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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上沒有人

2009-01-01 00:00:00
小說月報·原創版 2009年5期

梅作松經常提醒七〇八〇后的小編輯:“你們一味跟在裴勇俊后面裝雅痞,染撮黃毛,圍兩根吊死鬼用的麻繩圍巾,以為很時尚,其實是對錢包和社會階層充滿了焦灼的表現,是不自信,是膚淺。”

對于六〇后男人的說法,那些畢業沒幾年的小青年絲毫不覺得受傷。他們曉得他是《昌城文學》有名的毒舌男,年輕時曾深入研究過魯迅先生不寬容的精神,倒也不以為意,只半開玩笑半認真,說對方那萬年不變的唐裝褂子,外加披肩長發,千層底布鞋,如今只是夜市排檔上賣唱藝人的專利。“梅老師,未必把自己裝成跑江湖的,才不膚淺?”年輕人口齒也犀利,搞得男人拉了臉,像腰眼兒被人無意撞了。他常跟一幫哥們兒混跡于夜市排檔,專挑精靈古怪的兔子耳朵,鴨子舌頭,雞子粉腸什么的嘗鮮,偶爾幾次,也確實因外表遭到誤解,客人丟了硬幣在他面前說,哥們兒,來首《愛拼才會贏》,要閩南語版的。

社會變遷如此,藝術家都在盡力裝扮成富商巨賈,不是藝術家的人都在冒充藝術家。梅作松多年的著衣習慣,受到了無人理解的挑戰。不過,他延宕著,不肯改變。一來因為這樣穿既省錢又舒服,二來卻是因為,人家是一個特有主見的男人。這主見,曾經使他成了小有名氣的作家,這主見也使他說話跟一般人不一樣,“匕首投槍”般,直中要害。

說起來,梅作松像是冬烘先生,四十幾歲就提前酸臭了,其實不然,男人也有時尚的一面。比如說最近,他就迷上了喝咖啡,迷上了那種真正屬于洋人的飲料。尤其是,昌城出現了一批小型的手磨咖啡作坊,十元到二十元都可以泡上半天后,梅作松就常常在心情最低迷的當兒,去一個名叫綠島的小咖啡館,靜坐欣賞蔡琴的聲音。

我曾經相信/所謂的一見鐘情/在夢想輝煌的日子里/愛情多容易/……/心上沒有人/哦……夜晚一盞燈/寂寞不必等/自己合輕輕來敲我的門……

男人聽著,憂郁著,使用一種叫毅力的東西,忘記著當天的不快——梅作松的老婆牛莞爾,大部分時間是很乖的一個女人。一旦發現梅作松把換下來的臭襪子塞在枕頭下面,沙發縫里,甚至書架上時,就會暫時喪失理智,把人類社會最低賤的那些稱呼,猛扣到他頭上,還威脅要扔掉他全部的襪子。連阿迪達斯那雙,也不放過。他們結婚剛三年,她威脅他貴賤共處的襪子們,已經整整兩年。

第一年女人不是不想扔,是新娘子的身份,讓她生生管住了自己。

蔡琴的聲音是某段時光的標志。那段時光里。梅作松跟舊照片里的沈從文一樣清秀,沒有法令紋和曬斑;那段時光里,女孩子都喜歡文弱羞怯,不用嘴只用筆說話,仿佛沒上一次廁所解決生理問題就長大了的男人。

綠島老板跟他一樣,也是靠蔡琴回憶過去的人。梅作松一拉開玻璃門走進來,那個跟他年齡相仿的中年男人就喊:“小弟,快放蔡琴,快。”那些英式搖滾,美國鄉村音樂什么的。全都閉了嘴。呵呵,是《被遺忘的時光》里,《那些事,那些人》,在《天臺的月光》下,說的《傻話》。

這天,男人聽著熟悉的歌,喝著老板新推薦的一種咖啡,坦桑尼亞,漸漸要忘記襪子和牛莞爾了,卻眼前突然一黑,好時光被人活生生地,打了個大大的岔。梅作松一抬眼,看到三十幾個平方的小店里,一下擁進來三個牛高馬大的男孩子。

笑聲,開門聲,衣服角角也摩擦發出聲音似的,動靜很大。來人全都穿著顏色款式各異的耐克運動短裝,彪馬的球鞋,是剛剛運動完了的架勢,頭發還水淋淋的,小小空間里一下充滿了非常有生命力的騷昧。兒馬那種熱熱的騷昧。

“啊,柱柱。好久不見了,今天喝什么?”老板從吧臺后面鉆出來,臉笑成了向日葵。“一杯曼特寧,兩杯肯亞AA。”叫柱柱的男孩子一邊說,一邊跟同伴選了梅作松旁邊的桌子,坐了下來。

三個男孩腿都叉得大大的,仿佛三座埃菲爾鐵塔,咖啡館顯得很擁擠了。他們誰也沒有瞟梅作松一眼,雖然近在咫尺。一米六五的男編輯像小人國的特使。

“狗日的,完全是吃激素長大的。太高太壯了。”梅作松剛想完,卻聽老板喊道:“小弟,快放Capoeira,快。”

一瞬間,蔡琴戛然而止,小小屋子里馬上充滿了熱烈怪誕,甚至有點像開玩笑一樣的音樂。那三個男孩子的腳馬上在桌子下面合著曲子,亂跺一氣,地面仿佛塵土飛揚(當然,這是梅作松的感覺)。煮咖啡的小弟也渾身動了起來。

梅作松有點懵了。他來綠島有好幾十次了,從來沒碰到另外客人對背景音樂也有要求。好像他一直是唯一的。是有特權的。尤其今天他還是先來的。尤其是,這音樂簡直像在“板命”,只能讓他更加想起襪子事件,讓他恨不得要拿把砍刀,回家沖動地殺了牛莞爾。

“不行了!”男人終于對著老板吼了起來,“喂,放的什么鬼東西,把人要逼瘋了!”

“Capoeira!”老板在嘈雜的音樂中,大聲回答。

“聽不懂說什么!不要裝洋人。我讀復旦大學的時候,你還不曉得在哪里學ABC。”

好脾氣的老板趕快把聲音關小了一點,走過來,很小聲地跟梅作松解釋說:“哦,這是巴西戰舞,現在年輕人最喜歡的,反映的是哪里有壓迫,哪里就有反抗的精神。”老板一邊說,一邊斜斜觀察著柱柱他們的臉色。三個男孩子第一次注意到了梅作松。

“我現在就感到很壓迫,我現在就很想反抗。快。趕快換成蔡琴。”

老板再次偷看了柱柱他們一眼,俯身下來,在梅作松耳朵邊很神秘地悄悄地說:“老師,這是市委組織部秦部長的公子……”“笑話!天大的笑話!”梅作松甩開對方的嘴,大聲嚷了起來,“咖啡館里也有等級了?!你曉不曉得,咖啡館在西方,就是自由開放平等的象征。國王進來,也跟庶民同樂。何況,不過是個小小的……什么長……管他什么長,聯合國秘書長我都不怕。你今天不換,我就不埋單,而且從此后,再也不來了。”

梅作松的奇襲,把咖啡店老板狠狠嚇了一跳,看著對方急速蠕動的嘴唇,他簡直不曉得他在表達什么。生意人只好從屁股口袋里摸出一支精裝黃鶴樓,雙手遞給梅作松說:“老師息怒,息怒,萬事好商量嘛。”梅作松不吃他那一套,一把推開老板的手,大聲說:“我告訴你,權力是世界上最可恥的東西,如果你們認識不到權力的墮落性,你們就只能永遠做愚民……”老板訕訕把煙叼到自己嘴上,禮貌地拱拱手,龜縮進了吧臺,他想讓對方過把嘴癮就自動停止,人嘛,都是越勸越來勁的。誰知那廂卻沒有停的意思。

“……權力來到這個世界,每個毛孔都滴著血和骯臟的東西……權力是人類文明中,最糟粕的一面……”梅作松在沒有對手的舞臺,手舞足蹈,干筋火旺地說著,嘴角涌出了一些白唾沫星子。古怪的巴西戰舞音樂像鞭子一樣抽著他,一句趕一句說話。呵呵,真不愧是奴隸反抗貴族的藝術形式,如此尖銳,如此有力,像沉睡千年的火山有組織地噴發了。梅作松在這音樂的伴奏下,已經思維流暢,情緒激越地說到了八旗子弟亡國之類的事情,還說到了特權階級在現今的狀態,表現,危害,以及特權可持續性發展的可行性與不可行性。警鐘長鳴。等等。引經據典,滔滔不絕,越說越專業。越說越沒人聽懂了。男人眼睛是看著老板方向說的,但咖啡館里的人都曉得他影射的是柱柱他們。另外三五個陌生客人的眼睛,盯著男人慷慨激昂,大江東去的樣子,震驚而好奇,像看火星人。

一曲巴西戰舞接近尾聲,梅作松正要接著說下去,卻突然感到,一個巨大的東西猛地鉗住了他的喉嚨,鮮活的話被生生封在了嘴里。他剛要掙扎,卻身不由己,騰空而起,風馳電掣般穿過一個時空隧道,一眨眼工夫,屁股就重重杵在了小店外面的地上。

麻石臺階在夏天也是冰涼的,屁股和雙腿都有點冷冷地痛。用手拎緊了他衣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他扔到外面的柱柱,這時響亮地拍了拍手,吼聲“滾!”就關上了綠島的玻璃門。

店內店外看熱鬧的人都遠遠地笑了,齜牙咧嘴的。因為空氣的距離和玻璃的阻隔,有點古怪,有點變形。梅作松簡直不敢相信,光天化日之下,竟然被一個毛頭孩子拎著,勒著,扔出了咖啡館。這簡直像—個夢。

一片懸鈴木葉子悠悠落了下來,正好蓋在梅作松的兩胯中間,像是及時趕來為他遮丑的巨大手掌。梅作松神經質地摘掉了褲襠中間那片葉子,終于醒悟過來——這的確不是夢,是真的。他眨眨眼睛,看了看周圍突然冒出來的一圈路人,就趕快支撐著自己,爬了起來。

男人一立起身便發覺,他的思維已經進入了一個兩邊堵著水泥墻,只看見依稀出口的隧道。從來堅持說話如“匕首投槍”,卻基本不罵臟話的梅作松,這時競爭分奪秒對著門里面的柱柱一伙和綠島老板,驚天動地罵了起來。罵的全是他進入昌城十幾年聽來的,本土最臟,最尖刻的話,其中也間雜著一些對方昕不懂的,牛莞爾從自己家鄉采擷過來,專門在他犯錯誤時用來敲打他的鄉俗俚語。

噼里啪啦。啪啦噼里,路邊整齊的懸鈴木也有點不安起來,似動非動。梅作松叉著腰罵了兩分鐘后,柱柱終于放了手里的咖啡杯,“砰”地拉開玻璃門,柱子樣,慢慢走了過來。眼睛跟西班牙公牛一樣血紅。

“你想干什么……”

梅作松剛有點氣餒地問出一句,小伙子卻突然抄起一個黑黑的東西,“砰”地一聲,一下砸在了他的頭上。

《昌城文學》副主編梅作松,惡語辱罵十八歲的柱柱,被對方沖動地用行道樹下裝垃圾的鐵簸箕猛擊頭部,造成重度腦震蕩,昏迷七個小時后,在本城最好的醫院同濟醫院,醒轉了過來。

病床前擠著幾個變形的腦袋,梅作松眨了半天眼睛,才把那些腦袋上的五官回歸了原位——是自己的頂頭上司高楊,妻子牛莞爾和看了眼他就走開去做記錄的醫生。“老高,我怎么在這里?”《昌城文學》的高主編嘆了口氣,還沒有說話,牛莞爾就插嘴說:“還好意思問呢……”高主編就做了個阻擋女人的動作,說:“老梅,你跟別人發生了一點肢體的沖突,醫生說,你可能會有不同程度的頭痛、頭昏、失眠、記憶力減退和注意力不集中、思考問題遲緩、判斷能力差等癥狀,以及植物神經系統紊亂的不同改變,如多汗、心悸、眩暈、耳鳴等,但這些,都只是暫時的困難……”沒戴眼鏡的梅作松張著嘴聽到這里,卻把頭一偏,眉頭打結,低低說:“老高,你講得好復雜,把我頭搞得更疼了。我不曉得你在說什么,我好想睡覺。”另外兩個人一對視,女的就搶著說:“睡吧睡吧,把醫院睡成療養院都可以,反正醫療費有下家了。”

老高是除牛莞爾外,來醫院探視梅作松的全部人馬。不僅因為他是他的上司,還因為老高跟梅作松是同一年分來的復旦校友。梅作松出事以后,牛莞爾第一時間想到要通知的,只有他。老高在電話里問通知別人沒有,牛莞爾說還沒來得及,老高就說,暫時不要通知任何人,包括老梅在昌城打工的那些姑表舅姨。

看到梅作松真的睡著了,高主編招手把牛莞爾叫到樓道,再次叮囑她說:“莞爾,我看老梅沒什么危險了,繼續封鎖消息,不要讓別人曉得,免得惹人口舌,貶低咱們刊物。喏,市委宣傳部那每年一百萬的文學期刊扶植款,這幾天就要確定下來了。有了這錢,咱們就沒有必要組織作家給那些洗腳城寫十四行詩拉贊助了,你也不用三不知拉去陪酒了。唉。在這節骨眼上,咱們絕不能因為一個副主編的小小不慎,輸給《昌城朝花》。想當初,老子的隊伍才開張……哦,不,我是說八十年代咱們火的時候,它還沒創刊呢,現在發行量多我們兩千冊,就想踩死我們,搶走一百萬,做夢!我早調查清楚了,他們那八千冊里,有大半都是免費贈送官員、學者專家和名作家的,連黑泥潭村的村長都有。明天我就要去市委宣傳部反映這個情況,你這邊,可千萬給我看好了。”

牛莞爾一邊乖巧地點頭稱是,一邊送著身材高大的高楊。拐過一叢茂盛的粉籽頭,女人在已經亮起來的昏暗廊燈下,忽然站定,嘻嘻說:“主編哥哥放心吧。我辦事,您放心。”最后六個字,女人竟學了毛主席的韶山口音。想到還沒康復的梅作松,高楊堅持著,沒笑出來。

這個牛拐骨村的牛彎兒,現在的牛莞爾,老把梅作松男性同事的名字和官銜后面,加個“哥哥”兩個字,二十七歲的小編輯,也享受了這個待遇。這使三十二歲的她憑空添了點嬌嫩。

幾天后,逐漸恢復了記憶的梅作松在牛莞爾,高主編,以及每天傍晚來訪一次的柱柱和他父親秘書四個人唾沫四濺。重疊交叉的敘述中,逐漸捋清了事件的真相。

過程前面已經敘述了。事件的當事人之一柱柱是一個剛剛落榜,心有千千結的應屆高中畢業生。“所以嘛,”柱柱父親的秘書總結道,“任何人都不應該去刺激正在承受嚴重挫折的孩子。”而且,秘書帶來的資料,也顯示了當時梅作松的刺激程度,已經是五顆星了。那個心思細膩的咖啡店老板,自己龜縮在里面,卻暗中打電話叫隔壁鄰居用“記者筆”錄下了梅作松的所有臟話,卻沒有攝下柱柱的任何動作。

其時,秦部長正籌劃著把看了書本就想嘔吐的兒子,安排到公安局重要部門工作,入黨提干也在兩年計劃之內,所以非常希望梅作松“私了”這個事,不讓柱柱留下一點對前途不利的案底。高主編也堅決同意“私了”,是因為可以不授《昌城朝花》以把柄,影響《昌城文學》那一百萬政府撥款的大事。高主編在柱柱他們離開后,提示梅作松說:“事發經過柱柱家找現場證人寫了好幾份書面資料,我看了,也覺得十分驚訝。”

梅作松越聽,越回憶得清楚,越清楚,越假裝不清楚。高主編一提罵人的事,梅作松就故作頭疼,揮手要大家走。大家一轉身,他卻一滾,滾到床的里邊,面壁假寐。昕到病房的門關上了,屋里清凈了,男人的幾滴清淚,才悄悄浸進了枕芯。

不曉得過了多久,牛莞爾一個人溜了進來,坐在床邊,故意用屁股抵了丈夫被子里的屁股,不管他真睡假睡,竟自言自語,夢囈般說:“兩萬元,全是新的,連號的,摸一摸,不小心還把手割了,看,現在還流血呢……”梅作松一聽,就“刷”地坐了起來,脖子和腦袋在被子中一枝獨秀地破繭而出,尼斯湖詭譎的怪獸似的。牛莞爾嚇得一下跳到了病房中間。

男人啞聲喝道:“滾!組織部長又怎樣,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不要以為,錢就能打瞎老子的眼睛!”女人怔住了,呆了半晌,才小聲說:“要是上法庭。你那些罵人的話,全昌城都會曉得。你過去一喝了貓尿,不是總關在家里冒皮皮,說自己好歹是昌城文化界的一個名人嗎?”

“貓尿”是女人對灌進丈夫肚子里所有酒精產品的總稱。梅作松聽了,就把枕頭向牛莞爾扔了過去。喝道:“滾!”

罵是罵,扔是扔,梅作松并沒有說要牛莞爾退柱柱家兩萬元的事,直到第二天,有個人來到病房看他,才把他的想法改變了。這個人就是翁琳。

翁琳十年前是《昌城文學》的出納,現在是翁氏實業有限公司的董事長。翁琳過去是梅作松的妻子,現在是梅作松的前妻。翁琳還是梅作松唯一兒子梅策的媽媽。

剛離婚那兩年,翁琳一個人帶著兒子生活,臉變得很黃,還長了跟年齡不符的黃褐斑,節假日來梅作松家接送兒子,她都不愿上樓,也不要梅作松下來。要兒子一個人上上下下。后來她做了董事長,臉上的皮膚卻好像突然揭了一層似的,變得白里透紅。干凈清爽,開著寶馬來接送兒子時,三不知也冒上樓來,很關心地跟梅作松寒暄幾句。有時是交代兒子的事情,有時甚至就是直接關心梅作松的。“哎喲,你看你,又長白頭發了。”有一次,翁琳還當著牛莞爾的面,出其不意地拔掉了梅作松天靈蓋上的一根白發,令梅作松兩口子心里都有點梗梗的。在拔白發之前,梅作松偶爾還會想起他和翁琳之間的一些甜蜜細節,包括他給她寫的那一百首未發表的詩。拔白發之后,他看見她就有點像看見高主編一樣,嘴里說著有一句沒一句很平淡很松弛的話,來彰顯兩個人的心無芥蒂,內在的神經,卻是團結緊張,嚴肅活潑的。

那個牛莞爾,結婚后第一次聽說翁琳要送兒子過來那天,竟提前了三個小時起床,洗了澡,洗了頭,穿了新買的連衣裙,灑了半小瓶夜市上買的水貨香水,巴巴等著這個有錢的前妻,心里跳得跟初見公婆的新媳婦一樣。沒想到見了面后,翁琳竟還把他們兩個拿來開了點擦邊邊的黃色玩笑。女人像人販子一樣把牛莞爾從頭頂打量到腳底后,朗聲說:“梅作松喲,你娶了個這么漂亮的老婆,可得要每天喝點枸杞酒了。”

一句話,讓牛莞爾從此不用擔驚受怕。實際上,沒有這句話,牛莞爾一見翁琳,也不再擔驚受怕了。她有一次跟梅作松開玩笑,說:“過去你不要人家,現在,就是一百個你加在一起,人家也掛不上眼了。”說得梅作松一句話沒回,卻把自己關在書房里假裝看書,五六個小時沒出來。吃飯也不出來。聰明的牛莞爾最后不得不把飯端進了書房,沒想到梅作松卻把碗一撥,撒了一地的飯菜,然后,竟粗魯地把女人按倒在湯湯水水,油淋茄子上,最狠最浪漫最出其不意地,要了她。

完事以后,兩個人都有點眼淚凄凄的,原因卻各不相同。

這次以后翁琳再來,牛莞爾不會提前三個小時起床準備了,卻也用了參加晚宴的心情來準備。直到梅作松那根白發被拔掉,以及翁琳經常不厭其煩地叮囑她,帶梅策出去,千萬不要喝碳酸飲料,不要坐擠滿小市民的公共汽車,甚至老提醒她,梅策身上總保持有一千塊零花錢的,叫她盡管取用,等等,她才有點不太希望她來了。不希望,卻不停揣測那男孩有沒有把父親家因一萬五千大毛月總收入吵架的事,告訴自己的母親。跟過去那種既怕著,又盼著的心情,是不一樣的。(但是,牛莞爾畢竟不能像牛拐骨村那些前后妻一樣,見了面就吐口水,不見面就說對方壞話。)女人在家里看了不少外國電影,里面的前妻,還總是到后妻這里來蹭吃蹭喝,親如姐妹呢。看看人家!牛莞爾當然得往國際化的方向來發展自己,按捺著自己的不快。連梅作松那里也保密。但她跟任何文化圈外的人(尤其是老鄉)介紹自己的老公時,都不忘在后面補充一句,他的前妻是億萬富翁(實際上不過兩三千萬),是咱家老梅硬要把她休掉的。她見了翁琳,也總是親熱地喊著“姐姐”。她不曉得翁琳聽出來沒有,她其實是在提醒那個女人,別以為你是董事長就了不起,你也是被我老公干過的女人,是我的“姐妹”。

翁琳似乎一無所知,就像她有時突然冒出一句“哎喲,梅作松,你怎么還不換換空調,都成拖拉機了”一樣,臉上也是一無所知的表情。最嚴重的一次,她甚至還當著至少十來個人的面,大聲說:“唉,梅作松,你的窗機這幾天怎么沒開?”梅作松想到家里老掉牙的空調窗機(第一次婚姻的遺物之一),不明白它開不開跟前妻有什么關系,何況那時候,還是冬天。梅作松就說:“你曉得我是單向制冷機嘛,再說,昌城在淮河以南,國家都規定冬天可以不用暖氣嘛。”翁琳聽了,就大笑起來,笑得捂著肚子:“哎喲哎喲,國家規定……”旁邊才有人告訴梅作松,翁琳說的,不是他的空調,而是他使用的價廉物不美的小靈通。據說小靈通信號不好,接電話老要把頭伸出窗外,你看那公共汽車成了養雞場似的,扇扇窗戶伸個人頭出來,哇哩哇啦亂叫,就是小靈通惹的禍,所以它落了個名字,叫做“窗機”。

因為這“窗機”,梅作松好長時間看到翁琳的臉,都覺得它法令紋太深刻,像個格格巫。

這天女董事長一推開病房的門,看見牛莞爾正在喂梅作松喝藕湯,又一無所知似的,大聲開著玩笑:“哎喲,梅作松,你怎么會跟小孩子一般見識。你曉不曉得,柱柱剛剛才取得選舉權呢。”另外兩個人都愣住了,停止了喝湯和喂湯。等翁琳把花花綠綠的高級進口果籃放在床頭柜上后,牛莞爾才冷冷問:“姐姐,你怎么曉得這個事情的?”翁琳就說:“我有順風耳嘛。”說完了,又笑著補充道,“放心。我會保密的。難道我拿梅策的榮譽開玩笑?”

梅作松聽了,陰陰嗅著翁琳散發的那滿屋子很張揚的,迪奧粉紅魅惑香水的味道,沉默了半晌,卻突然一掀被子,大叫起來:“保什么密!休想保密!我馬上就上法庭,跟狗日的狗官打官司……故意傷害罪……故意……”他這樣一叫,竟頭疼欲裂,苦不堪言。

梅作松抱著頭,眼淚“嘩嘩”流著,兩個女人一看,就一齊跑了出去。在樓道上亂嚷一陣,才招來了值班護士。

翁琳走后,梅作松再不合作了。即使高主編曲里拐彎威脅他下崗,柱柱家愿意翻倍給錢,他也執意要把事情鬧大,要報案,要柱柱負法律責任。柱柱最后被父母按壓著,受傷的蠻牛一樣在他床前一鞠九十度,喊他聲“叔叔”也不行。醫生因仰慕柱柱父親加入進來,威脅不治療他了,還是不行。牛莞爾想施美人計,更不行。

秘書和高主編都對翁琳說:“翁董事長,這個爛攤子是你搞出來的,還是你來收拾吧。”翁琳就說:“憑什么說是我,你們也曉得,梅作松本來就腦花散了。”她冒了個土話里常用的比喻,卻好像恰恰切中了當前的些許事實。高主編就在病房外面的樓道里嘆口氣,厚道地轉了重心,說:“我也不曉得你還有能力刺激他,算我多事。”翁琳聽了,當下就不說話了。

女人當然曉得,自己還很能刺激梅作松。尤其是最近幾年,一向沽身自愛的她,被一個八〇后的肚子上有八塊肌肉的歌手,一個五〇后肚子有五個“游泳圈”的廳長,當作隨意的女人,迅速“上”了又迅速不理睬了后,她就迷上了刺激六〇后沒肌肉,沒“游泳圈”的前夫,文學編輯兼前作家,梅作松。

畢竟是手下搞了三個實體,領導著幾百員工的老板,翁琳沉默半晌,沒有像普通小女人那樣,總在“誰的責任”上面斗嘴裹經,忽視問題本身。她在商場上成功的秘訣,就是酷愛解決問題。除登月攬日之外,一切憑人力可以解決的問題。她想了想,就說:“好吧,你們跟牛莞爾講,不要勸說,不要辯論,要順著他,答應‘公了’。還要幫著他搜集證據,拖他兩天。兩天內,甚至不要兩天,也許我就能想出辦法。”翁琳說完,就收了溫婉的微笑,臉上冷冷的,秋風掃落葉般,一個人轉過身,將軍樣“咚咚”走了。高主編就有點放心了,轉頭對秦部長秘書說:“我這個好朋友翁董,只要不裝成個女人,萬事就好辦了。”

第二天,梅作松剛剛醒來,牛莞爾就親熱地牽著一個人的手,走了進來。梅作松一看那人,竟慌得一下又縮進了被單,比老鼠還快。

有淡淡的熏衣草味道逼了過來,兩個女人或輕盈或愣頭青似的,坐在床邊的兩張凳子上。

“老梅,看看誰來看你了。”牛莞爾壓低聲音,呼喚著丈夫。

“算了。讓他睡,讓他好好睡。”那天籟般的聲音終于響起,熏衣草的味道加重了,梅作松感到渾身燥熱。他剛才就勢取的是面壁的姿勢,現在朝著兩個女人的屁股,雖然裹在白色被單中,竟也蠢蠢欲動,像有萬只螞蟻在爬。

梅作松跟自己的屁股做著斗爭。

那聲音再次響起,不過更輕了,輕得像夢囈。整個昌城也似乎只有這女人會用下丹田之氣,迷魂陣一般說話。“啊,他睡得還真好,讓他好好睡吧,我坐一會就走,過幾天再來。”

“不用了,姐姐,過幾天就出院了,本來就傷得不重。”牛莞爾的聲氣卻大了很多,仿佛故意要梅作松聽見。

“那就好,那就好。”

被稱作“姐姐”的,當然不是翁琳,而是一個名叫童雨的女人。牛莞爾這樣叫她,也是別有用心。說起來,牛莞爾文化不高,卻天生一個小家碧玉式的聰明,在這些曲里拐彎的問答上,童雨自然跟不上她的道。熏衣草女人站起來,試圖看看傷員的正臉,傷員卻似乎還在夢見周公。童雨只好坐了下來,眼淚卻“嘩嘩”地流了下來。

童雨哭的時候,不扭曲臉,不緊皺眉頭死閉眼睛,更沒有牛莞爾那樣大聲吸鼻涕的聲音。一切都是靜靜的,細細的。清清爽爽的,卻暗藏喧天鑼鼓似的。做妻子的看著,想起丈夫有時搖頭擺尾謳兩句的古文里,那些“梨花帶雨”之類的詞語,自詡心胸寬廣的她,也不得不看出了一些純女人的仇恨。“我真想一巴掌扇過去呀。”牛莞爾咬了牙想。

“姐姐別哭,沒事的。”女人到底回過了神來,合攏巴掌,五指拈過去一張紙巾。

“我……我只是想到,很多年前,有一次,有個小流氓想要調戲我,被他撞見了,二話不說,上去就跟人拼命……那時,他還好年輕啊,黃瓜才起蒂蒂,現在……現在,他還是這樣見義勇為……還是……這樣不曉得愛自己……哎,那小偷找到沒有?”

“哦……那小偷,早跑到爪哇國去了。”牛莞爾說,“姐姐,翁琳姐姐已經跟你說了吧,不要聲張。老梅這個人,一向很低調,他不喜歡表揚,不喜歡宣傳。再說,這次小偷沒抓到,倒被人打了個腦震蕩,對于一個男人的自尊心來說……”

“啊,莞爾。我當然曉得。我會守口如瓶的。”

“算我多話。其實老梅也總說,世上的女人,只有童雨活在夢中。你哪有心思去說這些人間是非,呵呵。”

童雨不接話,淡淡笑了笑,又關心了幾句如何在醫院吃飯、洗澡之類的事情,再次流了幾滴眼淚,就起身告辭了。臨走,還踮起腳,偷偷看了看側身向里熟睡的男人,夢囈般說:“老梅,你要多保重啊。”

這時候,那個曉得丈夫裝睡的牛莞爾懷著惡作劇的心情,再次逮了機會,死推著他,大聲說:“老梅,老梅,人家都要走了……要走了。”(哼,她就是要多此一舉,看看他們兩個在她面前,會怎樣地表演)。被單里的梅作松被推得粽子似的緊,沒有辦法再裝了,只好翻了身,用手捂著嘴,打了個哈欠,一睜眼,看著湊過來的童雨的臉,驚喜地說:“你……你怎么來了?”

梅作松不得不坐了起來。兩個女人不得不坐了下去。

童雨臉微微一紅。說:“我來看英雄啊。”梅作松的臉也微微紅了:“別提了。”

“哎……你呀……總是這樣謙虛。”

“別提了……任何一個男人,都會這樣做。”

“你總是把別人想得跟你一樣好。”

“過獎了。”

……

惡作劇的牛莞爾繼續惡作劇,杵在兩個人中間,就是不走,眼睛卻探照燈一般,掃射著他們。探視者和被探視者互問互答了幾句,一時竟卡了殼,都不知道該說什么。還是梅作松聰明,刻薄,故意排擠了小學沒畢業的牛莞爾,說:“童雨,還記得那首詞吧。握手西風淚不干,年來多在別離間……”童雨便接嘴道:“遙知獨聽燈前雨,轉意同看雪后山……”

一來二去的,牛莞爾到底急了,她一攔手在中間,說:“好了,不要對暗號了,講點我也聽得懂的。”看她那樣,童雨只好謊稱外面有人等著,執意要走。梅作松也不留她,只叫牛莞爾送她出去。

再見。再見。休息好。走好。病房一下子空了。但薰衣草的味道,竟繞床不去。

牛莞爾送童雨到了電梯口,后者死死抓住前者胳膊,要她回去。“免得老梅昏過去了。”牛莞爾心里冷笑兩聲裝B,也就回來了。一推門進來,梅作松就“嚯”地坐了起來,黑著臉,咬牙切齒說:“好呀,前妻后妻勾結起來,把我塑造成英雄,逼我就范了。”牛莞爾也就黑了臉,冷冷說:“就范是為哪個狗日的好,為我嗎!再說,前妻后妻,也比不了一個陳年露水妻,未必我不曉得嗎!”牛莞爾說完,就端了洗臉盆,“砰”地踢開病房的門,昂著頭,徑自出去打水了。

牛莞爾一邊沖在樓道上,一邊在心里把梅作松最在意個人形象的群體,做了個排行。第一是童雨;第二是梅策;第三是各級領導和同事,其中包括翁琳;第四是家鄉人民;第五是全世界;第六才是她牛莞爾。要不,為什么老把臭襪子亂塞,還老在家上廁所不沖馬桶,把黃金萬兩擺在那里……

牛莞爾也哭了。

不怪翁琳秘密武器使用得當,那個童雨,的確是個不戰而屈人之兵。

昌城文化界要不曉得童雨,跟不曉得張愛玲或者瓊瑤三毛一樣奇怪。這個,不在于童雨寫出了跟她們一樣轟動的作品。實際上,除了《昌城日報》上那些感風嘆雨的“豆腐干”,童雨并沒有寫出什么跟文學有關的東西,但這并不妨礙她成為昌城作協的骨干分子,資深理事,全市有名的美女作家。也就是說,昌城文學界,文化界的一切活動,多年來都離不開童雨的影子,甚至電視臺搞的《昌城淑媛》節目,第一個想到要邀請的,還是她。

這并不是說,人家童雨是個打著文學的幌子,十處打鑼九處在的,昌城人所說的“岔巴子”。人家童雨才不呢。女人二十幾年來出入這些場合,所講的話,仿佛沒有超過二十幾句似的。她總是安靜地來,安靜地走,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雖然是一個人選最不起眼的角落坐了,被人挑逗著,攛掇著,激將著,也堅持牙關緊閉絕不發言,但她吹彈得破的肌膚,渾身若隱若現的熏衣草味道,低頭水蓮花般日漸稀罕的嬌羞,早就收到了大音稀聲的效果。

力比多過剩的男作家們,很少有不喜歡這個安靜細膩的、香香的小人兒。她能不能寫出好的小說散文詩歌,有什么關系呢。她的存在,似乎就只是為了讓男人們寫出更好的作品。

自童雨殺進文學圈,二十幾年來,昌城有點或者沒有點名氣的男作家,男編輯,男記者中,跟她談過戀愛的人數,算起來,起碼有兩三個排了,咱們的美女作家至今卻孓然一身,青燈相伴。孤獨,人家卻是一副恬恬靜靜的樣子,眼睛偶爾抬起來,竟然還是尋找初戀般的懵懂,仿佛從來沒有戀愛過,沒有受過一點情傷。那些依次被她看上,又依次被她拋棄了的男人,無一例外對她沒有心生怨恨。不糾纏她卻永遠懷念她,再次在公共場合碰到她,還是把她當好朋友來尊敬。童雨甚至后來還把她跟這若干文人的過往,寫成若干心情故事,發表在《知音》《愛人》這些時尚雜志上,跟全國人民分享,雖然沒有指姓道名,其真實的指向,也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那些跟童雨分手后繼續致力于保衛自己在文壇和家庭中地位的男人,竟沒有—個對此事表現出了不快。即使他們中某些人的妻子,明知自己老公跟對方有過一腿,見了她,卻也姐姐妹妹亂喊一氣。好比那個牛莞爾,還好比過去的翁琳。

這個事情,常常讓局外人覺得匪夷所思。

梅作松終于在四萬元的陪伴下,看起來很健康很安靜地回到了家里,繼續休養。

男人睡了一個踏實覺,剛睜眼睛,卻一個激靈挺身坐起來,高聲叫來牛莞爾,問她在干什么?圍著圍裙的牛莞爾應聲出現在臥室門口,笑嘻嘻地,用前所未有的柔情對他說:“我在干什么,我在煨筒子骨藕湯給你補身體呀。”梅作松不吃她那一套,卻把手一伸,冷著臉說:“拿來。”牛莞爾一揚眉毛:“拿什么來?”梅作松就說:“裝懵是不是?”牛莞爾一聽,就收了笑容,白他一眼,轉身走進廚房,放了手上的湯勺,關了煨湯的煤氣,卸了腰上的圍裙,在水龍頭前用洗手液和豬毛刷子細細洗了個手,然后很鎮定地重新回到臥室,在離梅作松兩米遠的地方,找個凳子坐了,很大無畏地看著靠在床頭上的梅作松道:“是說錢的事情吧。”梅作松沒有回答,也很大無畏地看著她。

牛莞爾就說:“錢我存了。”

“那把存折給我。”

“你要來干什么?”

“管它干什么?反正是我……”梅作松突然有點不好意思說了,“反正……反正是我的錢。”

“我曉得,這是你的辛苦錢,受罪錢,但是我,我現在需要這個錢。”牛莞爾冷冷說。

“嗨,你這個女人是怎么搞的,我給你房子住,給你衣服穿,給你飯吃,又……又經常帶你認識一些名人……曉得不,你們縣長要見他們都難……你,你還需要把錢捏在手上干什么?”梅作松跳到地上,有點惱火,找了根煙銜在嘴上也不點燃,在臥室里走了幾個來回,然后踱到床邊,胸口起伏著,看著窗外。最后他又把煙拿了下來,扔到地板磚上,用腳踩成團屎樣東西,死死貼在地上。“牛莞爾同志啊,牛小姐同志,我的傷還沒好全,你就來刺激我,世上有你這樣的老婆嗎?”

窗外一公里處已是農村,有個奶牛場,一股牛屎的味道順著夏天的熱風,烘烘飄了進來。

“老婆,是啊,只要你記得半路夫妻也是夫妻就好。”牛莞爾的眼淚,終于流了出來,“我父親患肝硬化好幾個月了,不要說另外幾個兄弟姐妹,就是在外拾荒的小叔,都送了一千塊錢回去。我的那些姐夫,不是小販就是民工,屬于三棍子打不出個悶頭屁的社會底層人士,哪個不是幾千一萬地把錢送到老漢跟前。我呢,說起來找了個復旦大學畢業的著名編輯,曾經小有名氣的作家,村里人都以為我當王妃了,都指望我救父親呢。你除了開頭打了個說大道理的電話,在精神上指導我父親跟疾病作斗爭,直到今天,連回去看一趟都沒有,害得我老跟家里扯謊,說你出差了,學習了,進修了……”

“空著手回去干什么?”

“現在不是有錢了嗎?”

“有錢了?有錢就該全部給你家嗎……好好,好,我實話告訴你吧……”梅作松鐵青著臉走了過來。死死盯著牛莞爾。風把他的體味淡淡送了過來。女人竟無來由地臉紅了幾秒鐘。“跟你結婚那年,我娘為什么去世那么快,為什么?就是因為得了胰腺癌沒有錢治療!盡管好起來希望不大,但……但是她自己硬要放棄治療的,懂嗎……懂嗎!她為了下一代更輕松地生活,放棄了生的希望……那是我娘啊,是省吃儉用把我供成名牌大學生的娘啊……”梅作松的聲音哽咽了。他狠狠吸了下鼻子,好像剛戒鴉片煙的人重新搶回了水煙筒。

牛莞爾吃驚地望著他,沉默了半晌,才說:“你一直講是腦溢血,突然死亡……”她試圖伸手去抓他,他逃開了。

牛莞爾訥訥收回手,說:“對不起……其實,我也曉得,我們不是結發夫妻,我……我曉得自己……算不了哪塊牙膏皮……我父親,的確沒有你母親偉大……我……唉。咱們結婚,不是除了兩套衣服什么都沒有買,連客都沒有請嗎?我可沒花你老娘的救命錢啊……不要隨便栽贓啊……那……好……好……就當你現在是借錢給我,好不好?”

“四萬全借?”梅作松冷冷笑了。

“我……我才沒那么傻呢。再說,我父親一喝酒老打我,完全不給我一個女孩子起碼的尊重……我,唉,我就給五千吧……”

“那剩下的呢?”

“剩下三萬五,我想留一萬……我……我盡量不花,作為這個家的應急錢放著。作松,你不曉得,像我這樣一個人,沒有錢,沒有文化,沒有工作,在這座城市總感到一種莫名其妙的害怕,經常都睡不著,沒有安全感……我要有存折了,我就會睡得著了……”

“什么意思,我不是給你一個家了嗎?!”梅作松又惱火起來,提高了聲音。

“你……你跟別人不一樣……你打著文學的幌子,掙兩個花三個……你總是搞不清楚自己口袋里有幾張票兒……你身無分文也要跟那幫流浪文人到大排檔喝靠杯酒,盡管你最后關頭總借口上廁所,讓那些敬慕你的業余作者埋單,但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你一個月跑不了的‘單’加半夜打的,我私下記過賬,至少有三五百元。三五百哪,就是咱家一個月的菜錢呀……你沒有錢的時候,只曉得學著列寧的樣子說‘面包會有的,牛奶會有的’,說完了你也不出去借錢。盡管你認識全昌城的名人……你總是發了工資那半個月像坐上八位的舅子,快發工資那半個月像坐下八位的姑爺……你一分錢沒有了也不許我到老鄉的蔬菜批發攤子上幫著賣菜,人家給我一月一千五收入跟你齊平也不準……我……我又不會干別的工作……你暗地里希望我窮得丁當響也要裝成‘梅夫人’……”

牛莞爾想起了跟企業家們在高檔酒店吃完燕窩,卻沒有錢坐公交車回家的日子,又哭了起來,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那是去年梅作松因為自己的名聲余威,被一個企業請去出廣告點子。現在連這樣的事,也可遇不可求了。企業家都變精了,他們突然醍醐灌頂似的,更愿意把燕窩送給在美國讀過廣告專業的人喝了。

“不要說了!”梅作松終于吼了出來,“算我拖累你了,好不好。算我沒用。那四萬元,二一添做五,一人一半,你愛給誰給誰……”

梅作松這樣一喊,那腦震蕩后遺癥竟又發作了。他痛苦地抱頭在臥室里蹲了下來,混沌中,竟沒有忘記自衛似的,把跑過來扶他的牛莞爾,一巴掌推了開去。

牛莞爾回老家的第二天,梅作松揣摩出的第一個花錢法子,就是請高楊吃飯。

當初,文學特別吃香的當初,兩人都不是讀中文專業的,卻都做了時代的幸運兒,干上了文學編輯。梅作松是復旦小有名氣的才子,憑著自己發表的幾個短篇,沒走任何后門就分到了《昌城文學》編輯部,而高楊,卻僅僅因為女朋友的父親是昌城宣傳部的一名處長,照顧來的。也就是說,一個是文學的外行,一個是文學的內行,那時候老主編還沒有退休,眼睛一看見梅作松就像看見東床快婿一樣,熠熠發光,高楊也就知趣地跟在梅作松后面,喊他師兄(梅作松大他半歲),或者直接喊他梅老師,天天纏著他,要他跟他講講,怎樣鑒定一篇稿子的優劣……呵呵,那是快二十年的事了,從什么時候開始,形勢逐漸逆轉,梅作松見了高楊,雖然沒反過來喊他高老師,卻也用了尊敬良師益友的表情和語氣來跟他說話。尤其是,高楊突然做了他的上司以后,在某些小說的選擇上,非要按照個人的趣味。按照自己的人際關系,甚至按照他內心的情感創傷來確定,梅作松也只好裝聾作啞。

男人不曉得自己是在哪里丟掉主編位置的。他眼睛能看見的,是高楊從中國古代的書中,學到了“三思而后行”,而他,卻致力予模仿“不墜狷介之志”,凡事學魯迅先生“匕首投槍”那套,言語充滿棱角。年齡越大,才越發現,真話不見得是真理。真話傷別人有多深,反彈回來,就會有多深地傷害自己。不過他已習慣成自然,改不了了。

成也書,敗也書,不說也罷。梅作松這次腦袋受傷后,面壁十幾天,心有所動,更是試圖與生活和解。與命運和解。他很多年來沒有請高楊吃過飯了。這次冷不丁動了請他的念頭,自己也不曉得是為了什么。也許,只是為了讓高楊對那些臟話和那個腦震蕩保密吧。他給那高大的男人打了電話,客氣地說出了自己的邀請,還說老高呀,你務必要賞光,咱哥倆兒也有些年頭沒談心了,電話那邊竟“哈哈”笑了,說怎么這么巧,我也想請你呀。

吃飯選的香港漁港坐落江邊,一片連一片的滿天星燈,讓人以為自己是到銀河系赴王母娘娘的生日宴。高楊一進來就說:“我還是懷念咱們泡大排檔那些日子……哎,年輕的別名,就是不挑剔,就是不曉得地溝油,不曉得傳染病呀。”倆人剛分來那幾年,昌城的大排檔上連麻辣燙都沒有,只有羊肉串,臭干子之類。高楊就是在燒烤的煙火氣色中,一點一滴向梅作松了解了古今中外的文學。高楊做主編以后,再不出來湊這個熱鬧了,他老說丈母娘家有事,要去幫忙。叫他兩次,他不出來,也就再沒叫過他了。從此,大家都只有在正規酒店的座位上,才能跟高楊碰杯了。

當天倆人點了香辣牛肝菌、糖醋佛手等六七個素菜,價格比葷菜還貴。梅作松正在心里詫異到漁村怎么不吃海鮮,就聽高楊說:“人家外國的文化人早不吃大魚大肉了,你看看這酒樓里……哎,中國人呀……對了,咱們說好了,今天我請客啊。”梅作松張了張嘴。沒有做聲。

做副主編的有種預感,頂頭上司絕不會平白無故請他吃飯。

“好啊,我也難得宰主編一頓。”

“老梅,怎么喊起主編來了。我算什么主編。別人不曉得,你還不清楚,就差沒成廣告業務員,天天出去求爹爹拜奶奶了。”

“回來還不是主編。”

“哎喲,老梅,你看你,四十多了,還像三歲孩子說話。來。來,今天的野生折耳根真新鮮,是剛從云南空運來的。”高楊用公筷給梅作松夾了一點說,“可惜,咱們的莞爾不在。”

“不在才好呢。”

“老梅,我這就要批評你了。人家莞爾對你這個樣子,你還……”

“什么樣子?!我要是找個擦皮鞋的,或者賣菜的,人家可能對我更好。老高,好或者不好,是由彼此的社會地位和經濟地位來決定的,大家都讀政史系來的。還沒搞明白嗎?”

高楊吃了一驚,想到自己太后似的做了副局長的老婆,愣了一下,卻說:“哎呀老梅,你這個人呀,就是說話口無遮攔。想當初,莞爾在你們那棟樓做保姆,你一看人家水靈。是不搞到手絕不罷休呀,天天到人家主人家去看電視……哎喲,你忘記了,你追到人家后,還兩個人抱著照了張相,對了,相就是我照的。你后來還找美協的老李裱了,找書協的老張題了幾個字,我、的、救、世、主。現在怎么這樣說……我還以為你跟莞爾在一起,總算穩定下來了呢。”

梅作松放下筷子,推了碗說:“那照片不過是好玩。老高,我不明白你為什么要記得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其實梅作松想說的,是對方為什么對牛莞爾這么好。三個人說話的時候,他們倆人老對眼色,好像一對父母在哄自己不懂事的孩子。可是這個事情,梅作松又說不出口,因為他確實斷定,高楊和牛莞爾根本沒有任何不恰當的關系,連精神上都沒有。誰會放著一個算得上美人的局長老婆去跟一個算不上美人的前保姆好呢。這個話梅作松更說不出口。悶在肚子里的東西太多了。口無遮攔的他,其實也老在顧左右而言他。

“好了,好了,我們不說莞爾了。”老高大人大量,哄起了他,給他夾了個肥大的銀杏,梅作松看了一眼碗里的食物,特大蛆蟲樣,有點惡心人,他突然犟勁就上來了,把筷子推得更遠了,說:“那我們講什么呢?高主編,有什么事就直說,誰不知道誰呀,根本不需要繞彎子。”高楊看了他一眼,也放了筷子,喝了口啤酒,又考慮了幾秒鐘,才說:“果然是……”他差點說出對方的外號,梅大嘴。

“呃……呃,有人把你的事情,反映到上級部門去了。”

“我有什么事情?”

“哦,就是你在外面撒潑的事啊。”

“撒潑?”梅作松對這個用詞相當不高興,“撒潑又怎樣?”

“又怎樣?伙計,那一百萬飛了。飛了!”高楊突然鼓起了勇氣,說話聲音也大了起來。甚至有點義正詞嚴的感覺。

“呵呵,飛了,飛了就飛了。哼哼,是我搞飛的?是因為我敲詐了上級領導,就搞飛了?!權力還真管用啊!”

“敲詐?呵呵,可是你自己說的。”

梅作松自知失言,趕快跳過這段道:“呃,誰反映我的事了?反映到哪里了?我操,亂栽贓,血口噴人!”

“只是流言,只是流言嘛。”高楊聽出對方在借機罵自己,也拉下了臉來。

兩個人都不說話了,咕嚕嚕各自灌了幾杯啤酒,狠狠嚼了幾口野菜,眼睛都像吸血鬼。少頃,梅作松把嘴一抹,怪聲怪氣說:“老高,你殺了我,我也賠不了你一百萬,你一定有別的什么陰謀吧?”

“哎喲,老梅,這樣說就沒有意思了。”

“算了,我也曉得,我們在工作上,十分合不來。我是你的眼中釘,肉中刺了。”

“老梅,這樣說就沒有意思了。”

“我看你才沒意思!沒意思透頂了。反正我現在傷殘了,腦殼短路了,落魄到底了,我什么都敢說了……”

“那你就說嘛。從來沒誰控制過你的嘴,你也從來沒有控制過自己的嘴。”高楊旋著杯里的酒,冷冷道。

“呸,你以為我真的不敢講真話。你看看這幾年,一本高雅的文學雜志被你搞成什么了?搞成花姑娘了!什么奇幻小說,白領麗人小說,武俠小說,情色小說,盜墓小說……就因為這些小說你可以不給稿費,還能收那些八〇九〇后的錢。你看看你,給真正的作家留的版面,沒有超過三分之一……尤其是最近。你竟然還準備開企業家自傳專欄……我的天……”

梅作松正滔滔不綺,酒勁卻上來了。他打了個飽嚼,傷后的腦袋變得疼痛欲裂。男人突然停止了罵人。抱了頭,在桌子上趴了一下,又勇敢地抬起了頭來。受傷后的淚腺變得特別發達似的,他眼睛比酒店的滿天星燈還亮。

看對方那樣。高楊反而平靜了,心中有數地說:“制怒呀,小心傷呀。我跟你說老梅,歷史上任何一次變革,開始都是不被理解,會遇到阻力的。你呀,其實是很有才氣的,但是你……你太保守了。現在都二十一世紀了。還分什么精英文學,通俗文學。這個劃分就很庸俗,很不尊重生命嘛。只要存在,只要表述,只要有共鳴,就是好東西。你呀。你還跟在十九世紀那幾個老頭后面,講什么人物塑造,講什么探測人心所有的高度。講什么悲天憫人……老天爺,你悲天憫人關懷一下牛蕘爾就不錯了。”

“少把文學跟生活攪和在一起……呸!看看你的雜志。整個翻來覆去就是淘金,奮斗,灰姑娘。大長今,官場商場情場家庭爭斗秘籍的各種改寫版。千人一面,傳播墮落的人生觀……”

“我們墮落?”高楊打斷他,簡直想笑,想提醒剛剛過去的腦震蕩事件,咽咽口水,卻打住了,“事實證明,你選的那些所謂的嚴肅文學稿子,讀者沒看上一千字,就想撕來擦屁股嘛!你又不是不曉得!一個時代注定有一個時代的文學,梅作松同志,你該清醒了!”高楊站了起來。

做主編的真是有點生氣了。世上還有這樣的人,嘴巴一張,好像真理都在他那里,生活中卻連基本的社會道德都不遵守。

高楊口剛半張,餐廳的大堂經理和幾個服務員卻走了過來,打算勸他們,而對面的梅作松,這會兒也應時似的,已經熱淚滾滾了。高楊一看,頓了半晌,只好服輸地嘆了口氣,放了五百塊錢在桌子上,低了聲音說:“老梅,看來,你的傷還沒好……哎……你呀,不當家,不知油鹽柴米貴……我也很無奈呀……現在的文學界魚龍混雜,瞬息萬變,咱們雜志人也很為難呀。看來,咱哥兒倆今天已經不能很好地溝通了。我走了,你多保重。”高楊說完,就逃也似的走了。他跨出大門后,還聽見梅作松在后面喊:“去你媽的一百萬。純粹是幌子,把老子趕走了,你就可以一個人說了算,搞本《婊子文學》出來,都沒人提不同意見了……”

高楊搖了搖頭。他本來是還把他當元老。當同學,想跟他商量創收和改版事情的,沒想到他懷疑他要趕走他。“也好,也許走了更好。”其實編輯部早就是主編負責制了,他有權解雇他卻一直留著他,是因為梅作松還有幾十個名作家朋友。但是最近兩年,這些名家不是去當編劇。就是出國旅居。要不就是改行研究封建女人的裹腳或者天天用博客罵人。本來就是很無望的一些業務關系了,梅作松這樣一抹臉,倒讓他一下下定了決心。其實早就有個徹底改革《昌城文學》的想法了。

“我只是要朝前走。”高楊站在馬路邊,冷靜地思忖著。

梅作松一個人坐在桌子邊,喘了五六分鐘氣。就重新抄起筷子,把剩下的菜掃了個精光。他胡亂把服務員找的大大小小,零零碎碎的鈔票揣進褲兜后,就捏了瓶開蓋的雪花啤酒,走出了香港漁港。

已是晚上七八點鐘。從明晃晃燈光里殺出來的男人一下有點不適應,在他眼里,排排路燈對比得比蠟燭還暗淡。梅作松在橫穿酒店門口的馬路時。差點被一輛面包車撞了。

緊急剎車的司機探出頭來,吼道:“個把馬養的酒鬼,喝這么多干什么!”梅作松氣得把酒瓶一下扔了過去,說:“你媽才是酒鬼!”瓶子幾乎沒有扔出拋物線,就滾到了路邊。啤酒泡沫流了一地,若隱若現。司機看他那樣,不曉得說了句什么,一踩油門,就趕快跑了。

其實梅作松還沒有醉成那樣。他只是有點借酒發瘋而已。他故意把啤酒瓶軟軟丟了出去,只是還很清楚扔到面包車上的所有后果。

馬路上暫時安靜了下來。這是江邊比較僻靜的堤邊公路,第二輛車的燈光看起來還像鬼火一樣,閃爍在遠方。梅作松干脆調頭穿過馬路,返回了剛才出發的那邊,又順著酒店旁邊的小路,踉蹌爬上了江堤。

呵呵,這條江,這座城,在今夜竟然如此陌生,好像他是個外國人,第一次來到本地。實際上,這種陌生感從很多年前就顯露了端倪。新房子大片大片矗立起來;朋友們出國、到別的城市去打拼、升遷、轉行、因文學經濟等問題跟他翻臉、發財了假裝得了失憶癥不記得他、或者正在學佛向善卻冷不丁得了不治之癥——來來去去,換了一撥又一撥;單位不斷改革,同事都不像同事了,形式和精神上,倒更像旅伴;妻子換了;生活方式也換了;唯有他那八十年代初期修建的,從別人手里接過來的二手公房沒換。他像世界的軸心一樣待在那里,而世界,卻總在他還沒適應的時候,又轉到了一個陌生的方位……呵呵……男人的眼眶,禁不住又紅了。他在江風中唱起了蔡琴的歌,一首接一首,一個人開聯歡會似的。

我現在懷疑/真的會有人了解你/在進退兩難的世界里/愛情不容易/……/心上沒有人/哦……夜晚一盞燈/寂寞不必等/自己會輕輕來敲我的門……“門”字剛落地,梅作松的小靈通就響了起來。暗夜中,炸雷一般驚詫。

“哎喲,作松,你的窗機好難打!我打好幾次了。”是牛莞爾的聲音,她竟然也說“窗機”了。

梅作松很不高興:“有話快說哦在開會!”

“哄個鬼喲。跟騷(燒)雞公開會是不是……我跟你講嘛,大事不好了,我父親的肝硬化,轉成晚期了……他……他,他再次住進縣城醫院了……”牛莞爾的聲音有點哽咽了。

“那跟我有什么關系呢!”

“作松,你是不是喝醉了,怎么這樣說話?好,我不跟你計較,你趕快請假回來一趟,多帶點錢。哦,對了,帶卡就行了,縣城的銀行可以刷卡……作松,父親可能活不了幾個月了……這是最后一面了……”

梅作松沉吟了半晌,突然說:“我要開會,每天都要開,不能回來。”

“你……你……”

牛莞爾剛要開口,梅作松就把電話掛了。他想了想,又抽掉了電池,把小靈通舉在空中,借著江兩岸遠遠的霓虹,看了看,仿佛確定牛莞爾真的不能找到他了,才放心地把小靈通放進了褲兜,一個人從江堤上,慢慢踅了下來。

回到家中的梅作松,想到妻子的電話,竟比那頭碰了他壁的牛莞爾還生氣,還寒心。

“你父親,難道就是我父親?有沒有搞錯!”男人把一雙拖鞋狠狠踢到了墻角,又脧巡了屋子一圈,實在沒有什么東西好踢了,才走進臥室,在床上一頭倒了下去。

淚水又恣意橫流了。

不知道為什么,梅作松最近想到跟牛莞爾的婚姻,總感覺是一個圈套。

是的,男人是在離婚和失戀雙重打擊下,空白了好多年,才遇到牛莞爾的。她在性和生活的問題上,有點像那張照片說的,拯救了他。

是的,男人的確是在看到白嫩水靈、充滿大自然野性力量的牛莞爾后,突然開啟了生命之門,下半身整夜戳著根棍子似的,想了她好幾個月,以至于完全忘記了她應該還有一種叫做“內心”的東西。

是的,男人很主動,日日到牛莞爾七十多歲的主人家里蹭飯蹭電視。像一條發情的瘋狗。

是的,男人是在她主人去兒子家小住后,把她按倒在地板上時,抹了她的眼淚,主動地,柔聲答應要對她負責的……

但是這一切,似乎都只是事情的一個側面。從另一個側面看來,故事的梗概完全是這樣的——個快三十歲的農村來的小有姿色的保姆,照顧著一對七十多歲的退休編輯。在主人給予的溫暖縱容的人文環境中,她犀利的目光搜索著每一個可以讓她在這座城市扎根的男人。終于,她發現了單身文人梅作松,曉得這樣的男人因為讀了點古書,都幻想找個既能在床上做蕩婦,又能在床下睜著無知的眼睛,像有戀父情結一樣坐在他們腿上聽他們用嘴復述名著的所謂的紅顏。呵呵,他們才不會喜歡太了解太質疑他們的同行,女作家什么的。也不會找經濟實力比他們雄厚的異行,女商人什么的。總之,一個走在文學的路上,還離文學有點距離的男人,單純卻充滿了生命原始氣息的女人可能是他們最好的選擇。于是,你這個妖精就刻意不說話,免得暴露自己頭腦的蒼白,卻用你明亮得好像沒有雜質的眼睛,用你沒有絲毫走光卻被小一號的衣服緊緊包裹的乳房、臀部,訴說著你的與眾不同的力量。等到別人終于來幻想你了,騷擾你了,你又像通常的村姑一樣,縮回了你的頭,仿佛你們保持了中國女人最古典的羞澀。而你所做的一切,不過是要挑起一個因為自己能寫兩刷子,就以為自己很特別的男人的所有好奇心和好勝心,以及,他們擋不住的自己的那個東西……而他終于把你按倒在了他的身下,你卻讓他僅僅嘗了半口甘霖,就把他猛然從天堂拖回了地面,你借著村姑十條牛拉不回的愚昧,或者說貌似的愚昧,堅持認為沒有婚姻關系的性,是人間第一大罪過,會讓你的酒鬼父親打斷你的腿,挖出男人的心……呵,對方不知道該認為你這樣想是純潔還是無知……你繼續說你好害怕,身體也應著話激烈顫抖,好像你是吃了禁果的夏娃,好像你同時吃掉的,還有自己的大半個膽子……于是,你又煎熬了男人一個月,讓他在一個月中,發現現時的他自己,其實已經沒有社會地位和財產可以讓你覬覦。讓他發現人生苦短,他最需要的是—個活靈活現的女人,而不是泥鰍一樣抓不住的關于愛情的幻想,以及,跟這幻想有關的,—個名叫童雨的女人。呵呵,當男人終于無法忍耐一切,大叫“我們去領‘宰豬證’算了”,沖動地把你變成了他法律上的妻子,你對初夜沒有“見紅”的說法只是,你小學時是運動會的長跑冠軍……

這個夜晚,梅作松越來越相信后一種猜測,他躺在床上,突然說:“見你媽的鬼,誰會相信一個十二歲就出來闖江湖的女人,二十八九歲了。還很純潔。”話一出口,竟然成為了事實似的,梅作松暫時忘記了跟高楊的不快,只在心里,一個勁兒妖魔化正在家鄉給父親端屎倒尿的牛莞爾。那一刻,不在眼前的妻子,就差沒長獠牙了。

實際上,梅作松在跟牛莞爾去領他所謂的那個“宰豬證”之前,曾陪著女友回家鄉開結婚證明,順帶上門拜見了牛莞爾的家人。也算是按照牛莞爾的要求,走了上門求親的形式。

那次經歷讓梅作松后來找了各種借口,三年來沒有第二次去過牛家。那次女人的酒鬼父親曲里拐彎指責他買的一堆水果,麻糖什么的,不如他們村的王麻子、張打兔送的求親金耳環值錢。那次女人的母親也估量他的身板挑不了一百斤的擔子,不是個好勞力。兩位老人激得他差點要沖動地解釋腦力勞動和體力勞動的區別,金錢和精神等玄乎的問題,就像他們政史系的教授告訴他們的那樣——他到底沒有——最后關頭,梅作松聰明地選擇了沉默。而他在沉默中,也驚訝地發現,準老丈人的氣質談吐甚至相貌,都如此接近他的父親。準丈母娘黃得發黑的牙齒跟他的娘他的姐,如出一轍。

當天是個陰天,梅作松站在牛家剛比一人高一點的屋檐下,看著高空翻卷的烏云,抽了支煙,猛然意識到自己讀了幾千冊書,本來是為了展翅高飛,遠離那個一條滌綸褲子幾弟兄輪流穿著過年,那個一年到頭吃酸豇豆吃得反胃的家,甚至,飛到最遠最遠那烏云的裂隙處,沒想到,遠兜遠轉的,竟然還是竟然還是……又飛了回來……唉……

不過這一點,他一直沒跟牛莞爾說過,吵架的時候,都沒有罵出來過。

一覺醒來,酒勁兒過去了,天也亮了,只是腦袋有點痛,有點昏,不曉得真的是腦震蕩后遺癥,還是自己不斷強化后遺癥的結果。他自己也曉得,他最近老在借著這個傷,把一輩子想流又不好意思流的眼淚,大肆流了出來。反正我有后遺癥嘛。梅作松賴在床上想了想昨天的事,突然坐了起來,把床頭的電話拿來,一口氣撥了高楊的大半個手機號碼,驀地又把電話掛了,然后,他想了想,又撥了牛莞爾哥哥的大半個手機號碼(牛莞爾沒有手機,她父母家也沒有任何通訊手段。)——接下來,他還是掛了。

“管他的,把球踢給別人了,就由別人來發球吧。”梅作松想。生活中的很多事情對于他來說,都有了點“雞肋”的味道。

男人繼續睡覺,日上三竿到樓下的餐館點了幾個好菜,一瓶啤酒,吃完了繼續回來睡覺,幾乎半夜的時候,才約了幾個朋友,他第一次主動做東,請他們吃了本季最流行的手抓大蝦。吃喝的時候他告訴大家,前一陣關機失蹤,是到新疆旅游去了。一群人都以搞藝術自居,自助游走慣了的,也不以為意,更沒有人好奇地追問他旅途見聞,問問都可恥似的,梅作松去的地方稀松平常,又不是亞特蘭蒂斯。

回來當然是二天的開始了。可以不刷牙不洗澡,倒頭就睡了。好日子過了幾天,幾天中,誰都沒有來騷擾他,連被他活活罵走的高楊也銷聲匿跡了似的。“反正我還在休病假嘛。”梅作松有時候想到高楊,也像獵戶想到剛發現的老虎腳印,有種說不出的激動摻雜著不安。

一星期后,牛莞爾輕輕悄悄,安安靜靜地回來了,顯得從來沒有過的“乖”,這難免讓梅作松暗暗吃了一驚。

那是最空虛的夏日午后,梅作松似醒非醒地搖在竹制躺椅上,竟沒有聽到牛莞爾轉動鑰匙的聲音。女人進門后,看到丈夫正在小寐,也沒有吵醒他,就迅速整齊地收揀好了自己的行李,又來到廁所里,沖起了涼水澡。

后來到廁所小便的梅作松大吃了一驚,那里面竟有一個裸體的女人正用毛巾擦著身上的水。女人很安靜地看了他一眼,既沒有被驚嚇到,也沒有望著他笑。

“哦喲,我還以為撞到鬼了!”梅作松回過神來,想到江堤上那個電話,手指神經質地彈了幾下,不知道為什么,竟打住了要騷擾一下這裸體的念頭。有什么東西擋住他了。

“外面太熱了。”女人的回答很簡短。她利索地套著黑恤。

梅作松跟在穿好了衣服的牛莞爾后面:“你……你父親怎樣了……”

“還沒死。”牛莞爾說完,就背著帆布包,打算要出門的樣子。

“又去哪里?”

“到勞務市場看看……”牛莞爾話還沒有說完,身影就已經消失在了門外。

做丈夫的怔在后面,半天才回過神來——女人一回家,就出去找工作去了。找結婚后的第一份工作。他非常驚訝,也非常氣惱,過去,牛莞爾總是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你可要養我呀,我可賴上你了哈。或者說,嫁漢嫁漢,穿衣吃飯,既然你不要我去賣菜,去當保姆,那我就吃你一輩子了哈。現在,她卻要去勞務市場“看看”,而且,還沒有經得丈夫的同意一梅作松很想發火,拍了拍墻壁,家里卻早已空無一人,只有拍擊巴掌單調的啪啪聲。

從此后,天天出去找工作,準備為臨死的父親多攢點醫藥費的牛莞爾,竟然找了各種借口,累了,病了,或者月經來了,堅決不讓他碰她的身體了。

梅作松陰陰地,沒有強迫她。

又過了一個星期,梅作松終于反應過來,牛莞爾并不是簡單在慪氣,而是在“用性懲罰實施家庭冷暴力”。這是在家休養的男人從一些婦女節目里看來的。這說法讓他第一次深刻地觸摸到了對牛莞爾的厭惡。像在黑暗中用手細細品味雕塑那么有質感。原來,他是這樣恨著他的配偶。怪不得小時候老聽村里的老人念叨,前世的冤孽,今生的夫妻。他還以為是人家說著玩的,像村里唯一能頓頓吃白米飯的支書老說當干部責任很大很苦,下輩子絕不當了一樣。

是的,他不僅恨牛莞爾,還恨曾經跟他一起生活過的翁琳。別人都說,梅作松是為了追求童雨而拋棄翁琳的,其實別人不曉得,童雨進入他的生活時,他跟翁琳已經分居一年多了。彼此商量離婚的事情,也有N次了。這也是翁琳從來不把分手賬算在童雨頭上,離婚前和離婚后都把童雨當朋友的根本原因。更重要的是,童雨這企人跟別的風流女不一樣,姿態很端正,她跟任何有婦之夫的事情大白天下后。都會很主動地找到對方的妻子,花很多的時間。詳細分析懺悔自己的情感。告訴別人自己只是在真心地愛。愛是無罪的。這全怪對方的丈夫太優秀了。她擋不住自己,但她絲毫沒有要破壞對方家庭的想法。蒼天作證,她把愛情和婚姻,分得門兒清。因為。她不是一個現實中的女人。她是文學的化身。她是一個永遠也長不大的孩子。是的,她就是孩子。這孩子流著眼淚,有幾次甚至跪在了情敵的面前,說自己雖然很愛對方的丈夫,但為了對方的幸福,她愿意就此退出。不少氣勢洶洶要問她罪的女人最后竟被她感動得一塌糊涂,跟她一樣痛哭流涕,說好妹妹呀,謝謝你放手,怪不得咱家老頭喜歡你,你的心靈,真是水晶一樣透明啊……我,我其實比不上你呀……我關心他太少了……我要改……我要改變自己,你教教我吧……而另外的一些男人,則是還在身陷其中的時候,就被童雨宣布了“死期”。她不是無情地宣布的,她只是告訴對方,她一個不小心,又愛上了另外的人。呵,她只是個愛情的孩子,她沒法控制自己。有些意志軟弱執意不放手的男人最終會發現,把芳心另有所屬的童雨強留身邊,實在是人世間最不地道的事情。那個移情別戀的女人總是在開始一段全新感情時,把自己搞得像天塌下來一樣苦,日日以淚洗面,卻還是咬牙說,我答應過要跟你在一起,我不會離開你,我會忘記那個人的。說完了,還是日日天塌下來一般,不吃不睡只哭泣,下死手煎熬自己。除非是希特勒,哪個男人不動了惻隱之心,只好撒手了事。最講義氣的幾個,其中包括梅作松,甚至還請了童雨和她的新男友吃飯,在桌上說了些語無倫次的祝福話,朗誦了凄美的分手詩。就是這樣一個活躍在昌城男文人身邊的女人,卻又一直往前走著,根本不會影響到任何人的現實生活。傻瓜都看出了童雨的生活軌跡,看出了她像一個女賈寶玉一樣,真心欣賞每個跟文學有關的男人,驚鴻一瞥地在這些男人的生命里留下一點爪痕,其最終作用,只是豐富了男人們的生命,提高了他們的創作能力(她是兔子一樣不具有實際威懾的溫和小動物啊)。妻子們看到永遠泛著親人般的微笑,遠遠就溫柔真誠打著招呼的童雨,好像見識了同一根男人的話兒也是前世修來的緣分似的,誰還會跟她記仇見氣呢。要怪只怪自己用情不專、心術不正的丈夫。很多女人甚至后來跟童雨的知心,還超過了她們繼續致力于出軌的丈夫。

話說回來,梅作松沒有在錯誤的時間,提前喜歡上童雨。卻也沒有想到,主動把碗里的回鍋肉天天撥給他吃,主動給他織毛衣洗衣服,冒著被做珠寶商的哥哥暴打的危險,執意要跟他好。引得他畢業之初詩興大發的小出納翁琳,結婚后竟判若兩人,跟森林之王一樣霸道,不但不染指任何家務勞動,凡事還把他當兒子或者下屬教訓(呵呵,翁琳恰好是獅子座的女人)。不僅霸道,她做小職員的父母,發了財的哥哥。竟借了她的霸道,無時無刻不在用一個城里人的優越感,傷害著他這個農村娃的脆弱自尊。他結婚之初因為沒房,寄居翁家,人家全家十來口人。包括翁琳嫂子的衣服,都是梅作松一個人手洗。

這是寫詩寫小說的手啊。梅作松作死地搓著那些花花綠綠的衣服,暗地里恨得出血。這血后來竟都算到了翁琳頭上。剛做新娘的女孩子哪里懂這些。還把它當作自己的福氣,在單位廣為宣傳。看看,我找到了一個多么好的男人呀。這個故事里。后來就充滿了男女二重唱的叫罵聲了——在離開翁家。獨立生活以后。

這是計劃經濟下城鄉差別中,千篇一律的老故事,不說也罷,只有當事人自己,才能體會傷害到底有多深。

拿離婚證的時候,梅作松突然想對翁琳說。其實你的父母和哥哥一直在暗中傷害你,是他們拆散我們的。但女人卻搶先說了:“但愿你能抓住童雨,據說,沒有一個人能抓住她,呵呵。”翁琳當天的眼睛里,是一種奇怪的表情,這表情里有解脫,嘲笑,還有很多別的東西,卻獨獨沒有失落和傷心。梅作松從那一刻起,是多么地恨她呀。女人明明曉得,自己剛剛被童雨溫柔地甩掉了。他張了張嘴,終于說了句“還是關心一下你自己的未來吧”,就調頭離開了民政局。

這句話后來也成了越發財越找不到如意郎君的女人的隱痛。

梅作松憑著毅力,煎熬了自己幾天,到底還是決定,要重新追求他生命里真正愛過的那個女人。仿佛現在,只有愛情才能讓他有安全感了,別的一切,都太靠不住了。

給他決心的,不僅是此次因巴西戰舞落下的終生殘疾里蘊涵的人生悲涼,高楊磨刀霍霍,打算落井下石的人情冷暖,一直被他低估的牛莞爾出人意料的叛逆,還因為他一直在暗中關注童雨的生活,曉得年近五十的她(她比他還大些),最近兩年情感上幾乎沒什么動靜了。昌城那些七〇,八〇后的男文人。沒有一個對她感興趣。是的,她長期節食的身材看起來還算輕靈,明眼人卻看出了里面的肌肉松弛,乳房下垂。她年齡可以做他們的阿姨了。更重要的是,年輕男人們的審美觀變了,七〇八〇后在文章中寫道,他們更喜歡叼著煙卷,滿口野話,三不知把自己灌醉,吐他們一身的新一代女作家了。他們認為像童雨這樣致力于優雅的女性,是在裝B。

“呵呵,童雨啊,世事變遷如此,也許就是我倆重續前緣的機會了。”梅作松打聽到童雨已經從她們那個木材公司搞了病退,專心在家閉關寫作,要以自己的情感經歷創作今生第一部小說(反潮流的純情唯美小說)。梅作松特意在柱柱家賠償的錢里拿出一小部分,到新世界給自己買了套名牌服裝(他到底怕她想到江湖藝人)。

其時已經立秋,梅作松估摸著腰包鼓脹,買的是一個大眾名牌埃斯普利特。一件白色的T恤,一條懷舊的古銅牛仔褲。到美發店洗了臉修剪了頭發后,男人看著大鏡子里面的自己,又毅然決定把黑色的樹脂眼鏡換成最輕最小,不小心還看不見的無框類型。當天一共支出將近兩千元,超過了男人一個月的工資。

回到家,梅作松抽著煙思量了半天,決定不給童雨打電話就登門,要給她來個“奇襲”。他跟她分手后。幾乎不聯絡,但他閉著眼睛,也能再次摸到她家去。多年來,童雨有過無數的男人,至今仍然沒挪窩,住在單位分的那套舊一室一廳里,主要因為,她不是一個靠男人發財的女人。恰好相反,童雨總是盡其所能地,給她正在愛著的那些男人買精致的派克鋼筆,甚至名氣大得很的CK內褲。這精神肉體兼顧的“倒貼”。自然獲得了昌城男文人的尊敬。“錢是一面鏡子啊。”他們說。梅作松后來也想到了不提前知會,可能會“尋隱者不遇”,但他又恰恰認為,這正是他制造浪漫的一個機會。他將埋伏在她的樓下,等到日落星稀。等到她從外面回來時,突然從黑暗里冒出來,告訴她,他走過了很多年的路后,才發現,自己的真愛,原來還是她。告訴她他將再次離婚,跟孤獨的她,相依為命。呵呵,想起來都是一段傳奇呀,夠八十歲,九十歲的他倆,坐在搖椅里日日反芻了。

當天晚上梅作松因為自己愛的計劃,在書房臨時搭的簡易鋪上沒有睡好,隔壁的牛莞爾幾次出于人道主義。摸黑前來詢問他唉聲嘆氣的,是不是腦殼又出問題了。他牙關緊咬著,沒有理她。第二天,牛莞爾像往常一樣早早就出門了(梅作松懷疑她重操保姆的舊業了,任了她去),男人早飯都沒有吃,就把自己洗漱干凈,換上頭天藏起來的那身行頭,步行兩百米,去小區附近唯一的一家花店,買了三十六朵玫瑰。賣花的女孩子告訴他,這是“最浪漫”的意思。

哦。浪漫。處于失業危機的男人,生平第一次,舉了他過去最鄙棄的“玫瑰花”,招手上了一輛的士。

一切都改變了。連審美觀都改變了。“人俗也是這樣的好。”的士里的梅作松,顯得非常沉默,像準備參加奧運決賽的運動員一樣,表情凝重,懷里卻抱著氣質輕松的玫瑰花。司機在前面暗暗笑了,不過男人沒有看見。他的眼里心里,只有一個人了。

車行途中,梅作松思緒萬千,他到了今天才發現,在他認識的所有人里,只有這個童雨,才離文學最近。他自己也不過是文學的假把式,是一個把文學當作救命稻草,當作奶嘴兒的人,在文學有足夠力量可以讓他不害怕的年代,盡力親近文學,一旦文學無力讓他安靜時,又不得不疏遠了……呵呵,他是怎樣越寫越少,以至于最終完全不寫的呢……內因外因說起來,起碼有上十個。但個個都不夠有力似的。實際上,當初一起徹夜談文學,一起鉚著勁寫作的那幫哥們兒。早都跟他一樣,不寫了。人人有人人的原因,卻殊途同歸。只有童雨!盡管她至今都沒有寫出一部可以稱作文學作品的東西,但是但是,她從未稍離。昌城文壇(尤其是那些女人)是多么的庸俗啊,她們竟然多少年來,暗中把童雨叫做“文壇大破鞋”,她們都是庸脂俗粉,如何能看出,童雨對每個舞文弄墨的男人的追逐,正是對文學的追逐,對夢的追逐;她們如何能夠明白,一個與眾不同的女人,早已超越了肉體這個藩籬;她們如何能夠理解童雨在筆會上裸泳,或者去給畫家當裸體模特那些事……梅作松想來想去,竟把自己想得熱淚滾滾。

活了四十幾年,第一次看清了世界,看清了別人和自己。

都不曉得是怎樣來到童雨那棟樓下的。其實不用腦殼想,都可以不迷路。男人站在準備拆遷的七層老式樓房下面,深深吸了口氣,快步走進了黑暗的樓道。樓道里沒有人,住戶都出去為生計而奔波了。只有遠處的幾只麻雀,在唧唧喳喳亂叫。

幾乎是氣都沒喘,梅作松眨眼就站在了頂樓的童家門前。老天,童雨竟然真的在屋里,而且,門都沒有關嚴,里面還傳來小狗的叫聲。啊,女人養小狗了。是的,善良的女人都喜歡小動物。每一次開筆會,男作家男詩人們都可以看見童雨蹲在田埂上專心致志看螞蟻,或者挽起褲腿在小溪里捉魚,或者跑進灌木叢。忘情地追趕著蝴蝶……他們叫她,她也聽不見。

男人憐惜地笑了,想了想,竟調皮地收回了正要叩門的手,又想了想,才悄悄地推開門,走了進去。

“汪汪。狗狗……”

梅作松尖起嗓子還沒有叫完,卻突然愣住了——小小客廳的墻角,一個褲子褪到小腿的男人。像受難的耶穌一樣。表情古怪地靠墻站立著。童雨跪在地上……

不到兩秒鐘,童雨驀地站了起來,回轉身看著吃驚的梅作松。

“你是怎么進來的!”男人很生氣,呵斥著梅作松。梅作松清醒過來,才發現對方正是自己剛分別不久的主治醫生。“我……我……”梅作松囁嚅起來。突然之間,又淚如雨下,泣不成聲。天地間有什么重要的東西,被突然轟毀了。

他用了最大的毅力,狠狠穩定住自己,然后一抹眼淚,摔了玫瑰花,上來就抓了醫生的領子:“你……是你強迫她的!你這個流氓!”已經系好褲子的醫生使勁甩掉他的手,快速向洗手間走去。男人一邊走。一邊罵:“有病!有病!腦花散了!”他也看清了,對方正是他的病人。他不跟他計較,主要是因為,梅作松好歹說起來,還是他和童雨的間接紅娘呢。

梅作松有點不知所措地,看了看迅速準確滑掉的醫生,以及“砰”地關上的衛生間的門,轉過頭,又苦苦問童雨:“他強迫你了,是不是……”胸前扣子已經扯掉了兩顆的女人說:“呵呵,我不曉得你在說什么,明明是你闖了進來……”梅作松于是一跺地上的玫瑰,提高了聲音,大喝道:“你不是講過,永遠不會跟文學外的男人做愛嗎?!”

“我……我說過嗎……”童雨舔舔嘴唇,很斯文很無辜地問。

一個月后,梅作松突然接到高楊的電話,問他傷勢好全沒有,要他回編輯部去開一個重要的會議。高楊說:“老梅呀,我終于運作成功了。”

“運作什么呀?”

“運作錢,運作雜志唄。”

“我都聽糊涂了。”

“開完會就不糊涂了,我的梅大主編。”高楊最后竟然這樣稱呼了他。在此之前,梅作松半養病半在家里生著以高楊為首的全世界的氣。他無數次告誡自己,對方一跟他聯絡,就是自取其辱,他定要再次讓他飽受“匕首投槍”之苦,讓他曉得自己到底比他更有才華,盡管這才華,現今只體現在口頭語言而不是書面語言上。

梅作松放下電話后,搓著手來到陽臺上,看著自己養的仙人球、仙人掌,想自己竟食言了,不假思索地沒有用“匕首投槍”,還這樣合作著說話,還答應回去開會,可能是這段時間來,嘗夠了眾叛親離之苦的緣故。

這苦不僅是跟自己生命有過關系的那三個女人,更是自己通訊簿里那三百多個人。這些人可以稱為朋友,也可以稱為熟人,分布在昌城各個行當,也可以說,是昌城的中層中至上層末的活躍分子。梅作松曾經在有次喝了酒后,炫耀地舉著通訊簿對牛莞爾說,這才是他在昌城最大的資本。一個人,只有有了一定的專業實力,又熬到了中年的年齡,才有可能編織出自己的一張關系網……牛莞爾卻打斷了他,說他講得太深奧了,自己聽不懂。梅作松嘆了口氣。女人那時正在專心看韓劇,一半是裝傻。一半是真的不感興趣。她只要抓住一個紅本本就可以了。

梅作松沒有想到,在他等待高楊的解雇令的日子,試探性地為自己準備后路撥出的這些號碼,一大半已經更改了(現代人手機換得太快。有的是上兩個月才給的呢),剩下的一小半,絕大多數對他試探著求助的話假裝不懂,或者用外交辭令很漂亮地打發了,甚至個別人怕他糾纏又換了手機,極少數答應要靜忙的,卻說聲“等待機會,聽候消息”。就變相把承諾拋到了天邊……我操,我梅作松又不是聽不懂……真正跟他要好的那些自由文人,又根本沒有能力幫到想要改行騰飛的他……男人正要因這一次次失望,變得更加自閉和多疑的時候,高楊卻朗聲打來電話,叫他回去上班了,還稱他“梅大主編”。梅作松去開會前,一直在心里責備自己,過去對高楊太不好了。

“但愿吹盡黃沙始見金,咱哥兒倆能攜手共同辦好《昌城文學》。”不過這個話,梅作松是在心里說的。

到了開會那天,是個星期二,一個有小雨的日子。不過不是夏雨,是秋雨了。梅作松等牛莞爾出門后,就迅速整齊地收拾了自己,像公司職員一樣,穿了件端莊輕薄的西服,緊趕慢趕,往編輯部去了。

梅作松一到編輯部門口,就吃了一驚,在他養病的這段時間里,《昌城文學》那層樓已經全部裝修過了。按照世界五百強辦事處的模式裝修的。黑灰和淺灰的組合,連外墻都貼了進口麻石。“還真高雅,看來狗日的真的是化緣成功了。”梅作松一路小跑上了二樓,對一樓門衛室的老頭看都沒看一眼。那老頭,過去老罵他們編輯部信件太多,卻沖著三樓信件更多的郵政廣告公司,笑得花癡一樣。

二樓就更讓梅作松吃驚了,幾乎完全是按照港片里一個運行良好,員工學歷不低的公司翻版過來的。“呵呵,那我的辦公室在哪里呢?不會在這一排一排廁所一樣的檔里吧?”梅作松剛一走神,一雙大手就把他老鷹捉小雞樣,捉進了最大的一個房間,會議室。

原來是老高的手。

會議室擺著氣派的波蘭式圓桌,里面坐著黑壓壓一圈人,中間是幾盆很大很紅的紅掌,艷得肥得都不太像真花了。它不是真花我不姓梅,裝修檔次就是它身份的注解。

“各位,這就是我們的梅副主編。最近貴體小恙。在家休養。今天是重返崗位的第一天。”高楊大聲介紹說。

“嘩……”,一陣掌聲,梅作松像在煤井里困了多天終于獲得解救的人一樣,忠厚地點著頭,淚花子直在眼眶里閃。“我……”他剛要說話,卻突然發現,圓桌上好多人,他都不認識。圓桌的頂頭,也就是首腦坐的那個地方,翁琳正慈祥地望著他笑。她的左邊是牛莞爾,右邊是童雨。三個女人都穿著正規的西裝套裙。翁琳微笑的時候,旁邊的兩個女人也應和似的微笑,好像她們從一生下來,就是翁琳的貼身丫鬟。好像她們終生的追求,就是如何對翁琳忠誠似的。

“這……這是什么意思?”高楊正好找了個位子,把梅作松按下,梅作松卻倔強地站了起來,指著翁琳她們三個說。“不要激動,慢慢聽嘛。”高楊又把他按下去了,“這一位,就是我們的翁董事長。作松,你在養病,我忘記告訴你了,上級領導早已批準把《昌城文學》承包給翁董事長了……哦,其實說承包,也是不恰當的,因為我們的所有工作,仍然是在上級的領導下……”

“她……嗤,她能搞文學。”梅作松冷笑起來,“簡直是天方夜譚,再說……她們她們……”他又用手指了指那兩個妖精似的左膀右臂。

翁琳收了僵硬的微笑,開口說話了:“梅作松同志,不管我們過去是什么關系,也不管你有什么意見,請你本著一個成年人和一個老編輯的基本原則,安心開完這個會議。有什么想法、打算或者不同的意見,會后我們安排時間,專門交流,好嗎?”不待梅作松回話。翁琳就很從容地向大家介紹了參加會議的主管領導,各位股東的代表,以及新招收的編輯,美工、策劃、財務等各類人員。翁琳還著重介紹了童雨是雜志社的公共關系形象大使,她說童雨雖然不善言談,但是她的純真善良和親和力,以及她與眾不同的氣質,是她選擇她的理由。而牛莞爾,則是編輯部的后勤主管。翁琳說:“莞爾雖然文化不高,但是經我長期考察,發現她認真踏實,思慮周詳,很有責任心,就連最寶貴的兒子放到她手上,我都十二萬個放心。”翁琳總結道,自己是舉賢不避親,也不唯親,只講人盡其才。

會議室里響起了掌聲。被理智和現實暫時壓制住了的男人眼睛瞪著翁琳,心里卻罵著:“什么‘親’,她們跟你算什么‘親’。你這個女人,別人不明白你,我還不明白你嗎?你把這兩個女人收在你的手下,不過是要進一步侮辱我,也侮辱她們。可是這兩個有奶便是娘的婊子,哪里懂這點。你這一手,看起來是大度之舉,實際是我們多年來斗爭的更加白熱化,更深一步講,完全是文學跟金錢的斗爭……是的……你贏了……你他媽暫時又占上風了……怪不得高楊要叫我回來上班……我要不在跟前了……你這勝利就打折扣了……你這個變態狂,你還想品嘗對我呼來喝去的味道,品嘗把所有情敵壓在屁股下面的味道……”

梅作松恨得牙根兒癢癢,想到那三百多個電話,想到家鄉不斷向他要錢借錢的親戚朋友,想到兒子梅策前一陣問他是不是一個廢人了,竟暫時沒有挪屁股走人,繼續忍耐著,那翁琳卻假裝沒看見似的,繼續主持著會議。在形形色色人等(主要是高楊和翁琳)的發言中,梅作松弄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曉得現在的《昌城文學》,已經變成股份制的合作公司了。總之,他們摩拳擦掌,要打造一個全新的文學期刊了。會議室里全部充滿了翁琳的聲音。

啊。是的,現在的調查顯示,連大學的教授,都不再看小說了。很多人都說,市場經濟的初期,除了青少年看成長小說外,成人文學可能要犧牲三十甚至五十年。說我們這一代人是看不到成人文學的曙光了。那我告訴你,我調查的事實,恰好相反,普通大學教授不看,是因為他們還沒有完成原始積累。請原諒我使用這個詞。他們還在天天抓破腦袋寫論文,免得被解雇,還在為五斗米奮斗。而真正有成就的學者,又以看中文小說為恥。這些說夢話都用洋文的家伙,我們不能把他們當作中國文學的讀者。實際上,現在的企業家和政府官員,絕大多數就是當初八十年代文學高潮時的積極分子。社會熱哪頭,他們就趕到哪頭。時代的弄潮兒,說的就是他們。他們為了生活的現實,曾經放棄了夢想,棄文從商從政,但是并不表示,他們就從此忘記了這個隱痛,忘記了這個夢想。中國畢竟有幾千年的文學傳統啊,怎么能一下抹煞掉。何況。拼完錢財和官位,他們就只能拼品位了。有什么比文學更能彰顯一個人的品位呢!音樂美術可以用才氣支撐,而文學,是要一個人一生的全方位積累來完成啊。所以,文學不僅是他們的夢,還是他們的包裝。實際上,這樣的,再次需要文學的大好時代,已經悄悄到來了!(長時間的掌聲)新時期以來商界和政壇的第一撥人才,早已完成原始積累了,哦,再次原諒我使用這個詞語。各個企業和部門的領導,現在除了打高爾夫球之外,最大的愛好,就是出詩集或者寫小說了。關于這個,我是有具體調查數據的,回頭再說。總之,我們現在要辦的就是專門給成功后想尋夢的官員、企業家、沒成功卻想窺視和比照成功人士的生活方式的白領們看的一本豪華的文學期刊。定價至少五十元以上,國際八開版面。進口銅版紙印刷,每期都裝在免費贈送的高檔環保手提袋里,內容全是千字千元以上的名家優稿,當然也有少部分企業家和官員自己出錢發的稿,讓他們跟名家的名字并列一起,讓他們搞高級玩票,呵呵。我們不在乎刊物賣出多少,而是要它成為一種身份或品位的象征,成為企業家、官員和文壇精英大聯歡的平臺,成為所有正奮斗中的白領或青少年向往和炫耀的東西。我們要一個等公汽的普通人把背著《昌城文學》的環保袋,像亮出古琦的手袋一樣驕傲。當《昌城文學》成為國內最有含金量的文學品牌后,后續的網站,文學獎項,各類活動,甚至相關衣食住行產品的開發,甚至哪怕一個小小的作品朗誦會,我們都會用它賺取無數的利益……我們要把文學當作托拉斯產業來經營。尤其是,握有這張王牌,那些參與進來的官員、企業家、作家們組成的人際關系網,也是我們雜志社巨大的無形資產,這里面蘊涵著無數的信息和商機,相信明眼人都能看到……同志們,沒有做不到,只有想不到啊,曙光就在前頭了……

翁琳越說越快,像當初在家里吵架一樣,滿臉通紅,擲地有聲。腦殼還沒完全復原的男人徹底糊涂了,看見女人的嘴滿世界在翻飛。“啊,真是的。我怎么就沒有發現,她的嘴唇這樣薄,這樣薄,跟打磨了幾十年似的。”后來,男人滿腦子就都是李成儒在《大腕》里那段臺詞了。一定得選最好的黃金地段,雇法國的設計師……電梯直接入戶,戶型最小的也得四百平米……門口站一英國管家,戴假發,特紳士那種……社區再建一所貴族學校……一年光學費就幾萬美金……再建一所美國診所……看感冒就得花萬八千……什么叫成功人士,成功人士就是只買最貴的,不買最好的……男人想完,就糊里糊涂地站了起來,面前的礦泉水瓶子被他的手打翻了,水流了一桌子,他也沒有注意到。

梅作松癡傻了似的,慢慢向外面走去。

會議室里一下安靜了下來,高楊喝道:“老梅,文化局的領導還在這里呢!”那主管處長卻說什么領導,大家穿開褲襠就認識了(他是翁琳的表哥)。高楊不管他,追了出去。翁琳卻也站起身來,說:“會議暫時停一下,我去跟他溝通幾句。莞爾,把他送到我辦公室來。”牛莞爾趕忙答應了“是”。

會議室里其他人開始熱烈討論起董事長的設想,群情沸騰。那個童雨卻一個人踅到窗邊,嘟起嘴巴,逗弄起了外面樟樹上的麻雀。她總是這樣莫名其妙的。充滿詩意地莫名其妙。可惜睜眼看鳥時,女人額頭上皺紋太多些……本來是可以更詩意的。

高楊和牛莞爾把梅作松綁架似的推進翁琳辦公室后,就知趣地掩上了門。兩個人一對眼睛,都沒有回到會議室去,而是繼續站在門外,貌似不放心,實際是偷聽。翁琳新裝修的充滿了真假紅木的辦公室里,一對過去的夫妻都奇怪地看著對方,像看外星人。

梅作松先開口了:“你懂什么文學,完全是瘋了?”

“文學需要懂嗎?”

“你想干什么?”

“我倒要問,你想干什么。我辛辛苦苦打拼,每開拓一項新事業,都是為了兒子。你呢,兩袖清風,舒服死,卻連這點都不抬樁……你太自私了……”

“我不抬樁?哧……我要不為了兒子,多少年前,我就不給你面子了。你以為我真不知道嗎?你那幾千萬,哪里是做生意來的,分明是你賣珠寶的哥哥帶你到緬甸賭玉來的。你現在那些美容院,酒樓,服裝廠,有哪個賺錢。你不過是在洗錢罷了。現在,你還用文學來洗錢了。你只有用文學,才能把你裝扮成一個高雅的女人,你才能躋身上流社會,你才能穿著袒胸露背的晚禮服,穿梭在各行業最優秀的那些男人中間,向他們拋媚眼!你骨子里根本就不是一個商人……你哪是想賺大錢……你不過是想男人想瘋了……”

“不要說了!!”翁琳臉紅得像豬肝,一下打斷了他,“是的,我是想找個優秀男人,我有這個權利!是的,在美容院和酒樓里混,是會讓人懷疑我有風塵味……”翁琳想起了什么似的,哽咽了一下,“……是的…”我是發了橫財,但是請你搞清楚,賭玉不是非法的,我只是不想讓別人覺得我的錢來得太容易了,才保密的。你知道嗎,那些中大獎的人的孩子,有多少被綁架過……現在,有些人有仇富心理,尤其仇不勞而獲的富……”

“這樣說來,你真是一位偉大的母親咯。那牛莞爾,童雨,還有豪華版的《昌城文學》,還有我這個副主編,在你的考慮中,又有什么深刻的謹慎的含義呢?”

“梅作松,你還是在用農民的思維想問題,怪不得毛主席說,中國農民的問題,主要是教育問題……我一時半會兒,真向你這種人解釋不清……”

“啊呸!是啊,我是農民。我這個農民,的確是理解不了你干的事情。好,好,等我理解了,我們再談吧。再見,翁董事長。”

梅作松說完,就轉身走了。他剛剛拉開門,就看見了高楊和牛莞爾。男人嚇了一跳,想了想,到底什么都沒有說,就一個人走了。

“作松!”牛莞爾在后面喊他。高楊就說:“別喊了,暫時讓他去,他會想通的。”牛莞爾于是馬上閉了嘴,顯得很乖。剛要下樓的梅作松聽了后面的對話,眼淚一下又出來了。呵呵,她們……他們……全部都不跟我是我們……他們是一伙的啊……

男人腳步踉蹌,頭痛欲裂。

不到一分鐘,臉色蒼白的翁琳把門口的牛莞爾叫了進去,吩咐說:“晚上回去,告訴你老公,我給他的工資,是過去的五倍。不,六倍。另外,把他親朋好友的電話,都給我找來……再……再有,給我找個最好的私人偵探。”

“姐姐,你要干什么?”牛莞爾剛問完,一看紅木雕花桌后的翁琳,正大莊嚴,仿佛霞光萬丈,女人趕快就打住自己,恭恭敬敬淺鞠了一躬,說:“是,董事長。”

這是她從那些韓劇里。認真學來的職場禮儀。

責任編輯 韓新枝

[作者簡介]楨理,七十年代生人,現居武漢。出版有長篇小說兩部,中篇選集一部。另有中短篇小說多部散見于各文學期刊,部分小說被轉載或收入精選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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