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自己（組詩）

感動于自己的平凡

我有足夠的理由

感動于上天給我一個平凡

而且殘缺的軀殼

同時給我一個

一點也不高于平凡的靈魂

我還有足夠的理由

感動于命運讓我走一條

人人都正在走的路

使我畸弱的腳步

能夠勉力跟上行走的人群

沒有在中途止步和摔倒

這么多年，我該得到多少

常常被人漏掉的自由

和比別人多得多的寧靜

健康

其實健康和詩歌

只隔著

一個比喻的距離

當(dāng)然，這個比喻

必須是神來之筆

當(dāng)我親近詩歌

也就是親近健康

我一生所要的就這兩樣

比如此時我右手寫著詩歌

你看吧

我的左手肯定緊緊握著健康

黎明

窗戶一點一點亮了

另一張床上

老伴翻身的聲音

清晰可辨

新的一天正在光顧

這個只有兩人的家庭

我打了一個哈欠，問老伴

“今夜里睡得怎么樣?”

老伴又翻了一次身，說

“挺好。你呢?”

每天每天

我們迎接生活的儀式

都是以這樣平淡的對話開始

翻譯成青年人的通用語言

就是：“我愛你!”

“我也是。”

春天于我豈可空置

這個春天

是我生命中的第七十個春天

我問自己

我，能不能像此前的六十九個春天

那樣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負(fù)碛兴?/p>

能不能像我度過的所有春天

那樣，在每一個早晨都迫不及待地

仰望它充滿暗示的天空

以及天空中承載著夢幻的風(fēng)箏

能不能像少年、青年、中年時那樣

一邊走路一邊決絕地解開冬衣的扣子

毫無懼色地把第一縷尚存寒意的春風(fēng)

攬入自己老邁的懷抱，并且貪婪地采集

向陽的山坡上那一年中最早出現(xiàn)的

考驗視力的微茫綠色

并把它當(dāng)作對未來歲月的吉祥祝福

而永存心間

本人狂想

時值三九

天寒地凍，北風(fēng)呼嘯

一個耄耋老人

口銜冰糕(彩色的)

旁若無人走在大街上

老人很專一

將冰糕視作人間美味

歪頭吸吮

絲絲有聲

像煞一名頑童

我希望

這個耄耋老人

就是再過一些年的我

代表身體感謝

感謝疼

感謝脹

感謝麻

感謝酸、乏、癢、悶、喘等等

總之是感謝所有讓我痛苦、難受

活著沒勁、度日如年、看什么也

不順眼的感覺

正是你們讓我知道

我原來還有一樣叫做身體的財富

我還有五臟六腑、心血管、腦血管

膽固醇、肝功能、乙肝六項

血脂、血糖、血黏稠度等等等等

正是你們讓我開始正視、看重、敬畏

頂禮膜拜自己的身體

總之是開始拿身體當(dāng)身體了

書店所遇

書店里

我隨便翻了翻一本詩集

又放回到原處

這時從旁邊過來一個年輕人

輕輕地，好像怕影響了別人

他把那本詩集拿下來

一頁一頁地看

半天半天，還在看

書店里光線很充足

在另一邊，更多的人

從致富和謀職的書籍中尋找靈感

我悄悄打量這個讀詩集的年輕人

他不像學(xué)生

也不會是白領(lǐng)

他有一雙體力勞動的手

衣服上的泥痕依稀可見

或許，他剛從工地下來

他不知道，站在他旁邊的

是一位寫詩的人

羞愧

在路旁，我彎腰撿起

一根被寒風(fēng)吹折的柳樹枝條

我發(fā)現(xiàn)，在它上面

一枚枚米粒大小的芽苞

已經(jīng)變綠

而這正是一年中最冷的季節(jié)

在這個季節(jié)，我們?nèi)祟?/p>

一代一代，都習(xí)慣于

用厚厚的棉衣包裹自己

把門窗封得嚴(yán)嚴(yán)實實

還蜷縮在被窩里瑟瑟發(fā)抖

而野外的柳樹——一種植物

卻徑自進入了春天

作為人類中的一個老人

我，不得不感到羞愧

（選自《詩潮》２００９年第２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