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點鐘
嚴素芬醒來時,四歲的兒子小胖還在熟睡。胖嘟嘟的小臉上洋溢著一絲喜悅般的香甜氣味,她忍不住探頭在兒子的臉上親了一下。熟睡中的兒子很氣憤,抬起一只胳膊狠狠擦了一下臉。嚴素芬笑了。兒子不喜歡別人親他,每有人親了他,他的第一反應總是抬手在自己臉上胡亂擦一下……
穿好衣服下了床,嚴素芬帶上房門去了飯店的前廳。服務員小紅正在前廳擦拭著餐桌。看見嚴素芬,小紅喊了一聲:老板早!
七點半嚴索芬領著小紅去了菜場,在菜場轉了近半個小時,采購了一批茄子、青菜、土豆、青椒等飯店里常用的菜料。為今天飯店的生意做好了材料上的備份。八點半左右兩個人回到飯店,廚師老王已經起來了,正伏在一張餐桌前吃著一大碗熱騰騰的面條,面條上赫然打了三個荷包蛋。嚴素芬和老王打了一聲招呼,起來了?
老王嗯了一聲,嚼著一口面說,昨天雞塊用完了,備了嗎?
嚴素芬說買了。
老王點點頭,吱溜吸了一大口面條,嘴巴頓時飽滿了,嘴里一陣動彈,牽動面肌。
嚴素芬去房間看了看兒子。小胖還沒醒,人已經睡橫了,被子也被蹬脫,一多半的身體全裸在外面。她為兒子拉好被子,再出來時老王已經吃完了,正喊小紅,小紅,把碗收了。
小紅正在一旁擇菜,答應了一聲但是沒有立即過來。
老王:聽見沒有?快把碗給收了!
嚴素芬說,我來吧。走過去把老王的碗端走了。
老王大咧咧地端坐著沒動,嚴索芬剛把碗端進了后場,又聽他在前面喊了一聲,小紅,拿一根牙簽過來。
嚴素芬皺了一下眉頭,面條也塞牙嗎?把碗使勁地往水池里一擱,哐當一聲,人無端地嘆了一口氣。
小飯店開了三年多了,是她和丈夫一手一腳開起來的。她和丈夫是從蘇北來南京打工的,兩個人最初是靠給別人打工為生,丈夫在建筑工地干活,她在一家小服裝廠做工,干了兩年多覺得長此下去終究不是事兒,遂東求西借地拼湊了一筆資金盤下了這家小店。小兩口接手時這家店還只是一個小吃店的規模,店面簡陋結構單一,只能經營一點餛飩包子面條之類的簡單品種。夫妻倆接手后加大了投入,逐漸將小吃店發展成了飯店規模;從一個小吃攤點到擁有七八張餐位的功能齊全的飯店,其中的艱辛外人是不知道的。眼見著生意一天天好起來了,丈夫卻跟飯店里一個服務員勾搭上了,兩個人在她眼皮底下廝混了半年之久,直到那個狐貍精肚子隆起來了才被她發現。她跟丈夫大吵大鬧要他把那個服務員辭了,但是未遂,最后的結果卻是丈夫把女服務員和自己同時給辭了——他和女服務員私奔了。不僅如此,離開時還卷走了這些年他們共同攢下的大部分存款。這一次打擊對于嚴素芬極其慘重,她沒料到自己竟會落了個人財兩空的結果,丈夫怎么忍心拋下自己和兩歲的兒子?那一陣她幾乎崩潰了。如果不是兒子,她連死的心都有了。那時兒子剛開始學說話,經常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話,每說出一點新鮮的字詞都會惹得她悲喜不已。正是依賴于兒子的支撐她才度過一生中最為兇險的一段時間。餐廳歇業了近一個月之后重新開張了。小紅是后來她從老家帶出來的,經過丈夫這事之后她已經不再信任外人了,專門回了一趟老家把與自己沾了一點親戚關系的小紅帶過來做了服務員。按輩分算小紅得管她叫姨。搞掂了服務員之后她又從外面招了一名廚師。以前店里的廚師是丈夫兼的,丈夫一走店里再沒人能擔起這份工作,她倒是想自己嘗試一下這個角色,可效果實在不堪,菜不是成就是淡,還十分倒胃口,無論什么菜都能讓自己燒出一股淘米水的味道,自己嘗嘗都難以下咽,顧客的意見就更大。無奈之下只得狠狠心從外面招了一名廚師。這名廚師就是老王。老王年近四十,比她大了整整十歲,比小紅大了近二十歲,可卻為老不尊,私下里經常對她和小紅動手動腳的,她卻只能虛與委蛇,不敢與之翻臉。首先老王的手藝不錯,起碼客人能吃得下去他燒的菜,其次她開給老王的工資也不高,每個月只有一千多塊錢。以這個價格在這個城市里只夠找一名勤雜工,現在能燒兩個菜的廚師的身價起碼也在兩千五到三千,出于這兩方面的原因,她也就不敢太得罪老王,只能選擇暫時地忍氣吞聲;之所以說是“暫時”,是因為她還對丈夫抱有一份幻想,指望丈夫有一天能良心發現重新回到自己身邊,畢竟兒子還在這里。只要丈夫一回來,她立馬就會打發老王滾蛋的。甚至私下已經盤算好了,結工資時一定要扣他半個月的錢,他要是敢說一個不字,她就把他對自己和小紅干的事情說出來。她料定只要自己一抖出這些事老王肯定心虛,因為每次老王一跟她動手動腳的她就大喊大叫,一聽她喊起來老王就不敢繼續了。她以此料定老王是個有色心沒色膽的軟蛋。
九點鐘兒子醒了。她給了兒子一元錢讓他去隔壁的早點攤買一個包子吃。兒子拿著錢跑走了,再出現時手里的包子已經吃了一半。他后來就蹲在飯店門口一邊吃著包子一邊獨自玩著。嚴素芬也沒管他。她幫著小紅擇了一大堆菜。菜擇好洗凈后被分門別類放進了廚房,然后才和小紅一起隨便吃了點剩飯。十點鐘左右兒子蹲在門外拉屎了,嚴素芬剛吃了兩口飯一轉眼就看見小胖的屁股下面掛出了一節長長的東西,像一條粗壯的蟲子微微動彈。她放下筷子笑罵了一句。小狗東西。起身正準備出去,兒子突然站了起來,也不知看到了什么新鮮事,站起來就要跑,嚴素芬趕緊跑出去一把將他按住,一邊喊小紅,快拿點紙過來!兒子掙扎著不肯就范,嘴里還嘰嘰歪歪不知嘟噥著什么……小紅很快將手紙送來了,嚴素芬幫兒子擦了屁股后才把他放開,手一放開兒子就跑走了。對面一家雜貨店前,一個大小孩正在玩一輛遙控汽車,紅色的小汽車在地上飛快地跑著。兒子顯然是被這輛奔跑著小汽車吸引過去的。嚴素芬朝兒子叫了一聲,你慢點。兒子理都沒理,朝著小汽車搖搖晃晃地跑過去,嘴里還發出一陣類似小雞一般的叫聲。
十一點左右,店里上客了。第一批客人是兩個外地人,看樣子是剛下火車。一進門就問老板娘有吃的嗎?
嚴素芬迎上前招呼他們坐下,上了茶水后遞上了菜單。兩個人點了三個菜一個湯。菜單傳到后場,老王開始忙起來,叮叮當當一陣響動后排風扇開了,接著是菜下鍋的刺刺聲。不一會兒小紅端著一盤菜出來了。兩個客人一連聲地叫著,上兩碗飯。小紅還依著慣性問了一句,兩位先生要不要喝點酒?兩個人連連擺手,上飯,快點上。
小紅下去了。站在收銀臺后面的嚴素芬不滿地皺了皺眉。眼前這兩個人顯然是來填肚子的,怎么會喝酒。小紅的這一問完全多余。然后不知怎么就想到以前那個服務員,那個川妹子大方、乖巧、潑辣,有她招呼客人根本不用她操一點心……心里一驚,自己怎么想到這個小狐貍精身上去了,懊惱之下俯面朝地呸地狠狠吐了一口唾沫。響聲大了點,驚得那兩個食客一齊停下來看她,她悻悻地將臉扭開了。
從這兩個客人開始,生意越上越緊了。十一點半一過,仿佛海水漲潮一般,客人一撥一撥地擁進來,小店里七八張桌子一下被占滿了。這時也是后場最為忙碌的時候,排風扇一響起來再也沒有停過,一開始小紅還在前面幫著嚴素芬招呼客人,后場一忙轉起來她就陷入其中了,前場只留嚴素芬一個人應付。來就餐的客人多是附近幾個單位的人,與嚴素芬已經熟了,相互間說說笑笑的,如果有人等得急了,嚴素芬便端著笑臉上前打招呼,大家也不會太為難她。小紅專心地在后場幫著老王配菜、洗菜,一般情況下老王不讓她切菜,他認為小紅菜切得太不成樣子,長短粗細不一,不僅難看還影響烹飪的質量,以他的說法,用小紅切的菜做原料,再好的大廚也燒不出好口味的菜。
這一輪忙碌要持續到一點前后,從十一點到一點鐘這段時間嚴索芬完全顧不上兒子。好在兒子也習慣了,無論嚴素芬在不在面前他都不會亂跑,只在店門口附近活動,或者跟附近的小孩玩一會兒,再或者跑到一些小吃攤或者水果攤前蹭點水果吃。附近一條街都是一些小攤販或者小店面,店主多為外地人,平時與嚴素芬關系不錯,也很喜歡小胖,見到小胖會拿出一些吃的東西逗他,小胖,來叫阿姨,阿姨給你蘋果吃。
小胖好吃,遇到這種情況張嘴就叫,姨——!
中午十二點十五分左右,兒子啃著一個大蘋果從外面回來。跟著嚴素芬追前纏后地要她抱。那一陣店里忙得不可開交,嚴素芬很不耐煩,讓他自己先到外面玩一會兒,答應過一會兒帶他去超市買酸奶喝,好說歹說之下小胖才滿心不情愿地走了。
這是嚴素芬見到小胖的最后一面。
一點鐘,飯店的客人逐漸減少,只剩下一兩桌的客人,剩下的這一兩桌客人也差不多酒足飯飽了。嚴素芬讓老王隨便炒了兩個菜,招呼小紅和老王一起吃飯。吃飯時她心神不寧地,總覺得有一桌客人的錢忘記收了。她吃不下了,放下筷子跑到收銀臺前查看了一下賬單,所有的賬都清晰在目,沒有漏掉一桌。回到飯桌前心里還是不踏實,強撐著又吃了兩口飯后忽然想起了兒子。以往這個時候兒子已經回來吃飯了。愣怔了一下,推開飯碗就向外走。小紅問了一句,老板有什么事嗎?她也沒理。
店門口空蕩蕩的一個人都沒有。時值正午,酒足飯飽后的人們都已經在四下散開,街面上的行人稀少,偶爾的行人在烈日下匆匆而過。隔壁一家賣涼席的小店的店主在和一個鄰居閑聊,對面那家雜貨店老板則在店門口的一塊空地支起了一張躺椅,舒服地睡著。在他旁邊,一只黃狗趴在地上,吐著長長的舌頭。嚴素芬環顧四周,沒看見兒子,就近找了找,包括兒子可能去的水果攤和一兩個小孩家都找了,還是沒見蹤影。她慌了,跌跌撞撞地跑回店里,跺著腳朝小紅和老王叫,小胖不見了!小胖不見了!
十二點半
蹬三輪的馬六在西橋口一帶是個名人。
馬六原名叫馬陸,馬六是簡稱。他從十六歲踏入這一行至今已經二十六年了,二十多年的時間中他像一株生長在大街上的植物。每天早上八點鐘準時出車,一直到晚上五六點才收工,一天當中有十多個小時是在大街上混過來的。被一件事長久地晾在大街上,縱然是一條魚也會熬出點名聲的吧!話雖如此。但是擱在馬六的身上卻不適用。與馬六一樣整日介地混在西橋口一帶的人有很多,修車修鞋的、賣菜賣水果的,這些人中有的都已經五六十歲了,在大街上少說也混了三四十年了,也沒一個能混到馬六這等名聲的。某種意義上,馬六的名聲是花了三十萬塊錢買來的。大家會說,你這個作家說話有點不靠譜,一個蹬三輪的哪來那么多錢?真有這么多錢還會蹬三輪?真有那么多錢買什么不好?干嗎非要買個名聲?大家說得沒錯,馬六的確不是個有錢的主兒,不過他的名聲的得來確與三十萬元有關,就此說他的名聲是買來的也沒錯。
那是三個月前一天下午,馬六在西橋口拉了一位客人,馬六剛一見那人就忍不住想笑,他長得怪里怪氣的,眼睛、鼻子、嘴使勁地往一塊擠;身上穿著一件皺巴巴的西服,跟吊在身上似的,胳肢窩下夾著一個鼓鼓囊囊的黑皮包,不管是不是真皮的都感覺是特便宜的那種。就這么一個人,上了車后居然對馬六說,師傅你給我跑穩點,到地兒我多給你兩塊錢。
他說話的口吻讓馬六更不舒服,你給我跑穩點,我多給你兩塊錢。這叫什么話,幾十年了,馬六遇到過不少出手闊綽的主顧,那一出手不是五十就是一百,沒見過多給兩塊錢還敢使出這種態度的。給一大塊金子還差不多。
他笑笑也不說話。
那人坐在車上東張西望的,一路上那一張嘴整個沒停過,一會兒說,喲,南京也有中山路啊!或者問你們這里哪里好玩啊?小姐小費一般是多少啊?馬六一邊騎車一邊還要費腦子回答他的各種怪異的問題,心里想掙他這一點錢還不夠喝瓶礦泉水潤嗓子的。
怪人最后是在午朝門的明故宮附近下的車,付賬時還真多給了馬六兩塊錢。馬六實在不想要,推了半天沒推開才勉強收了。回到西橋門馬六按慣例整理了一下車子,無意中發現后座位上赫然躺著一只手提包,正是剛才那個怪人的。他第一個念頭就想再趕回午朝門把包還給客人,可一想午朝門那么大的范圍,自己上哪兒找他呀!于是第一時間趕到西橋口派出所把那只包交了上去。以前遇到客人落了物品在車上他都是交到派出所的。這也是派出所對他們這些三輪車主的要求。接待馬六的是當地的戶籍警小李。那天他可能是失戀了,情緒不高,對馬六說,以后有客人落什么東西你們盡量自己還給人家。別什么事情都來煩我們。我們是派出所,不是失物招領處。潦草地登記了一下后就讓馬六離開了,連一句暖和話都沒舍得說。這讓馬六很不高興,心里就想,下次再有東西我扔了也不交給你了。
誰知第二天一早馬六剛出車李警官就來了,一見面主動給馬六敬了一根香煙,笑吟吟地說馬師傅恭喜你啊!
馬六問什么事情恭喜我?
李警官說你知道你昨天交上來的包里面有什么嗎?
馬六說能有什么,錢唄!
李警官說你猜是多少錢?
馬六看看李警官,兩千?
李警官搖頭。
馬六放著膽子說,一萬。
李警官笑瞇瞇地伸出三根手指,三十萬。
馬六啊的一聲,忽覺不對,說不會吧,那么小的一個手提包能裝下三十萬?
李警官說不是現金,是支票。
李警官那天異常興奮,和馬六聊了好一會兒才離開。可馬六對他的這份興奮勁始終不能理解,他覺得三十萬元的支票跟三十萬元的現金是兩種東西,現金是錢,支票只是廢紙,他不交出去難道自己能拿到三十萬?笑話,現在連個存折都有密碼呢,他撿到了支票又沒同時撿到密碼,那支票攥在自己手里還不跟廢紙一樣!
這事過去兩天后,一個報社記者輾轉找到馬六要采訪他。那個記者提著包挎著相機戴著眼鏡,跟全副武裝的鬼子似的,一見到馬六不由分說端起相機咔嚓咔嚓連續給他拍了好幾張。閃光燈打得馬六頭暈目眩。他哪里見過這陣仗,死活不愿接受采訪,記者對馬六死纏爛打,最后把派出所的李警官找來了,李警官做了半天工作馬六才勉強接受了采訪。轉天那篇采訪在市報上登出來了。這一下更多的媒體接踵而至,有電臺電視臺的,有報紙和雜志的,讓馬六深惡痛絕的是電視臺的記者,連一部相機都不愿面對的馬六后來要面對大炮一般的攝影鏡頭……
隨著采訪的持續深入,馬六后來總算搞清楚了一個關鍵性問題。那張三十萬元的現金支票是通存通兌的,就是說隨便什么人拿到這張支票都可以去銀行兌現,并不需要身份證密碼等繁瑣程序。簡單地說就是他撿到的不是一張價值三十萬元的支票而是三十萬元現金本身。得知這一真相后他足足愣怔了好半天,有那么半個小時的時間他整個人都空了,身體中的意識、意念包括體溫、心跳、脈動等完全喪失,就像一個衣架撐著一套衣服空空地坐在自己的三輪車上。他后來私下也琢磨過,如果當時知道這張支票是通存通兌的自己還會把那個手提包交上去嗎?
答案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楚。有時他覺得自己即使明知如此還是會交上去,有時候則覺得沒什么把握或者有可能做出相反的選擇。無論如何自此之后他就成了名人了。那一陣每天都會有人特意來西橋看他,有的人向他表示敬佩,還有一些人則張嘴就罵,你這人是不是腦子有屎呀!那是三十萬呀!你這輩子能掙這么多錢嗎?
大多數人都覺得馬六是昏頭了,否則怎么會白白地把三十萬元現金拱手送還給別人?大部分人并不認為這筆錢是屬于別人的,在他們看來那就是馬六的錢。理由是那張可以隨時隨地兌現的支票不是馬六偷或者搶來的,既然如此就應該屬于馬六。持這種觀點的人中就有馬六的老婆于桂香。她也是在報紙電視報道了馬六的事跡之后才意識到自己一家失去了絕好的一夜暴富的機會的。隨后的一段時間里心里便怨恨得不行,恨得牙根都疼。卻又找不到發泄的對象。馬六在上交那個手提包之后曾經跟她說過,她當時也是積極支持馬六的,正因為有此一著她后來也不便朝馬六發火,只能將這一股怨憤發泄到那個事主身上。她后來向所有夠得著的人發泄對那個事主的不滿,埋怨那人小氣、不懂事,自己男人把三十萬都還給他了他卻連個屁都沒一個。事實上她的指責并不屬實,那位事主后來托李警官送了一條紅“南京”香煙給馬六,但是馬六的老婆并不覺得這跟三十萬元有多大關系。想想也是,三十萬元與一百塊錢(一條香煙的價格)實在是構不上相關的意義或者性質的——兩相差異實在太大了。她后來還聽說。時下有一條隱性規定,如果一個人撿到東西及時歸還失主的可以接受物品本身價值的百分之十的饋贈。為此她專門找過派出所的李警官,要求那個事主按規定付給他們家三萬元。這個要求讓李警官哭笑不得e不過李警官后來也對其他人說,那個事主有點小氣了,三十萬失而復得,他居然只送了一條香煙給馬六,如果他是馬六也會不高興的。
不過上帝不會只給人一次機會,他老人家既然給了你一次機會,就一定還有第二次,時間或許就在今天。
早上八點鐘剛過馬六騎著三輪車來到西橋口候客了。他今天的運氣不夠好,一上午都沒有客人光顧,偶爾一兩個客人一出現就被其他的三輪車主截去了。整整一個上午他都躺在后座上跟相鄰的一個車主抽煙聊天,時間一晃到了中午。他餓了,拿出飯盒吃了起來。西橋口距離他住的地方并不遠,不過為了不錯過可能的生意,他每天都是從家帶飯。吃過飯后幾個車主邀請他一起玩牌,他拒絕了他們的邀請留在車上打起盹來。在他身后的一輛三輪車上,三個同行聚在一起打牌,另外的兩三個同行則在一旁觀戰。打牌的三個人吵吵鬧鬧的,馬六充耳不聞,很快便睡著了。這一覺睡得很沉,還做了一個夢。他夢見一只狗熊在舔自己的臉。舔得他皮膚癢癢的總想笑,把臉轉向一邊,狗熊如影隨形緊跟著湊了過來,再轉一邊狗熊又跟轉過來,緊迫著他的那半邊臉,好像他的這半邊臉上涂著蜂蜜似的。他一著急就醒了。眼前的確有個動物,看了半天才發現不是狗熊而是一個小男孩。男孩只有三四歲左右,手里拿著一根帶葉子的樹枝往馬六的嘴里塞,吃,你吃。小家伙在喂馬六吃樹枝。
馬六呸呸連吐了兩下口水,扭頭朝周圍喊。誰的孩子?誰的?
周圍幾個打牌的三輪車主還在大呼小叫著沒人理他。馬六扯著嗓子又喊了一遍。是誰的孩子?趕緊帶走。打牌的人中有人抬頭看看他,又繼續摸牌打牌。馬六火了,大聲朝那人喊,老王這孩子是不是你兒子?
老王上半年剛生了一個兒子,馬六以為眼前的男孩是他的兒子。老王抬頭說了一句,馬六你弱智啊!我兒子剛出生幾個月,能有那么大嗎?
馬六一想也是,如果剛出生數月的孩子能扯著樹枝喂人吃那一準是妖怪,不是哪吒也是哈利·波特。盡管有此認識還是心有不甘,悶悶地又問了老王一句,不是你的那這孩子是誰的?
老王可能輸錢了,被馬六一再攪和得快抓狂了,說馬六你有完沒完,那么多人你干嗎老盯著我?
馬六振振有詞地道,那這孩子總該有個來路吧,難道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老王被這一番話繞得有點暈,直覺告訴他馬六的話似有語病,可聽起來還是自己理虧似的。含著一口氣憋了老半天,最后呼地吐出,埋頭繼續抓牌打牌,不理馬六了。
馬六和那個孩子面面相覷,雙方都有點傻。馬六試探著和男孩搭話,你叫什么?
男孩不言語。
馬六又問你住哪兒?
小男孩小聲嘟噥了一句,胖胖。
馬六指著打牌的一群人再問,你爸爸是哪一個?他還是懷疑這孩子是老王或者另外一個人的兒子,他們為了騰出手玩牌而故意讓兒子來纏著他。
男孩看著他又說了一遍,胖胖。
馬六老半天才反應過來小男孩的名字叫胖胖。
孩子很喜歡馬六的車,在后座位上不停地爬上爬下,最后干脆在座位上扶著靠背站了起來,腳踩著座椅又蹦又跳的。馬六心疼自己的車,伸手把他抱了下來,剛一把他放到地上他又撅著屁股向上爬去。馬六不讓他爬他就哭,一哭起來聲嘶力竭的,好像馬六要殺他一般,馬六只得讓開。
聚在后面一輛車上打牌的幾個三輪車主也發現馬六遇到麻煩了,牌也不打了,一起圍了上來。七嘴八舌地問馬六怎么回事。馬六懊惱地說,也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個孩子,一直纏著我。
有人就問小胖,你住哪兒呀?你爸媽呢?
小胖怕生,使勁地往馬六身后躲,也不回答。
大家轉而拿馬六打趣,說馬六你可真是有福氣,打個盹還能撿到一個兒子。
大家的話里有話,馬六佯裝不知,說這份福氣我可消受不了,你們誰要誰把他帶走。
一個名叫大老李的三輪車主說,馬六你說話當真?
馬六說當然,你要就帶走。
大老李說那好,這小子我要了。上前就要抱小胖。
馬六一伸手攔住了他,說你就這么抱走?
大老李哈哈一笑縮手道,還是舍不得是不是?
馬六說不是舍不得,我為這孩子耽誤了半天生意,你想要得給我點補償。
大老李小心翼翼地問,怎么補?
馬六說我也不多要,你給五十塊錢這孩子就歸你。
大老李一擰脖子,扯淡,你一天才掙多少?憑什么要這么多!
馬六說一天掙多掙少那不一定的,碰上一個有錢的主兒,扔個百八十的也沒準。
馬六說的是理,三輪車主們都經歷過這類事,大老李本人就遇到過。有一回他拉了一位女客,女的三十多歲,可能是給男人甩了,一坐上車就哭個不停,大老李問她去哪里她也不說,只揮手讓他朝前走。大老李于是馱著她在大街上轉了一個多小時,那女的就在后面專心致志地哭了一個多小時。最后到了一個公共廁所前那女的下了車,隨手給了大老李兩百塊錢一溜小跑地進了廁所。這事讓大老李高興了好多天,逢人便說。所以聽馬六這么一說便沒了聲,思忖了片刻咬咬牙說,給你二十,行就行,不行我就不要了。
馬六說虧你開得了這口,二十塊能買個活人?買只活雞也不止這個價!
大老李說給你二十塊不錯了,你一分錢本錢也沒花。
眾人就起哄,有的說老李你就掏吧,五十塊錢買個兒子怎么說都是賺的。
大老李一瞪眼,誰說我要買兒子了?我有兒子的。有意無意還乜了馬六一眼。
大家伙就笑,馬六臉上掛不住了,連運了兩口氣,一口呼吸始終沒勻穩,一股怒氣沖上來,抬起胳膊啪地扇了大老李一個大嘴巴,扇得大老李哦的一聲,一擰身竄上來,兩個人迅速戰成了一團……
十四點三十分
短短一個多小時的時間,嚴素芬已經在這條街上來回跑了三趟。她幾乎將這條小街從頭到尾翻了遍,店鋪、住家,遇門即人逢人便問,卻始終沒見兒子蹤跡。兩點半鐘,當她從一家相熟的人家走出來時已經徹底絕望了,向前走了兩步后身子一軟,一屁股坐在路邊號啕大哭起來。很多人都已經知道她丟了兒子,一些熟人就圍上來勸她,說你也別急,說不定小胖是跑哪兒玩去了,沒準過一會兒自己就會回來的。有的則說,現在有一些人販子到處拐賣小孩。別是小胖給人販子拐走了吧!
這個話題被迅速展開,人們似乎對這個問題更感興趣,一個人說聽說現在小男孩的價格很貴的,一個男孩能賣五千塊錢。另外一個人就說。五千是哪一年的價格?現在一個男孩要值好幾萬!第一個人就問是幾萬,對方回答,三萬。身邊另外一人插嘴道,三萬是哪年的價了,現在起碼五萬,每聽到一個數字,嚴素芬哭聲就會上升一個調門。假設一開始她的哭聲為C調,當某個人說現在一個男孩能賣到一萬塊錢時,嚴素芬的哭腔就會由C調迅速過渡到D調了,當聽到有人說現在一個小男孩能賣三萬塊錢時她哭腔就是F調,等到了五萬,她哭出的聲調已經是G大調了,撕心裂肺的,似乎兒子已經被人販子賣到了外地一般。
一個干部模樣的老人勸嚴素芬說,這會兒不是哭的時候,還是抓緊時間再找找吧。
嚴素芬說我都找遍了,小胖平時很聽話從不亂跑的,肯定被人拐走了。
老人說那你在這兒哭也沒用啊,孩子要是真的被拐賣了那就報警,如果是走丟了就請朋友親戚一起幫忙找找。還可以請電臺、報社幫忙登個啟事什么的。
嚴素芬想想也對,自己光坐這兒哭只是浪費時間。
嚴素芬決定報警。返回到店里給派出所打了一個電話。接電話的警員態度很和藹,聽了她的情況后說,你的孩子不見了才兩個小時,按規定不滿24小時我們不能立案的。
嚴素芬又急了,他是被人拐賣了你們也不管嗎?
警員說這只是你的猜測,并沒有證據表明孩子是被人拐賣的。說不定是自己跑哪兒玩去了,你們還是再自己找找吧!
掛了電話后嚴素芬忍不住又要哭。小紅過來跟她說,老板,剛才有一桌客人結賬時要開發票,你不在就沒開。他們讓你回來就給開一下,讓我送過去。
嚴素芬就火了,開什么發票!從今天起把店關了,不營業了。
小紅說那我答應人家要給他們送去的。
嚴素芬朝小紅怒喝,你有完沒完,我的話你沒聽見嗎?我看你是豬腦子……
三言兩語就把小紅罵哭了。坐在一旁喝著茶的老王上前拉開了小紅。老王對嚴素芬說,老板我有一個朋友在電視臺,要不要找他幫忙在電視上播個尋人啟事什么的。這樣效果可能會好一點。
嚴素芬想起剛才也有人向她提過這方面的建議,只是當時她偏執地認為兒子是被人拐走了,不以為然,現在經老王一提覺得也是可以一試的,畢竟是一條途徑,況且現在她也不能確定兒子究竟是不是被拐賣了,如果僅僅是走失,那么通過電視臺幫忙尋找肯定比自己沒頭蒼蠅似的四處亂轉更有效果。
她沒有立即表態,看看老王問,你怎么會有電視臺朋友?
老王說我以前在電視臺食堂干過一陣,和里面的一些人很熟。
嚴素芬看了老王一會兒,眼神像蒙了一層霧,看得老王心里直犯毛。嚴素芬最后說,那請你和電視臺聯系一下吧!
老王當著嚴素芬的面開始打電話。嘮嘮叨叨在電話里說了半天,然后捂著話筒轉臉朝嚴素芬說,我的朋友已經答應幫忙了,他們要一張小胖的照片。
嚴素芬急忙說可以,可以。我這就去找。
老王吞吞吐吐地又說,電視臺那邊讓我問問你是不是許諾點獎金什么的?
嚴素芬:什么意思?是電視臺要收錢?
老王說不是的。我的朋友說現在這種尋人啟事很多,一般的效果都很差,但是如果許諾點獎金什么的就會引起大家的關注,效果要好很多。
嚴素芬問那一般許諾多少金額比較合適?
老王:一千兩千元都可以。怕嚴素芬誤會,補充道,這錢跟電視臺沒關系,電視臺是不收錢的。
嚴素芬咬了咬嘴唇,對老王,你跟他們說吧。我可以出錢。
老王應了一聲,豎起了話筒,跟對方說了兩句后,扭頭問,老板,電視臺問你準備出多少錢?
嚴素芬:二十萬。
老王一哆嗦,說老板……這么多?
嚴素芬:你跟他們說,我出二十萬。誰能幫我找到小胖,我就給誰二十萬。
老王吭吭哧哧地,這是不是太多了,老板你再考慮一下吧!
嚴素芬朝他揮揮胳膊,老王一副欲言又止的架勢,嚴素芬就說,抓緊時間吧。
老王無奈地嘆了一口氣,掉過臉抱著電話又說了一會兒后擱下了話筒,轉臉對嚴素芬說,電視臺的人說等會兒要過來拍點東西。
嚴素芬:拍什么?
老王:拍一點你和小胖的生活資料,他們說這次你能拿出那么多錢尋找一個孩子特別令人敬佩和感動。
嚴索芬冷冷地說了一句,小胖是我兒子。環顧了一下四周,問小紅呢?
老王說在后面擇菜。一會兒就要上客了。
嚴素芬:晚上生意不做了,你等會兒把歇業的牌子掛出去。我先出去辦點事。如果電視臺人來了你幫忙招呼一下,我一會兒就回來。
老王說老板你快點回來,電視臺的人一會兒就到。
嚴素芬直接去了附近的一家銀行。在一個營業窗口前她遞上兩本存折和一張銀行卡,讓柜臺上的營業員把上面的金額盤點了一下。營業員熟練操作了一番后告訴嚴素芬,這三個賬戶上的資金加起來總共二十萬零七百多塊錢,問嚴素芬是不是要轉存?還向她推薦說銀行最近有一款理財產品回報率很高,建議她購買這款理財產品,嚴索芬拒絕了,對營業員說要把二十萬塊錢立刻提現。
銀行的營業員好心地提醒說,提這么多現金不大安全,你最好找個人陪你一塊兒來取。
嚴素芬說我有急用,請快一點。銀行營業員就沒再堅持,把二十捆一萬的鈔票數了出來,用兩個大牛皮紙信封裝了交給了嚴索芬。
嚴素芬抱著兩個牛皮紙走出銀行時心里踏實了一些。現在懷里二十萬塊錢給了她些許信心。她相信這筆錢對于大部分人是具有吸引力的,即使拐走小胖的是一個人販子,他也未必能把小胖賣出這么多錢。過一會兒等電視臺的人來了之后,她要讓他們專門為這二十萬塊錢拍幾個鏡頭,她相信拐走小胖的人看到這筆錢必然會動心的。
飯店門口已經掛出因故歇業的牌子。店門卻沒關,一推就開了。嚴素芬進了飯店并沒有看到老王或者小紅,她有點不高興,前面怎么一個人都沒有呢?如果有小偷進來怎么辦?她一扯嗓子就要喊小紅,卻聽到咚的一聲響,像是凳子倒地的聲音,隱約又聽到一陣哭聲,她循著聲源一路走到飯店后場,聲音是從廚房傳出來的,她走過去一把推開房門,眼前的一幕讓她又羞又怒;地上滾著兩個人,老王壓在小紅身上,小紅的上衣已經被扯開了,拼命哭喊著,一條腿使勁地蹬踏,老王的一只手探頭一般在小紅的胸前上下移動,那張豬一樣的嘴臉已經被一層淺薄的快感扭曲……
嚴素芬大喝一聲,給我起來!
老王嚇得忽地站了起來,小紅雙手掩胸哇哇哭著起身跑了出去。老王沒料到嚴素芬會突然出現,意識有點恍惚,嘴巴張得老大愣怔著。
嚴素芬冷冷看了他一眼,到前面來。轉身回到了前場。先進了收銀臺將兩個紙包放好,然后坐在椅子生起了悶氣。她實在沒料到在這種困難的時候,老王還有這番心思。
老王很快出來了,垂頭喪氣地走到嚴素芬面前,老板。我……
嚴素芬扭頭朝門外看……
老王臉上的汗一串一串往下滾。嚴素芬不說話他也不敢說話,連伸手擦一把汗都不敢。好半天,嚴素芬長長舒了一口氣,緩緩說了一句,你愿意和我一起過嗎?
嚴素芬話剛一出口老王急忙張嘴說道,老板我錯了,我下回再也……突然發現嚴素芬的話有點古怪,話說了一半便硬生生地停下了。轉口問,老板你是……
嚴素芬臉仍朝向門外,又重復了一遍,我問你愿意不愿意跟我一塊過?
這次老王聽明白了,撲通一聲便跪了下來。老板只要瞧得上我,我做牛做馬都愿意!
嚴素芬扭過臉看著他,這次如果能找回小胖你就和我們一起過,如果找不到小胖,這個店也不會再開了,到時我們三個各走各的。
老王說一定能找到小胖,一定能找到的!
嚴素芬苦笑了一下,重新將臉扭向門外,半晌才又說了一句,起來吧!電視臺人來了。
一輛小車吱的一聲停在了飯店門口,從車上下來一男一女兩個人,男的手提著一臺攝像機,女的手執著一個話筒,兩個四下打量了一番后徑直朝飯店走了過來……
十六點二十分
下午四點二十分左右馬六決定收工了。今天一筆生意都沒做成,還打了一架,讓他很郁悶,眼見著天色漸晚,馬六對余下的時間也不抱希望。此外,小胖也是促使他提前收工的一個原因。半個小時前小胖就餓了,他扯著馬六的衣角一個勁地跟他要吃的。可馬六上哪兒給他找吃的?雖然不遠處有一兩家超市、飯店什么的,可馬六并不想為眼前這個莫名其妙孩子掏哪怕一分錢——他的錢可都是辛苦掙來的。但是又不忍心看著小胖這么餓下去,看看時間也快到吃晚飯時候了,于是決定先帶小胖回家吃個飯再說。
馬六住在一處老式居民區,回到家時老婆正在燒飯。
馬六老婆比馬六小七歲,原先是郊區的農民,與馬六結婚后才進的城。兩口子結婚七八年一直沒能生出個一女半子的,也不知是種子的問題還是土壤本身的原因。前些年馬六還時常抱怨,媽的撒泡尿還能聽個響呢!
馬六老婆聽了就很不開心,反唇相譏道,究竟是尿不出還是壺不響還不一定呢!馬六再往下說,老婆就會撒潑,說要不你讓我跟別的男人試試?這么一說馬六可就不敢吱聲了,哪個男人愿意把綠帽子往自個兒腦袋上扣呀!
除了孩子問題之外兩口子其他方面倒還過得去,老婆人勤快,在家里待不住,剛結婚那兩年一個人在夜市擺過地攤,因為是無證經營總是提心吊膽的,一來個城管或者工商的包袱一卷撒腿就跑,干了兩年后死活不干了,轉行做起家政,靠給別人做鐘點工掙錢。漸漸地做這一行倒順手了,時間安排上也規律了許多。她現在一天做三家,上午去一個房產公司老總家打掃衛生,中午是為一個孤寡老人燒一頓中飯,下午四點半左右再去附近的一所學校接一個孩子放學并照顧她吃一頓晚飯。前兩天這個孩子被家里大人帶出去旅游了,這兩天下午就有時間待在家里收拾收拾家務,順便燒一頓晚飯。這么多年來這種時候對于這個家而言十分難得。平時燒晚飯都是馬六承擔的。
看到馬六帶回來一個孩子老婆很詫異,問馬六孩子是誰的?馬六就把事情的詳細經過跟老婆說了一遍。老婆埋怨馬六說,你不好好做生意惹這個事情干嗎?
馬六說哪里是我惹的事,是他自己粘上我的。
老婆說大街上那么多人呢,他怎么不粘別人?
馬六一笑,或許有緣吧。你看這孩子長得挺結實的,要不咱們把他留下來養吧!
老婆頓時警惕起來,看看馬六,再看看小胖突然說,他不會是你和別的女人亂搞出來的吧?
馬六一愣,你胡扯什么?
老婆說你別以為我是農村來的就欺負我。你趕緊把他給我送走。
馬六說,明天再說吧!
老婆斬釘截鐵地,不行。你馬上就給我送走。
馬六說這么晚了,你讓我往哪兒送呀?
老婆說你上次撿到錢不是送給派出所的嗎?那就把他還送到派出所;總不能你送錢他們要,送孩子他們就不要了?我可警告你,別跟我打馬虎眼,今天一定要把他送走,他不走我就走……
馬六說好好好,等吃過飯我就把他送走行了吧!
吃飯的時候馬六老婆對小胖倒是很友善,不住給他夾菜,看小胖吃飯似乎不大熟練,把飯撒得到處都是,干脆坐到他身邊端著碗一勺一勺地喂他吃了起來。
晚上六點十五分馬六騎著三輪車帶著孩子離開了家。臨上車前小胖突然對馬六老婆產生了好感,抱著她的脖子不肯下來,馬六老婆似乎也被感動了,對馬六說要不明天早上再送走吧?
馬六生氣地說,你怎么一會兒一個主意。不由分說一把把小胖抱過來,放到后面的座位上。小胖哇地就哭了,站在座位上朝馬六老婆急促伸著胳膊。馬六硬著心腸迅速地跨上車蹬了兩下,走了。
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大街上的路燈整齊地亮了,帶動著街邊的商店一層一層地滲出燈光。一開始小胖一直在哭,哭了一會兒被大街的景色轉移了注意力,腦袋朝著街道兩邊轉動,嘴里呀呀地說著什么。馬六在前面也沒聽清。再過一會兒小胖安靜了下來,半天沒一點動靜。馬六扭頭一看,原來他蜷縮在座位上已經睡著了。晚上有點冷,他盤算著要不要給小胖蓋點什么時,腰間手機響了。他靠邊停下車,摸出手機看了一下來電顯示,是老婆打來的,把手機貼到耳邊,怎么了?
老婆說你到派出所了嗎?
馬六說快到了。什么事?
老婆顫聲說道,快,快回來!
馬六:怎么了?
老婆說你別管,快回來。
老婆的腔調驚惶,馬六心一下拎到嗓子眼。揣上手機調頭就往回蹬。
車子剛在門口停穩,老婆從屋里沖了出來。壓著聲音惶急地問,那個孩子呢?
馬六朝后座上努了一下嘴角。怎么了?
老婆直奔后座端詳了片刻,一手抱起小胖,一手拽著馬六進了房間,一直把馬六拽到電視機前……屏幕上有一個女的在哭。背景好像是一家小飯店內部,馬六注意到在那個哭泣著女人身后有一些餐桌,桌子上的餐具一應俱全……女的哭得很傷心,面對著鏡頭嘰嘰歪歪地在說著什么……
馬六問老婆,這娘們兒說什么呢?
老婆朝他噓了一聲,讓他繼續看。
……接下去鏡頭轉向了那個女的手中的一張照片,照片上是一個孩子,馬六一眼認出正是小胖。鏡頭再轉。主持人手執話筒開始說話,觀眾朋友們,如果有人能提供線索找到照片中的孩子,孩子媽媽愿意出二十萬報酬作為答謝……能提供線索的朋友請撥打孩子母親的電話,×××x×××××××……
馬六短促地哦了一聲,問老婆,她說多少?是多少?
老婆哆嗦著腔調道,二、二十萬。
馬六:真的?她真的說了二十萬?
老婆雞啄米似的連連點頭。她懷中的小胖沉沉地睡著,微微起了鼾聲。馬六湊過身叫了他兩聲,沒有任何反應。馬六伸出手對小胖又搖又拍地,動作粗魯。老婆說你這樣會弄疼孩子的!馬六充耳不聞,在他的持續動作下小胖醒了;小胖極其不滿馬六硬性中斷自己的睡眠:一醒過來嘴一咧就要哭,馬六趕緊指著電視問小胖,你看那人是誰?
小胖順著馬六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電視,笑了,甜蜜地嘟噥了一句,媽媽。頭一歪又睡著了。
馬六沒再猶豫。掏出手機,按照電視上播報的號碼開始打電話——電話通了,一個女聲慌張地喂了一聲。馬六聽到對方慌張的聲音后狂躁不安的情緒一下鎮定下來。他長長舒了一口氣,對著話筒說,你是小胖的媽媽?
對方說是的,是的。
馬六說我看到電視了。你兒子在我這里……
電話里的聲音立刻尖銳起來,他在哪里?請你把他還給我,我給你錢,都給你!
馬六問,你給多少?
女的說,二十萬。
馬六說,你給三十萬吧,我馬上把你兒子送過去。
話一出口馬六自己首先被嚇了一跳,身體一熱汗出如漿,臉上立刻布滿了一層密密麻麻的汗珠。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會說出這句話的,隱約覺得這份要求極其不妥,內心因此而惶恐不安,心跳得快斷了一般,身邊的老婆更是呃地打了一個響嗝兒,仿佛被三十萬的要價噎住了,她壓低聲音對馬六說,你要死了!干嗎要三十萬?
馬六沒理她。他全身的力量都集中在了手機話筒上了,他在等著電話那頭的反應,根本沒聽見老婆說了什么,只是看見她朝自己張了張嘴……
電話中的女人沉默了片刻后對馬六說,我手上只有二十萬。現在銀行也關門了,我沒法立刻湊到那么多錢。
馬六說,那等明天吧。明天我們再聯系。
電話里的女人哇地號啕起來,哭喊著請你把兒子給我,我給你錢。什么都給你,求你了!
馬六說可你現在沒那么多錢。
女人說,我明天,明天銀行一開門我就給你,我保證!
馬六說,那就明天再聯系好了。果斷地掐了電話。
剛掐斷手機又響了,電話里傳出的還是那個女聲。她哭著說,大哥,我們再商量一下成嗎?
馬六橫著心腸道,錢不夠你窮啰唆什么!
女人哭著說我兒子……還好嗎?
馬六看了一眼在老婆懷中熟睡著的小胖,他在我這兒挺好的,你別擔心。
女人似乎被馬六的不近情理激怒了,歇斯底里地大叫大嚷起來,我現在就要兒子!你還我兒子,你還我……!
聲音把馬六的耳朵都炸疼了,惱怒之下不由分說掐斷了電話。電話剛掐斷,隨即又響了,馬六于是再掐,反復多次后馬六干脆關機了……
后記
馬六最后并沒能在自己家等來第二天的黎明。就在當天夜里十點多鐘,一隊警察沖到他家里把他以及他老婆抓走了。在這一隊警察中就有當地派出所民警小李。
后來披露出來的破案經過并不復雜,在和馬六交涉無果的情況下,嚴素芬第一時間報了警,警方根據給嚴素芬打來電話的手機號碼迅速鎖定了嫌疑人,并立即實施解救行動……
第二天報紙上登出一則新聞,昨夜警方捕獲一名挾持兒童敲詐勒索家長的犯罪嫌疑人,成功解救被挾持兒童。
馬六被抓后一直在哭。似遭受無限冤屈一般。他一再向警方供述,自己當時并沒有敲詐對方的打算,對于當事人許諾的二十萬賞金數目他已經覺得夠多的了-,因此沒有理由放著二十萬不拿而非要跟對方多要十萬塊錢的。可是他的話誰信呢?所有申訴都無法改變他那天向對方索要三十萬的這一既成事實,這一點不僅他老婆能證明,要命的是他自己也是承認的。那么為已經存在的事實羅列動機上的不成立的各種條件因素的本身就透著一種荒誕和滑稽的意味,無論真正的原因是什么在此刻都已經無足輕重了。
對于馬六此番結局,派出所的李警官唏噓不已。他怎么也不明白兩個月前拾金不昧的典型,兩個月后怎么會走到敲詐犯罪的道路上來了呢?而且是在受害人許諾給二十萬前提之下,馬六如果當時交出孩子拿了二十萬那一點事沒有,就因為多要了十萬,并且以扣押孩子作為條件,致使整個事件的性質發生了改變。更為關鍵的一點還在于,在實施敲詐的過程中。馬六一直用的是自己的手機和受害人聯系的。要知道手機卡可是用自己身份證辦的,直接用自己的手機向受害人敲詐,這不是傻×嗎?
最后要補充的是關于嚴素芬和老王的。對于小胖被警方成功解救,除了嚴素芬之外最高興的—個人莫過于老王了。嚴素芬曾經向他承諾,如果能找回小胖就讓老王跟自己一起過的,所以小胖找回來后老王很高興,滿心指望著哪天晚上嚴素芬召自己人房,從而像神話故事里妖怪似的搖身一變而成為這家飯店的老板,每天晚上飯店打烊后他都把自己拾綴得油頭粉面的,可一連兩個星期嚴素芬那邊一點動靜都沒有,兩個星期之后嚴素芬從外面招來了一名新的廚師,當天開了老王最后一個月工資后勒令他立刻走人——他被辭了。對于嚴素芬這一卸磨殺驢的惡劣行徑老王很氣憤,和嚴素芬大吵了一架,把周圍做生意的鄰居都驚動了,老王當著大伙的面歷數嚴素芬背信棄義的行為。對此嚴素芬有自己的解釋。她說當初她之所以跟老王這么說,是因為當時她懷疑是老王勾結外人把小胖拐走的,自己對他的承諾其實是為了穩住對方不得已才出此下策。事實上她從沒有過要和老王這種人過日子的打算,找一只狗也不會找他的。后一句話是她私下與小紅說的。
最后老王在飯店里砸了一摞盤子后憤然離開了。
兩個月后,嚴素芬和新來的那個廚師結了婚,一家三口從此開始了幸福的生活。
責任編輯 唐 嵩
[作者簡介]趙剛,現居南京。詩人出身,大學文化。著有《北緯32度》、《7月39日》、《活在樹上的狗》及《K》、《怠速》、《露天電影》、《幼兒園》等一批中短篇小說,另有《中國新小說文論》等文學評論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