到后面,就可以看成是對人類極限的試探,試探中,看一看神秘事物對人力究竟有多么大的反彈力,看一看人的內心世界有多堅強或多脆弱。
猜疑到了最后,似乎都是癲狂與迷茫。我相信,在某一個點,人會與自我碰面,那時候,你是選擇自我肯定還是自我否定,內心肯定有沖突。當自我否定逐漸占據上風時,人之堅強與崩潰,僅在一線之間。肥原對勝利與失敗的看法,到終局時,趨于混亂。顧小夢不違背老鬼的意愿,成功送出情報,那是內心的矛盾與迷茫催使她做出決定,事實上,她并不太認同老鬼的價值觀。老鬼應該是百煉成鋼的英雄,但在你猜我疑中也免不了歇斯底里。一個很世俗的緣由導致瞎子阿炳結束自己的生命,極度簡化的生活經不起世俗看法的輕輕一敲。黃依依在破譯方面是天才,但在情愛問題上卻無法高明。陳二湖退出紅墻之后坐立不安,言其“為密碼而生,為密碼而死”,絕不為過。恐懼令容金珍發瘋,這種恐懼,與紀律主義的森嚴壓力有關,更與天才被終結的命運有關。
這一群人,尤其是長期在黑暗中生活的破譯家,他們都面臨回不去了的命運。他們無一不是在與自我搏斗時一敗涂地。怨恨是對心靈的自我毒害,同樣地,猜疑也是對心靈的自我摧殘。他們開拓的黑暗疆域有多大,他們內心的悲苦與幸福就有多寬。孤獨是他們的宿命,世俗是他們的噩夢。國家機器對他們的長期馴導,也間接讓他們進一步迷戀這種存在方式。
講述現代神秘的時候,麥家也在講述現代悲劇。那些靠近神秘的天才,那些對著神秘傾訴內心的天才,自我卻永遠得不到安息。為什么孤獨自守的時候,他們陷入迷茫與癲狂?為什么他們發不出“曠野的呼告”?為什么他們創造的并不比毀滅的多?為什么現代人遠離了神秘卻多了絕望?為什么靠近就是遠離?由猜疑進入內心沖突,以反感覺進入感覺,由結果連貫前提,麥家可謂不動聲色。靈魂在神秘面前如何沖動、焦躁、不安、偏執、挫敗,作者一一論辯。作者論辯之深,論辯之巧,稱得上無與倫比,《解密》尤其如此,借容金珍筆記本,作者演繹現代囚徒的悲歌——黑密的密鑰歸零,這就是有限的生命遭遇無限的宇宙時,必須要面對的終極命運。
膽識過人,方能發現現代“神秘”。麥家的智慧,帶我們由有人之境進入無人之境,靜靜聽取孤獨的聲音,想象天外的事物。
麥家的小說里,有美妙的無邊境界。要懂得智慧的好,惟寄望于時間。
有論者認為,麥家的小說有類型化的傾向,我愿意說,這種想法,恰恰誤讀了麥家的小說。類型小說,一般注重結果,心急的讀者,只需看到開頭與結尾,過程幾乎可以忽略不計,過程都在套路中,結果基本上可以預測。類型小說的大毛病就在于一開始就要把讀者引向結局,推理、懸疑、言情小說等,都是這種路子。麥家的小說正好相反,他不太緊張結果,他無意暗示讀者,哪些是對哪些是錯,也不特別強調事情的水落石出,他的絕妙處,隱在事態的過程中,如果讀者只顧翻看首頁或尾頁,不僅會錯失他的健美節奏、陽剛語言,更會錯失過程中歷險般的樂趣。優秀的文學,不會是只提供前提與結果,而應是展示復雜的過程。
當下的小說乃至散文,一窩蜂地去寫小情小愛、“大魚大肉”,實在是令人厭憎。麥家的作品,逆俗賤及惡聲文潮而行之,創下新鮮而獨特的文趣文意,對當代文界的貢獻不小。同時,我很少見到其他作家,敢于像他那樣,在小說中完全漠視大眾對情感過分渴望的眼神,要知道,現在的讀者,可是習慣了對著情愛肥皂劇痛哭流涕的。他的智慧讓他做到了——不寫外遇癡纏、魚肉床第、官場現形,他也能讓讀者如癡如醉。他不是不懂得感情,小說中驚鴻一現的幾筆(如《風聲》中父親與母親的隔空“交手”、《解密》中容金珍筆記本里被小翟抽去的部分),已讓人有滄海之感。他避開了讀者最容易動情的題材,重點寫人的極限與困苦,這種選擇,真是大手筆。
由此說開一些,卡夫卡偏愛小公務員落魄生活,福克納寫郵票一樣大小的小鎮,沈從文癡迷于愛意與溫情中的湘西,麥家寫官僚機器下的種種孤絕怪狀……論者總不能因為作家偏愛某些題材就斷定他或她類型化。過早地為作家下套,對一個創作力正旺盛的作家給予不恰當的心理暗示,終歸有些不合適,至少有偷懶的成分。輕率的判斷雖然對有主見的作家無法構成打擊,但至少有壓抑的成分。遙想當年,傅雷先生嚴厲批評張愛玲,張愛玲多少有點為此受傷,《連環套》在《萬象》雜志上連載未完,與此亦有些干系(稿費爭拗等事,于此不展開)。好作家,時時值得珍惜。
再客觀一點來講,麥家也不是沒有寫過其它的題材,他的一些中短篇小說,如《陸小依》、《我們沒有離婚》、《三朵玫瑰》、《私人筆記本》、《成長》等,無論是筆力還是布局,都堪稱利落出色,只不過,他的諜情密碼小說光芒太盛,余者多少被遮蓋了。
如果真的要說麥家所面臨的問題,我想,那是一個假設性的命題:假如我們所探討的其中一種神秘一夜之間消失了,假如小說語境中的敵對格局不存在了,他怎么辦。如果這個假設性問題部分成立,或者說國家機器消亡的話,再或者,極端政治消失的話,那么,我們就可以反過來說,要真正解開麥家密碼,現在還為時過早。但我猜想,如果有那么一天,好事者開始拼猜麥家密碼一701、黑密、紫密、x國……并借此去想象20世紀以來的中國,那一定相當有趣——把假的當作真的或真的當成假的,都是趣味。他深謀遠慮的隱喻,必將成為理解中國某個斷代史乃至怪誕偽“現代人”的寶貴財富。難能可貴的是,他并沒有完全受惑于中國式神秘,他通過對雙重神秘的交叉考察,思考了另一個重大的問題:在神秘的召喚下,人究竟應該、究竟能夠站在什么位置上。自覺疏離簡陋粗暴的權謀思維、逆反意識,麥家開創了深不可測的寫作境域——他寫的是中國,又不僅僅是中國。
麥家的小說,是未完的地圖,一部分已經攤開,一部分還藏在他的頭腦里,還有一部分,恐怕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已攤開的地圖上,可能有一些路線,有一些若隱若現的地名,但是具體的山川河流、溝壑掩體、暗堡哨站、棧道旗幟,需要讀者去想象,更何況,地圖上可能還有一些被煙灰燙穿的小窟隆,甚至有涂改過的痕跡,就像一個人的棋盤,外人很難看到他悔了多少次棋,有多少次是從頭來過,還有多少狠招沒有出手……這些,真夠考人的啦。也許這就是麥家所向往的境界:由一個故事引出無限的故事,并借此暗暗向敘事大師致敬。
這個作家帶給我們很多看不見但有極大想象空間的事物——任何搜索引擎都抵達不了的事物,無須否認,他調動了眾多困滯已久的頭腦,我想,這就是他最棒的地方。沒有幾個華語寫作者,能像麥家這樣,看到集權與極權型官僚機制施于人的巨大誘惑及殘害;也很少當代作家像他那樣,在個人價值問題上,如此猶疑為難。“最偉大的智慧,必須能在所有方面,在我們的失敗、過錯和由于我們的愚蠢而造成的罪惡里,痛苦地接受我們的有限性”(蒂里希),誘惑明白無誤,反叛無能為力,麥家清清楚楚。
《約伯記》如是說,“智慧何處可尋?聰明之處在哪里呢?智慧之路無人能知,在活人之地也無處可尋?深淵說,不在我內。滄海說,不在我中。它向一切有生命的眼睛隱藏,向空中的飛鳥掩蔽。地獄和死亡說:我們風聞其名”,蒂里希由此得到啟示——“智慧與神秘并不是相互排斥的,智慧就是在生命的神秘與種種沖突之中認識到的智慧”。
今日華語文界,麥家是罕有的,能以現在知未來的作家。智慧高貴,生命神秘。最高的智慧在哪里?風聲不會告訴你,但我們要在很遙遠的地方,談論智慧,贊美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