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記憶

鐵道邊的春天

消耗在鐵道邊的歲月

都和火車有關

和它的震動

和它的燈光

和它的汽笛

和它深夜的惺忪

白日的匆心

有關

窗臺的花朵里有火車

窗簾的飄動里有火車

掀開的書頁里有火車

愛人的嘴唇里有火車

溫柔的擁抱里有火車

火車火車

我們生活里

從不缺席的角色

既是生命的播種

也有火車的顛動

火車的節律

與相愛的節律

虛無的呻吟與花朵噴放的節律

懸崖邊的呼喊與絕望的節律

都被火車

死死地鉗住了

上海記憶

我來到上海

因為暗戀一個人

她十九歲

我才十七

長寧區的老鐵軌

沿著夕陽和我們

延伸

一個沒落的都市

破敗與廢棄

被我們見證

也讓我們渴望和遐思

美麗與繁華都壓抑在時間背后

而一個叫陳沖的女孩

點燃我們全新的夢想

我們已經感到

一個新的城市

離我們不遠

并將按日

向上成長

我們一眾走在老鐵軌邊的人

和它一定有關

我們因此興奮

也因此張皇

孤獨

她不斷地發短信

訴說緊張與繁忙

壓力與厭倦

以及家庭堤壩上

隱隱的裂痕

有時有自戕意識

渴望被車撞死

有時她也渴望比喻

說自己像油快要燒干

每一件事

她都用短信報道

打著記者報道職業的印痕

她訴說

但不接受一點曖昧與暗示

發送者無休無止

接收人毫無動力

你可以不回復

她會繼續發送

就像你不存在

就像你只是一只手機

如果你說：你辛苦了，多多保重

她則很快回復

謝謝你關心

對天保證，這樣的關心

并非出自內心

這讓我感到些許慚愧

我為什么要慚愧呢

上帝，請阻止她

我渴望寧靜數日

可短信照常升起

她在欺騙自己

我也在欺騙自己

她的自欺是有人關心

我的自欺不僅在于

我可以忍受下去

而且在于產生了造福于人的

荒誕神圣

有時她還會說

我把你永遠刪除

讓我十分驚喜

可是一天不到

短信再次降臨

她說，你這樣的真朋友

真是來之不易

情竇

1949年春歷史在此城打了個滾

黃色的人流倉皇轉進

一個站在路邊的姑娘

一個乳臭未干的士兵

他們都是情竇初開的年齡

誰也不知道命運

而只關注內心

這個士兵身上什么都背

甚至包括一壺豆油

他矚目她

他無以表達

他把背上的油壺送給了她

一壺亂世的豆油

從北方帶來的豆油

影響了她的一生

一生沒有多少浪漫的細節

因此她記住了這瓶豆油

直到白發蒼蒼

她坐在南京鎖金村低矮的花店

幫下崗的兒子照料生意

這個窮人的女兒

對1949年的豆油和穿軍服的青年

仍然念念不忘

她在懷念他

那給她感動的

那給她意外之喜的

那給她夢幻的

一個姑娘一生

最初的情竇只能為一個人開

因為一壺豆油和亂世

她就再也沒有忘記

從來也沒有過誰帶給她這份快樂與自豪

也很少有誰用那樣生離死別的眼神看過她

以前沒有過

以后也沒有過

因此她不斷地談起1949

而不是

打了她半輩子

已經離去的丈夫

（選自《上海文學》２００９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