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然而生。唔,那兒還有我少年時的一位年過花甲的老熟人呀。于是從心底萌發出對老街再看最后一眼的沖動。
回到家鄉,馬不停蹄來到當年東門城門舊址。縱目看去,只見斷墻殘垣,瓦礫遍地,陣風過處,便掀起層層沙灰,碩大的廢墟竟無一人走動,只有一條野狗在瓦礫中東扒西嗅,寧靜得讓人感到窒息,甚至有些膽怯,唔,當年熙熙攘攘,車推驢馱的熱鬧景象已是落花流水東逝去了。
對于廢墟,人們說過許多話,如廢墟是古人留下的腳印;廢墟是毀滅、是葬送、是訣別、是選擇、是惡人的殘忍;廢墟活像一個殘疾了的悲劇英雄等等。站在意大利古典名畫《羅馬的廢墟》前,卻會感到那厚重的歷史感,你會追思羅馬昔日的輝煌,元老院的爭執、決策……但所有這些似乎都與我腳下的這片廢墟無關,我清醒地知道,這不是敵機轟炸留下的慘狀,而是舊貌換新顏前的短暫凄涼。不管怎么說,心中總難免有些苦凄凄的,兩條腿也不由在遍地碎瓦殘磚的舊街上孤獨一人躑躅走動起來。呀,這是張姓的院落,這是顧家的石灰行,這是俗稱二老板的鐵匠鋪,哦,一家揚州老夫婦開的理發店,謝家糧行、徐家豬頭肉店……舊時的舊人舊店舊居——在腦海閃過。
家鄉的城市建設很有特點,五個城門中除了一個小西門外,都有一座廟,號稱家鄉八景之一的“四關廂”。進城約兩百米,街道便會向左一拐,然后再徑直走向市中心。在這城門內拐角處,我的腳撞著殘磚,碰著碎瓦,來到了當年小廟前。舊時模樣立刻清晰地浮現在眼前,一進廟門,過了天井,便是并不大的大殿,供著一尊武將軍神像。那時我才八九歲,聽老人講這是岳元帥帳下的余化龍,犧牲在家鄉這片土地上,鄉人建廟祭奠。左邊高高木欄內是一匹高大的馬的塑形,老人說,北宋滅亡時,康王趙構南逃,后有追兵,前有大江,正存亡危急間,夜空中飛來一神駒,傳說中渡康王的泥馬便是這匹馬。廟門前還有一口井,據說也是宋代開鑿的。猛一低頭,卻見那井的石欄十數條深深的繩索印痕猶在,歷歷在目。童年時,我就在這古井旁的空地上與同伴玩“梭打兒”、“塔巴兒”的游戲。當時,家鄉踢毽子的風氣甚濃,我曾以毽子上臉,“搬家”(即把毽子踢落太陽穴然后左右來回搬遷)奪魁。光陰似箭,如今我已是白發人了,有人說童年是短暫的,童年只有今天,沒有明天,要珍惜童年啊,童年樂趣猶在,而六十多年如煙散去,虛拋的光陰太多太多了。
我的腳步自然而然來到了老熟人居住地,當年廟旁依墻而搭的一所僅十來米大的草棚遺址前。呀,磚瓦壓垮、覆蓋在一片草棚上,那是從前的舊物嗎?我不由低頭深深悼念起一位不知名姓的孤苦獨身老太來。我清楚地記得,草屋里終日黝黑,下雨時到處漏水,但老太總是慈祥的、和善的、堅強的,她靠一手絕活——我這樣評價她,炒得一手絕妙的花生仁,香、甜、脆、美,顆顆飽滿,粒大沒一個癟的,放在竹籃里,呈乳白色,既有觀賞性又有品嘗性。一進口,牙剛碰上便炸開,陣陣香氣便上襲腦門,下透心脾,煞是好吃呀!我一生愛吃花生,就是從品嘗過老太的花生仁開始的。偶爾吃過一次,再也無法忘懷,一來二去熟悉了,有次我問她:“你就一個人?”她搖搖頭,吸了口氣沒答話。我天真地追問“你用水怎么辦?買米買草怎么辦?”“我遇上了張廣才了。”我茫然了“張廣才是誰?”她搖搖頭:“不知道。”有時我拿起吊桶給她打水,她說:“啊,你也是張廣才呀”。一次,有人把她一籃花生全買去了,她給我留了一小包說:“那人是個萬三。”“什么萬三?”“就是有錢唄。”我樂得笑起來,“你肚子里花樣還不少哩!”又一次,她對門一家媳婦打婆婆,老太嘆了口氣說:“這世道怎就沒有宋世杰呢?”“這宋世杰又是誰?”“好打抱不平的人”。
年紀大了,看戲多了,方知道這張廣才是《琵琶記》中的一個人物,他在大災之年救濟鄰居蔡氏一家,他的名字成了好鄰居的象征。宋世杰則是京劇《四進士》中的一個退役訟師,拼著充軍甚至失去生命的危險,伸張正義,扳倒了貪官。可這萬三呢?后來,雖知這指的是沈萬三,但沈萬三從未入戲呀!江南富豪的大名竟傳到江北平民百姓中。我由衷地贊嘆,戲劇高臺教化的力量之深,也從另一個側面表達了家鄉人文化底蘊的深厚。我不由抬頭北望,那是一個面積廣闊的體育場,長輩說那是當年一處私家花園——嘉樹園。移目西眺,五百米處是一座十分規范、規模宏大、按硯形構建的夫子廟,當年有三進(可能是四進)大殿、石牌坊、泮池、奎星閣、巨型影壁墻……有幸的是,由于成了革命烈士紀念堂,所以沒有被全部鏟除另建。這些雖不屬廢墟范圍,但都從另一個側面說明了家鄉文化遺存歷史久遠和風格不俗。
我癡立在這稻草破棚伴著碎磚殘瓦的遺址前,想著賣花生老太的音容笑貌,追思著那花生仁的香脆甜美,不由長嘆一聲移開腳步。是啊,48年秋,在那兵荒馬亂時日,父親經商失敗,“顆粒”無收,我也因此失學,再無錢去品嘗老太的絕頂技藝了。有時要出城,也無顏見老太,只有取道繞行。后來,弟妹們告訴我,老太只要見到他們,總要問“你家大相公哪兒去了?還好吧?”每當弟妹告訴我時,我的情緒總有些激動,引發思念之情。這時,天邊一片晚霞,當年的熟人都已是夕陽西下,而今的我也臨近金烏西墜的年紀。廢墟前站立時間久了,我拖著微微發麻的雙腿在瓦礫中踱起步來,看著自己長長的身影,漸漸地有些話在腹中涌動,面對無人的廢棄小街,我低聲吟起:
廢墟躑躅百感生,片瓦只磚總關情,
神像泥馬宋時井,梭打塔巴樂童真,
廟旁花生零售嫗,香脆甜潤白如銀。
香飄齒舌數十載,歲月如梭情長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