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清明節
這一天是郊外、雨水和墓地
哦,死亡的新土、個人的火焰
灰色的天空下滿是灰色的人群
仿佛死亡在這里沖鋒陷陣
而雨傘遮住了你的傷口
而黑色的雨衣,仍舊走在一條
從家譜通往縣志的小路上
沿途的景色,不理解我的焦慮
當祖父獨自一人,在我的夢境里
獨自承擔,一個地下工作者的
全部工作。我感到革命的重量
就像眼前的這塊墓碑,一動不動地
重復著,那次犧牲。或者
那次死,多么深地
鐫刻在我的思想中,以致于
我活著,就是你活著
我活著,就是為了把那張致命
的紙條,傳遞到另一個人的手中
而那個人是誰?你從沒有告訴過我
這就是我的盲目和恐懼
這就是我們家族的咒語
它跟蹤著父親,來到天門縣
使他在這里東躲西藏
但最終還是被揪到了臺上
以一個革命者的身份
去接受另一個時代的指控
和羞辱。我躲在門后,偷看著
并默默用淚水告別了童年
于是我過早地來到街上
尋找那個你被命令到達
卻再也無法到達的地點
但是城南街變成了解放路
五谷酒館也沒了,或者干脆
祖父,你要到達的,對于我
已經不存在了。你以家族的名義
接受的那個使命,我們家已無法完成
可你將那紙條吞入了血中
讓它像一種光榮
在家族的血管里流淌
并不時地提醒我:“革命
就得小心翼翼,因為你的身后
隨時都有一雙善于盯梢的眼睛。”
哦,一部關于革命的舊電影
鏡頭之一是追捕,鏡頭之二是逼供
鏡頭之三是你在我的夢里堅持沉默
仿佛革命,就是要守口如瓶
因此你的身上,有著我所無法破解
的秘密,這秘密屬于你的時代
卻在我的時代里,延續著
就像這塊墓碑,就像這本
新編的縣志,我讀著讀著
就接受了你給我的姓氏,并且
繼承了你的被別人盯梢的命運
和一個革命者的永不瞑目的眼神……
高樓
順著天線,十樓的臉
落入九樓的花盆
那時九樓的窗簾
正被拉開,你告訴他
關于十樓的衣服
你相信它們從沒干過一件
有失體面的事
你遞給你一張紙,以及花朵
你看見電扇的風
順著天線,將天空吹疼
一只鳥突然闖進你的房間
搬動著一些很久以前
你就認識的字。你感到恐慌
你看到一個影子
像植物一樣,在花盆里
瘋長,而后枯黃
你決定為他澆一些葡萄酒
醬油和醋。這些都是你從街上買來的
烏鴉
烏鴉在背后觀察一個人的頭發
路在前進。你將遇到
比風更累的事情
在一棵白楊的后面,你遇到
眾多葉子為你而設的夢境
你無法拒絕。一只烏鴉
在你的背后,它總在釋放
一些被遺傳的東西
比如故意忘記回家的路
使你的頭發直接變白
一面古老的墻上
你的前程在路上轉彎
而一只烏鴉卻尖叫著飛來
指揮你耽誤了別人的時間
郵車
像幽靈一樣一晃而過
郵車的下午,黃裙子少女拐彎
消失。公共汽車卸下老人和孩子
一個男子因為突如其來的不幸
流下了眼淚。寫作者坐下來,抽煙、喝茶
聽見郵車駛來的聲音,
一首真正的詩遞到他的手中
讓他以自己的名義向生活著的人朗誦
讓他去祝福那些應該祝福的人
讓他打擊,成為殺手和槍……
此時美麗的女人收到一封信,拆開
兩次進入夜晚,看見另一座城市里
熟悉的筆停下:“再見!”
所有的人都聽見了告別的聲音
窗子打開,看見墜落的光
垂死的臉在瞬間安息
郵車在自己的路上真實地奔跑
11月11日:雪
天變得很快,雪在下了
但青龍山的溫度還在
夜晚還在。雪花那么小
像遠處某個人的心跳
心,當然要跳,跳進風里
馬路上傳來一陣漆黑的腳步聲
我張開耳朵,雪落進耳朵
讓寒冷的變成喧囂的,熟悉的
燈光。水響。這是沒法封住的
樓房的嘴巴。這是生活的電話號碼
在承受那頭傳來的陳舊的嘆息
和狂笑。“酒精在燃燒。”他說
于是盤子里的翅膀被夾住
腿被分開、咬斷。于是飛翔和行走
被客人圍住。哦,城市的苦悶
城市的路燈。電話。電話
詞語在途中遭遇了雪
安慰,這么遠。又這么近
我們倆開始在一塊堆雪人
眼睛。鼻子……。可那是
很久以前的事了。當我們
慢慢變胖,雪人溶化
童年消失,他有意無意地
總是坐在飯館里搖動酒瓶
燈光,轉動的燈光
雪,夜晚的雪
雪落進耳朵
雪凍傷了耳朵
我們曾經說過的話
已不可能被重新說起
生活就是遺忘和背叛
就是電話掛斷,一片沉默
酒精在燃燒
雪在融化
風,越來越大
秋天就這樣被吹跑
但青龍山的石頭還在
青龍山的樹根還在
雪在下,在覆蓋
夜晚在我的夢里忍不住白了
舊事重提我曾經描寫過一座城市的入口
我穿過鐵橋。我進去。或者如一本書上
所說的:“在那個夏天。我看見你獨自一人
陌生地來到這里。”忍受炎熱
卻不能忍受饑餓,從一開始
就可恥地接受了小酒館的誘惑
哦,啤酒,我想喝就喝。因為我的身體
早已離不開那種古老的感覺
因為是真的,當一雙眼睛吃驚地注視我時
我已不想上山打虎,或者下河摸魚
或者如你發現的:我搖搖晃晃地
走在時間的馬路上,直到這座城市
變成了一個搖搖晃晃的地方……
可能有行人,可能是車輛
可能我一時忍不住,對著兩邊唱:
兩個人兒坐在流水旁,
一個個子高,一個辮子長;
哥哥你長大了做什么?
哥哥我長大了去打仗!
于是我穿上軍裝,去一座山上站崗
于是月亮。哦,月亮。肯定是月亮
但肯定不是真的,當我帶著童年
去尋找一個特洛伊式的猛烈的戰場
一晃十年。哦,十年,太久了
真的太久了,真的不敢相信——
兩個人兒對著月亮望,
一個個子高,一個辮子長;
妹妹你長大了做什么?
妹妹我長大了做新娘!
而后你熱淚盈眶。可當你再唱一遍
并從歌聲中,離開記憶中的某一天
燈火林立,照耀著我眼中
不斷升起的水泥電桿,電桿旁的少女
已不是你。因此我更愿意
我是你的那個像我一樣走路的
已經和你相互走失的朋友。或者兩者都不是
當歌聲停止。當我看不見你古老的嘴唇
我突然發現我既不可能像童年那么小
也不可能會像他一樣失去那么多
“我就是我。”我說。在另一夜
我感到淚水……哦,淚水
你的還是我的?也許是別人的
比如說觀眾。可我的戰爭史一點都不感人
一點都不像埃利替斯所說的:每一個時代
都有自己的特洛伊。但我沒有
因此我沒有勝利,也沒有凱旋
因此電影院空空的,而且那么大
比大海還大。我們倆再怎么努力
也無法填滿這巨大的空虛。于是我們
只好來到街上,許多人來到
我們的身旁。于是我被男人
所混淆,你像所有的女人一樣
我們手拉手,覺得人群
真是一個溫暖的地方……
可鐘響了,正好十二下
我們的周圍,漸漸空出了許多地方
漸漸地,當我們抬起頭
一扇突然熄滅的窗口
將我們遺棄在這深夜的街上——
我們能帶著這空空的街道走向何方?
當路燈下的影子時短時長,你的夢想
已經無法閃回那遙遠的故鄉
你飄來飄去,你泣不成聲
“我已把我的身體留在了那一夜的街上。”
你說。“沒有人在等你回來”。你又說
然后你轉身,不想聽我唱
那首歌。那首只有我能唱好的歌呀
當我又一次唱起,一聲非現實的冷笑
緊緊抓住我的頭發,我睜開眼睛
我目睹了你,當你從一個變成兩個
并急劇增多,燈光很亮
仿佛城市在一夜之間
獲取了你全部的形像——
我們能帶著這擁擠的城市走向何方?
4:當我再一次想起你的時候
我已經知道,這里是夜晚
城市的夜晚。這里是門
“請進。先生。”然后我看見你
然后你消失。然后,女人真多
一個又一個,像城市的路燈
在街道的兩邊開放著,而后關閉
在里面竊竊私語:“我缺少愛情
但并不缺少做愛的機會。”就像我缺少戰爭
可并不缺少失敗的命運。因此我走來
走去,至多只是從白天走到了夜里
直到深夜,在某個夢中,我唱歌
并碰上會唱這首歌的你。
但馬上我就知道這是
不可能的。“我經歷過
一座城市的愛情嗎?”我問
然后我喝酒。然后,正如你們所害怕的:
我搖搖晃晃地走在時間的馬路上
直到所有的城市都變成了
一個搖搖晃晃的地方……
有星光的夜晚
背影在水面上移動。漆黑的星
在光中沉浮。在光中
我提供的線索,從入口處
閃到出來的地方
四月已不翼而飛……
從飛機上掉下來的手指
另一處的星光之夜。“月圓之夜
你自己的漆黑
在干擾別人的夢寐。”
松開就松開石頭里的那一天
讓另一處生長起來的花卉
從雨水中落下來
成為傷心的插圖和字典中
查不到的那個字的聲音:
你知道嗎?送星星上路后
我已沒有別的仇人!
而后橋被中斷,思念開始
形式被說成是聲音的形式
鼾聲被說成是夢的言語
“大牙不酸,梅子不來;
大牙不落,城門不開。”
四月被關在一塊磚頭里面
這就是說人物沒有被明確。
地點仍不會出現
這就是說看不到的旗幟
仍沒有倒下來。而看不見的大火
已燒掉了無數的瞬間
無數的夢中,老人們仍舊
是我們的老人。當他們說:
沒有我們老去
你們怎會成為年輕的人!
背影在移動。在歷史之外
一個人的背上插著匕首
這是我提供給詩歌的唯一線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