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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小客棧

2009-01-01 00:00:00
小說月報·原創版 2009年5期

老K所說的這次“一半是理性,一半是沖動”的遠行,是事先策劃好的。算一下,加上那個沉默寡言的老司機,一共是五個人(保持這種“表情”的司機在當今的駕駛員隊伍當中已經不多了),其中,還包括點點和豆豆那兩個特種兵打扮的女攝影家。她們二位是“搭客”,并非這次行動的正式成員,正式成員只有我和老K兩個人。

這二位女“搭客”長得很普通,不算漂亮,不過,用梁實秋先生的話說,“上帝給她一張臉,她自己另造一張。”面對這兩張另造出來的臉,我想起了一個朋友說過的話(先前他是一個理想主義者)——先用一句話扼要地介紹一下我的這位朋友:我的這位朋友一共結過三次婚。在他最后一次婚姻徹底失敗之后,他飽含著淚水,醉醺醺地對我說,“阿成兄弟啊,千萬記住我這句話吧,所有的女人,記住,所有的女人,娶回家都是一個味兒。”這位朋友的話倒不一定有什么哲理,但卻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點點長得高高瘦瘦的,看上去是一個挺時尚的女人,也挺有個性,這也不奇怪,時尚與個性總是互為表里的東西。豆豆個子不高,胖胖墩墩的,音容笑貌。半俗半雅,從一些細節上看,似乎也是一個時尚追趕者,據老K說她的攝影水平尤其不錯,只是從外觀上我沒看出來。坦率地說,我對她們二位并不是特別地適應——當然,這并不關我什么事,畢竟她們二位是老K的朋友。我之所以稍微有一丁點兒煩她們的原因,主要是她們二位的話太多了,而且滔滔不絕。對此我一籌莫展。

有趣的是,那個沉默寡言的老司機,他對點點和豆豆滔滔不絕發出的“噪音”表現得卻很平靜,像一尊泥佛一樣。我猜想(事先說明一下,我這個人喜歡猜想,這是我的悲劇人格),這位老兄的老伴兒大約就是這樣一個唧唧喳喳的女人吧,在一起天長日久了。司機師傅就屈服了,人也因此變得沉默寡言起來——

這輛軍車似的超大型吉普,外觀挺酷的,一副風塵仆仆的樣子,用專家的話說,有一種戰場風格的美感。這輛車是老K從他的一個朋友那兒借來的,主要是我們看好了它的越野性強。老司機是我雇來的,他曾經是一家私營駕校的教練,后來被幾位不老不少的年輕人取代了,這樣子,他就做了一名“代駕”,我就是在一次酒后認識這位代駕的。我的那輛破車被他開得像演奏一支小提琴曲那樣優雅,于是我留下了他家里的電話,希望和他保持聯系。我之所以選定他,是認為老司機經驗豐富,會修車,熟悉路,老馬識途嘛,另外,他的身體也挺棒的。

當我跟這位老司機介紹我們此行的目的地和內容的時候,他幾乎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了,人也變得異常興奮——越種情緒在老師傅當中是極少見的。

他問。沿、沿著黑龍江邊兒走嗎?一、一直走到源頭?

我說,沒錯。

他問,考察?

我說,不是。

他問,旅行?

我說,算是吧。有問題嗎?

他說,不不不,沒有問題,這一帶我還熟悉,走過其中的不少地方,一點問題也沒有。

我不僅看出老司機他非常高興,非常激動,而且還感覺這項活動好像也是他多年來夢寐以求的事情一樣。當然,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夢想,特別是旅行方面的夢想,不要因為他是個老司機,老人,老同志,夢想的程序就自動刪除了。說實話,老人在旅行方面的欲望似乎比青年人更強烈。

很快,我和老K就跟這位老司機講妥了,每天付100元工錢給他,超過8小時每小時加20元,除此之外,吃喝拉撒住,一切由我們負責。

我問,怎么樣?可以嗎?

老司機非常坦率地說,只要不在家待著就行。沒事兒,我一切聽你們安排。

其實我和老K都會開車,之所以花錢雇司機也是沒有辦法的事。關鍵的難題在于,我和老K都不了解這種車上的種種古怪性能,有些部件讓人覺得有點匪夷所思,摸不著頭腦。而且這輛車又被它的主人使用得如此狼狽,用它來跑長途心里還是有些不托底,有點兒擔心。任何事情都是這樣,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而且,能用這么少的錢雇到司機就已經是非常便宜的了。我想,也只有這種“寂寞”的老司機才會接這個活兒。

老司機坐上吉普車,像二戰時的老飛行員一樣。熟悉車上的各種開關、儀表,全部認知時間不超過30秒鐘,他就將車開走了。開了一圈兒之后。他跳下車來,對我說,車不錯,沒問題。

在回去的路上,老K卻很哲學地跟我說,二婚的女人絕對不會對婚禮的規模要求過高。

我明白他的意思,嚴厲地挖了他一眼,而我心中的那一記下勾拳已經朝他的下巴打了過去。

老K立刻說,哥,我錯了。

這是老K的口頭禪,只要對方和他有不同的看法,他立刻會說,“哥,我錯了。”對此你又能怎么樣呢?還能很瑣碎地跟他繼續爭執下去嗎?

我說,老K,你別忘了,我也曾經是個職業司機,人不親,舵把子還親哪。再說,他并不是二婚女人,重要的是他不愿意在家待著。懂嗎?

老K說。懂了,我將牢記在心。

另外,我之所以“心中的那一記下勾拳朝他的下巴打過去”,并不是一種唐突,也不是幽默,而是因為那個與我們同行的女攝影家點點是他勾來的,隨后。點點又叫來了另一個攝影家豆豆。老K跟我說。點點和豆豆她們想拍點兒好照片參加全國影展,她們在攝影界一直很寂寞,最近又買了那么多高級攝影器材,挺尷尬的。一直想尋找一個突破口,為了參加咱們這次活動表現得非常真誠,而且,這種機會對她們來說也真的是非常非常難得……

首先,老K是我的朋友。其次,老K這伙計就是這個毛病(當然,很多健康的男士都有這種癖好),毫無疑問,老K他肯定酷愛攝影,但是,在我看來他更喜歡不著邊際的幻想,熟悉他的人都知道,女人對他而言是一項非常有趣的生活內容——他絕不是做秀,這種事真的是他個人的一份兒有魅力的精神生活。

老K嚴肅地對我說,哥,這兩個女攝影家一路上的所有費用,我全包。

這我還有什么可說的呢?我是無法拒絕我的這位可憐朋友的。

但是在心里,我仍然堅持認為。只要有可能,還是應當把老K送到殘酷的戰場、上去,然后,讓他像一個真正的男人那樣被敵人打死。

我們上路的時節正是八九月相交的日子。天氣非常炎熱。既然是老馬識途,多余的話我就不說了。大致方向和原則由我們來定,具體怎么走由老司機負責。

好了,出發。

出城以后,老司機按照他隨身帶的那本地圖冊開始往前走。在本文的一開始我已交代過,我們這次行動是要沿著黑龍江的江邊走的,就是說,黑龍江怎么走我們就怎么走,不同的是,我們是逆流而上,然后,一直走到黑龍江的源頭——追根溯源,這就是我想要的一種經歷,也是我們此行的目的。

說起來可能有點兒幼稚,我這個人對黑龍江境內的多條河流都很有感情,我一直將那些流淌與奔騰在黑龍江大地上所有的江河,視之為我心目中神圣的圖騰——我就是它們哺育的子孫之一呀——我想,這樣的一種情感,是世世代代生活在這里的先祖賦予我的神秘基因。只是,我到過源頭的江河并不多,我只去過松花江的源頭。哦,松花江的源頭非常的神圣一不過,那條追源的路并不曲折,讓我這個朝圣者多多少少有一點失落,所以這次才決定到黑龍江的源頭去看看。

早些年,我曾經多次走過黑龍江的,不過只是一段兒一段兒地走,沒走過全程。記得第一次走黑龍江,是坐朋友的小汽船從佳木斯出發到同江,去三江口看松花江和黑龍江交匯的情景。在即將到達同江縣的時候,在綴滿繁星的蒼穹之下,我看到了黑龍江與松花江匯合的壯麗之景。到了同江之后,幾個人又去了街津口那個赫哲人居住的村落,在這個臨著黑龍江邊的赫哲村的對面兒,就是前蘇聯的列寧斯克耶城,黑龍江就在中俄兩國之間靜靜地流過。說得對,我就是在那一刻萌生了去黑龍江源頭看看的念頭——轉瞬之間二十多年過去了,但這個念頭卻始終讓我耿耿于懷。

想法有了。條件具備了,那么接下來誰是此次行動的最好伙伴兒呢?我看只有老K。這不僅僅因為老K有許多讓人想把他活活掐死的、真實且又浪漫的故事——因為在這樣的一個親歷者的講述當中,會讓漫長的旅行變得很有趣兒。但是,最重要的是老K這家伙酷愛旅行,而且面對旅途上的任何差錯,任何人為的失誤他從不抱怨。在漫長的旅行途中,這樣的品質是非常可貴的,何況這輛車又是他幫我借來的。所以,老K是這次行動的不二人選。盡管在他身上有一些花花綠綠的小麻煩,但是,他那副“我錯了”的表情足以與之抵消。

吉普車開到黑龍江邊,我們就走了整整一天的路程——這位老駕駛員真的是一位沉默寡言的人,這一路他幾乎一句話也沒說,而且看上去心事重重。人到了這樣的年齡,這種樣子也在所難免。

在G市休整了一夜之后,翌日清晨出發,中午,我們才進入了老司機手中的那本地圖上所標明的路線——換句話說,就是沿著黑龍江邊逆流而上的溯源路線。

現在展現在我們面前的是一條老式公路,看上去挺不錯的,這條路上人與車極少,而且一路走下去還漸次地呈現出蠻荒之景,多種不知名的飛禽也逐漸地多了起來—這正是我們所期望的。人在不同的環境當中總會不自覺地有些聯想,眼前的這一切讓我想起了世界上的許多名河(我是不是有點浪漫),像伏爾加河、亞馬遜河、恒河,還有我曾經去過的精奇里江,它們的周邊都是這樣荒涼、大氣,真的是太棒了——仁慈的蒼天啊,我終于沿著黑龍江邊走啦。試想一下,倘若是開著那種甜嘰嘰的轎車,行駛在優質的八車道的高速公路上,那還有什么意義呢?那樣的旅行不是太荒唐了嗎?

一路上,老K和那兩個女攝影家不斷地拍攝著,每當他們要拍攝的時候,老司機都會將車速降下來,便于他們更好地拍攝。從攝影家的角度觀看,這一路上可供拍攝的景觀一定很多,飛翔的天鵝、成群的野鴨子、水中寂寞無主的鵝黃色荷花、一片片罕見的野麥、舒展的山巒……在我看來,這一切只要進入他們的鏡頭,都有可能獲得全國影展的金獎。一句話,他們的照相機是為了藝術,而我手中的傻瓜相機不過是為了記錄行狀而已。

這一路,車上的那兩位女攝影家顯得異常興奮(瘦高個兒的點點比胖乎乎的豆豆要矜持一點,幾乎所有的要求都是豆豆提出來的),當車子開始貼近黑龍江邊行駛的時候,豆豆再次要求車子停下來,要去黑龍江邊拍照(看得出來她們多多少少有點兒不喜歡我這種不會照顧女人,或者不會關照攝影家的男人)。

老司機瞟了我一眼,我沒做任何反應,于是他繼續向前開——對司機而言,一切行動,聽雇主的。

老K哀憐地看著我說,哥,要不,讓她們下去洗把臉吧……你看,眼瞅晌午了,也該打尖啦,我看這個地點打尖還不錯。

我看了一眼車上的表,老K說得對,是該打尖了。在野外打尖最好選擇在江邊,萬一著了火。用江水滅火也方便。

于是,我沖老司機點點頭,示意他停車。老司機便把車停了下來。

停下車后,老司機主動遞給我一棵煙。看來他很感激我。遞煙,是成熟男人表示友好的通常做法。能一路同行,就是彼此之間的一種緣分哪。可是他為什么不愿意說話呢?要知道,司機是善于跟各種不同的人聊天的。

這時候,老K,還有那兩個女攝影家,他們三個人像三只梅花鹿似的連蹦帶跳跑向黑龍江邊,而且,三個人幾乎同時張開雙臂,沖著飄滿白云的天空呼喊著——黑龍江——我愛你——

我認為這就對了,藝術家活著,第一是享受生活。第二才是攝影,這才是正確的人生觀。出門不是繼續執行城市式的拘謹,而是為了放開,擺脫一切束縛。

看來,得由我和那位老司機給他們做飯嘍——

我揶揄地對老司機說,兄弟,咱們來做飯吧,他們都是搞藝術的人嘛。

老司機聽了也笑了起來。

做飯的地點選在了一個避風的土丘下面。我和那位老司機搬來幾塊較平的大石頭搭了一個用來燒烤的臨時野灶。然后我把隨車帶來的木炭取出來,放在野灶里,將固體酒精撒在木炭上,這樣可以幫助木炭迅速燃燒,之后用噴槍將木炭點燃,炭火很快就著了起來。一切都如期望的那樣,效果不錯。這時候,老司機又將他撿來的枯樹枝和松球放人炭火中。

他解釋說,這樣烤出來的肉有一股清香味兒。

我笑著點頭。知道老司機是一個內行。這就好。

接著,老司機又從車的后備箱里取出折疊桶,拎著去了江邊打水。我則從車載冰箱里取出牛肉、雞翅、火腿腸、魚丸兒和方便面,并在一根根鋼釬兒上穿好牛肉、雞翅、火腿腸和魚丸,抹上事先調好的調料和辣醬一我一邊穿串兒一邊想,媽的,幾乎一晝夜的工夫,全中國的人都喜歡吃辣的了,好像不吃辣的很幼稚,很軟一樣。

我將穿好的烤串兒分類地擺在一旁的燒烤架上——事先為他們做好燒烤的準備—_這種事總是大家一塊兒烤的好,有氣氛——對某些人來說,野炊是一種值得珍藏的新體驗——對那兩個女攝影家尤是如此。

我看到老司機將桶里的水打滿之后,并沒有立刻回來,而是佇立在江邊呆呆地看著,臉上是很凄楚的樣子,難道這里也有過他難忘的回憶嗎?

老司機的這種樣子讓我想起了我的一位朋友,他是個作曲家。和我一樣熱愛旅行,我們曾經是很好的伙伴兒。后來,他不幸溺水身亡。他的愛人是一個小提琴手,丈夫死后她幾乎天天到江邊來演奏著她丈夫創作的曲子,我看到過幾次,她的表情也是老司機這般的凄楚。她是在通過琴聲和自己的丈夫會面,那么,在如此凄楚的凝望之中,這位老司機又在和誰相聚呢……

老司機從江邊提水回來了。

我問,是用來喝的嗎?

他點點頭。

我告訴他說,車上有潔凈水。

老司機說,我看到了。

看來,這位老同志是為了省水。他這么做是對的,所謂前途未卜,以備不虞。只有經常跑野外的人才會這么做,哪怕是最后省下來的水根本沒用上。

于是,我從車上取出飲水消毒片,一邊往水里放,一邊說,現在講究了,過去管它什么水呢。燒開就喝呀,對那種看不上眼兒的水頂多用石子兒、沙子過過濾,燒開后就喝了。

老司機點點頭。

看他這種欲說又止的表情,我猜想,或許他正在心里問,那,要是沒有火柴怎么辦呢?難道就硬渴著不喝生水了嗎?我在心里說,朋友,怎么會呢,而且喝得更猛。

接著,老司機又在不遠的地方搭了一個野灶,并熟練地用匕首砍下幾根樹丫,做了一個類似愛斯基摩人帳篷似的小吊架,用打火機點燃堆在野灶里的干樹枝后,燒起水來。這一切他干得都非常熟練,非常內行,顯然他跑車的那個年代比之現在要艱苦得多,或許,他們那一代人的野炊才是真正的野炊,他們的野外生存本領才是真正的本領。

總之,我覺得這個老“雇傭軍”挺不錯的。

我問他,兄弟,過去你走過這條路嗎?噢,瞧我這臭腦子,這個問題我曾經問過你。

老司機說,對,只是,我沒走過全程……

我說,我也是。

老司機點點頭,意思是說“肯定是這樣”。

我友好地笑了起來,遞給他一棵煙。

當我們在野灶旁邊吸煙的時候,在江邊拍照的那個胖墩墩的豆豆突然尖叫起來,我不禁轉過頭去看。

老司機說,沒事兒,她可能撿到瑪瑙了。

我笑著問,你這么肯定?

老司機說,黑龍江的邊兒上瑪瑙很多。不過現在少多了,過去多,你可能沒注意。

老司機很客氣呀。

這時候,老K和那個叫點點的女攝影家也撿到了瑪瑙,紛紛舉給我們看,并喊著,你們看,紅瑪瑙——有很多——

老司機若有所思地看著他們,似乎這一情景讓他回想起了某些往事——是啊,每一個人都有許多的往事呀。

我說,對了,你說你不愿意在家待著,為什么呢?

老司機想了想,苦笑了一下,便將頭轉向江邊了。看來我問得太唐突了,便解圍說,天兒不錯呀。

老司機說,不好說,這兒的天氣變化快。

野灶里的青煙散盡了,可以開始烤了。

老K和點點、豆豆那兩個女攝影家回來之后,我便將烤肉架擔在野灶上面,將穿好的牛肉、火腿腸、雞翅放在上面烤,并示意老K教她們烤——老K在這方面是一個內行。

老K手把手地教興奮不已的點點如何燒烤。如何用小刷子往烤串兒上刷調料,如何使用烤肉夾,等等,一邊教一邊回答她提出的一些幼稚的問題。而豆豆則顯得有些被冷落的樣子。

老司機便過去教豆豆如何燒烤。我則主動地離野灶遠一點兒,讓他們放開去操作,放開去尖叫。是啊,這本是極平常的一餐,卻在點點和豆豆的尖叫聲中變得激昂起來了。或許這樣也不錯,我想。而且,每當我看到城里人在街頭巷尾的大排檔那兒買烤串兒吃的情景,總覺得他們怪可憐的。

瘦高的點點說,要是能在江里抓到魚來烤就更有味道了。

好男人老K立刻轉過頭用詢問的表隋看我。

我說,今天我們還要趕路,不過不用著急,以后肯定有機會,我帶著釣魚的工具呢。放心吧。一定讓你們吃一頓地道的塔拉哈。

點點問,塔拉哈?

老K說,就是赫哲人的烤生魚。

豆豆問,也像我們這樣烤嗎?

老司機說,用柳樹枝穿魚,也是在火上烤。

點點說,不騙我們?一定?

我說,一定。

然后我對老K說,你說呢?老K。

老K對點點說,這不是什么大事兒,放心吧,等到沒什么可吃的時候,別說魚了,餓急了,連蟲子也得烤了吃。

豆豆問老司機,師傅,你會釣魚嗎?

老司機說,會。

這時。老K取出了他那個心愛的美軍用的扁酒壺請大家喝酒,那位老司機只是接過酒壺欣賞了一番,看來他喜歡這種軍用水壺,但他并沒有喝。我們每個人都喝了一點兒,看得出來,點點和豆豆這二位女士是有酒量的,只因為大家彼此還不太熟悉,所以才沒有放開喝吧。

幾乎是一瞬間,老K就把自己的臉喝紅了。這家伙喝點兒酒臉就紅。

老K的確很喜歡女人,在我看來他是逮著誰就喜歡誰,而且在女人面前特別容易激動,樂于表達,這不又喝猛了。

老司機正在旁邊的那個野灶上用旅行鍋為大家煮方便面。看到這種情景,我便去附近找了幾根野蔥,又切了點火腿腸,放在他的面條鍋里。

老司機說。這樣更好。

我拍了拍他的肩頭,沒說什么。心想。這本來應該是我們做的。

老司機好像讀懂了我的心思。說。沒事兒,我喜歡做飯。

我說,噢。挺好,你手藝不錯。

我以上的這一連串行為看上去是不是像個領導?要知道。在野外旅行必須得有一個頭。這樣,行動才能有序地進行……

面煮得了。大家圍著野灶吃著老司機煮的湯面,都稱贊說味道不錯。

點點說,師傅,想不到你不但會開車還會做飯哪,將來我找老公就找你這樣的,又會做飯。又會開車,人又老實,多好。

老司機立刻說,不不,我并不老實,你們還不了解我。

胖墩墩的豆豆撇著嘴說,這才是真男人哪。

很顯然。這話是說給老K聽的。

老K則不是滋味地說,你們別總拿人家老同志開涮好不好?

江水在我們的身邊從容地流過去——逝者如斯啊,壯觀哪。看得出,幾個人的心情都非常好。我也是。

可能是老K對點點過于殷勤了,點點便問,對了,K哥,你跟那個叫上官婉兒的女友處到什么程度了?黏了有兩年多了吧?我記著好像是。

老K似乎全無警覺,竟不無甜蜜地說,我出來之前呢,婉兒給我打了一個電話,你們不知道,這中間我們已經有兩個多月沒通話了,她在電話里告訴我說,她這個星期天結婚,讓我去參加她的婚禮……

點點立刻火了,問,為啥呀!?

老K說,嗨,跟你說吧,不是人家婉兒黏我,而是我糊里糊涂自做多情。

點點說,我看也是。活該!

豆豆問,那,K哥,她老公是干啥的?是不是巨有錢?

老K抬起頭來很有內容地看了一眼站在旁邊的老司機。

老司機見老K用這種樣子看他,立刻把頭扭了過去。我笑著對老司機說,別在意老兄,他是在跟你開玩笑,不管怎么說,司機這種行業還是挺招女人喜歡的。

瘦高的點點很聰明,立刻一本正經地說,對對對,沒錯,女孩子就喜歡那種有動感、有見識的成熟男人。

老K剛想說什么,被我用表情制止住了。

老K說,哥。我錯啦,我這個人哪,總是不斷地被同一塊石頭絆倒多次。

打過尖,老司機帶頭把所有的家什兒都拿到江邊洗干凈,并一一收拾起來,又把野灶周圍打掃干凈,用江水澆滅了火源之后,他站在那兒低頭觀察了一會。覺得確實沒有問題了,才招呼大家上車。

我想。這是一個心細的男人。

車繼續前行。

當吉普車開進了另一條岔路之后,我發現前面的路越來越荒涼,越來越破敗了,而且越走越覺得有點兒不對勁兒。這是一條什么路呢?荒道?廢棄多年的土路?不僅如此,這條路離黑龍江也越來越遠了,直至完全看不到它。我們的吉普車剛剛駛入這條路的時候。在路上偶爾還能看到鄉下的拖拉機,或者四輪車顛簸著在這條道上行駛——這些鄉下人看到我們在這條路上行駛似乎有些吃驚,但很快就釋然了——大約是在想:是啊,城里人嘛。現在的城里人什么古怪的事情做不出來呢?

接下來,在這條路上我們連車轍印兒也看不見了。路越來越荒,荒路上長滿了雜亂且茂盛的荒草,在這些可疑的草叢之中,盛開著各種詭異的野花和平時難得一見的草藥——顯然這是一條沒有車走過的路,人也很少從這里經過。

我在車上的倒視鏡里看到,老K和那兩個女攝影家坐在吉普車的后座上居然擺出了一副美國大兵的姿態,好像戰車正行駛在新的占領區里面。

隨著路況越來越糟,整臺吉普車幾乎被淹沒在荒草之中了,剽悍的荒草刮在吉普車的機器蓋子上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音,車子左右顛簸得厲害,車里的人也隨著車劇烈地搖晃著,有好幾次感覺吉普車像是要翻過去了似的。

開始的時候,豆豆和點點還覺得這種經歷挺特別,挺刺激,在車上她們興奮地跟老K說著笑著,但是,隨著車子越來越強烈地顛簸,很快,兩個女人就花容憔悴,眼神兒也被吉普車顛碎了。

此時的老司機一改心事重重的樣子,神態顯得很鎮定。“鎮定”在特定的環境之中常常是正確的代名詞,有一種積極的暗示作用。既然如此,那就再往前走走看吧。

路面的土質變得越來越暄了,路的實質已經名存實亡。我看到一簇一簇的小葉樟在不遠處的濕地里生長著,小葉樟是一種珍貴的野生植物,一般來說。生長小葉樟的地方大都是還沒有被開墾的處女地。

前面的路上出現了不少的凹坑,凹坑里蓄滿了野水,野水上面漂浮著翠綠的水草,甚至依稀可以看到里面有小魚兒在游。但是,此時此刻最讓人擔心的,是我們一直沒有發現路標……

我問老司機,兄弟,我們走的這條路對嗎?

老司機說,這一段路過去我沒走過……咱們是按地圖走的。

倏忽之間,天暗下來了。天空上聚涌而來的云壓得很低,低得幾乎伸手可取。空氣也愈來愈潮濕了,風擋玻璃上很快就布上了一層細密的小水珠兒,加上被擅死的蛾尸,斑斑點點的風擋玻璃,需要經常地開一下雨刮器才能讓它明亮一點兒。

土路的兩邊全部是長滿著野草和柳條通的荒涼濕地,偶爾還能在望不到邊際的濕地當中看到一簇簇劣質的。樣子丑陋的雜樹林。吉普車從這些地方經過的時候,時常會驚起一片野鴨、野雞、沙半雞和那種黑色幽靈般的大鳥。

車上的人都沉默著。

老K自言自語地說,媽的,有點兒侏羅紀公園的意思了。

周圍的鳥叫聲越來越稠了。路更加的不好走了,即便是這種越野性能優良的吉普行駛起來也十分的艱難。從這條路的寬度上判斷,路還是一條路,但是,現在看,它似乎是一條廢棄的軍事路,或者是早年墾屯人開發的一條臨時性質的通道——媽的,這種環境應當是水妖和樹怪經常出沒的地方啊。

老司機的駕駛技術的確是一級棒,手把相當不錯,非常熟練,毫無疑問,他曾經在這樣的路面上行駛過。那就好,事到如今,無論如何也得往前走哇,退是退不回去了,要知道,我們在這條如此惡劣的路上已經走了兩個多小時了。

老K善解人意地說,沒問題,咱們黑龍江很少有斷頭路,除非咱們干到了中俄邊境。有道是,條條大道通羅馬,咱們就抱著這條道一直走下去吧,一定會走出去的。相信我,Ladies and gentlemen(女士們,先生們),這個世界上沒有錯不了的事。

“相信我,Ladies and gentlemen,這個世界上沒有錯不了的事。”這句話也是老K的口頭禪。

就在這個時候,吉普車發出一聲悶響,車輪胎爆了一個。

被顛簸得樣子十分狼狽的豆豆驚恐地問,怎么了,怎么了?啊?怎么了?出啥事兒啦?

老司機說,對不起,車胎爆了。

老K立刻說,正常。停車,下車換輪胎。

停車以后,老K第一個跳下車,其他幾個人也都跟著下了車。借這個機會其他人可以休息一下,方便方便,舒展一下筋骨——女人再補補妝——盡管這三個男人她們一個也沒愛上。

就在幾個人下車準備換車輪胎的時候,無數只蚊子迅速地撲了上來。并且很快聚蚊成雷,如同妖云一般一團團地滾滾而來,砸向每一個人,眨眼的工夫,點點和豆豆的臉上就被叮出了好幾個大包。

老司機喊道,快到車上去!

幾個人立刻慌亂地往車里鉆。只是,蚊子們在車門開關的空當兒已經有不少鉆進吉普車里去了,而且這些“骨骼都是硬的”,“又黑又大的蚊子”,像敢死隊員一樣,死死地鉗在幾個人裸露在外面的皮膚上。瘋狂地吮吸著血管里的血,只要順勢在臉上或者胳膊上擼一把,竟然滿臉、滿手都是鮮血和蚊尸。

我立刻從腰包里掏出一盒防蚊油,讓那兩位女攝影家先把暴露在外面的皮膚抹上。

必須承認,女人在危難面前反應是最迅速的。兩個人閃電般地從我的手中奪過防蚊油,胡亂地抹了起來。

老K一邊抽空兒往自己的那張糙臉上抹,一邊還騰出手來殷勤地幫助點點抹。

老K一邊抹一邊說,點點,我可不是想占你的便宜呀,嗨,用咱東北話說,這些蚊子都餓得狼哇的了,這不見人煙的大荒甸子可算來了人了。那還不得猛叮一氣呀?饑餓的蚊子和饑餓的狼群一樣兇殘。

點點一邊抹一邊疑惑地問,我怎么感覺這些蚊子專朝我們女人叮呢?怎么不叮你們呢?

老K脫口道,好色唄。

點點立刻怒目而視,說,你說什么?!

老K馬上說,我錯了,我錯了。其實,它們也咬男人,主要是我們男人常年在野外跑,風吹日曬的皮都厚了,蚊子叮起來費勁兒,針頭不容易扎進去,而你們女人皮薄肉嫩兒,平時又抹各種霜啊,膏啊,水兒呀,還做面膜,處理得軟乎乎的,蚊子們當然先挑嫩的叮啦,方便哪,你說是不是?

豆豆一邊自己抹著,一邊不滿地說,瞅你這話說的,處理的,啥叫處理的……

老K立刻說,我又錯了,應當說,你們的皮膚平日護理得好。

僅僅幾秒鐘的工夫,一盒防蚊油就被他們三個人抹光了,胖墩墩的豆豆拿著那個空盒兒,用那張被蚊子叮了好幾個大包的臉尷尬地看著我,間或地瞥一眼正在用手驅趕蚊子的老司機,她有點兒不知道怎么處理這個空盒,給我呢還是扔掉,畢竟防蚊油已經被他們抹光了,她有點兒不好意思。

于是,我便主動地接了過來,把它放到車上的手摳里,心里說,女士們,全國影展的金獎不是那么容易得的喲。

我安慰她們說,沒事兒了,抹上就好了,現在你們可以下車了。

點點說,真怪哈?抹上之后立刻蚊子就不叮了。

豆豆說,虧著有防蚊油,沒有防蚊油可咋辦?非給咬成丑八怪不可。把我叮成丑八怪還行,要是把點點叮成丑八怪就什么了。

說著,還看了老K一眼。

老K居然忸怩起來。

點點無奈地嘆了一口氣,什么也沒說。

的確,出門在外,在細節上一定要恪守妥協的原則。

我說,即便是沒有防蚊油也有辦法,用肥皂水涂抹在患處一樣可以止血消毒。好,現在你們下車活動活動吧。

老K對點點說,記住嘍。我哥說的這些都是用鮮血換來的寶貴經驗。

點點卻像沒聽見一樣。

我笑瞇瞇地心里想,假如將來老K真的和點點結了婚,可以肯定,老K的一切行止都必須聽點點的。

他們幾個人下車之后,我從衣服口袋里取出一瓶乳白色的防蚊油。

老司機一邊用手驅趕著蚊子一邊說,這是美軍用的。

我說,噢,你也知道。

老司機一斷一斷地說,我喜歡看二戰的光碟兒,在電影里,我看到。越戰時,美軍頭盔上就別著這種白色的小瓶子,后來,才知道是殺蚊子用的,一開始,我還以為是美軍被俘時用來自殺的毒藥呢……

我說,美軍不會自殺,他們在受了致命傷之后,在極度痛苦當中頂多說,上尉,給我一槍吧。于是,上尉就給他一槍。

說著,我和老司機一塊兒,有條不紊地把裸露在外面的皮膚涂上防蚊油。

我一邊涂抹一邊漫不經心地說,兄弟,這個世界上沒有自殺,都是他殺。

老司機聽了之后竟然愣住了。他這種樣子讓我頗感意外,怎么,難道在他生活的周圍也曾經發生類似的事情嗎?

兩個人抹過防蚊油之后,下車去換輪胎。

下了車之后,老司機并沒有立刻去換輪胎,而是在附近拔了一些艾葉、青蒿、柏樹葉和野菊花,堆放在離車不遠的地方,并把它們點著。被點燃的植物立刻升起了一縷濃煙。

老司機解釋說,攏攏煙驅趕蚊蟲,防止它們往人的鼻子和耳朵里鉆。

老K立刻拉著點點和豆豆站到了煙霧里,很快,三個人像在表演另類的三人組合似的,輪流地咳嗽起來。

我心想,這個老同志真是個有心人哪,看來點點說的對,女人找對象就應當找他這樣的男人。

但是,讓人意想不到的情況發生了,車上居然沒有換輪胎的工具,老司機找遍車上所有的地方,還是沒有找到。

老司機從后備箱里抬起頭來,對我一臉歉疚地說,沒有。

我問,肯定?

老司機說,肯定。

我想了想,問,那——就這么開行嗎?

老司機看了一眼周圍的荒野,說,只能這樣了。

我說,那好,上車,咱們繼續前進!

癟了一只輪胎的吉普車像一只三腳貓似的,在荒無人煙的野甸子里一蹦一顛地行駛著。車上誰也不說話,我已事先警告過這兩位女士了,車顛的時候,一說話容易咬著自己的舌頭。這兩位一身特種兵裝扮的點點和豆豆在一蹦一顛之中緊閉雙唇,規規矩矩地沉默著。

老司機一臉內疚地開著車,在一蹦一顛行駛中他也是一籌莫展,只能這么“丟人”地開著。

老K說,他媽的,踩高蹺啦。師傅,有沒有那種不怕扎的輪胎?怎么扎都不怕。

老司機說,有,那種車的輪胎都有特殊的嵌入物,比如有一種在輪胎里塞一些充氣的小球,就是連發的子彈打在輪胎上也只能打癟其中的幾個小球,車子照樣行駛,不受影響。還有一種車,這種車上有中央泄壓調氣裝置,輪胎泄氣時可以自動充氣。

老K說,你說的是軍車吧?

老司機說,對,外國產的防彈車。

點點問。K哥,你不說咱們這臺車是軍車嗎?

老K說,嘻,偽軍車,偽軍車。

豆豆鄙夷地說,不是偽軍車,是偽君子。

老K笑嘻嘻地說,嘴太損,豆豆,這樣不好。

我說,抽棵煙吧,用煙燜一會兒,然后再把車窗搖下去,這樣車里的蚊子就全都飛走了。

說著,我替老司機點了一棵煙,遞給他。

老司機說,謝謝。

我和老K、司機三個人一同吸起煙來。在煙霧彌漫的吉普車內,兩個可憐的女攝影家不斷地咳嗽著。看到這種情景,老司機便掐滅了煙頭,緊跟著老K也把煙頭掐滅了。

點點立刻對我說,你不用掐,車里有一個人抽行,還是轟蚊子要緊。

于是,我繼續抽著。

其實對我來說,熏蚊子是小事,主要是解解乏兒——盡管我對途中可能發生的種種困難事先是有心理準備的,但是,出現意外還是心存壓力。

老K跟點點和豆豆說,我告訴你們,人在野外生存,有一套自我保護的順口溜,你們記住嘍:“入林先緊腰,袖口褲管兒要扎牢,脖子系圍巾,出林渾身上下細查找。”這都是經驗。

聽老K這樣一說,點點和豆豆立刻按照順口溜的要求,把衣領、領口、褲腳一一扎緊,以防蚊蟲鉆進去。

就在他們整理行裝的時候,我無意中發現,老司機使用的那本地圖居然是一本老版地圖冊(因為這本地圖冊他始終是扣著放的),我翻過來一看,封面上還有偉人語錄呢。我仔細地看了一下,天哪,是1968年出版的,已經作廢多年了,要知道,開車旅行,地圖冊應當是一年一換,不然就極容易走錯路。

我問老司機,兄弟,你就是按照這本地圖冊上標的路線走的嗎?

老司機說,現在看來不對了。

老K對我說,嗨,他又不是有意的,沒事兒,相信我,Ladies and gentlemen,這世界上沒有錯不了的事。

老司機被老K說得滿臉通紅。

我嘆了一口氣,掐滅了煙頭對他們幾個說,現在可以搖下車窗了。

說著,我先把自己那一側的車窗搖了下去。果然,車里的蚊子紛紛奪路而逃。同時我順勢把老司機的那本舊地圖冊也扔了出去。事情很明顯:“文革”時的司機,“文革”時的老路,“文革”時出版的地圖冊—但是。這一路上,老司機給我的印象是一個心細的人哪,他不應當犯這種低級的錯誤啊。好啦,好啦,還是老K說的對,就這樣走吧,條條大道通羅馬嘛。

我學開車的時候,我的駕駛教練是一位曾經參加過抗美援朝的老運輸兵,那時我還是一個小青年兒,記得有一次我和他一塊兒跑長途,在翻越小興安嶺的時候,我們在夜幕下的山嶺中走錯了路。我的師傅卻平靜地告訴我說,有一件事今后你一定要切記,開車跑長途的時候,無論是犯了方向性錯誤還是路線性錯誤,所有的同行者,人人有責,所以,千萬不要怨天尤人。現在看來,這無疑是前輩的經驗之談,是運輸兵的“第二十二條軍規”啊。

老司機顯得很不自然,好像我看破了他的愚笨。我想,也可能一開始他就發現自己走錯了路,犯下了路線性的錯誤,但是,前進的方向是對的,于是,他將錯就錯硬著頭皮開下去,邊開邊尋找出路一當然,這是我的主觀臆斷。很有可能老司機根本就沒意識到自己走錯了路,正如他所說,一切是按照地圖冊上標的路線走的。事已至此,過多的分析顯然是沒用的,車已在途中,只能繼續走下去。老K說的對,這個世界上沒有錯不了的事。

我友好地拍了拍老司機的肩頭,說,沒事,咱們繼續往前開,條條大路通羅馬嘛。沒問題。

老司機紅著臉尷尬地笑了笑。顯然這是一位很自尊的男人。

車在行駛之中,我開始在心里盤算在哪里野營了,車里睡幾個,外頭的帳篷里睡幾個,包括輪流值夜的安排等等。跑長途的人,遇到問題的時候還是往最壞的情況上想為好,做到有備無患,只有這樣才能理性地走出困境。

吉普車就這樣一蹦一顛的,大約又走了兩個多小時,終于艱難地走出了這一段漫長的、廢棄的荒路,開上了一條顯然是有車輛行駛的鄉間土路。

我說,腸子都快顛斷了,好啦,停車,大家休息一下吧。

老司機停下車后,一個人去了周圍看一看。

他站在高崗上發現,前面不遠有一條公路,偶爾還有卡車在公路上駛過。

回來后,他向我報告了這一情況,說,前面就是公路,那條路我熟悉,過去走過,現在沒問題了。

是啊,這就好,只要看到正規的公路一切就沒有問題了。這就是為什么那些走野路或者迷路的人們,一看到公路就熱淚盈眶的道理。

在車邊休息的時候,老K無意中發現點點的身上有一只草爬子。

老K說,點點,別動,草爬子。

說著,老K小心翼翼地從她身上把那只草爬子取了下來。

老司機看到了之后,說,要是草爬子鉆到人的身體里去就不好辦了。

兩位女攝影家聽了之后,馬上轉過頭來吃驚地看著我。

我說,沒錯,是這樣的,草爬子一旦鉆到人的身體里就很麻煩,當地有這樣一段兒順口溜:蚊子咬、小咬兒叮……還有什么什么,記不住了,好像是,盲眼氓,小刨錛,折麻子。老虎料子,草爬子。這前六種呢,叮、咬、蜇、刺,不過是痛癢疼腫而已,過一陣兒就好了,沒什么大不了的,也沒什么后果,但是,如果草爬子鉆進皮膚里去可能就會有危險。

豆豆驚恐地問,會咋樣呀?鉆進去。

我說,有可能得急性腦炎,也可能因此致人死命。

點點吃驚地問,急性腦炎?

我說,沒錯,不過別害怕,這種事的死亡概率很低,占萬分之一吧,不一定人人都能攤上。女士們,祈禱吧。

老K說,咦,我也覺得身上有點癢,我看為了以防萬一,眼下只有一個辦法,大家立刻把身上的衣服全部脫光,包括內衣內褲,全部脫光光,打掃干凈之后再穿上,這樣就安全了。

兩位女攝影家又轉過頭去,一塊兒看著那位老司機,用傻傻的表情詢問著。

老司機肯定地點點頭,說,K先生說的對,以防萬一,我也得脫,大家都找一找,這玩意兒帶在身上不是什么好事。脫吧。你們二位女同志可以到吉普車的那邊去,脫了之后都仔細地找一找。

豆豆說,可、可我們不敢拿蟲子呀……

老K說,用小樹枝兒挑,一挑就下來了。

點點說,啥也別說了,脫!

于是,兩位女攝影家去了吉普車的那一邊,我們三個男人在吉普車的這一邊,憑借這輛車的屏障。紛紛開始脫衣服,然后,開始認真地尋找草爬子。

我一邊搜尋草爬子,一邊對老K小聲說,老K,你應當找一個像點點這樣的女朋友,我覺得她比較適合你,能把你帶到正路上去,讓你過上正常人的生活。

老K誠懇地問,哥,你看這事兒有戲嗎?

我說,這我可不知道,我不過是順嘴這么一說,事在人為嘛。

老K驚喜地說,真的?哥。

老K不無沉醉地說,啊,她有一雙野鳥般懾入心魄的眼睛……

我不覺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是啊,無論多么精明的男人,一談到女人,智商立刻降到零。我親愛的上帝喲,您太幽默啦。

在彼此的尋找當中。我發現一個草爬子已經鉆到老K臀部里去了,在他的屁股處搞出了一個小包包兒,那只草爬子的尾巴還留在外邊一翹一翹地動呢。

老司機過來仔細地看了看說,沒有別的招兒,必須馬上用煙頭燒,一燒它才能出來。

說著,老司機問,K先生,我給你燒行嗎?

老K問,你會燒嗎?

老司機說,過去我給別人燒過,試試吧,比硬挺著強。

老K看了看我。

我說,燒吧,你還能讓草爬予鉆到你的身體里去呀?

老K說,不能。

老司機說,K先生,那你就忍著點兒。

老司機立刻點燃了一棵煙,用嘴吹旺了火頭之后,半跪在老K臀部的后面,用紅紅的煙頭熏著。老K則像一只白企鵝似的半臥在地上,齜牙咧嘴地挺著,形象非常滑稽。

我笑著說,應當讓點點她們給你拍一張照片,全國影展的金獎不一定能得上,但是弄個銅獎應當沒有問題。

老K說,哥,我現在正處在生死關頭。你還開我的玩笑。

我說,什么生死關頭,沒那么夸張,這么做不過是一種預防。我跟你說老K,草爬子在每年的雨季活動才頻繁呢,雨季草爬予毒性才大呢,現在都是八九月份啦,沒事兒,你看,這小家伙還沒吸你的血呢,這東西要是吸飽了血之后,身體可以漲大到原來的一百倍。如果是那樣子的話,老K,你這屁股就不是兩瓣兒,而是三瓣兒的了。

半臥在地上的老K說,阿成先生,非常好笑是吧?

我笑著說,對,而且很生動。要不,我把那兩位女攝影家叫過來給你拍一張照片吧,全國影展上一展。肯定轟動。那你就成了大明星了。

吉普車另一邊的那兩位女攝影家立刻高聲喊,你們別過來呀,我們還沒完呢,千萬別過來……

半趴在地上的老K對吉普車那邊的兩位女士說,這都啥年代啦,還、還、還什么呢。放心找你的草爬子吧,寶貝兒,我現在想過也過不去啦,他們正給我上刑呢……哎喲,我的天媽呀,圣母瑪麗亞,疼死我啦——親愛的老師傅。

老司機終于把那只小得像半個蕎麥殼兒似的草爬子熏了出來——感覺這一過程挺簡單的。如果這種事真的與生死有關,那也是在一個簡單的動作中完成了延續一個人生命的神圣過程。

經過一番認真地查找,除了老K之外,再沒有人發現草爬子鉆到自己的衣服里或者鉆進皮膚里去。大家也感到奇怪,覺得不能理解,草爬子怎么會鉆進老K的那個部位呢?

點點憋不住笑地說,太搞笑啦。

老K真誠地說,點點,只要你高興。哪怕草爬子鉆進我心臟里也行。

點點看著我。疑惑地問,他怎么啦?這么快就有中毒反應啦?

我笑著說,不知道。

好了,既然沒事了那就繼續上路。此時天色將晚,應當找個旅店歇息了。我把這個意思跟大家一說,大家立刻異口同聲地說,是啊是啊,到前面找個旅店歇一歇吧,太累啦。

還沒等吉普車一蹦一顛地駛上公路,天就變了——荒野畢竟與城市不同,在荒野上,人無論在任何一個點上都是可以看到地平線。我們看到,從地平線那一條線上迅速涌出來大片的烏云,而且極為迅速地占領了整個蒼穹,這瞬間撲過的烏云壓得非常低,似乎就罩在吉普車的車頂上似的,幾乎伸手可觸。這時候,強悍的、濕漉漉的風像一群野馬似的疾馳而來,輪番地沖擊著我們的車子,吉普車在呼嘯的風襲之下痙攣般地搖著。一時間,水氣味彌漫了整個荒原,看樣子是要下大雨呀。我觀察了一下,在遠處的天際,那兒的烏云正像瀑布似的大片大片地瀉向荒野,很顯然那個地方已經下起了大雨了——這么說,雨很快就要過到我們這邊來了,看來我們必須盡快找個旅店住下來,不然,這臺三腳貓似的吉普車非陷在荒野上不可——要知道,這輛變成了三個轱轆的吉普車,越野能力已經大打折扣了——如果真的陷在荒原上,那可就慘嘍。

老司機一邊開車一邊鎮定地說,我保證沒事兒。前面不遠就是公路,我知道那兒有個小屯子。

點點擔心地問,師傅,遠嗎?

老K安慰道,點點,不遠。

點點說。我沒問你。

老司機說。馬上就到。

很快,吉普車駛上了公路。小客棧就在這個屯子的邊兒上——看到它覺得很親切,那種溫暖的感覺就像一下火車,老母親竟出人意料地站在站臺上等著接你呢。我不覺大大地出了一口氣——看來緊急預案可以取消了。

老司機將這輛一蹦一顛的吉普車開到了那個小屯子。

屯子果然不大——也可能是烏云遮蔽了部分房舍的緣故,我們只看到了屯子的一部分。說起來這非常意外。小小的屯子居然還有一家客棧。看來,這一帶老司機真的挺熟哇——司機就是司機,全省的客棧都在他們心里裝著哪。

估計是為了方便車馬停放的緣故,小客棧有一個很大的院子,院子的大門旁豎著一根高高的桿子,上面吊著一盞淡紅色的燈籠,感覺進了野莽英雄的山寨似的。我們的吉普車一蹦一顛地開進小客棧的院子里,剛剛停泊好,狂風暴雨就驟然而至,一時間,電閃雷鳴,霹靂震天,天頃刻黑了下來,滿天都是網狀的紫色閃電,我們只能在閃電的輝耀之下看清楚周圍的環境和藕荷色的荒原輪廓。這樣的景觀真是上帝的杰作呀,壯觀,神圣,大氣,凌厲,人類永遠是大自然卑微的子民哪。

攝影家就是攝影家,他們豈能放過蒼天賜予他們的這個絕佳的機會,三個人慌亂地取出相機,冒著傾盆大雨瘋狂地拍攝著。看到三位攝影家如此忘我的工作狀態,我由衷地欣賞他們了,并從內心開始尊重攝影家這一職業了。

盡管預先料到小客棧的條件不會像城里的賓館那樣好,甚至也不會強于縣鎮旅店的水平,但是進入小客棧之后,身臨其境,還是感到有點兒出人意料。這家小客棧的條件看上去糟透了,所有的設施都馬馬虎虎的,像似一家已經廢棄了的旅舍,那種生濕的氣味,那種毫無人氣兒的環境,讓人有一種逃亡的感覺。我心想,平時這里的腳客一定很少吧,不然絕不會是這種勉強支撐的樣子。不過還是回過頭去看看外面荒野上的大暴雨吧,能有如此的客棧。對我們來說已經是非常幸運的了。

頗為有趣兒的是,那個跛腳的、一臉滄桑的小個子店主什么也不問我們,不問問我們是從哪兒來的,到哪兒去,或者到這里的目的,都叫什么名字,全不問,仿佛他對這種繁文縟節都已經厭煩了。這可不像一個鄉下人哪,要知道,黑龍江鄉民的好奇心是全國聞名的。而且,他也不需要我們出示什么證件,或者先交點兒押金,什么也不需要,甚至連一句普通的問候也沒有,這個跛腳的家伙只是把臉貼在那個粘著窗花的門玻璃上,吃力地讀著停放在院子里的吉普車的車牌,然后,嘴里叨叨咕咕的。用粉筆在墻上記下了我們的車號,就完了。

就在這個當口,豆豆用相機把貼在門玻璃上的窗花拍了下來。

她說,這窗花兒剪得可真有味兒。

我看了一眼,窗花剪的是一個拖拉機手,拖著一個大漁網,網里面是一條巨大的魚。手法既拙樸又抽象,挺有意思,看上去民俗民情十分濃郁。

接下來,跛腳店主引導我們去了客房。

。老K悄悄地跟我說。幸虧這家伙是一個跛子。只能在這個破房子里守株待兔,不然的話,恐怕今天晚上我們連住的地方都沒有了。娘西皮,這荒郊野屯兒大雨咆天的。

我壓低了聲音喝道。住嘴!

老K立刻小聲地說,哥,我錯了。

這家小客棧一共有四間客房(其實就是普通的鄉下屋子),兩個大間里面都是南北大炕,看上去可以睡十個人左右。另外兩間應該是所謂的“高間”了,估計可以睡兩三個人——隨便客人自己怎么安排,大屋20元,小屋15元。大屋子里原本是有窗戶的,不知為什么都用土坯給砌死了,屋子里的潮濕味道很重,看來不能選擇這種不透氣的房間。

不過還好,每一個客房里都是火炕。火炕,是黑龍江農民兄弟姐妹生存之必須,連《清代通史》上都有鄭重的記載與評介,足可得見它的重要性了,畢竟黑龍江曾經是孤懸絕塞的苦寒之地呀。“參觀”客房的時候,突然,我靈光一閃,心想,這個“棧”與“站”是不是相同的意思呢?古之驛站曾是苦寒之地的重要設置呀——踱子的“棧”與“站人”的“站”,無論如何還是有一點關系的吧。

另外兩個“高間”里倒是有窗戶,窗玻璃上照例貼著好看的窗花兒,由于天長日久不僅窗花兒已經褪色了,而且窗戶也變形了——是漫長的歲月和風霜雪雨讓它們變形的吧——這和人是一樣的啊——我垂老的客棧喲。

安頓下來之后,我們首先要把屋子里的窗戶關嚴。但是,老K關窗戶的動作無論怎么粗魯也關不嚴,還是露很大的縫子,風就那樣從縫口呼呼地吹進來。我們幾個人面面相覷。那個站在一邊的跛子店主卻沒有任何反應,他好像知道我們沒有別的選擇,只能住他這兒。

我笑了笑,看來店主的判斷是對的,店主是一個偉大的店主。我們應當隨遇而安嘛。中國人為什么常常在困難面前微笑著?因為我們面臨的困難太多。

可能是由于外面正在刮大風下大雨的緣故,屋子里停電了——農村的這種情況經常發生(而且水管子里也沒有水)。好在有蠟燭,只是蠟燭剛剛點上,便被沖進屋子里的濕風吹滅了,反復幾次均是如此。最后也放棄了。

一臉滄桑的跛腳店主看到了這種情形,又看了看我們這幾個城里打扮的人,說,唉,等一下吧,我去外面把窗戶擠上,蠟就能點著啦。

說著,他嘴里一邊小聲地叨咕著“城里人。哼”一邊披上雨衣。一跛一跛地出去了。

我們便在窗戶前等候著。

外面的雨依然下得很大,而且電閃雷鳴不斷,看樣子這雨是要下一夜了。

老K說,太平洋正在我們的頭上過呀。

很快,那個跛腳店主影影綽綽地出現在窗戶外面了,我們看到他像個水鬼似的在窗戶外面吃力地用磚頭往里擠著窗戶,試圖擠嚴它,無奈的是窗戶已經嚴重變形了。他在外面無論怎么擠也擠不嚴。我擔心,如果再用力擠很容易把窗玻璃搞碎,那可就更麻煩了。

我立刻沖著大雨中的店主喊,行啦,老板,就這樣吧,你再去看看那個房間的窗戶怎么樣。

暴風雨中,身披雨衣的店主站在窗前愣愣地看了我們一會兒,便幽靈般地消失了。

點點說,要是深更半夜窗外站這么一個人,又是打雷又是閃電的,得活活把人嚇死。

豆豆逐個地看了看老司機、我和老K的表情,沒吱聲。

老K一本正經地說,你們睡覺的時候千萬別往外面看,外面是另外一個世界。

豆豆肯定地說,住這種地方深更半夜的是不能往窗戶外面看……

女士房間里的窗戶還好,變形并不嚴重。用磚就可以把縫隙擠住。

但不管怎么說,蠟燭可以點著了。殘破的屋子被橘色的燭光一照,竟有了某種話劇舞臺的效果,顯得那樣的溫馨,讓人覺得安寧,心也踏實下來。雖然外面依舊是悶雷滾滾,大雨滂沱,但是,我們似乎已經不再受它的影響了,外面的風景此時此刻變幻成了一個欣賞對象。

燭光下,點點似乎看出了我的想法,說,我們搞攝影的非常注重光影效果。

豆豆對我說,光也是有感情的。

看來我小看她們二位攝影家了。

我用手摸了一下炕,炕是涼的,而且潮乎乎的——我注意到炕角處已長出了綠色植物,估計已經很長時間沒燒了。

于是,我跟剛剛回來的跛腳店主提出請求,老板,給我們燒燒炕吧。

他聽了之后什么也沒說。就出去了。

很快,那個跛腳店主將抱回來的濕柴放在房間的門口,不過,他放下柴火就走了。看來,這種燒炕的活兒應當是客人自己干的。

老K說,哈,賓至如歸,入鄉隨俗嘛,我們自己燒。

只是,這些堆放在院子里的柴火都被雨淋濕了,水淋淋的怎么點也點不著,不僅點不著,反而搞得滿屋子都是煙。

老司機說,可能是外面的風向不對,也可能是坑洞堵了……

我問,是嗎?

老司機說,可能吧。

總之,如果這樣繼續燒下去,滿屋子的煙人就沒法住了。

半跪在炕洞前燒炕的老K,仰起了他那顆被煙熏得像妖怪似的頭顱,用南斯拉夫電影《橋》里面的一句臺詞對我說:屈服吧少校,咋燒也不行。我看別他媽的扯了。咱們在睡袋里將就一宿算啦。

于是,決定放棄燒炕,并接來雨水把炕洞里半燃未燃的濕柴澆滅,再打開窗戶放放煙——剛擠得差不多的窗戶又被推開了——多么有趣兒的夜晚哪。

我們幾個人站在屋子里,透過洞開的窗戶,可以直接看到外面如注的大雨和凌厲的閃電,有的閃電直沖荒原,像一把刺向大野的利劍一樣讓人驚心動魄。我們幾個人就那么靜靜地站著,像一支執行秘密任務的抵抗組織似的,等待著屋子里的濃煙散去。

后來,老K決定出去偵察偵察。他發現小客棧伙房里的爐火正旺。

老K回來說,Ladies and gentlemen,伙房里可是非常暖和呀。

我們決定先到伙房里去暖和暖和。

在伙房里,我們看到,那個跛腳店主正半靠在小火炕那兒吸煙呢,一邊吸煙一邊看著炕臺上的那塊巨大的紅瑪瑙發呆。噢,這家伙正在想事兒呢,可能我們的突然到來打破了他的平靜。

幾個人進了伙房之后,便圍在那個正在燒水的爐子邊兒暖和起來。

其實我們進來的時候,跛腳店主連看都沒看我們一眼,他知道我們是誰——是啊,在這個荒郊野外的暴風雨之夜還能有誰呢?我們這幾張臉已經登記在他的腦海里了(車號被寫在了墻上),用不著看來者是誰了。

我說,噢,這塊兒紅瑪瑙可真大、真漂亮。

跛腳店主卻頗為不屑地說,哼,老伴兒喜歡這玩意兒。

說完,他看了老司機一眼。

老司機便把自己的目光從那塊兒紅瑪瑙上移開了——想不到這塊紅瑪瑙也引起了老司機的注意。

接著,跛腳店主又不無諷刺地說,壺里的水是給你們燒的,城里人嘛,那得喝開水。

說著,又意味深長地瞟了那位老司機一眼。

老司機面無表情地站在火爐旁,沒有任何表示。

看來,這個跛腳店主知道我們會到他這里來暖和——有性格呀。

點點和胖墩墩的豆豆圍著那個被燒得半紅的火爐子邊兒,一邊搓著凍僵了的手,一邊沒心沒肺地說,太好了,真暖和呀,太幸福啦,老板,你這里簡直就是天堂啦。

跛腳店主沒有言聲,依舊靠在那個小火炕上吸著卷煙,感覺這個滄桑的跛子并不指望有客人來住宿,客人對他來說可能已經無所謂了。有就有,沒有就沒有,一切隨緣。這種類型的人平時倒是能經常遇到,是啊是啊,這不,在這個荒郊野外的小客棧里不就遇到了嗎?

這時候老K突然有點把持不住,想出去方便一下,可是這家四五十年代鄉村旅館兒里,不僅沒有肥皂、牙膏、牙刷、毛巾。更沒有室內衛生間。就是說,除了冰涼的火炕之外什么都沒有,就連被子,褥子,枕頭,那還得另外花錢租。用豆豆的話說,這跟睡在土地上沒什么區別。

老K對跛腳店主說,老板。有沒有手紙?今天也不知道咋啦,肚子有點兒他媽的較勁兒……

老司機說,可能著涼了。

老K疑惑地說,沒覺著哇。

一說到著涼,讓我立刻想起了老K光著身子趴在地上熏草爬子的畫面。

跛腳店主下了地,他一跛一跛地走到爐子旁邊,一邊往爐子里添柴火,一邊平靜地說,沒有,這是農村。

那位老司機聽了之后臉色非常難看,斬釘截鐵地說,我有!

跛腳店主抬頭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沒說什么。

老司機從口袋里掏出一卷手紙遞給老K。說,廁所在后院。

老K一愣,接了紙,慌亂地披上雨衣沖了出去。

這時候,兩個暖和過來的女攝影家打算用伙房大缸里的水洗漱一下,只是,她們的這一做法又被跛腳店主制止了。

店主說,不行,這水是留著做飯用的。

豆豆叫了起來,說,那我們洗臉咋辦呢?你這兒又停水……

跛腳店主笑瞇瞇地抬頭看了老司機一眼,意思是,嘻,怎么辦?

老司機充滿敵意地看了跛腳店主一眼,拿過一只水桶對兩位女士說,沒問題,我出去給你們接點雨水,這兒的雨水非常干凈,現在雨大,很快就能接滿

看到這種情況,我小聲地問老司機,你們過去認識?

老司機肯定地說,不認識!

跛腳店主聽了之后,笑瞇瞇地看了看我們兩個,表現出了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

老司機提著水桶轉身出去了。

他們幾個人都出去以后,我看了一眼貼在墻上的那張褪了色的菜譜,對跛腳店主說,兄弟,太冷啦,這一路人困馬乏的,麻煩你給我們弄點熱乎的吃吧,啥都行,就五個人,如果有酒,那就再燙點兒酒。給你添麻煩啦,先謝謝你。好不好?

店主笑瞇瞇地說,中,你們回屋歇著吧,飯菜好了,我叫你們,呵呵,還有那個“車豁子”(司機)。

我說,謝謝,謝謝,深更半夜的讓你受累啦。

我感到此刻的跛腳店主已經獲得了某種滿足。說來也是,人在旅途,你無法確切地了解當地的那些當地的老鄉們的滿足點在哪里,一切你都得試探著來,然后,再客氣地提出你的建議和要求。

回到客房,我將睡袋取出來,盡管豆豆說的對。睡在冰涼的火炕上和睡土地上沒什么區別,但還是不一樣啊,畢竟大家是睡在房子里面,房子可以遮風擋雨呀。城市人喲,別不滿足啦,人在路上就得隨遇而安哪。

老K樣子十分狼狽地回來了,他渾身上下,包括鞋子在內,全都濕透了,好像一不小心掉到河里去了似的,人凍得哆哆嗦嗦的,牙齒在咯咯咯地打著顫。

我問他,你怎么啦?怎么哆哆嗦嗦的,遇見強盜啦?

老K哆哆嗦嗦地說,沒有沒有,沒有。

說完,他停止了哆嗦,一臉壞笑地問,哥,你想上衛生間不?想去就去吧。

我說,不去。人在野外哪有那么多的講究?想尿尿,就站在旅館門口那兒,往雨地里一滋就行啦,解大手等到明天早晨。我這個人生活有規律。說吧,你鼓動我上廁所是什么意思?

老K說,哥呀,你真是一個偉大的人哪。

接著,這家伙開始跟我描述他上廁所的經歷。

他說,天哪,這廁所,是用柵欄桿兒圍起來的,像土家族的吊腳樓,人得像狒狒那樣爬上去,居然他媽的還有個小梯子,我這一輩子從來沒有登梯子上過廁所,好像趁著大雨天越獄似的。哥,知道為什么弄個小梯子嗎?開始我也不明白,后來忽拉一下子明白了,可能是這茅房經常被雨水淹的緣故,不整高了不行,大雨一下來,這輕飄飄的破茅房就被大水沖走啦。親愛的哥哥皚,你是不知道哇,人蹲在上面,那家伙,四下透風,八處漏雨,人就像蹲在花果山水簾洞的洞口似的,像淋浴一樣。哥,你知道什么是淋浴嗎?

我平靜地說,知道。

老K說,哥吔,我蹲在那兒,天上,電閃雷鳴,大雨如注,地下,狂風四起,有好幾次我險些沒被狂風掀翻,把人從茅房里掀出去,就得空出一只手來死死地把住那根直搖晃的柱子。我的親娘啊,那屁股讓風給吹的,拔涼拔涼的,水淋淋的,親哥哥吔,我屁股上還有燒革爬子弄的燙傷呢。娘西皮,遭老罪啦,不屙吧,不行,屙吧,又是這種樣子,這哪兒是屙屎呀,簡直是雜技表演哪,哥,是大型實景表演……

我聽后忍不住地樂了起來,問,那你到底解決了沒有哇?

老K一臉苦相地說,誰知道呢?反正現在是一丁點兒也沒有啦。

說完,老K突然幸災樂禍地腆著一張臉對我說,待會兒,看看那兩個女士上廁所怎么辦吧。哈哈。

跛腳店主來叫我們吃飯了。

他說,飯好了。

正捂著肚子躺在火炕上的老K有點兒吃驚,啊,不會吧?這么快?

跛腳店主說,去吃吧。

幾個人到伙房一看,不僅飯菜已經做得了,而且都擺好了。我看到老司機也在伙房里幫著店主忙乎呢,這讓我多少有點意外,因為我總覺得他們之間的關系似乎有點兒微妙。

巡視了一桌子的菜,魚菜很多,看來今晚主要是吃魚了,有燉島子(黑龍江產的一種小魚兒),有炸得黃澄澄的小鯽魚,有燉牛尾巴,就是城里人說的嘎牙子(湖南人稱“黃鴨叫”)。除此之外,還有炸葫蘆籽(一種小魚兒名),以及蘸醬菜(蘸醬菜里生菜、黃瓜、小辣椒、小蔥、干豆腐、小根蒜,等等),外加一大搪瓷盆子熱氣騰騰的疙瘩湯(這個舊白搪瓷盆上印著一行大紅字,“廣闊天地,大有作為”。顯然,這是上山下鄉插隊落戶的知識青年用過的盆兒),還有一簸箕大饅頭、一碟子老黃瓜咸菜。在桌子當中,水舀子里正燙著一大瓶子當地的土燒酒。

點點說,哇噻,太好啦。

豆豆說,上帝,我太意外啦。

經過這一路的折騰,大家都餓了。加上這大雨天,人餓得快,所以也不謙讓了,個個都不顧斯文地大吃大嚼起來,連碰杯的程序都省略了。吃的時候,我悄悄地建議那兩個女攝影家多吃點小根蒜。她們聽了一愣,但點點很快就反應過來,率先抓起一綹小根蒜吃了起來。

老K在旁邊警覺地看著我們,我鄙夷地挖了他一眼,他這才釋懷地笑了,小聲地說,哥,我錯了,我太小心眼兒啦,是不?

那位跛腳店主在一邊笑瞇瞇地看著我們吃,猜不透他心里想著什么。

我對他說,老板,你的手藝不錯呀,好吃。

老K糾正道,是又快又好。

點點立刻說,不對,是又好又快。

跛腳的店主卻沖著老司機努了努嘴兒,示意我們是他做的。

老司機在一旁默不作聲地吃著,裝作沒看見。于是我端起酒杯,隔著桌子無言地敬他一杯酒,倆人一示意,都干掉了。

我想,這位變得神秘起來的老哥很辛苦哇。

暴風雨仍在窗外像攻克堡壘似的肆虐著。的確。這種天氣能住上旅店,又能喝上熱乎乎的燒酒,該是多么的幸運啊。

點點吃著吃著突然想起了什么,說,真是太好吃啦,要是……

老K立刻關心地問,要是什么?點點。

點點看了我一眼,改口說,沒什么。我的意思是說,這么多好吃的魚呀,只可惜咱沒那么大的肚子。

老K說,多吃點兒,沒問題,肚子的可塑性很強。

豆豆在一邊聽了直撇嘴。

老司機征詢似的看了看在一旁抽煙的跛腳店主,店主立刻做了一個放開五官的表情(有點像俄國人的表情),那意思是說,沒問題。于是,老司機放下筷子,去了旁邊那個類似儲藏室的小屋。

很快,老司機從那里面抱出來一個瓦罐,放到了桌子上說,這是店主自己釀的黑豆蜜果酒,吃魚喝果酒,好。

說完,老司機溫良地看了點點一眼。

點點立刻站起來說,不行,我必須和師傅擁抱一下。說著,點點走過去擁抱了老司機。

老司機顯得特別不自然,當代青年人的這一套新式的“社交禮儀”,老同志還有些不適應。

隨后,老司機拿起了勺子,給每個人都舀滿了果酒。接著,在點點的建議下,大家共同舉杯,先敬跛腳店主和老司機一杯。

喝過之后,老K不勝感慨地說,我敢起誓,這酒的味道絕對純,太好了,城市人可不容易喝到這種酒哇,純釀、純綠色,妙不可言哪。

老司機說,這里的家家戶戶都釀這種果酒,有的是用臭李子,有的是用草莓或者山葡萄釀,主要是女人和孩子喝。

我笑了笑,心想,現在城市里的男人們開始喜歡喝“紅酒”了,已經在無形中女性化了。

跛腳店主聽了老司機的話后,卻轉過頭去看窗外的雨了。

這一頓飯大家吃得十分滿足,特別是魚,幾乎是一掃而光。我還注意到,老K和那兩位女攝影家,白酒、果酒都喝了不少,看來大家都很高興啊。

吃過飯打算離開的時候,跛腳店主過來問我,明天早晨吃搟面條,再臥上幾個雞子兒,中不?

我說,好啊。對了店主,能不能給我們再炸點小魚兒?我看大家有點兒沒吃夠的意思。

吃飯的時候,我發現胖墩墩的豆豆挺愛吃小炸魚兒的,一條接一條地吃,當然也有點不好意思,她的面前擺了一堆小炸魚兒的頭。而老K呢,光是夢幻般地照顧點點了,又是倒酒又是夾魚的。

跛腳店主問。那,每人臥幾個雞子兒呢?仨夠不?雞子兒錢單算,一個五角錢。

我客氣地說,我們一共五個人。那就臥二十個吧。

跛腳店主說。再弄一大盤子小炸魚兒?

我說。對對對。不麻煩吧?

跛腳店主指著旁邊的老司機說,都是他炸,他炸的好,脆。

我說,哦,對了老板,我們幾個人都有睡袋,可司機師傅沒有啊,你得給我們的司機師傅弄一套鋪蓋過來吧。

跛腳店主像開玩笑似的說,有、有,一直給他留著呢,放心吧,沒誰的也不能沒他的。

我說。噢,是這樣,看來司機師傅特殊哇。

老司機說他還要去看看車,打算把輪胎換上。

我說,冒雨干哪?

跛子店主卻在一旁說,沒事兒,經常的。

說完。又問老司機,是不?

老司機說,對。你們先回屋歇著吧。

這樣,我們幾個人就先回房間了。

老K一邊往房間走,一邊裝作沒事兒的樣子問豆豆和點點,你們二位不想上廁所嗎?

點點問,你啥意思?

老K說,沒啥意思,就是關心唄。現在去了不是省得半夜起夜嘛。

豆豆充滿柔情地問,K哥哥,那你去過了嗎?

老K說,去過了,去過了。

點點說,我們也去過了。

老K吃了一驚,問,去,你們去過了?是在后院的那個廁所嗎?

豆豆說,親愛的K哥哥,陰謀沒有得逞吧?告訴你吧,這叫隔墻有耳,以后不要再小看我們女人啦。

老K嘟啷嚷囔地說,看來我又錯了。

點點鄙夷地說,熊架兒。

荒原上依然是大雨瓢潑,雷霆頻頻風力不減,雖然客房里的窗戶已經用磚頭從外面擠上了。但畢竟還裂著一個手指頭寬的大縫子呢,俗話說“針眼兒大的窟窿,斗大的風”,這個足足有一公分寬的大縫子那可就是天大的風啦。此外,房門的鎖已年久失修,形同虛設,根本關不嚴了,幾次起來關門幾次又被長驅直人的風吹得大敞四開,這么折騰是無法脫衣服睡的,既然如此,那干脆就在風口里合衣而眠吧。

躺下之后也并非萬籟俱寂,大雨不斷流兒地敲打在小客棧的洋鐵房蓋上,發出巨大的轟鳴聲(居然是洋鐵房蓋兒,是學邊境那邊俄人的造屋之術嗎)。狂風又吹得洋鐵房蓋兒發出一陣陣嘩啦啦的抖動聲,像瘋狂的音樂家彈奏的狂想曲一樣。我像一具裹尸那樣躺在冰涼的火炕上,在大自然如此狂野的演奏之下實在是無法安眠。歪過頭來,看到身旁睡得跟死狗似的老K,看到他那顆在巨響下無動于衷的頭顱,心中不免有些后悔,如果晚上像老K他們那樣再多喝一點兒酒,人“昏死”過去就好啦——愚蠢哪——活得太理性啦,悲劇人格呀。

突然又想解手了。在如此的狂風暴雨之夜,躺在炕上的人不想解手才怪呢。唉,還是起來解個手吧——當一個人睡不著的時候,神經系統會一下子變得異常的靈敏,哪怕是來自身體上的一個微小的感覺,也會嚴重地影響你的睡眠,所以還是起來吧,盡早地把它排除掉。

在荒山野嶺,睡眠也變成了一種拼搏。

當我步履蹣跚地走到小客棧的門口,準備往門外面方便內急的時候,影影綽綽地看到,在凌厲的雷雨之中,老司機和那個跛腳的店主正在給吉普車換輪胎呢。我仔細地觀看了一下。發現兩個人合作得竟是那樣的默契,撬杠、扳手、螺絲的傳遞,一切都在無言中有序地進行著。看到這樣的情景更增加了我的疑惑了,看來他們過去就認識啊,是不是二位過去就有過類似的合作經歷呀?俗話說,兩座山遇不到一塊兒,兩個人總是能夠相遇的。如果我猜的不錯,那么他們的這次合作——包括伙房里的配合,應當算是意外相逢嘍。但轉念一想,嗨,我的這種主觀推測也太武斷了,這怎么可能呢?大約是那個跛腳的店主經常干這種活兒的吧,小客棧畢竟是個過往車輛的司機師傅們臨時歇腳的地方啊,類似這種爆胎的事,跛腳店主自然會經常遇到。

這時候那個跛腳店主看到了我,在雨里問,撒尿?

我說,哎。

跛腳店主說,你就站在那兒尿吧。我們也馬上完活兒啦,趕早兒弄完它,明天你們好趕路哇。

看他現在說話的這種態度,這家伙似乎突然變了一個人,好像跟我們是一伙人似的。

我一邊解手一邊說,嗨,這大雨咆天的,辛苦哇,謝謝啦。

老司機看了我一眼,沒說什么,繼續埋頭干他的活兒。

就在此時,一道刺眼的閃電突然照亮了我思索的前程,我頓時醒悟到,我們這幾個城里人不過是為了一個夢想而遠行,而老司機和那個跛腳的店主所做的一切,則是為了生存。這個如此簡單的道理,在這一瞬間對我來說卻如同醍醐灌頂,讓佇立在小客棧門前解手的我茅塞頓開。我想起了那位俄羅斯作家,當年這位俄羅斯作家下決心要走遍俄羅斯大地,天覆地載,孑然一身,他要親眼看一看俄羅斯大地上下層人的生活,為此不惜拋棄了莫斯科的戶口——是啊,這才是一個人走萬里路的真諦呀。

差不多一個小時之后。老司機水淋淋的一身回來了。

我說,快睡吧,被子褥子店主都給你拿過來了。

老司機說,知道了。

說完,老司機迅速地脫了衣服,只穿著一個褲頭兒,拿著肥皂和毛巾準備出去。

我問,怎么?就這么出去呀?

老司機笑著說,到院子里用大雨澆澆,淋個浴,洗個澡,嘿嘿,多少年沒享受過啦——

我不無佩服地說,老當益壯,老當益壯啊。

老司機說,這樣睡覺踏實。

說完,他就出去了。這一路上,我是第二次看到老司機的笑了。

十幾分鐘之后,老司機“淋浴”回來了,他悄悄地鋪好被褥,睡下了,并很快響起了輕輕的鼾聲。

但我仍舊是睡不著,而且怎么也睡不著了,頭腦非常清醒,后來想,既然睡不著那就索性不睡了。于是,我悄悄地起來,披上外衣,決定去伙房里去暖和暖和,抽棵煙。

當我推開伙房房門的時候,借著屋子里爐火的火光,我看到那個跛腳店主也沒睡,正半臥在火炕上抽煙呢。

我小聲地問,沒睡呀?

跛腳店主說,我有得是時間睡,不急。怎么,睡不著啦?

我說,睡不著,怎么也睡不著,呵呵,過來暖和暖和。

跛腳店主說,嗨,城里人就是不抗凍啊,按說現在還沒到冷的時候哪。

我敬給他一支煙。

他拿在手里,欠起身,湊著閃閃的爐火火光看了看說,喲,大中華。我知道這種煙,挺貴吧?

我說,管他呢,抽光拉倒。

跛腳店主聽我這樣一說,似乎很開心,說,說的也是,人活著,能樂一天就樂一天。

我替他點上煙后,挨著火爐邊兒坐了下來,問,老板,可我們卻覺得這里的晚上特別冷。

跛腳店主說,現在的天兒呀沒有過去那么冷啦,過去,到了十月中旬這里就開始下大雪啦,嘿,白茫茫的一片哪,到了下雪的日子喲,我這個瘸子就更不好走路啦。

我聽了之后便不住地點頭,瘸子走雪路的艱難情景我是能想象出來的。

跛腳店主說,一大早趟著雪去江邊買魚的時候,我也跟打魚人說,嘿嗔他娘的冷啊。可打魚人怎么說,他說,你他娘的還冷?我們跑冰排的時候還打魚呢,衣服全凍上一層冰盔甲,比你冷不冷?嘿嘿。

我也跟著笑了起來。店主這一番話讓我想起了臺灣島小學語文課文中的那句話:天這么黑,雪這么大,爸爸打魚去……

我問,雪下得特別大嗎?

跛腳店主說,大,雪大的時候足有一米多厚,這小客棧兒的門都開不開啦,都讓落雪給堆死了,人只好從窗戶出去。我呢,就拿一把平板兒鍬,從自己家門口一直到黑龍江邊,鏟出一條雪道來,這樣,人就能拽上雪爬犁去江邊買魚去了。

我說。冬天出門的少吧?咱們這兒的人到了冬天不是貓冬嗎?

跛腳店主說,是啊,下大雪路就不通了,出門的人也就少了,一定要出門的呢,那只能靠冰封的黑龍江這條冰道去縣城了。村長去開會呀,屯里人看個病啥的,還有縣里當官的到咱這兒來檢察工作,也都得走這條冰道。我這個小客棧的柴米油鹽也都是靠這條江運過來的。

我問,很冷吧?

跛腳店主說,冷那是真冷,夜里,冰道上的氣溫至少有零下40度。河道、冰道那就是大風口哇,沒遮沒攔,那風才硬呢。不過,這里的人都習慣了,坐上馬拉爬犁,腿上再蓋上厚厚的大皮褥子,一樣走,沒事兒,凍不死人。呵呵,還能讓老冬鬼給整死在半道上?不能。

我不勝感慨地說,我太佩服你們了,你們都是咱們黑龍江的英雄啊。

跛腳店主說,不過到了入冬的時候,屯子里家家戶戶的窗戶縫兒都要用牛皮紙糊死,不然下晚兒睡覺的時候,小西北風從窗戶縫兒鉆進來,人就凍縮縮了,光不出溜的抗不住冷啦。你瞅,這屋的墻挺厚吧?兩塊半磚厚哇,中了吧?不中,這墻也能讓西北風給吹透嘍,到了冬天火炕得燒得烤人才行哪。

我聽了之后不覺暗自好笑,看來,現在這小客棧的窗戶縫兒沒糊,敢情是因為冬天還沒到哇。

我問,到了這樣的天氣還有客人來這兒住宿嗎?

跛腳店主說,過去多。上山下鄉的時候,到這里插隊落戶的城里孩子的家長會來,嗨,千里迢迢的,可憐天下父母心哪。還有那些零星被下放到咱這兒改造的城里人,他們的家屬偶爾也來,來了住哪兒呀?就住在我家這個小客棧里。那時候我還是個半大的小子,爹娘還都活著呢……記得我爹常說的一句話是,人這一生指不定攤上什么事兒,誰愿意攤事呀?沒人愿意走這一步,他們都不容易呀。他還說,唉,人到了這個份兒上就剩下一個牽腸掛肚啦。所以。一到了下大雪的天氣,我爹就讓我在客棧的院子里高高地掛上一盞紅燈籠,給那些投宿的城里人指個道兒。

說著,跛腳店主擰過身去把炕頭的蠟燭點著了。

他解釋說,風雨一大,電指定就沒有了,咱這個熊地方就這樣。要是趕到雨季的時候,這里還經常發大水,淹莊稼呢。聽打魚的說,俄羅斯那邊蓋了七個水庫,雨一大,水一多,水庫盛不下了,他們就開閘放水。老毛子他媽的真有意思,腦瓜子活著哪,你說他們不知道一放水淹咱的莊稼?指定是知道,嘿嘿,就是裝不知道唄。

我問,那,平常咱這兒有人住嗎?

跛腳店主說,現在少多啦,那些插隊的知青和犯了錯誤在這兒改造的城里人,返城的返城,平反的平反,都陸陸續續地走了,這以后再來住宿的都是那些路過的車店主子,倒騰魚的,走親戚的。抽冷子還有勘察隊的,偶爾也有鄉干部,他們要研究事兒,就住在我這里,點根兒蠟,在火炕上圍坐一圈兒,一整就大半宿,好像這日子是他們研究出來的,嘖。不過現在少多了,十天半拉月也見不到個投宿的人。估計我一死呀,嘿嘿,這個客棧也就完蛋啦。不過我總算挺到現在啦,上對得起父母,下對得起那些趕腳的人。雖說咱這個小棧兒條件兒差了點兒,但總是個遮風擋雨的地方吧?你說是不是?

我說,那是那是,我覺得挺好的。

跛腳店主說,出門在外就得克服困難,這就是咱老百姓的命,用我爹的話說,咱得活得樂呵呵的才行啊。

我聽了很感慨,不住地點頭。心想,這人生的路啊,也得不斷地學習才能走好,走舒坦哪。

我問,兄弟,你一家幾口人?

跛腳店主說,沒幾口,現在就剩下我和一個閨女,閨女早就出門子了,嫁到鐵力去了,走了就沒回來過,嗨,不知道啥原因,爺兒倆始終沒處好哇…一

我說,那老伴兒呢?我沒看見你老伴兒啊。

店主說,死了,剛死不到二年——

剎那間兩個人便無話了。

這時候,感覺外面的風雨小了下來,風聲也軟了。是啊,人間細語,天聞若雷呀。于是,我便起身告辭了跛腳店主,打算回去再躺一會兒。

回到客房,躺在火炕上之后,估計我還是睡了一會兒,但很快就醒了,再也睡不著了。旁邊的老司機和老K依舊睡得很好。心想,這個老K真是一個幸福的人哪,該浪漫浪漫,該睡覺睡著,該吃吃該喝喝,劈雷閃電,暴雨狂風,不受任何影響,這樣的人不但適合遠行、適合探險、適合戰爭,也適合踐行一個又一個的浪漫哪。

這時候,老K閉著眼睛問我,醒啦?

我說,你他媽的沒睡著哇?

他問,幾點了?

我看了一手表說,四點。

靠!老K一骨碌翻身坐了起來,說,我得出去了。

我問,干什么去?大清早一驚一乍的。

老K說,我和點點、豆豆她們都定好了,早晨四點鐘出去拍黑龍江的日出。對了,你去不?去吧,反正你也睡不著。

我問,有日出嗎?下了一宿的雨。

老K說,哥,你太庸俗了,管它有沒有日出干啥?有就有,沒有就沒有,咱們玩的是一種體驗,這就齊活兒啦。怎么樣,去不?

我說,去!

我想了想,又小聲地示意老K,意思是讓他問問老司機去不去?大家畢竟是一路同行啊。

背對我們躺在火炕那邊兒的老司機清楚地說,你們先去吧。

我和老K不覺面面相覷,難道這位老司機也和我一樣徹夜未眠嗎?如果是這樣,他為什么要做出熟睡的樣子呢?

凌晨四點多鐘,我們四個人就從小客棧出來了。我看到此時此刻的豆豆和點點兩個人均是素面朝天。盡管她們的這種“陌生”的樣子能夠間接地說明兩位女士對老K并無愛意,但是老K卻絲毫沒有這樣的覺悟。

雖然此刻天已經麻麻亮了,但風勢卻依舊很強大,很剽悍,人走在路上根本走不穩的。這時候,小村子的輪廓已經依稀可見了,我發現晨曦下村子里的人家似乎不多,家家都有一個很寬敞的院子,看上去別有一番韻味兒。在老K和那兩個女攝影家東照西照的時候,我甚至聽到了某處有報曉雞在啞啞地叫,狗吠聲也漸次響起,估計已經有女人起來做飯了——唉,城里女人和鄉下女人的活法還是不一樣啊,不過,你能說誰比誰更強,更舒心嗎?

小村子只有我們面前的這一條大路,路很寬的,并且非常的開闊,這讓它顯得野韻十足,盡管下了一夜的暴風雨,但是這條由粗粗砬砬碎石鋪成的大路卻一點兒也不泥濘,反倒是大路兩邊的那些小茅道泥濘不堪,小茅道的低凹處還積著不斷地被風吹皺的雨水——此情此景,心情陡然爽快起來。

老K頂著狂風大聲地說,這條路,朝東走,不遠就是黑、龍、江啦。

我們幾個人彎著腰頂著強悍的風向江邊走著——這條路上只有我們這幾個人。雖說此時并不是冬季,但這烈馬似的風也足以把人的五臟六腑徹底沖透。看到點點和豆豆這兩個女攝影家大彎著腰,頂著強風朝黑龍江邊走的時候,我心想,作為一個女攝影家也挺不容易,看起來,任何一幀優秀的攝影作品后面都有一個生動的故事,一段不尋常的經歷,都是攝影家們經歷了許許多多的辛苦才拍攝而成的喲。

到了黑龍江江邊,風勢頃刻間就弱了下來,一時間,天、地、江。顯得異常的寧靜,江天有情啊。是啊,我非常崇拜黑龍江,它可是我們祖祖輩輩黑龍江人的驕傲啊。

在如此靜謐的環境之中,我在江邊蹲了下來,用江水洗了洗臉——這對我來說是神圣的,我在心里說,用圣潔的水洗一洗我這卑微的靈魂吧。當我掬起一捧江水準備洗臉時,沒想到江水是暖的,這意外的溫暖之水拂在臉上是那樣的讓人神清氣爽。仿佛一夜的疲憊在這一掬、一洗、一搓當中消失殆盡了。

蹲在大江的邊上,順著江水看過去,黑龍江是那樣的厚重。黑色的江水迅疾且勃健地從你面前流過。在這奔騰的江水襯托之下,大自然顯得如此的偉岸,如此的雄渾,如此的博大。

在大江邊兒,依次停泊著一條條漁人的鐵船一如此有序的排列構成了一幅別樣的風景。毫無疑問,這應當是攝影家們汲取的珍貴素材。

——是啊,這兒的每一條船,每一個未到的船主,每一戶岸上的漁人之家,都使這一條條靜悄悄的船變得韻味無窮,魅力無窮,神秘無窮。

朝陽被嚴嚴實實地遮擋在烏云里了,僅僅露出了一條小窄縫兒,陽光就是穿過這條窄縫兒把她那淡淡的、玫瑰色的霞光輕輕地鋪在大江之上的——是啊,新的一天又開始了。

大江的對面就是一片荒原的俄羅斯土地——放眼望過去,這的確是一幅天設地造的偉大畫面,我能在這里和它們陌路相逢,真是造化呀。

那邊,老K和那兩位女攝影家在不斷地變換著角度興奮地拍攝著。

我走過去。和江邊的一個賣魚的人聊了起來。

我敬給他一支煙,說,兄弟,抽棵煙吧。

聊天兒的時候,這位賣魚的告訴我說,過去,他曾經在這條江上打到過一條五百多斤重的大鰉魚,還打過一條幾十斤重的七里兔子。

我笑著沖他伸出了大拇指。

賣魚的說,老哥,買一段兒回去嘗嘗吧,包餃子,氽丸子,賊好吃。

我說,是呀。

賣魚的說,老哥,我先告訴你怎么做吧,回去以后你自己干,別讓老娘兒們整,老娘兒們不行。你呢先把大鰉魚切成小方塊兒,再用大馬勺把大醬炸了,炸得香噴噴的,千萬別舍不得放油,然后把魚塊兒和切好的土豆塊兒,全都倒到鍋里,嘩嘩地翻炒它幾個來回兒,覺得差不離了,添上水,小火燉,好一吃。尤其是鰉魚的皮,它比豬皮要厚,吃起來像吃紅燜肉似的,賊他娘的香。

我咽著口水認真地問,你說的七里兔子,它咋個做法呢?也是這么做嗎?

他說,別介,別啥都擱大醬呀,那都是過去赫哲人的做法,我跟你說老哥,這七里兔子——最好是切成小段兒干炸!我就喜歡這樣吃,就著小酒,媽了個巴子的,滋潤。神仙。

我長嘆了一聲,說,唉,遺憾哪,一會兒我們就得走啦。

賣魚的指著遠處站在高丘上的那個漢子問,他是跟你們一塊兒來的嗎?

我看了看。說,是啊,他是我們雇的司機。

賣魚的說,想不到他還能過來看一眼……

我問,你認識他。

賣魚的說。這家伙下鄉插隊就在我們這兒,在我們這兒處了個對象,那姑娘外號叫“女秀才”,能寫會畫。還會寫詩,噴噴,寫的詩古了古氣兒的,什么瘦馬。西風什么的。我還記得幾句呢。墨筆字寫得周正,逢年過節。屯子里的人家都請她寫春聯兒,全屯子的春聯兒都是她寫的。手還巧呢,像變戲法似的剪一手好窗花。媽了個巴子的,不知怎么跟這小子處上了。后來。趕到知青返城那年,這小子就蹤桿子了(跑了,這里是說返城了),鋪蓋卷兒、洗臉盆都不要了,走得那個急呀,逃跑似的。唉。

說著,賣魚的指著遠處的那個高地說,女秀才的墳就在那家伙的旁邊兒。

我問,那她以后沒再嫁人嗎?

賣魚的說,嫁了個跛子。不過跛子那個人才好呢,比這小子仁義。

我問,那個女人是不是剛死不到二年?

賣魚的說,你已經知道啦?嗨,這傻娘兒們要是知道這老小子能回來,就不會喝農藥了。

我吃了一驚,怎么?自殺了?

賣魚的說,你不知道啊?唉,自殺之前,聽人家說,她總是自言自語地說那句“斷腸人在天涯”、“斷腸人在天涯”,逢人就說,就是魔癥了。還說,人老嘍,老太婆子啦,還盼個啥勁兒喲。我估計八成她精神也有點兒毛病了。你說是不是?老哥。

我沒言語。

賣魚的說,老哥,我跟你說,這老婆子活著的時候天天來這個高崗上看,往遠處瞅哇,盼哪,趕到冬天下大雪的時候,她那個跛子男人就給她鏟出一條雪路,好讓這傻老婆子到江邊去看——老哥你說,攤上這死心眼兒的,她男人能有啥辦法?沒招兒哇。我在這里賣魚天天都能看到她,誰勸也沒用,一根筋,就死認高崗上站著的那個家伙能回來。

賣魚的突然壓低了聲音說,老哥,你可別跟旁人說,知道不?那女人懷了他的一個丫頭呢。

我問,他本人知道嗎?

賣魚的說,有人說,這小子離開我們這兒返城的時候指定是不知道,那個跛子也是這么說。不過,咱們都是男人,老哥,這話你信嗎?

他的話讓我想起了那個德國的諺語:兩個人知道的事情。蠢豬也會知道。

賣魚的說。你還別說,這老小子還真回來了,可是,唉——那個傻老婆子卻死個求的啦。

我問,他插隊的時候在這兒干什么?

賣魚的說,開拖拉機呀,他就住在那個小客棧里,那兒有個車庫。趕著漁汛期,魚多,一網下去能兜上來千把斤,水里的魚才有勁兒哪,幾個大老爺兒們都拽不動,就得用拖拉機往岸上拽,他開個拖拉機從早到晚忙乎。那時候覺著這小子還行。挺認干,能吃苦,人也挺聰明的,會做菜,特別是魚做得好,講究,格外有個味兒。

這時候,我看到站在遠處的豆豆,正悄悄地用長焦鏡頭拍攝著垂頭站在墳前的老司機呢。難道她對此也有所察覺嗎?

吃過簡單的早飯,結了賬之后(沒想到這么便宜),點點出人意料地提出在小客棧的門口要和跛腳店主照張相,她并沒有讓老K和豆豆給他們照,而是讓老司機來照。

照過之后,點點對老司機說,過來過來,師傅,我給你單獨照一張,不能讓你白給我們服務。

老司機聽了略微有些吃驚,但很快就站了過去。

照過之后,點點說,放心吧師傅,我會把照片寄給你的。

對此我不得不感慨女人的敏感了,那種說女孩子“只解歡娛不解愁”的看法,無疑是一種偏見哪。

好了,我們該繼續上路了。

我回頭望去,發現后面坐著的三個人也都在回頭看著。小客棧的那個踱腳店主始終站在門前,一直呆呆地看著我們的吉普車駛去的背影,他的手中攥著一個畫軸。就在那一瞬間,我的眼前出現了幻覺,仿佛真真切切地看到了那個跛腳店主把他女人寫著“斷腸人在天涯”的畫軸交給老司機的畫面……

我回過頭來,發現老司機的眼里正噙著淚花呢,他注視著前方輕聲地對我說,我不要工錢了。

我明白他的意思,鄭板橋怎么說來著?哦。難得糊涂。有些事還是糊涂些好啊。于是,我拍了拍他握方向盤的手說,兄弟,我們走的路線是對的。這也正是我們想走的路線,你沒有任何錯,有機會我們再來一次,好好吃一頓鰉魚餡兒的餃子。

責任編輯 張競毅

[作者簡介]阿成,原名王阿成。中國作家協會全委會委員。哈爾濱市作協主席。創作的短篇小說《年關六賦》曾獲1988-1989年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短篇小說《趙一曼女士》獲中固首屆魯迅文學獎。《白狼鎮》獲第四屆蒲松齡短篇小說獎,作品多次獲《小說月報》“百花獎”、《小說選刊》《人民文學》《中華文學選刊》等優秀作品獎,多部作品獲黑龍江省精品工程獎,東北優秀作品獎,以及其他多種獎項。曾出版長篇小說《馬尸的冬雨》等6部。短篇小說集《胡天胡地風騷》等20余部,散文其他、隨筆集10余部。計40余部。并創作電影《一塊兒過年》(合作),電視紀錄片《一個人和一座城市》(上、下集),話劇《哈爾濱之戀》(合作)。以度電視劇、廣播劇等。其多部作品集被譯成英、法、德、日、俄、韓等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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