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一禾是后新時期以來為中國現代詩作出很大貢獻的青年詩人之一。他是海子生死相托的朋友,他與這個高邁的、激情的、短命的詩人有一些相似之處,但他的意義卻在于他和海子不同的方面。這體現在,海子的詩是個人化的、狂熱的,在撲向光明的旅程中,伴隨著一種陰郁的心境。海子不但對以知識論為基礎的世界文明絕望,而且最后發展到對人類肉身的絕望:而駱一禾則沉毅、謙抑地對待人類智慧、傳統,并在詩中廣闊地設下了朝霞、血涌和新理想主義初萌般的靜寂。
海子辭世后駱一禾傾其全力投入對海子詩歌的整理、推介工作,可以說,沒有駱一禾與西川的努力,海子光輝的詩歌的影響力決不會如此迅速地廣被中華文壇(又豈止是文壇)。朋友們認為,從某種程度上說,駱一禾的離世。與他在短期內整理、推介海子詩歌而使自己身心過度勞瘁有關。然而,正因如此,駱一禾在當時就被詩歌界只是定位為海子詩歌的“傾聽者”,這種定位一直到今天未曾改變。而我以為,如果說新生代詩人中有誰被真正遮蔽了的話,那么首先就是杰出的詩人駱一禾。這位詩人離開我們20年了,20年就是一代人,而逝者的精神應該生還了。
置身于相對主義和懷疑主義的時代語境中。要堅守一種理想精神,已是很困難的事。我們見識過那些浮泛的偽“崇高”的叫喊,那不過是利用了人類的“倫理固定反應”寫出的道德高調。這類詩遭到有敏識力的讀者的厭棄是當然的事。但是,我們不能不加細辨地一律排斥崇高和理想主義精神,不能忘記詩乃是人類向上精神的閃灼。駱一禾的理想主義是發自內在靈魂的,是對人類精神歷史有足夠了解后所得出的個人內在道德律。他從不以自戀的詩句表達“成圣”的僭妄之心,而是追尋大地上的人的精神“修遠”。
駱一禾詩歌的復現語象,有與中國古典詩和西方經典詩歌“陳陳相因”之處。這種共時的文本間性,使其帶有健康、簡勁和緬懷的力量。它們不是匆匆寫成的、天啟的、夢幻的,而是定居型的、內氣遠出和經得起原型批評的。如果說,詩是一種令人難忘的語言,駱一禾詩語的難忘則在于它是人類偉大詩歌共時體上隆起的一種回聲,是已成詩歌的萬美之美印證著它。駱一禾是較早注意到現代詩與傳統之間有著不可消解的互文性關系的詩人:他通過寫作把這種關系具體化。縝密的知性和輝煌的抒情,表現出這位擁有宏大目標的中國知識分子所熱衷的精神“修遠”一元性態度。
駱一禾的重要詩作《修遠》,從精神維度上與屈原《離騷》“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密切相關。他在詩中表達了詩人應“是被平地拔出的”持志前行的人文精神履踐者。他的方向是“北方”,因為就精神坐標而言,北就是向上。“金光出于北方”,詩人在北斗中暢飲,“方向的誕生/血就砍在了地上”,詩人說“與罪惡我有健康的競技”,因此,詩歌不僅是語言的技藝,不僅是情感的宣泄,還是人精神的修持歷練。在他看來,精神的上升或孤獨自我獲啟是一體的。這使他敢于渾身大火“在一條天路上走著我自己”:
這遠方的太陽:深淵的火
精神寒爽,獨自燦爛
不使我被庸人和時代所赦免
再如:
在黑暗的籠罩中清澈見底是多么恐怖
在白閃閃的水面上下沉
在自己的光明中下沉
一直到老、至水底
這場較力是不祥的。但駱一禾沒有像現代詩人那樣表現自己的騷動不寧或激憤,他用一種天樂齊鳴的清音沖淡了詩中善惡對峙的強烈效果。他的“向下”之路(“在自己的光明中下沉”),更像是為精神升入“屋宇”之巔所鋪設的臺基,而不是通過“我”的失敗來褻瀆神圣的缺席。如果說在駱一禾某些詩中(特別是那首有名的《日和夜》)也顯豁地呈現了悵惘和陰郁,那也只是表明在他生命的瞬間展開中,“天空預示般地將陰影投在你的頭上”(荷爾德林《日爾曼尼亞》)。這種天空的“陰影”是高不可及的,幾至造成對詩人的壓迫、審視,這與那般由自我迷戀走向自我懷疑和毀滅的詩人,不可作同日語。正像詩人所說,“黑暗是永恒的,而光明/必須運行……”
駱一禾的詩節奏緩慢、平穩。在錯落不齊的詩行中,他試圖以插入短促尖新的獨詞句來調整節奏以造成跌宕效果。但很少能充分實現。他太有耐性了,情感一絲一縷抽取出來,深念美德的詩人,難以漂亮地實現“爆發”狀態。但也恰緣于此,使駱一禾詩歌的語音及句群,像是堅定駛往“圣地”的方陣,稱頌、肅穆、永不衰退。因此,如果說海子的詩歌不乏莊嚴長號的啟示之音的話,謙遜的駱一禾則說要將自己的詩歌“裝入排簫”,在黑暗中輕聲吹奏,和雨后的新月一起帶給人夙夜匪懈的交流、溝通和對話。
在詩學立場上,駱一禾強調身心合一意義上的性靈本體論。但他反對由此導向“放縱主義”(Bohemianism)——這是我們常見的詩人性靈擴張的后果。怎樣整合這一矛盾狀態?他選擇了永恒理念圖式對性靈的加入。這種“加入”,使個體生命的性靈本體論不再按這個概念的準確內含體現于他的詩學中。因此,他的詩學意志很難施放于廣大的詩人/讀者,他們寧愿放棄他的詩學而專注于他的創作本身。這無論如何是十分可惜的事。在貧乏的時代,詩學立場要想征服眾人,最簡潔的辦法是走各式各樣的極端,以令人目眩的片面的強光,刺瞎讀者的視力。而他太像個宿儒了,他不屑于說:“嗨!此處嚴禁行走!”
駱一禾欽崇的是“美神”(他的唯一一篇完整表述詩學立場的論文即以此命名)。他企望以此變衍生命、重建信心。他的詩即體現了此種至美至善的純一性。也許他想對世人說“要進入永生,就當遵守此誡命”。但他不像海子那樣以從天下視的先知的方式說出,他更像是一位地上的義人,不僅是“想起方向的誕生/血就砍在了地上”,而且“修遠/我以此迎接太陽/持著詩”,“有一片曬燙的地衣/閃耀著翅膀……有一層深思在為美而想”。就我個人的喜好而言,我或許更傾向于駱一禾的態度。親切,友善,觸動心房。這個平展著紅布的目光清澈的詩人,是謙和的仁義之士。
駱一禾的長詩《世界的血》《大海》等,無愧于20世紀中國最優秀的大詩章。它們展示了知性的綿密力量,卻又將之和諧地融匯于高邁放達的激情和想像中。這是智慧的、挑戰的,又是困惑的、老式的:它將寬廣的語境和精雕細琢的細節含義共時呈現,將悲慨的緬懷和朗照的前景化若無痕地銜接在一起。在組織的精心和情感的高貴方面,它們不同于五四以來任何時期的文學風尚,它更類似于一種近乎天意的絕對訴說,那是“亞細亞的疼痛/足金的疼痛”。無論是其精神內核還是其構成形式,這些詩都堪稱典范。從整體來看,這些長詩的主題是精神“還鄉者”的處境。詩人試圖以此再造新時代的“中世紀”。救贖的單純,墓志銘式的贊頌,和午夜降臨的悲劇氣質,都被一種準神示著述般的習語裹挾。這種迂闊又高蹈的主題類型,使他既像是一個精神濟貧院的執事,又像是一個承擔人類前途的先驅。
1988年,我受托為江西百花洲文藝出版社編一部名為《對話與獨白》的詩學文集,約駱一禾寄來了他的長文《火光》手稿。在我剛剛編定此書時,傳來了詩人過世的消息。當時在我腦海里閃現的是駱一禾的詩句:
誰的肋骨里傾注了基礎的聲音
在晨曦的景色里
這是誰的靈魂?在誰的
最少聽見聲音的耳鼓里
敲響的火在倒下來
20年了,這些詩至今依然在我腦海逡巡,未曾稍事沖淡。這樣一位杰出的詩人,在現代漢詩的歷史上,曠日長久地被稱為是“傾聽者”,受到嚴重的遮蔽,這是詩界的失察。我們誰都沒有權利更不應有心腸再繼續沉默下去。捧讀厚達近900頁的《駱一禾詩全編》(上海三聯版),我感到它不僅喚起了80年代理想主義的記憶,即使對新世紀的人們而言,更不乏心智的啟迪,靈魂的濯洗。讀這樣超越時代的詩,我們會置身一個“問—答”結構,即今天我們問的越多,駱一禾的詩就會對今天說的越多。而如果聽任如此杰出的詩歌被遮蔽,我們實際上是遮蔽了自己。
敲響的火如果倒下,就讓它站立起來,再錚錚作響。駱一禾的死,正像奧地利杰出詩人與思者霍夫曼斯塔爾一樣源于腦血管突發性大面積出血。在此,我且以霍夫曼斯塔爾的詩句祭獻駱一禾在天之靈:
那時,與我們共同度過漫長歲月的人
和那些早已入土的同胞
他們與我們仍然近在咫尺
他們與我們仍然情同手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