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九城作品

我牽你的手

我向你走來。拋開身后

行走的世界。讓我們停下

面對。忘記疲憊，忘記傷痛

從微笑開始，說出心中的熱愛

從未遠離。說起人生這一次次

溫暖的相遇。你和我

就是一個人。我牽你的手，永遠

隔著一層冰涼的玻璃。但

我還是會向你伸出右手

握緊。我知道，我的拳頭不是空的

多出來的一天

他陷入假日，陷入一個

昏暗的房間。日子就是這樣的

與昨天一樣陳舊

一場雪落下來，融化

是注定的。他要趕在雪變成水之前

趕回去。門前的馬路寬闊

一直走就到家了

不必拐彎，不必回首

看留下的腳印

進入房子里的人

我有四十八級臺階。我有木質(zhì)的

掉了漆的扶梯。我有一扇防盜門

有門鈴，一次次響起音樂。有貓眼

能看清每一個到來的人

我有一個昏暗的房間。有愈合的傷口

我有一個小小的陽臺。有生銹的陽光

有回不去的往事，有楔入關(guān)節(jié)的酸痛

我有被平淡的生活消化了的愛情

我有廉價的牛仔褲，有適合遠行的

旅游鞋。每個清晨，我像初升的太陽

融入陌生的人群。傍晚

滿身塵土歸來，再洗干凈

歸

傍晚。一陣微風(fēng)吹過

把我吹出千里之外

接近那座村莊，接近

零星的鞭炮聲。目光的觸摸

接近思念的核心，接近

病態(tài)的日子

一些細微的變化不易察覺

比如風(fēng)吹得有些緩慢

比如我的腳步有些沉重

一棵落光了葉子的梧桐，在守望中

把身體移進陰影

刀

從繁華中找出孤獨的一隅

他已流浪多年，懷揣梅花

掀開嚴寒的一角。他來了

從一條歷經(jīng)風(fēng)雨的巷子盡頭走來

巷子，就是佩掛在城市腰間的

一柄破舊的翻毛刀鞘。他

就是一把閃著寒光的刀，進入鬧市

祖父

他是個山寨版的教徒

一九四九年離開家鄉(xiāng)，至今已經(jīng)六十年

算起來他今年九十歲。我只見過他三次

有兩次是他回大陸，有一次是在臺北

他戴花鏡。寫繁體字。每周去一次教堂

禱告，吃一頓午飯，拋下一點

困擾他的病痛。他去的最多的地方

還是醫(yī)院，檢查身體。取回一些西藥

每天按時按量服用。我去臺北時

他住在大道路，孤單無助，有著客居他鄉(xiāng)的

茫然與自私。而我早已回來

在今年的拜年電話中，知道他變化很大

身體越來越差，居住地也從東面的大道路

搬到了靠近火車站的中華路

霧中人

樹木消失，樓群消失。面前的路

隱去大半個身子。一個人

被水分占據(jù)，記憶

被分解得支離破碎

就像在鏡子里一樣陌生

扭曲，一串串滴落。無法集中

隨便的一陣風(fēng)，就能把他拎走

再也無人能喊著他的名字，喚他回來

玻璃球

突然的擁擠。體內(nèi)的烏云，風(fēng)雨

奔突，喧囂，找不到出口。而身后的世界遼遠

巨大的力量推著我

前進。年復(fù)一年，我再也停不下來

無意中被彈落在地

一直蹦跳。痛，卻不碎

我站在小草中間

其實，我只是想像那是我

站在小草中間。承受目光的聚焦

有羨慕，甚至有一絲絲嫉妒

站在小草中間，就是站在

春天的大地上，被風(fēng)搖曳

張揚的青春。那是花朵

是春天的孩子，那不是我

我的心只能離得遠遠的，看著

想像，那就是曾經(jīng)的我

逃犯

他們一直在逃，想找一個

好的歸宿。他們一行四人

已經(jīng)逃了近四十年。最終

一個留在春天的原野

一個墜入夏天的大海

一個隱于秋天的果實

一個躲進冬天的大地

很不幸，這四個人分散了

失去了彼此的消息。很不幸

這四個人，其實只是同一個人

撿破爛的人

對他來說，這些瓶瓶罐罐

都是好東西

這是花費他一個上午的時間

撿回來的。在陽光里

他左手攥著一個饅頭

一口一口吃下去，臉上

有一絲小小的得意。他的右手

握著一根木棍

把面前的瓶瓶罐罐

敲出叮叮當當?shù)穆曇?/p>

不開花的植物

家里只剩下這一盆植物了

它一直很安靜

張著闊大的葉片

一直在綠。這個冬天

它陪伴我慢慢度過

有時，我會給它澆水

大多時間，我會把它忽略

但我知道

它是不開花的

像一個默默無聞的人。轉(zhuǎn)眼

就是一輩子。今天

我又一次注意到它

它不開花，只是綠

其實不開花也沒什么

告友書

離開了，就少了聯(lián)系

不是遺忘，只是感覺平淡的生活

無從說起。輾轉(zhuǎn)而來的一點信息

透露出你的生活幸福，工作順利

這也慰籍了我異鄉(xiāng)漂泊的心靈

這個冬天漫長，我還是

沒能返還家鄉(xiāng)。一片云，有時

也得受風(fēng)的支配。風(fēng)包括

工作、房子和金錢等諸多因素

好在我還沒有放下手中的筆

過去的一年，經(jīng)歷過雪災(zāi)和地震

也在電視里看過奧運會

過去的一年，有許多文字寫進書里

唯一遺憾的是——

我這個生在山東，長在山東的人

名字前卻經(jīng)常被加上“陜西”二字

汨羅江邊

江水還在緩慢地流逝

龍舟還在水面上穿梭

仿佛還是千年以前

我從岳陽打馬而來

一路踏破苦難的過往

這像時間一樣的汨羅江

我在岸上，你在水里

或者，我們交換一下位置

再傾聽子規(guī)啼血的呼喚

我會遠離。你是否會

如慢鏡頭回放，返還故里

遺忘

一張白紙上，只留下這一句話

“現(xiàn)在。不再為這些事?lián)摹?/p>

我已不知道，這是什么時間寫下的

我努力想，還是想不起來

有什么事被我放下了

那肯定是一些很重要的事

曾經(jīng)把我困擾，占據(jù)我大部分生命

但我想不起來了。你看

遺忘就是這么簡單而輕松

照片中的父親

你始終那么嚴肅，好像我

又做了錯事。可你只是看著我

再不開口，指出我錯在哪里

面前的岔路，只能自己選擇

走歪了，也只能自己糾正。這些事

耗費我太多的精力。我的世界里

還有風(fēng)有雨，也有陽光和綠草地

感覺累了，我會坐下來，面對你

想你的世界陰暗，在離家?guī)坠锏?/p>

山坡上，至今我還難以觸及

一次通話

你說給我聽的，都是一些好消息

妻子賢惠，孩子活潑

父母在鄉(xiāng)下，健健康康地活著

你說去年又漲工資了

有空回來，我們一起坐坐

其實，我已很久沒痛痛快快地喝酒了

能醉一次，真的很難得

日子跟從前不一樣，一天一天

我認真地過。說不清是好是壞

也許年齡大了，本來就是這樣的

我清楚，來自生活的壓力

都在我們的肩上，不需要分擔(dān)

不需要安慰。有許多話放在心里

不說出來也罷。你說要去忙了

掛了吧。我說好的，掛了

背影

我面對河對岸的一片蘆葦叢

夕陽從背后照過來，我的影子

一部分在地面上，一部分落入水中

地面上的完整，一動不動

水中的被打碎，難以聚攏

這一切都是你看不到的，包括

水中轉(zhuǎn)瞬即逝的一串氣泡，和

一只飛遠了的蜻蜓。你在我的身后

只能看到我的背影。就算你轉(zhuǎn)到另一面

也看不清我的面孔

我和他走在人群中

我只能在春天看到他，面色蒼白

好像剛從溫室里走出來

我的冬天已經(jīng)過去，無花無葉

也沒有光合作用。現(xiàn)在

我們站在同一起點，開始

在人群中穿行。不再有過濾的陽光

也沒有柔和的水。我的身體

長滿寒冷的刺。他的體內(nèi)

攜帶著病態(tài)的細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