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大革命”前,我因為搞文學評論受過“批判”。1957年3月1日《人民日報》刊登了我的《對陳其通等同志“意見”的意見》一文。當時毛澤東主席因號召黨內外同志“鳴放”表揚了我及這篇文章。1957年4月10日《人民日報》社論里更提名表揚了該文。但在“反右”中該文卻被當作“毒草”受到批判,我也因此從部隊轉業到地方。“文革”中,我更因“修正主義文藝路線黑干將”而受到批判。后被下放到一個農村中學里工作。所以,我對“批判會”印象很深,知道凡在“批判會”上受到批判者不會有好結果。新時期到來,搞改革開放了,我寫了多篇文章參與撥亂反正。不曾想到,我卻因一篇《馬克思恩格斯的異化觀》而受到“批判會”的批判。然而,在改革開放中的這次“批判會”卻開成了對我的“擺好會”。
《馬克思恩格斯的異化觀》,是我的專著《馬克思恩格斯文藝思想初探》(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年出版)中的一個專節。1982年就刊登在《江海學刊》第2期上,該文因比較全面、深入地論述了馬、恩的異化觀而受到理論界好評。不料,1984年年初。隨著中央政治局某委員批判周揚同志《關于馬克思主義的幾個理論問題的探討》的《關于人道主義和異化問題》一文在北京的發表和出版,全國刮起了一股狂風,凡是論述過“異化”和“人道主義”的著作和文章,不分青紅皂白,一概予以“批判”,于是我成了江蘇省批判“異化”的對象之一。
1984年1月25日,江蘇省社會科學院的盛思明副院長(他一直支持我搞研究工作)向我傳達了中共江蘇省委宣傳部某副部長的意見:陳遼的《馬恩的異化觀》有嚴重錯誤,必須深刻檢查。我問盛副院長,我的文章錯在哪里?盛副院長實事求是地回答:我也不知道你的文章有哪些錯誤,我只是傳達某副部長的意見,他要我把他的意見轉告你。既然某副部長并未具體指出我的文章的錯誤所在,而我自己認為該文沒有錯,因此我還是做我的研究和著述工作,未予置理。1984年2月8日,某副部長通知我到他的辦公室,神色嚴峻地對我說:周揚同志1983年11月6日檢討他在紀念馬克思逝世一百周年研討會上所作的講話,你看過吧?某某某同志的《關于人道主義和異化問題》的文章,你讀過了嗎?你的關于“異化”問題的文章也存有類似錯誤。怎么辦?一個是向周揚同志學習,你寫一篇自我批評的文章公開發表;或者。你寫另一篇論述異化問題的文章,可以不作檢討,只表示你對異化問題的新認識。接著,他講了為什么要這樣做,前后大約講了30分鐘。他講完后,我說:我的文章論述的是馬克思恩格斯的異化觀:馬克思主義的異化觀從一開始就和唯心主義的“異化論”劃清了界限。它在歷史發展、生產發展、物質生活條件的發展、人與人之間關系的發展中研究了異化問題,指出隨著生產的發展,剩余產品的產生,勞動的異化是歷史的必然,而隨著勞動的異化以及隨之而來的人的異化,和私有制的產生也是必然的。這就剝下了唯心主義“異化論”的神秘的、思辨的外衣。揭示出了“異化”的根源和本質所在。我如此論述馬、恩的異化觀,沒有錯。我在文章中聯系實際,指出:“林彪、‘四人幫’在十年內亂期間的倒行逆施所造成的政治、經濟、思想上的異化難道不該揭露、批判使之永遠不再發生嗎?”“被糖彈打倒,以致發生新的異化的人和事,難道不應當揭露,通過文藝的形式與之進行斗爭嗎?”更沒有錯。既然我的文章沒有錯,我為什么要檢查?對“異化”問題,我還是原來的認識,我也寫不出新認識、新文章。把這位副部長的意見頂了回去。他很不高興,冷冷地對我說:你回去好好考慮考慮,以免后悔。我當時思考,時代已經不同了,已經進入新時期了,改革開放了,我怎能顛倒黑白、混淆是非,對本來是正確的東西進行“檢討”呢?
沒多久,在某副部長的“指示”下,江蘇省社會科學院文學所開起了對我的“批判會”。會前,所長劉洛同志對我說:我看不出你這篇文章有什么問題,你還是實事求是地談你的認識,不必勉強檢討。因此,我在會上只是簡明扼要地講了我寫作《馬、恩的異化觀》的意圖及該文的主要觀點,表示愿意聽取同志們的批評。第一個發言的是原文學所的負責人劉冬同志,他對我比較了解,一開口便說:陳遼同志的文章,我看了,找不出有什么錯誤的地方。接著他竟對我表揚起來,說我在江蘇文藝界走在思想解放的前列,支持《雨花》主編顧爾鐔率先給“探求者”平反,執筆寫了《探求無罪,有錯必糾》的社論;反對把文藝批評搞成政治運動。發表了《不能把文藝批評搞成政治運動》的文章。主持召開了胡風文藝思想研討會。在文藝界較早給胡風文藝思想平反,等等。劉冬同志發言后,所內劉福勤、鐘萊因、金燕玉、徐允明等同志也都紛紛發言,講了我許多好處。結果把“批判會”開成了“擺好會”。最后,劉洛同志小結:希望陳遼同志繼續解放思想,實事求是,搞好今后的文學研究和評論工作。“批判會”如此結束,出乎我的意料,我在心里說:新時期真的到來了,改革開放了。“蕭瑟秋風今又是,換了人問”啊!
然而,那位副部長仍然不放過我。1984年3月10日,江蘇省社科院盛副院長又向我傳達了某副部長要我作出“書面檢查”的決定。我當即動了態度,對盛副院長說,請你轉告某副部長:如果他認為我的文章有嚴重政治錯誤,由他組織人寫文章公開批判我好了。書面檢查我是不寫的。盛副院長事實上一直在同情我,作為省社科院的領導人,他夾在中間,也是有苦難言,我是完全理解和諒解他的。
由于胡耀邦同志的干預,這場批判人道主義和異化問題的不是政治運動的運動,終于無疾而終。那位某副部長也不再找我談話。我算是在“異化”問題上解放了。
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七年后,1991年,蘇聯和諸多東歐社會主義國家不只是“異化”,而是倒臺了。可見,馬克思主義的異化觀是何等重要!防止和克服社會主義社會的異化又是多么重要!睜著眼睛否認和抹煞社會主義社會中產生的“異化”現象,是蠢人的做法。鄧小平、江澤民、胡錦濤中國共產黨的三代領導人,都把腐敗——“異化”的一種表現,視為關系到黨和國家命運的大問題而全力反腐敗,反特權,怎能把馬克思主義的異化觀當作錯誤觀點來“批判”呢?
話又得說回來。1985年1月7日,我參加第四屆中國作家協會代表大會歸來后,那位副部長在歡迎江蘇代表團的宴會上主動向我敬酒,對我說:“過去的不算,干杯!”他以這種方式表示了他對我的歉意。他以這種方式作自我批評,也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