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某種程度上可以說,2008年是一個詩歌之年。全國的詩歌刊物整體呈現出蓬勃發展的態勢:《詩歌月刊》(下半月)上半年剛剛停刊,下半年旋即易主,開始了新的征程;《詩選刊》下半月刊創刊,又為詩人們搭建了新的發表與交流平臺;一些刊物積極改版、擴容,如《詩潮》從第1期開始,由雙月刊改為月刊,重新設置欄目,增添了一個重要欄目“人間好詩”。以“千元一首”的高額稿費誠征天下好詩,這一“動作”雖然在詩歌低迷的時代不無炒作之嫌,但其“求好詩心切”的愿望仍可理解。總之,各家刊物都在為當下詩歌的傳播,不斷努力,盡著責任。相對來說,《詩歌月刊》、《星星》、《詩選刊》、《詩林》均有一些出色的表現,或挖掘優秀詩歌作品,或鞏固知名詩人的地位,或探索先鋒的詩歌精神,或追尋有時代性與力量感的表達。而《詩刊》、《揚子江詩刊》和《綠風》等刊發的部分作品,藝術性雖略顯平淡,整體上缺少新意;但它們對時代和現實的關注,卻不容忽視。
與純詩歌刊物相比,綜合性文學刊物提供給詩歌的版面不多,但大都走“多中擇優”的路子,看起來成績更為突出。《山花》、《花城》、《作家》、《上海文學》、《特區文學》等雜志,對詩歌的關注依然保持著先鋒意識;像《人民文學》、《十月》、《青年文學》、《北京文學》、《大家》、《天涯》等雜志,還仍舊體現著平穩發展的秩序。在此,不得不提到已多年不發詩歌的《鐘山》,在2008年新增欄目,開始留給詩歌一些空間,其決策令人欣喜。
悲喜交織的時代性抒寫
2008年是中國不平凡的一年,其間經歷的幾件大事,在各大詩歌刊物上都有回應。對2月份發生在南方的暴雪災害,《詩刊》第3期“抗雪救災詩專輯”即對其作出反饋。對5月12日汶川大地震所帶來的舉國悲慟,部分刊物上半年末就將之作為焦點和中心主題迅疾推出,當時眾多詩篇基本上以書寫現場為主;而下半年刊發的詩作,多數側重于對災難中死者的悼念和對災難本身的反思。《詩刊》(上半月刊)第6期以專題形式,用整本雜志推出了“紀念‘5·12’汶川大地震專號”,《詩選刊》第6期也做了“抗震特輯:當祖國面對災難”的專題,《星星》詩刊第6期同樣以“公元2008年5月12日,大地在搖晃”為主題,并連續三期做了“特別專輯”,《詩潮》第6期以“眾志成城·抗災獻詩”的形式刊發了高洪波與白長鴻的長篇詩作,《詩歌月刊》第7期推出了一些對災難的反思之作,《人民文學》第7期也是紀念地震災難專輯,《花城》第4期做了“紀念汶川地震專輯”,這些詩歌全面地表現了詩人們對汶川大地震中死難同胞的悲憫與哀悼,雖然也有些膚淺之作,但大部分詩歌還是具有表達悲情和心靈慰藉的力量,與時代構成了一種精神對話。
而對于在北京舉行的奧運盛會,各家詩刊也都曾以專題的形式推出過一些詩人作品,如《詩刊》第7期為“奧運詩典”作品選登,楊克、郁蔥、榮榮等詩人,圍繞歷屆奧運會的歷史,對這一體育盛會進行了回顧。《詩潮》、《星星》、《詩林》、《綠風》、《人民文學》等刊,也都以不同形式推出過抒寫奧運的詩歌。對于改革開放三十周年,《詩刊》(下半月刊)、《星星》等,更以紀念的方式,進行專題表現。《揚子江詩刊》甚至還以增刊形式出版了“改革開放30周年專號”。《詩刊》第5期是“紀念中國改革開放三十年詩歌特大號:1978-2008年《詩刊》優秀作品回顧展”,對三十年來《詩刊》上發表的優秀詩歌進行全面展示。這樣中規中矩的專題策劃,在體現了主流意識和全局觀念同時,也因缺少詩意的趣味,而在整體上流于平庸。
從刊物群體性和公共性事件的反應,可以看出一種細微的變化,即詩歌與時代的關系變得越來越密切,即便是那些曾經漠視時代的詩人,面對曠世災難,也開始轉向對心靈的追問,這敦促2008年大部分刊物發表的詩歌在審美上都傾向于現實維度的強化,特別是對汶川地震的關注給人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如作為四川成都的詩歌刊物,《星星》從第6期開始,每期都以專題或特稿的形式,刊發全國各地詩人抒寫地震現場或反思災難的詩作。梁平的《默哀:為汶川大地震罹難的生命》(第6期)是一首緬懷大地震中受難同胞之作,有著悲憫、痛感的氣息,同時這也是一首大膽且富有預見性的詩歌。林雪的《北川中學操場邊的女貞樹下》(第7期),從一個母親向兒子訴說的角度,講述地震之后的生活,并解析了母子對話的現實:災難過后,人們應該從悲痛中走出。反思新家園的建設。李少君的《哀悼日過后,我看見的第一列婚車——致一位新娘》(第7期),是對地震之后人們日常生活的一種描繪,“陽光終于明亮,而且燦爛/可是我還是看不出你的表情/是憂傷還是欣喜。我只看到/長長的婚車隊伍肅穆而莊重/在大街上緩緩穿行/終于有了鮮花、鞭炮聲和紅綢帶/笑聲,躲閃于清掃與接待的忙亂之間”。在個人喜事與國家災難之間,詩人寫出了自己美好的祝愿。這樣的詩歌,雖不直接描寫災難現場,卻能夠讓人體會到地震對人們日常生活的改變。尤其可貴的是,一些刊物反映地震題材時盡力維護藝術性的打造。《詩歌月刊》始終保持著相對先鋒的姿態,就是直接抒寫地震災難的作品,在藝術上也無造次之感。如伊沙的《天府之殤》(第8期)等七首詩,都以對汶川地震的體驗與感悟為書寫對象。只是它依舊秉持著一貫的先鋒和民間立場,在率真與坦直中包含著質疑性的話語風度,以個體的憤怒,將曠世的悲劇演繹成了夾雜著道德和血性的公共追問。
《花城》2008年第4期的“紀念汶川地震專輯”中,蘇淺、沈浩波、東蕩子等人的詩歌,與那些純粹的悼念與緬懷之作不同,它們以平視的角度,重新找回了災難中平凡人堅韌的一面,富有啟發意義。沈浩波“寫給李師江”的兩首詩,是為朋友李師江在汶川地震期間“誕生一子”而寫,不同于常見的賀詩,有著沈浩波式的出其不意,以真切的情感和細節取勝。《你的兒子,讓我想起我自己》是喚醒沈浩波創痛記憶的文本,他由李師江之子的誕生想到自己1976年唐山大地震時出生于防震棚的境況,所以他對朋友說:“請要告訴你的孩子/在他出生的一剎/正有多少生命在廢墟下絕望的等待死亡/要讓他懂得”,這種刻骨銘心的痛感,讓他對人世和生命有著凝重的道義審視。
但必須承認:汶川地震使詩歌大面積重返并進入公眾視野,成為人們釋放哀傷和悲情的渠道,其抒情功能被放大至極限,也不乏感人之作;只是它們終究為一時的情緒釋放,從美學趣味而言,并無太多的藝術價值。而詩人們從上半年對暴雪災害和地震災難表達的震驚和傷痛,在下半年迫不及待地轉向對奧運盛會與改革開放三十周年的歌頌后,同樣有很多詩人過多地透支情感,在藝術創造上趨于整體的平淡。因此,在經歷大悲大喜之后,詩人們必須打開眼界,重建更高的詩歌抱負,才能無隗于前輩詩人給我們留下的探索和創新精神。
潛力詩人的持續挖掘
先鋒詩歌要想得以長期延續并壯大,就得不斷地挖掘新人新作,否則就會面臨后繼乏人的困境。所以在責任和壓力之下,2008年的刊物都將推舉新人為己任;并把探尋潛力詩人當作衡量刊物是否具有預見性和前瞻性的標準。當然,各個刊物的“推新”方式不盡相同,《詩刊》、《詩選刊》、《青年文學》等以專題方式進行,《詩歌月刊》、《詩潮》、《特區文學》、《鐘山》、《人民文學》等則以欄目形式介入。
《詩歌月刊》“現代詩經”欄目推出的《阿斐的詩》(第1期),一如既往地昭示年輕詩人的語言活力,但從這組關于親情與友情的作品中,可以看出阿斐作為“80后”詩人,竭力從技藝性的小格調書寫中走出,進而向靈魂的書寫靠攏、轉型。尤其是在“寫什么”的問題上,他有了更多的理性思考,以及大氣、開闊的信念。與阿斐相仿的是,另一位“80后”女詩人莫小邪的《陰天》與《幸存者手記》(第2期)都極富想象力,表達上幽默、風趣,批判上自由、尖銳,但又不失語言俏皮的質感。而第10期中,新詩人朱巧玲的組詩,讓人眼前一亮,她的語言感覺非常獨到,尤其是對于詞語和顏色有著與眾不同的體驗,如她寫《白》:“白是一種疾病,沾染了我的/生活和村莊/我逐漸剔除紅,和黑,那些/曾在我內激烈碰撞的血液和黑鐵”;如她寫《紅》:“紅是一種宗教,來源于血液和太陽/紅是一種痛/在骨骼里患起火焰/紅是一種反叛,當我獨自在樓頂/插上旗幟/大風吹過,紅發出呼啦啦的聲響”。讀這樣的詩句,我們能感受詞語的驚艷之美,體味創新和想象中的荒誕之魅,而這種創新里蘊含著詩人鮮活的藝術直覺。
《詩刊》2008年在“推新”上,雖然不及其他刊物那樣及時,而一旦行動,就是大手筆。一年下來,在各種欄目里,相繼推出過黃禮孩、胡正勇、離離、晴朗李寒、胡茗茗等年輕詩人。如在第1期推出的黃禮孩,近年不僅以編輯詩歌名刊《詩歌與人》和《中西詩歌》而備受認可,而且他的詩歌創作也有著隱秘的變化。其組詩《劃破記憶的皮膚》(第1期)以抒情的方式溫和地呈現了人心世界的寬廣,像《佛得角的鄉愁》和《永別》都以情感的細膩與飽滿,凸顯心靈的力量,就像黃禮孩本人所說的一樣,“我們把心安放在哪里,詩歌就在哪里。”他正在朝這個方向努力著。相對于上半月刊,《詩刊》(下半月刊)在推介新人新作方面更為集中。第5期集中推出第六屆華文青年詩人獎獲獎詩人邰筐、李寒與熊焱的詩歌與創作談,并發表了部分入圍詩人的詩作;第12期的“第2,4屆青春詩會專號”中,閻志、張作梗、林莉、黃金明、王妍丁等詩人都榜上有名。這種大規模推舉新人的措施,為鼓勵青年詩人的創作起到了很好的示范作用。
《星星》和《詩林》對青年詩人阿翔情有獨鐘,均給予了特別支持。《星星》上發表的《失神》(第1期),是詩人在想象力作用下對語言與現實的重組,詩人從一出喝酒的小場景切入,很快直抵“命運”的深處,“浮光中的微塵,無何以喜,天風中的蒼茫,無何以悲。”這種對世事的感嘆,是詩人具體的個人經驗在詩歌中的自然投射。而《詩林》上的一組“小謠曲”系列短詩(第3期)。句子簡潔短小,但意蘊深遠,如“在寂靜處,最小的耳朵/偶然被我喚醒∥那頭幼鹿在你手里/它剛睜開的眼睛是新的。”這正是詩人對自己“洗盡鉛華。回到詩歌本身”之精神所作的實踐,干凈、純粹,又似向一切維度敞開經驗。《詩潮》一直比較關注年輕詩人的變化,如第七期重點扶持的詩壇新人孟醒石,這幾年的詩歌越發厚重瓷實。他的《山水》一詩,在平實中透出的大氣,在某種程度上能激活我們的感覺,刺痛我們日漸麻木的靈魂;在《張望》中,他寫一個年輕人在城市的打拼,時刻有著生存的焦慮和艱辛,并被城市化的浪潮裹挾著、席卷著,成了現代生活的奴隸:雖然買上了房子,但“滿身債務”,只好“拆了東墻補西墻”,批判的力量躍然紙上。
《詩選刊》2008年第4期推出的“90年代出生的詩人作品”,是詩歌刊物第一次大規模刊登“90后”詩人的詩歌,具有開創性的意義。《詩選刊》每年最后兩期合刊形式的“中國詩歌年代大展特別專號”,更是一次詩歌盛宴,各個年齡段的優秀詩人,都有在大展上亮相的機會,2008年也不例外。比較而言,“90后”的詩人群落藝術上還顯稚嫩;“70后”詩人堪稱當下詩壇的主力,魔頭貝貝、沈浩波、金鈴子等,均以不俗的表現宣顯出雄厚的實力。尤其是女詩人蘇淺的詩,時時透著一股靈性,在動感的抒寫中,流露出生活化的情感傾向。《詩選刊》在不錯的原創欄目“最新力作展示”中,陸續讓年輕詩人王順彬、唐小米、白月、冷盈袖、安嫫、王冷陽等“出場”,展現了詩歌新銳們的活力與潛質。《詩選刊》(下半月刊)作為2008年的新刊,其版面內容也比較豐富,有些作品值得一讀,如宋烈毅的《阻塞》(第7期),燕窩的詩歌(第8期)等,暗合了新一代先鋒詩人更注重細節的藝術方向。而《詩林》或從形式上提倡先鋒精神,如在每期的“詩壇新生代詩人詩歌展”中推出有潛力的年輕詩人,如馬力、彌賽亞、四分衛、陳讓等;或從內容上講究體驗的豐富,以多元化的詩歌標準來重建詩歌秩序,如在“21世紀新人檔案”欄目里推出老中青三代先鋒詩人的最新力作,在詩歌藝術上形成一種鮮明的層次感。
《特區文學》由詩人王小妮擔任特約主持的一個欄目“用最少的翅膀飛翔”,在2008年相繼為杜綠綠、宇向、法清、唐果、鐘成和吾同樹等年輕詩人提供平臺。而徐敬亞主持的“詩歌版主聯席閱讀”欄目,則以“讀詩”的形式,直面當下的詩歌現場,選擇當下優秀的詩歌文本進行闡釋,既拓展了新作的傳播渠道,又為詩歌經典化做了鋪墊。《青年文學》一直以來就以發現和接受新人作為自己的辦刊宗旨,第10期為“1980/1990”新世代作家作品專輯,劉臟、雪馬、顏如傷、向隅等“80后”和“90后”新銳詩人大規模登上舞臺。《鐘山》第3期將“80后”詩人丁成作為重要詩人置于欄目最前面,他的《101公告》、《想使自己變得干凈一些》、《心象》、《這個時代的我們》、《馬戲團》等12首短詩,頗見功力。“我用一寸長的憂傷,去愛你的遙遠,愛未來/2008擄走你的全部,閃光,再閃光,樹枝上沒有指紋/你同樣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們在黑暗的巷子里,把舊年走到盡頭,走到底了,走到無路可走/你愛我的兇狠?還是冷酷”(《吹吹打打》)。詩人所面對的,可以是一位聽他傾訴的個人,也可以是這個開闔的世界,他將全部的情緒都釋放出來,和我們一起分享。《人民文學》第10期推出了一位近年非常活躍的女詩人白瑪,其組詩《我叫白瑪》中《說說那些瑣碎的美》、《我叫白瑪》、《我和你》、《寄給父親的七段》等幾首,均顯出了女詩人剛柔并濟的才華。“使我重新柔軟的人,他遠離大家/背上石頭和陳酒,偶爾赤著腳/曾經縱聲大笑的人頷首之后,留下短刀去了西北”(《邊走邊唱》),這種帶有江湖之氣和雄性之風的文字,我們很難想象它竟會出自一位女詩人之手,開闊的胸襟和溫潤的情懷,同時匯合于詩人對世事的感喟中,極富魄力。
在培育新銳和潛力詩人上,各家刊物問似乎充滿了競爭,尤其是《詩歌月刊》、《詩選刊》、《青年文學》、《特區文學》等可謂是不遺余力。但是有一個現象需要指出,就是被推舉的詩人大多數早已在網絡上成名,這些刊物只是分享了網絡的成果而已。2008年的詩歌刊物大部分還是集中在對六七十年代出生詩人的推介上,這固然可以進一步夯實知名詩人的地位,以便于他們盡快進入詩歌史;但另一方面,由于公開出版的詩歌刊物選稿標準的限制,也造成了有潛質的新銳詩人無法脫穎而出,他們發表作品只能局限于網絡與民間詩刊。我們以為,如果公開出版的詩歌刊物不重視對新詩人的推介,那么年輕詩人在代際上的斷層將不可避免地出現;只有建立一種動態的詩歌藝術標準和尺度,這一可能的出現才會得以避免。
在鞏固中凸顯經典品質
詩歌刊物要想得到讀者的承認,并產生社會影響,不僅需要推舉新人新作,而且還不能忽視名家名作,從刊物的影響力來考慮,后者似乎比前者更重要。對知名詩人的持續追蹤,體現了詩歌和純文學刊物一貫遵循的純藝術主義思路。雖然發表的著名詩人的詩歌,不一定是他們最好的作品,但能促使他們進行持續性寫作。如《詩歌月刊》、《詩潮》、《星星》、《花城》、《大家》和《上海文學》等,在2008年都側重于一批成熟詩人的最新作品,它們在傾心于新人的同時,也注意鞏固“老詩人”們詩歌經典化的地位。
第三代詩人于堅,在2008年被幾家刊物同時選中,《詩刊》發表的《海上》(組詩,第1期)呈現的仍然是詩人極富原創精神的先鋒氣質,自然大氣而又不失細節的支撐,拙樸戲謔但又不失敏銳的力量,值得一讀。《人民文學》第1期上的《于堅近作》日漸有了大家氣象,像《玻璃》、《種》等作品,看似什么皆可入詩,實則蘊含了詩人長期的積累與思索。這些詩作恰如其分地為于堅提出的“直接的寫作”與“對日常生活經驗進行深入的描述”這兩點策略作了注腳。“今夜有鉆石在我眼睛深處發光/一生從未如此亮過/我將它獻給你/因此衷情于盲目”(《鉆石》),這種跳躍性想象的短章,在于堅的詩中并不多見,實屬難得。在他越來越強調心靈在詩歌中的作用之時,其創作也變得游刃有余。《大家》第6期上刊發了于堅2008年的新作,風格又有了些微妙的變化:《邂逅》雖以敘事的方式進入反崇高的冒險之旅,但最后卻在散淡的情感中自覺的徹悟人生;《南詔野史》講述導演朱文到云南拍電影時的見聞,詩人在一種懷念友人的想象中穿越了對生活的回憶;《二十一世紀早期中國風景一幅》有著一貫的物象羅列,暗含著嘲諷,又不失幽默,正是詩人一種天真風格的再現。
相對來說,《詩歌月刊》更為關注成熟的女詩人,這一點似乎與近年來女性詩人的崛起比男性詩人更為明顯有關。知性詩人馮晏,其思索哲理的熱情愈發濃烈,在新作《被記錄的細節》(第9期)中,她以毫無拘束的詞語組合,去探求人生終極意義上的存在,或喜或悲,或愛或痛,情緒異常飽滿。“和越來越多的書擠在一起/變為終極指望,并要趕在消失之前/把書中細小如塵的文字/一個一個擦亮。花開,從不驚動/世界來聽聲音?今夜悟到足矣”(《靜中》)這種思想境界,已成為很多詩人越來越匱乏的品質。而另一位女詩人藍藍近年的詩歌,更多的朝向現實,艾滋病村、煤礦礦工、酒廠女工、城市農民工等,都成為她執著于當下的見證。在描繪苦難與強調悲憫的背后,是她在語言和想像之外的一份現實承擔。她要用她的筆“插進堅硬的石頭”,“石頭。/它記錄噩夢,記錄彎曲的影子/真誠是它的哨兵。我的筆∥穿越丑陋的疤,向下鉆/直到巖層下的哀嚎握住它——/火和油。這是我想要的。∥每一聲稱之為詩的哭泣都想要的。”(《我的筆》)(第11期)一支筆的力量,能穿透現實的迷霧,直抵生活的核心,這無疑賦予了詩歌一種拷問的力量。
《詩潮》在刊登經典詩人詩作上,與《詩歌月刊》有著相同的傾向:成熟的女詩人是首選。黑龍江的女詩人李琦,近年的創作“寶刀未老”,組詩《哈爾濱紀事》(第11期)傳達出了成熟詩人的穩重、凝練,以及不動聲色的個性認知。雖然不像年輕詩人那樣富有激情,但在樸實的抒寫里,卻隱藏著一種看透世界的溫和力量。而且那種“詩中有詩”的格局里所隆起的通透生命哲學,已進入深邃的知性情感境地。與李琦年齡相仿的王小妮,在用詞與表達上愈發淡定、成熟。那些簡潔的句子看似信手拈來,實則蘊含了縝密的心思和對細節的錘煉。描繪異域風情的組詩《致6月的威爾士》(第11期),因為想象力的出色發揮,仍然鮮活而富有思想的沖擊力。端牛奶的孩子、牛的眼神、土豆、詩人故居、羊等普通的日常生活細節,經詩人的靈性撫摸后,忽然具有了生動的精神意味。相比于那些天馬行空般的想象經營,王小妮這組詩是建立于物質實體之上的書寫,生活化但并不世俗,敘述中不失靈動,體現出了女性詩歌難得的性情之真。
《詩選刊》在2008年最后兩期的合刊“中國詩歌年代大展特別專號”中,推出了不少著名詩人的最新作品。朦朧詩人梁小斌,雖然新作不多,但只要出手,即可見出其實力不減當年。他的組詩《沉重之物及其他》是觀察世界的詩意審美,豐盈的智慧和想象滲透其中,有著詩人對日常生活的回訪之意。第三代詩人伊蕾,在長詩《夏》中雖然還穿插著女性細膩的自白,但已不再沉溺于“獨身女人的臥室”那種內在的幽閉與呼喊,而是明顯地淡化性別意識,向開闊的詩意感覺還原。
《詩林》上所刊著名詩人的作品,有一個共同的傾向,就是詩歌歷史感的厚重與理性意識的滲透。第1、2兩期的《詩林》都刊發了張曙光的作品,《放鷹人》、《春天的雙重視鏡》、《中央大街》、《雪中散步》、《傍晚》等詩,保持著詩人那種獨特敘事的風格,但在對集體記憶式的書寫中,詩人有了一份真切的個人感懷。即對生命的敬畏,對世事的平和,這一切似乎都是漸變的中年心態使然。與張曙光的風格形成反差的是,女詩人路也的《林學院》(2008年第1期),以一種極富想象力的表述,重構了詩歌的難度:她以各種植物作為道具,上演了一出幽默的高校喜劇,其中包含諸多的意蘊,如反諷的筆調,悠然的韻味,以及理性的認知。如果說路也作為女詩人中的語言魔術師,她的探索得益于小說與詩歌創作的同步進行所帶來的敘事經驗,那么桑克的詩歌所獨有的,是一份理性和歷史感,是歲月和人生經歷給詩人所帶來的心靈解放。他的《歷史》(第2期)一詩,從字里行間透出的世事蒼桑與人文氣息,似乎是經歷多年思考之后智者才有的曠達。理性的羅列中帶著傾訴的意味,表面的知識構成下涌動著的,是詩人敏感的歷史洞察。第4期中臧棣的“叢書”系列詩歌,乃先鋒詩人持續性寫作的典范,其《爛漫叢書》雖有隱秘情感的介入,但在骨子里仍屬于智性的書寫風格:“迷途通向生活中的生活——/所以說,自然不是很大。/或者,也不妨說,自然通常不涉及俄們喜歡議論的小與大。”這種邏輯的力量,不乏詩人對世界理性的思考;這種風格的抒寫,不失為當下先鋒詩歌探索的一條理想路徑。
《天涯》2008年第4期推出了“21世紀詩歌精選之十”,一些著名詩人如徐敬亞、伊沙、潘維、多多、雷平陽、黃燦然、翟永明、宋琳等都同臺獻詩。多多的《諾言》是一首冥想中的傾訴之作,與以前的沉痛相比,現在的情感變得激烈了,他不再隱忍自己的感受:“我愛我夢中的智力是個滿懷野心的新郎/我愛吃生肉,直視地獄/但我還是愛在你懷里偷偷拉動小提琴/我愛早早熄滅燈,等待,你的身體再次照亮房間”(《諾言》),他一直在坦露自己的愛,這種愛本是給他人的私密諾言,只是詩人將其從心底翻撿出來,公開化為一種激情之愛。
朦朧詩人、后朦朧詩人、第三代詩人,乃至中間代詩人,都不同程度地被詩歌刊物以各種方式重新推出,這一方面是對刊物獲得知名詩人支持的能力的考驗,另一方面,它們也能讓這些成熟詩人的持續性寫作成為可能,讓他們的詩歌成為文學史上經典化的主體。所以,刊物編輯們不斷花樣翻新地出臺一些舉措,也大致符合讀者對這些成熟詩人的期待。刊物、詩人和讀者三者之間,也能由此形成一種良好的互動關系。
對力量感的迫切呼喚
推介新人新作,鞏固成熟詩人,都是詩歌與其他文學刊物的責任,在這種責任之外,唯有優秀的文本,才是詩歌的立足之點,也是刊物的生存之本。但2008年的中國消耗了詩人們太多的情感,所以他們在藝術性上的突破跡象并不明顯,甚至有些平淡。但在這平淡的背后,有一部分作品還是隱藏著先鋒詩歌所特有的力量,這些力量,或平實,或激憤。或悲情,或理性。
《詩潮》的“人間好詩”欄目里所刊發的作品,如大解、李琦、田禾、宋曉賢、盧衛平等詩人的詩歌,都有一種大氣的風格,不管是感恩還是悲憫,不管是輕松還是沉重,都有著詩人們對生活的深度體驗與審視。陳先發的組詩《前世》(第1期),抒寫了神話人物前世的生活和遭遇,并通過對佛教轉世輪回的思索,描繪出了一幅幅生動的畫面,同時還賦予了各色人物空靈的詩意和美感。組詩的最后一首《街邊的訓誡》,表現出的是佛家平淡和與世無爭的人生境界,萬事可做與不可做的選擇,在進入了佛的規約下有了一種深層次的改變。與陳先發的《前世》有著異曲同工之妙的,是“人間好詩”欄目里宋曉杰的三首新作《驚蟄》、《絕塵》與《晚禱》(第5期),它們有著時間、愛戀與生命歸宿的多重寓意。詩人以她極富想象力的知性感覺,營造了驚蟄日的神秘氛圍、塵世的生命幻覺與春天晚禱的自然場景,在激情中浮現詩意,在技藝中展現智慧,在大愛中恢復自由的心性,這正是詩人在收拾心靈碎片中所達至的一份平易、淡然的境界。
《詩刊》(下半月刊)的“詩人檔案”欄目,一直肯花大篇幅為優秀的詩人詩作提供園地,既有舊作回放,又有新作展示,每期都可以讓人們全面地了解一位詩人。如第7期的江一郎,善于寫平凡人的真實生活,以抒情為表現內心的主要方式:“一個人在這里活著,這么多年了/好像就是為了這一天,能夠提回/日漸衰邁的身體,獨自而去”(《異鄉人》)這種悲苦雖然平靜,但卻透著一種堅韌的力量。柳法的《孕女》(第10期),以描繪一個懷孕的女子在林蔭道上的行走姿勢開始,洞開她即將做母親的幸福心事。“重要的是今天,是在成為母親之前/用母親的目光看待周圍的/一切。而命運的調音師/正將她的孕期從c調調到B調/之間是一道男人無法看見的坡”。由對女子懷孕后身體“丑陋”的素描,到最終請世界“賜給她一片好月色”的祝福,這種對人性之愛的發現,正是詩人對真正的母性經驗的求證。另一位詩人東蕩子,在《宣讀你內心那最后一頁》(第11期)中,寫出了一份干脆和決絕:“寫在紙上的,必從心里流出/放在心上的,請在睡眠時取下/一個人的一生將在他人那里重現”。詩人渴望內心的自由,而掙脫外在的束縛,則可視為他釋放壓力的抗爭。抒寫存在的詩歌,只有真正的深入到靈魂,才會呈現出不可多得的力量,哪怕這種力量是極端的、反叛的。
《詩歌月刊》對詩歌藝術性的重視,一直是有目共睹的,而多元化的趣味也就相應地成為其現實標準,各種富有力量的詩作,都能夠獲得自己的位置。孫磊在短詩《信仰者》(第11期)中,從一個基督徒的人生歷程里,發現了信仰與現實之間的沖突,但他一直保持著清晰的思考軌跡:“不被狂熱所歪曲。即使是信仰的狂熱。/天真的狂熱永遠是有害的。”在此,清醒就是詩人的思想正義之所在,是一種不為他人與外力所操控的力量,它們源自詞語的狂歡、視野的開闊與靈魂的深邃。反對平庸、渴望創造,正是孫磊進行持續性寫作的基點。第12期中陳陟云和李靜民的作品,雖然風格迥異,但詩中透出的尖銳力量,尤其是對詞語的穿透和對命運之愛的理解,卻是異曲同工的。《星星》上所發的詩歌,雖然大多顯得平淡,但還有一些值得研究。比如宇向的《如果我,今天死去》(第1期)等,就是極富力量感的詩作,其直指人心是建立在詩人對常識理解的基礎上的。
《揚子江詩刊》近年的風格,以現實主義的民生題材為主,2008年也相應地延續著這一辦刊思路。一些詩歌能讓人在技術的薄弱處之外發現一份情感與力量的共鳴,如夢野的組詩《我不敢看母親流淚》(第2期),是以一種現實主義的手法,抒寫農村的母親與城市的兒子之間那種相互融人生命的親情,詩人以現實的筆法喻示了親情作為詩歌母題的永恒性。《揚子江詩刊》的一個欄目“民生之歌”刊發的大都是富有洞察力的現實主義之作,比如胡楊的《草原》(第3期),就是對當今草原沙漠化現象的一種批判性書寫,詩人以他的所見所感,直接觸及到了問題的核心:在強大經濟利益的驅使下,人們不再顧及對大自然的保護,并顛覆了傳統的草原生活。
’
《綠風》關注一些比較平實的詩人,大都較為傳統,但有一種沉實而穩重的力量。比如曾引起文壇強烈關注的四川籍打工詩人鄭小瓊,她的詩歌控訴與悲劇色彩極為濃厚,總會在一種充沛情感的刺激下發出最有力的聲音。她寫《光》(第3期):“在湖面,我讀著隔世的臉,落葉,那些,更多塵埃,干枯的,細長的,隔世的……光”,總透著一種憂郁的氣息;她寫《五金廠》(第3期):“我在這個五金廠寫詩/割開疼痛的鐵片,懷念遠方,天晴曬好被子/下雨收拾衣服,風沿著鳳凰大道散步,等待朋友從遠方/寄來的信件”。“鐵片”與“詩歌”這兩個意象,一個堅硬,一個柔軟,但它們能在鄭小瓊的筆下,成為堅實的存在。
朵漁作為今年的詩人中最富批判精神的一位,其詩歌有著鮮明的特點。汶川地震后,朵漁寫出了《今夜,寫詩是輕浮的……》,這首具有獨特風格的詩作,融鑄著詩人自由的立場,因此在網絡和各種報刊上被不斷轉載,產生了很大的反響。而在此之前,《山花》第3期與《青年文學》第4期都將足夠的版面留給了朵漁,《各自的命》、《在一場春天的大雪中看到我父親》、《早年的集體旅行》、《父親和母親》、《詩人在什么情況下大于知識分子》等作品,大都糅合了一種自覺、精致的審美內涵。朵漁相信,詩歌的境界,同樣決定于思想的境界:“最近在思考。呵呵,有時候也思考/思考本身。這正是悲哀的源頭/也就是說,我常常迷失于,自設的棋局”(《最近在干什么——答問》)。詩人一直有迷失在生活中的感覺,而他能不斷地反省自我,保持清醒。清醒的思考并不容易,所以時常出現的屈辱和失敗感也成必然。有了失敗感,“心懷恐懼上路”,或許力量的真實才有可能。
總之,2008年詩歌刊物上的詩作,有許多可圈可點之處。下半年和上半年相比,整體感覺平淡,缺乏一種明顯的創新氣象與強勁的力量感。先鋒意識的逐漸削弱,理想主義精神的日益萎鈍,導致詩人們太局限于一己之私,境界狹窄。在平淡無奇的詞語堆砌中,僅僅滿足于小情小調的抒發,無法深入抵達精警智慧的思想福地。這或許是當下詩歌缺乏力量的主要動因所在。同時,有一種泛化的藝術現象值得人們深思:半數以上的詩人在沿襲傳統的老路,紛紛把筆觸對準大海、河流、森林、太陽、星空等中國詩歌中習見的自然意象,疏于對人類的整體關懷,滿足于構筑充滿風花雪月和綿軟格調的“小型抒情詩”(于堅語);而有些功成名就的“老”詩人,在藝術上越來越趨向于匠人的圓滑世故與四平八穩,詩作固然也很美,但卻沒有生機,缺少批判的力度,精神思索的創造性微弱,嚴格說是思想的“原地踏步”。兩種因素的聚合,注定了2008年詩歌刊物上的詩作陷入了現代性淡薄的困境,缺乏震撼人心的力量。其實,具有永恒性特質的自然之物在當下也完全可以人詩。只是詩人們必須耐心思考用什么樣的方式去觀照,用什么樣的經驗和情感去駕馭,才能取得藝術上的突破,實現對存在和生命本質的深入發掘。所以,我們覺得應該在最大限度內減少那種無病呻吟、無關痛癢的概念與符號寫作,提倡與現實、靈魂交合的及物寫作。當下詩壇迫切呼喚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