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手想起來的

（一）

在爸爸身邊讀書的時候，冬天是從來不洗衣服的。有一次爸爸出門去了，要到第二天才回來。我換下的內衣和襪子本不想洗，但是怕爸爸回來說我懶，又想在爸爸面前顯一下，于是咬緊牙，一邊想著書上那些自古以來頂天立地的人是如何的不畏艱苦，我這么小就一點兒苦都吃不了，今后會什么都做不了；一邊在冰冷刺骨的水里清洗襪子。正在晾曬的時候，爸爸回來了，看見我凍得通紅的雙手說：“哎呀！這么冷的天誰叫你洗衣服了？！快放下！”記憶中，那是他第一次對我大呼小叫。

每個冬天，爸爸總是一邊跺著腳說好冷，一邊逼著我穿兩件毛衣，兩個棉襖。哈哈，兩個襖子！想想吧，誰穿得這樣夸張過？！還常常問冷不冷，一邊摸著我的手試寒熱，一邊用他熱乎乎的大手把我的手夾在中間使勁揉搓，好像生怕他手里的熱傳的太慢似的。口里還一連迭聲地埋怨：“手冷了不知道放荷包里呀！放荷包里就不得凍了……”大概只有這時候，平時看見爸爸就像老鼠見了貓一般大氣不敢出的我，才可以自由和爸爸同呼吸吧。

八歲的那個寒假，爸爸帶我去三十里外的親戚家吃酒席。那時爸爸帶著畢業班，說必須趕回來給放假歸來的學生上第一個晚自習。爸爸隨口問了一句：“你回不回去？”當時不知怎么陰錯陽差答應了。臨走的時候，爸爸說很冷呢，你怕不怕，還是別去了吧？我一聽“怕”字，趕忙響亮地回答：“不怕，保證一點都不怕！” 大家為我系了一圈又一圈的圍巾，戴好帽子，拍拍衣服也穿的蠻暖和。于是，爸爸用自行車馱著我上路了。

剛開始，爸爸問風大不大，冷不冷？我在自行車后座上挺了挺小脊背，大聲答道：“一點都不冷！”爸爸說你把手插在口袋里，別讓風吹著，呆會就會覺得冷了。我還暗自嘲笑，這些大人們，原來也就這點能耐！

走了五里來路時，那風不覺大起來了，自行車騎得很快，風刮過臉頰，兩腮由冷到痛，漸漸的受不了了。雙手已凍到麻木，這時候也顧不得要強的心，乖乖地把手插在口袋里。口袋里也冰似的呀？于是爸爸叫我把他的后背箍緊些雙手插在他外套的兩個大口袋里。走了一程，手太小口袋太大，覺得那風也灌進來了。于是顛來倒去，一會兒把兩手縮回來放自己口袋里，一會兒又在嘴邊對著凍痛的手呵熱氣……

天陰沉沉的，爸爸說怕不是要下雨了，快點騎，快點騎。

我在后面凍的熬不住了，問爸爸：“還——”剛開口就嗆了一口冷氣，又繼續問：“有多遠？”爸爸隨口答道：走了一多半路了，還有幾里路，堅持一下，一會兒就到了。我給你講故事啊……

于是我就極力忍著。那風呼呼地吹，掠過耳旁。聽起來，一會兒像是嗚咽，一會兒像是吼叫，一會兒又像是深山老林的猛獸在怒氣沖天地咆哮。路上那些故事一多半都沒聽進耳里，落在風里了。

我盡量不說話。一會兒想一里是多遠？一會兒被風扯去心思，一會兒聽著風里傳來的爸爸的某句話的幾個詞。

爸爸講的故事一點也不好聽，他還自己笑起來，問我：“有趣吧？”

我就勉強應一聲：“嗯。”

咦？風里怎么像有人在唱歌？好像風把歌聲從遠處帶來的，似乎還有許多人講話的聲音呢！噢，對了，像極了露天電影場里發動機的聲音。我豎起耳朵凝神聽著：這風從前面遙遠遙遠的地方吹來，歌聲也一定是遙遠遙遠的電影里的美人在唱歌。唱得多好聽哪，像京劇，像媽媽唱的黃梅戲什么相如卓文君，像越劇里賈寶玉哭的拖腔。

我很高興地問爸爸：“前面在放電影吧？”

爸爸愣了一會兒，答道：“嗯，好像是的！”

于是我求爸爸:“等會兒到那里了我們看一會兒再走，就一會兒好不好？”

爸爸說：“嗯！好的。”

我忽然快樂起來了，挨點兒冷而已，呆會兒就有電影看啦！

“爸爸你快點騎！”

……

“怎么還沒有到啊？”

“蠻遠呢，一忽兒就到了。”

……

在許多的“一忽兒就到了”以后，我慢慢地失望了。那一定是太遠太遠的地方在放電影，或是我們走的路偏了，或是我聽錯了。可是分明風里的是歌聲啊，它那么地抑揚有致，高低頓挫有章有法有理有條，唱的是那么的悠長，怎么會那么悠長啊？不要換氣嗎？那一定是歌者中的老牌高手。我極力想聽清楚唱的是什么歌詞，到底是什么意思呢？這故事一定很美，很吸引人。許多次我屏住了呼吸聽，可是依然什么也沒聽到。

后來，風更加大了起來。爸爸說一定是要下雪了，還好沒雨呢！兩只腳不知是凍麻木了還是坐僵了，好像不是自己的，于是我不停地換姿勢坐。冷的感覺從手和腳一波一波傳到身上來，我開始哆嗦地帶著哭腔問爸爸：“還有多遠啦？您說就到的怎么還沒有到？”爸爸大概很怕我真的哭起來，于是就來硬的一套：這點苦都吃不了，不就是風吹了一會兒嗎？人家某某……

想想，哭也是沒有用的，淚水流在臉上風一吹更冷呢！

在我以為那條路永遠也走不到盡頭，要凍得生起一場大病來的時候，不知怎么就到學校了。

天已經開始黑了，空蕩蕩的學校里看不見人影。到家了肚子也知道餓了。爸爸趕緊把我安頓在厚厚的兩層被窩里，笑著說：“等著啊，我馬上去弄飯來……你躺在被窩里別動啊……一動冷風就進被子，不得熱乎了。“我不明白他為什么要笑？因為他這時候說的話也生澀得不那么流利連貫了呢。

很奇怪，那一次沒有凍感冒。我的抵抗力還是蠻強的哦！

（很多年以后又聽到這樣的風聲的時候才明白，那真的是風聲，而不是風里的電影聲。）

（二）

午睡醒來，忽然覺得右手中指有些痛，一看，指關節的那個凍瘡的地方裂開了一道小口，難怪前兩天上班做事的時候就覺得怎么有點痛呢！當時很忙，也沒有在意仔細看一下，嘿，也只是這兩天嫌麻煩沒有涂護手霜，誰知道它竟然悄悄地憔悴成這樣了。呵呵！

我這手，特別麻煩，倘若天天呵護著，突然委屈了點兒，便要像霜打的茄子，亮晶晶的起許多皺，而且還洗不得衣服，記得以前爸爸媽媽忙的時候要我幫著洗衣服，大人哪里會把很多或是很厚的衣服給孩子洗，不過是大熱天里幾件薄薄的襯衣裙衫……呵呵，不洗還好，這一洗呀，每一次盆子里都要流著我手里的血:手上全是斑斑點點很小的磨破的傷口，一洗衣服，血就從那些小傷口里殷殷地流出來。

去年冬天，去妹妹在學校租住的房子，是一個留校執教的某博士生分配的房子。那年冬天特別冷，記起來背后還冷颼颼的呢！風呼呼地從樓外刮過，就想刮到房子里面來，那房子也不掙氣，窗戶密封很差，盡給漏洞風兒鉆。吹的不行了，去校外找裝厚窗簾的師傅吧，學校這樣大，坐的士跑出去了還不知道哪兒去找？算了，自己就在學校內部隨便買個簾子將就著！于是就買來自己掛，還好，陽臺旮旯里堆著一張梯子，看起來還挺結實。妹妹說:“我來，你站一邊去，看你這樣兒，就不是個做事的相！”呵呵，說我不會做事就不會做事唄，反正從家里的家人、親戚、朋友到醫院的同事，除了病房的工作，有什么事情大家都是首先把我排除在外的，有時候自告奮勇要去做，人家不僅不相信，還來一句:“你怎么行啊？！”

于是我幫她扶著梯子，她爬上去掛窗簾，我看見她的兩手在墻上摸的全是灰，黑糊糊地在墻上一會兒這邊扎，一會兒那邊錘，十指向上豎著，灰塵的黑里隱藏的手指，看起來益發顯得是那么的白如瓊玉，柔似凝脂，這手不似別人的手，都是十指尖尖的，從上面指根粗到下面指尖細，我們家孩子的手都很“著肉”(俚語)，都接著母親的遺傳，都是一雙肥肥的肉手，上學的時候，很羨慕別人的纖纖細手，想起來古人書上講的，佳人的手都被形容成“纖纖濯素手”，那纖細的手在水里撥波弄影，一定是如彈琴一般的美妙呵！

可是現在看來，那些手纖弱太過，冬天一冷，那手看著越發只剩下皮包著骨頭，難免形銷骨立，可憐巴巴的。就跟人一樣，女人無論怎樣苗條也得略略豐腴一點才不至于干巴巴的，而男人就應該膀闊腰圓胸部寬廣孔武有力。（呵呵，一般來說應該這樣的，瘦的人別急呀！）

我看那些同伴，有的人手指從指根到指尖一樣的粗，看起來是那么的有力，會做事情，有的人的手，看起來很粗獷，有的看起來很強壯；有的看起來小巧像長不大似地，英雄們一定最愛這樣的手了，才會小鳥依人啊？有的看起來肥耷耷的長了許多肉還不知道停歇，硬是還塞了許多肉，這樣的手一定是富貴手吧，像那種指鹿為馬的魏晉時期走路都要人扶、家仆成群的貴族，將手嬌養的太過，所以難免多長了肉吧？它們姿態各異，各有千秋，多有性格呀！偏偏獨獨俺的手這樣水性，上不能沉香郁馥貴敵千金，下不能推拉撥扯萬般皆能，尚粗使了，指甲溝裂縫變形，指頭愈發尖了；指甲根的皮膚長“倒簽”(俚語，上皮細胞因磨損或干裂而角化蛻皮)，甲床周圍全布滿了干燥而起的磣人的糙屑皮，一派凋零模樣，可是妹妹的手不同，手掌豐厚，邊緣纖細有致，張弛得度，一分也不多長，一分也不少長，手掌和手指邊緣的每一處線條看起來都是那么的優美，往下削下去或是望上豐起來那么的柔和舒緩。

妹妹做著那些粗事，我卻想起來為什么這樣的手會這樣的辛苦，沒有人欣賞呵護著呢？

如果這時候有一個男孩就好了，我和她就只需樂得鞍前馬后遞釘子，拿錘子，扶梯子了。

那個高中時代的同學追了她整整五年，為她這樣一個有口無心石頭一般的木人在同學中大擺“鴻門宴”，鬧到銅墻鐵壁水潑不進的“四人幫”(都是高中同到一個城市上大學的同學)翻臉成仇，她還是沒法進入那個男孩的狀態和人家同步，于是那男孩一氣之下走了；“四人幫”之二來求她做女朋友，她說人家奶牛小生，不是個做大事的相；“四人幫”之三竊竊自喜，心想走了兩個強勢勁敵，呵呵這下子該我啦……妹妹卻偷偷跟我說他相貌雖好，品質卻沒那兩位好，人太精明，又嫌奸猾；后來……

現在“四人幫”之一在部隊里聽說考上了博士，頗受領導器重，妹妹說我也一定要考上研究生，一定要進實驗室做出什么事情來，不能讓人家比下去了……找男朋友就得找個知根知底的，從小到大的人……（我偷偷的想，是呀，那個終身相伴的人，他一定就是鄰家的那個男孩一起長大一起成熟的，至少也該覺得他就是鄰家的呀）我想她一定是后悔了，那么朝朝暮暮的人，突然一下子走了，才想起來當初的許多好處，才認真比較起來，看到最適合的那個人原來就是他！才會心痛默默地守著窗兒流淚到天亮……

也和她說過許多次，很希望她能夠找個男朋友，在外面有個人看著，我們也放心些，不至于提心吊膽成天什么情況都不知道，但是……

女人，天生是要被呵護的，天生是要被欣賞的，可是有許多許多的錯誤，卻會讓命運峰回路轉，是否能夠轉回那個最初的地方，大概都是差強人意的了，生活中這樣的事情很多，很多，等到明白珍惜的時候，已經像平行線永遠不能夠相交了。

許多水一樣的女孩子，都能夠有那個最適合她的人在身邊嗎？很多人都放棄了，將就了，而妹妹卻始終不能夠牽強，她寧愿這樣被歲月風塵的霜刀冰劍催逼，也絕不低頭！

可是世事蹉跎粗魯，它管你是水似的女兒還是泥做的男兒，一樣得為柴米油鹽勞累奔波。窗外的風又在吼叫著，冷冷的風里，妹妹一定獨自走在舉目無親的路上，忍受著凜冽寒風的吹刮去食堂買飯，還要趕回來裝燈泡。沒有誰會回頭多看她一眼，誰會擔心她衣服穿的夠不夠暖是否該買件厚毛衣添在里面了，她會不會凍出病來又鬧肚子痛，一個人像上次一樣痛暈倒在衛生間？這么多年，你為什么偏偏執意要過得這樣艱難？唯祈天佑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