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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爺

2009-01-01 00:00:00張同義
小說月報·原創版 2009年5期

1

六爺,光緒九年,癸未年間到的小鎮。

到小鎮,投奔北洋水師大沽船塢模樣房大工匠屠四爺。

屠四爺和六爺姑表親,六爺喚他表哥。

屠四爺,是李鴻章從京城官木廠點名請來的木行匠作,專職木樣,艦艙輪機,甲板機械,屠四爺掠視圖紙,過目不忘,木樣翻砂,活兒一出分毫不差。

匠人們聚攏,面面相覷,像四爺撒了迷藥一般,個個眼癡口張,虔敬得讓人心顫。

四爺眉一聳,雄強之氣盈盛,旁若無人地哈哈大笑,狂言。心就是尺,尺就是心。

大船塢上下對屠四爺絲毫不敢怠慢。

光緒六年,李鴻章奏準在大沽口建船塢,造艦修船,制槍制炮,壯大北洋水師。一時,云集了福建馬尾、上海江南兩造船廠三百多能工巧匠,在眾多身懷絕技的匠人中,屠四爺拍拍胸脯,自喻——鶴立雞群。

屠四爺手藝精到,但狂浪不羈。家眷在京城,遠水不解近渴,四爺泛性,風月之念難挨,涌動浪翻,一陣陣按捺不住,成年累月,在鹽圍子外的妓院花天酒地夜不歸宿,后坐定一攏賬,心下一驚,頭上絲絲縷縷的下了冷汗,吃花酒泡妓院,如坐在河沿往河里一錠一錠地拋銀子,窯姐兒嬌言蜜語,哼哼唧唧。逢場作戲,逗你性起,四爺難以自制,竟成了天下頭等的冤大頭,操!不劃算!四爺千折百回地一思量,心一定。便在鹽壩橋長年賃了一間房,揀了一位叫喜風的逃難姑娘,立為外室,夜夜纏綿。

這年,屠四爺正值壯年。三十歲。屬龍。

四爺今天沒當值,正側臥在鹽壩橋土屋熱烘烘的炕上,吸食福壽膏,一米長的煙槍,擔在一副極精致的煙盤里,煙鍋兒火炭般殷紅,忽明忽暗,像血紅的狼眼,一忽一閃,屋里煙渺渺霧濃了一般。

喜鳳嬌小,雙膝聚攏跪在炕上,安靜地捻著煙泡兒。

四爺雙目微合,噴云吐霧,血脈中像有蟻蟲排排旅旅的穿行。癢癢撓撓。

徒弟領著六爺悄無聲響地進屋。

徒弟跪在炕邊,輕微微,嚶嚶喚四爺,師傅——

喚聲一起,像一絲蚊蟲在屠四爺耳邊嗡嗡掠過,四爺小腿痙攣似的抽搐一下。

徒弟又輕輕喚一聲,喚罷,循聲抬眼,從渺渺煙霧的縫隙間,看見四爺肅穆的臉,紅潤瀾,森嚴得如家家門扇上貼的關老爺畫像一般,眉目沒有絲毫展現。

徒弟扭頭,惶恐地看著六爺。

六爺此刻,如在墓穴里見著了四爺,悚然驚心,周身痙攣似的一抖,順著門框溜下,騎在了門檻上,孝子號喪一般失聲痛哭。

四爺飄逸中,隱隱聽到云里霧里有嚶嚶啜泣之聲,絲縷纏繞,飄飄蕩蕩,便仙人般舒展一下腰身,喉管里便有了呼呼痰響,托腔拉調,問,誰——呀?

徒弟叩首,諾諾地回,您表弟!

聽是表弟,屠四爺忽地睜開眼,一臉茫然。即從嘴里抽出煙槍,陡地起身,拖著長長的辮子,緊爬幾下,爬到炕邊兒,手把炕沿兒,望著騎在門檻上,失聲痛哭的六爺,探身,急切切地問道,是六兒嗎?

六爺止住哭聲,癡狗望月一般,滿臉淚痕地揚著臉。

屠四爺和六爺的目光一撞,四爺眼神像黑夜瞧燈,火苗苗一般忽閃一亮,一個鯉魚打挺,從炕上躍起,光著腳,跳下炕,一把抱住了六爺。

屠四爺搖晃衣衫襤褸、滿臉灰黃像臟布一樣的六爺,驚呼,六兒!上千里地你小子是怎么摸來的?

六爺的淚,從九曲回腸中彎彎繞繞地翻涌上來,飲泣說了聲,哥,我娘,活生生讓洪水埋了!說完。眼淚破眶而出,攔也攔不住,擋也擋不及,像漲潮的海水。滾滾而下。

屠四爺看著六爺凄愴的景象,迫思姑母往日恩情,不免臨風涕淚,一時神情恍惚了,恍惚中,那山,那河,那日,那月,那凄風苦雨,那遙遙路程,幻影般映疊在眼前。

屠四爺恍惚中,猛的,一把搬起六爺的腳。把六爺的腳搬到眼前的一刻,屠四爺提著的心。骨碌碌,像滾進冰窟窿,一片寒涼。

六爺的腳碩大,腳板寬厚,黑黢黢腳板下厚厚的一層老繭。老繭生新繭,新繭白秧,圈圈沿沿,布著蛛絲般的血網,血色暗黑,凝固著豬血顏色。屠四爺小心翼翼,用手觸摸,老繭木銼一般,粗拉拉扎手,新繭白汪汪一泡水,柔柔軟軟,延延綿綿。

屠四爺摸著,心中又酸又寒,眼中就蒙了一世界的霧水,心就由寒涼變成了悲涼。

六爺見四爺惜惜地撫摸自己的腳板,受寵若驚的咧開了嘴巴,憨憨的愣著,一條黏黏稠稠的鼻涕涎水像帶血的牛筋,筋筋抖抖,亮晶晶的拖在胸前。

六爺果決地用手指將鼻涕涎水齊根掐斷。甩出了丈把遠,抽回腳,翕動唇角,聲音便粗壯起來,哥,別瞅啦!先弄口吃的吧,日飽肚子再說話!

屠四爺恍然大悟,立馬打發徒弟,一溜碎步,跑到福神街周記火燒店,拎回了熱騰騰五斤火燒,紫紅紫紅的四斤驢肉。

六爺看著火燒和驢肉,像見了從陰曹地府返轉來的爹娘。臉色由白轉紅,唇上由青轉紫,嘴角潤潤得微微地抖顫,一雙龜背似的干裂黝黑的手,毅然決然伸向熱騰騰的火燒和驢肉。

屠四爺像看戲一樣。不眨眼地看著六爺,六爺左手火燒,右手驢肉,左一口,右一口。每一口都盡量張大嘴,吞進足夠的量,狠狠地咬下去,喉結就連翻滾動,一波一波,波波洶涌,就有火燒焦黃的碎渣噼噼啪啪地灑落,像秋日里飄飄灑灑的樹葉落了一地。吃到中途,六爺肚中有了七八分底,就像登山跋涉者,爬坡到高處,稍緩一口長氣,覽著一世界風光,速度就放緩下來,悠閑散步般,細細咀嚼,仔細玩味。

屠四爺見一簍火燒,一堆驢肉,轉眼間風掃殘云所剩無幾,直了眼。

看著看著,耳鼓中嘹亮地響起了一種聲音,吧唧!吧唧廬音均勻且聲響大得使人心跳,像寬厚的腳板,在稀泥窩里跋涉,乍一聽,屠四爺還覺著新鮮,聽久了,屠四爺皺眉不悅,額上綻起了三道緊縮的橫紋,四爺換了眼神,目光沿著上眼皮望定六爺的嘴,六爺嘴里齊整整的一排牙,黃燦燦像銹跡斑斑的鍘刀,鍘刀果決鏗鏘的響著,響聲過后,嘴角唇邊有了紫白相問黏黏稠稠的碎渣爛末,猩紅的舌頭像蛇頭,昂揚地探出口腔,繞著白秧秧的唇邊四周游動,四爺頓時感到心亂肉麻,不由得腹中震顫。

屠四爺轉身,去了茅廁,沒顧得解褲,尿瀝瀝拉拉就下來了,洇了一襠。

屠四爺慌忙掏出家伙,將余下的尿水,白氣騰騰地傾瀉進尿缸,尿缸里驚恐的跳蕩起了一層白汪汪的泡沫。

屠四爺邊尿邊仰頭感嘆,真他媽的虎狼胃口!老話說得一點兒不假,半大小子,吃跑老子,媽的!吃就吃吧,嘴吧唧得山響,方人!

屠四爺有些膩煩,下身發寒戰似的一抖,打了個激靈。

光緒三年,民間有習藝之風,六爺曾到京城官木廠投奔四爺,那時年少。童心童顏,拎著大大小小的鋸子,刨子,各種刃形的鑿子、銼刀、鏤花刀,跟著四爺游蕩紫禁城。游蕩紫禁城六爺興致頗高,東瞅西看,眼光就像張開的扇面開闊了。可學起手藝來,像一掛腸子丟在了家里,心不在焉。轉眼一年過去了,六爺鋸還拉不直,鑿眼兒就歪斜,不是出槽兒,就是出線,刨刨子不下力,飄乎乎地在木料上來來回回地蹭,刨出的刨花,薄得像紙,浮皮潦草,狗舔的一般。

打也打了,踹也踹了,六爺一如往日。

六爺戀母,常常發呆,四爺順坡下驢,給了六爺盤纏。好聲好氣地把六爺打發了。

這回,他千里迢迢又來了,姑表親,砸了骨頭連著筋,再說姑讓洪水埋了,再打發不在情理,得給他找個事干,反正我不能白養他。四爺拿定了主意,就把家伙連湯帶水地緬進了檔里。

他能干什么呢?屠四爺仰頭思量,忽然心頭一亮,四爺想到了六爺的腳,想到六爺那滿是硬繭碩大的腳……

2

屠四爺領著六爺來到了小鎮的街上。

蓬勃的太陽,又喜又美的掛在戲樓高挑的探檐兒上,海口,河沿兒。當街就一片紅透燦爛了。

小鎮大極,方圓十里,路隨河彎,房靠海建,磚蓋坯壘的房屋,高低錯落。

這是北方一個富足的水域小鎮。

當街在小鎮中心,在娘娘廟和戲樓的兩側,從清朝“趕大營”起,錢莊、米鋪、席鋪、鳥籠鋪、戲園子、鐵匠鋪、成衣局臨街而立,賣鮮魚、賣水菜、補鍋、粘缸的游走小販,推車擔擔,沿街叫賣,街景如水,經年累月平靜而喧嘩。

時值秋分,天略寒涼。海面上飄來的風,絲絲縷縷的清爽。

四爺領著六爺游走在當街鋪滿蛤蜊的路上,腳下的灰白一片歡暢的咔咔脆響。

四爺矮矬,面如滿月,頭頂青黢黢,粗粗的發辮兒梳得油光閃亮,一身白綢褲褂,寬寬松松。四爺走路八字腳,胯骨隨腳,一步三搖,飄逸得氣宇軒昂。

六爺細高個兒,墩脖抱肩,眉眼生著一層黃燦燦的光亮,隨在四爺身后,新奇地瞅著街面跟步。

一胖一瘦,一長一短,一軒昂一萎縮,街上一道風景。

鎮上的鄉民,遙遙遠遠地望見了,駐足觀看。

人們認識屠四爺,屠四爺在小鎮人見人敬,人們敬慕這個從京城官木廠來的戴翅的木行匠作。在老老少少的一片紛雜熱烈的問安聲中,四爺越發晃得身歪影斜。

四爺領著六爺穿過街心。摩肩接踵地在人群中穿行,如趟著熱騰騰的水流,正西走了一程,在協臺衙門往南一拐,進了估衣店。

估衣店掌柜的見了屠四爺,誠惶誡恐,慌忙迎到門前,拱手請安。

屠四爺洋洋得意,眼光在屋當央飛旋一閃,便哈哈大笑,笑聲中透著幾分張狂,四爺讓掌柜的為六爺挑了幾件單的棉的上好的估衣,回手嘩啦啦甩了幾個大子兒,轉身,又進了萬里鞋鋪。

四爺想給六爺換換行頭,也想在六爺面前抖抖威風。沒想到,進了萬里鞋鋪,六爺的腳節外生枝,生出了事端,著著實實給了四爺一個記憶,一個經久不忘的難堪。

萬里鞋鋪面向街市,紅磚綠瓦,甚是排場,進得店堂,白墻落地,屋中敞亮,四墻高懸網狀的木架,木架上排排列列陳放著一雙雙精致的鞋楦子,楦子一行隊伍似的齊齊整整。女人楦子小,小的掌心般大,爺們兒的鞋楦子大,大的足有尺八。雙雙鞋楦子擦拭得锃光發亮,鏡面一樣。

屋當央,立地而起,十排八層鞋架,雙雙成鞋,擺放齊整,成模成樣,一塵不染。

屠四爺揚頭看著一墻的鞋楦子,愣刻間眼就直了,他嘆服萬里鞋鋪歷史的厚重和久遠,敬服鞋鋪經營的潔凈和井然,禁不住駐足景仰。

四爺驚奇地怔了一會兒,悄然雅靜了。

小伙計見了二位,高喚,貴客到!聲音繞纏得像搖鈴,嘩楞楞在鞋鋪響了一遭。

鞋鋪掌柜的應聲從半人高的柜臺內閃出來。

掌柜的五十開外,身穿青色長衫,白凈臉,清瘦的身量,相貌清爽,嫻靜孤傲,只是微淡沉靜的眉宇間有些許憂郁,憂郁似乎由來已久,臉上的肌肉僵硬著,見了四爺不茍言笑,沒有夸張的寒暄,嘴角只微微一翹,一翹間,眼角、嘴角的皺紋僵硬得咔嚓嚓,攔腰折斷了一般。

四爺進了鞋鋪,見老掌柜的神情肅然,沒有多少火熱,自己的熱情也削減了,也不見哈哈大笑般張揚,躬身施禮,指指六爺,恭敬地說,掌柜的,勞您給這位兄弟挑兩雙鞋。

老掌柜的應著,從那偶爾一閃的眼神里,可以看出,他暗中打量了六爺的身量,便從容不迫地從鞋架上取下兩雙特大尺碼的鞋。

奇怪,特大尺碼的成鞋,六爺試了,一雙伸不進腳,一雙勉強伸進腳的,腳后跟又探出寸把長。老掌柜的一愣,濃黑的眉毛便急劇地抖了抖。

老掌柜的經見世面,素性謹嚴。他便請六爺坐下,不慌不忙的將一塊藍布,抖了抖,鋪在膝上,用手輕輕地抿了抿布褶布角,雙手捧起六爺的腳,擔在藍布上,老掌柜的把眼光擱在了六爺的腳上,這一擱,老掌柜的心一沉,臉上滿是疑惑。

六爺的腳不僅碩大,趾超長,趾腹肉圓,趾根粗,趾尖細,五趾叉開,齊刷刷不分長短,像五把抓撓;腳跟寬大,蹄掌般滾圓;踝骨粗,腳心內側舟狀骨凸出,拇展肌厚實;腳跗面成駝背狀,老掌柜的吸了一口涼氣,搖頭嘆道,奇腳!

老掌柜的做了一輩子鞋,沒見過這樣的腳。

看完了腳,老掌柜的不由得抬頭打量六爺。

細細打量,老掌柜的眼前一亮,六爺腦瓜小,一條細辮飄在腦后,散散淡淡像垂了一條麻繩;一對招風耳,耳垂肥大飽滿;嘴大唇厚,齒黃唇白。六爺從上到下。惹人上眼的是他的眉目,眉目生得神圣莊嚴,六爺眉骨突出,眉毛黑稠濃密,形狀怪好:劍型直插鬢角,六爺眼好看,吊邊眼,就像戲子的眼睛一樣,眼角向上倒聳。有一股童子氣。

老掌柜的肅然起敬,慨嘆道,按相法說,這位爺,奇腳,奇相,貴不可言!

面對老掌柜的唏噓慨嘆,六爺木訥寡言。屠四爺驚醒一般,側視六爺,忍俊不禁撲哧笑了。

屠四爺暗道,若不是老掌柜的點醒,還真沒看出六兒有什么異樣,現在看來六兒真是奇相。腳大,身粗,頭小,大清國模樣。四爺想嬉笑,不得放浪,忍住了。

屠四爺興致突然高漲起來,就以兄長的姿態,武斷地說道,掌柜的,既沒有成鞋,就一單,一棉訂兩雙!

一說訂鞋,老掌柜的略顯遲疑,默過一陣,起身,親手端來一淺子葵花子,放在四爺眼前。轉身沏茶時,屠四爺看見老掌柜的手微微抖顫了一下。

屠四爺眼賊,老掌柜這一微小的抖顫。四爺看在眼里,他猛然靈醒,頓生情趣,來了精神,抓了一把葵花子在手里把玩,翹起二郎腿,似笑非笑的瞅著。

老掌柜的躊躇一陣,返身又坐下,再一次搬起六爺的腳,微微怔了一刻,像一股涼氣撲打了剛揭鍋的熱饃,額頭便滲出一層白絨絨的汗珠。晶晶亮亮的。

這樣的腳,非同尋常,哪個細微之處,精確不到,凹凸地方考慮不周,鞋樣就拓不好,鞋樣拓不好,鞋就做不成,鞋做不成,祖輩創下的鞋店,就名聲掃地,老掌柜的想著,手就有些抖,臉就蒙上了一層灰黃色。

老掌柜的一舉一動,眉目一舒一皺,手一抖一顫,丁點兒細微,屠四爺盡收眼底,手藝活兒屠四爺是行家,一眼洞穿了老掌柜的底細,他突然敞懷大笑,笑聲噴涌一般,笑聲中有譏諷,也有藐視,又多了幾分幸災樂禍,笑罷,他手點著六爺的額頭,旁敲側擊,陰陽怪氣地罵道,六兒啊!六兒啊!你是豬八戒養孩子,難死猴兒啊!罵過,又是一陣狂笑,笑得前仰后合,得意忘形得渾身肉顫。

屠四爺一句刺心剌面的話,老掌柜的臉上有了被耳光摑過的熱疼,人活名鳥活聲,老掌柜的把名聲看得比命重,臉就血漫過似的一片紫紅。

老掌柜六歲跟爺爺學藝,二十三歲掌門開店,二十多年苦心經營著祖宗創下的招牌,如履薄冰的侍奉顧客。老掌柜的手藝精到,方圓十八鎮,七十二沽無人不曉。閨秀佳人做鞋,在鞋鋪門前蹣跚走過,老掌柜的只消在門簾底下的縫隙間看一眼,做出的三寸金蓮的小鞋,像從腳上生長出來的一樣。小鞋不僅合適抱腳,還似工藝,可在掌心把玩。

小鎮是軍事要塞,商阜重鎮。浩浩蕩蕩九百年的歷史。當年黃河泛濫,攜沙北涉,退海成地,聚居成鎮。

小鎮傍海。海口,擁兵上千,炮臺座座雄視大海。小鎮臨河。九河交匯,是南糧北運的漕運碼頭,又是出人口物資的轉運樞紐。日用百貨、藥材、皮張、豬棕馬尾、布匹、煤油、大煙、白面都在這裝卸、倒駁,富商出人,商賈云集。“下小貨”的竊賊,三一群,五一股,在碼頭和街心游蕩。

每到枯水季節,外國商船水淺不能出,船員滯留小鎮,大街小巷,洋人留戀。

記得,光緒初年,一個大胡子英國人,挽著一位風姿綽約的洋女人,搖搖翹翹地進了鞋鋪。那洋女人看見老掌柜做的三寸金蓮的小鞋,白綢襯里,紅緞繃面,鞋面上繡的荷花,鮮鮮活活的像潑上水就能落下蝴蝶,驚訝得啊啊直叫,叫聲如熱鍋中的爆豆熱烈烈炸響一片,大胡子英國人出高價執意要買,老掌柜的一口回絕。老掌柜的知道,鞋是手藝,也不是手藝,腳是中國人的根,鞋是中國人的臉。

中國人不能認錢不要臉。

今天,老掌柜的真的被六爺的腳難住了,臉上的灰敗,在日光中,噼噼啪啪灑了一地。

老掌柜的緩緩站起,坦誠不諱地說道,四爺,您是京城官木廠來的木行匠作,見多識廣。您知道,耍手藝來不得半點虛虛飄飄,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四爺見笑,您另請高人吧!

四爺臉上的皮肉皺了皺,嘿嘿一笑,臉上浮現了肅殺的秋霜。眼里便有了熠熠的冷光,低聲咬耳說,您這是逐客?

老掌柜的神色凜然,說,四爺想坐,是賞鞋鋪的臉。然后高揚一聲:上點心!

老掌柜的喊聲未落,四爺臉驟變,鐵青著,從凳子上彈起,青筋暴跳地吼道:沒有金剛鉆兒,別在市面開店!

吼完,喚六爺,轉身欲走。

二位爺留步!一位女子的聲音。

四爺站住,循聲望去,心里不禁怦然一動。

一個姑娘從柜臺后面從從容容地站起。她小巧豐致,杏眼桃唇,頗有些姿色,她隔著柜臺,明目靈動地看了看六爺,燦然一笑,委委婉婉地說了聲,這位爺,勞您站一站。

六爺愣了,呆頭呆腦地立起來,就在六爺立起的一刻,姑娘的剪刀響了,響聲清脆,如武士行步,履著地皮發出的摩擦聲,嚓嚓嚓,頃刻間一副鞋樣拓下來,輕輕地擺在了四爺的眼前。

四爺轟隆一下驚住了。他順手拿起鞋樣,手指不經意間輕輕一捻,鞋樣扇面張開,一式兩張,四爺紅褐褐的目光一轉,臉色由青怒轉成灰白,額上竟也見了汗。他被姑娘的靈性所震驚,憑四爺的眼力,姑娘剪出的鞋樣和六爺的腳,分厘不差,四爺兩頰上的肉抖抖動了一下。

四爺曾狂言,心就是尺,尺就是心。

這回四爺開了眼,領教了眼就是尺,尺就是眼。

四爺變得一臉難堪,生出了些敬畏問,這——?

老掌柜的說,小女,扣兒——

四爺再看扣兒時,扣兒悄聲掩在柜臺后,模糊在日光投進的光影里。

默過一陣,四爺臉色陰沉下來,突然高喊,六兒!走!

喊罷,他悄然將一份鞋樣捻在了濕漉漉的手心里。

六爺起身,追上了四爺。

四爺一路低頭不語,步攆兒零碎而急促。

同街不同雨,百里不同風。四爺出了鞋鋪,邁過了街面,鮮艷的日頭,就被灰蒙蒙的云彩遮住了,云彩像扯了涼棚,懸在天空,地上沒了人影,一片蒼涼。

四爺像個黑點,在蒼涼中急走,把六爺拋出九丈遠,轉眼間來到了大船塢的門前,四爺徑直跨進鐵門,不顧一切地往前走,六爺緊走幾步,剛進鐵門,路旁的葦蕩里,騰空躍起一人,此人身輕如燕,落地無聲,像一片樹葉。飄落在了六爺的面前。

六爺一驚,見是一位獨臂老人。老人鶴發童顏,方臉闊嘴,兩眼冒著兇光,手持一把割葦的大鐮,威風凜凜地橫在他面前。

六爺止住步,有些心怕,腿就突突直顴。

獨臂老人無語,直愣愣的盯著六爺,兩眼的兇光變成了一股殺氣。

六爺輕輕喊了聲,哥!四爺沒回頭,像腦后長了眼,腳不停步,厲聲一吼,斬釘截鐵,跟上!

六爺聽到四爺的吼聲,像落水的漁人拽住救命的纜繩,倉皇地繞過獨臂老人,驚慌地跨進了鐵門。

六爺像鬼追著一樣,一路小跑和四爺并了肩,問:

這人是誰?

更夫!

更夫?

陳瘋子!

瘋子?

操!不瘋,看門守夜能像守他家祖墳一樣?

四爺邊走邊說,不瘋?咸豐九年,大沽口一場防衛戰,丟了炮臺,像失了爹,斷了一臂就功勞無比,凡人不理,眼冒殺氣,這地界就像該他八吊錢。操!從今往后別搭理他!

六爺回頭再看獨臂老人時,老人不見了,只聽浩浩葦蕩中,鐮刀刷刷響,片片一人高的蘆葦應聲倒伏,大船塢門前的羊腸小路,一尺一丈的拓寬了……

四爺走后,老掌柜的面上立時換了顏色,放下臉來申飭扣兒,說,閨女,你闖禍了!鞋樣一出,活兒就算攬下了,攬下就不能反悔,悔了就沒了信譽,這是祖上立的規矩!咱萬里鞋鋪,無端的馳名,就是誠信立世,你懂嗎?鞋樣子好拓,鞋楦子咱做不了,沒有楦子,鞋不成型,穿出去,丟人!丟祖宗的人!老掌柜緊張的聲兒有些發顫。

扣兒沒言聲,詭秘的抿嘴一笑。

老掌柜的啞言,他知道扣兒任性,再說無益,臉上便積聚了陰云。

整個下晌,老掌柜的像魔怔一樣。不停地擺弄著扣兒剪的鞋樣,這鞋樣仿佛是個不祥之物,又像是個燙手的東西,他拿起放下,放下又拿起。

3

天黑下,四爺的徒弟,提著個沉甸甸的藍布包袱,悠悠地來到了鞋鋪,一進鞋鋪,雙手把包袱往柜臺上一放,聳眉吊眼地對老掌柜的說,師傅讓我給您送來的。

老掌柜的忽生警覺,默然地望著藍布包袱。

扣兒在柜臺后面干著活,沒抬頭,朗聲說道,爹,打開吧!

老掌柜的打開包袱,一下驚了,一副棗木的鞋楦子呈現在他的眼前,楦子分兩截,還散散星星備有幾片楔子,老掌柜的輕輕地將楦子對起,一對起,六爺的腳就栩栩如生,活靈活現了。

老掌柜的立刻掌燈,拿起鞋楦子,在燈下仔細觀看,尺寸,跗面,凹凸之處,細致精到,老掌柜的大驚失色。看得目瞪口呆。

徒弟見老掌柜的看得如癡了一般,說道,您慢慢看吧!我回了。

徒弟轉身出了鞋鋪,老掌柜急匆匆的追出去,偷偷給小徒弟掖了一錠銀子,拍了拍小徒弟的肩頭,算是謝了,旁的話,只言片語沒露。

屠四爺見徒弟回來,嗔著臉問,他說什么了?

徒弟回,老掌柜的沒說什么。

四爺愣了一頃,問,什么也沒說?

徒弟說,沒說!

屠四爺眨了眨眼,竟似懷上了一種得意的喜悅,臉孔放起了紅燦燦的光。

屠四爺就是屠四爺。

屠四爺的手藝,像撒迷藥,讓你癡癡呆呆,無話可說!

屠四爺是咸豐年間進的官木廠,那時六歲。到光緒登基時,他已是官木廠戴翅的木行匠作了。

剛到京城時,起名跟師傅學徒,三年沒見師傅的面,卻黑白晝夜整整侍奉了師爺三年。

師爺喜酒。酒后健談,九十八歲無疾而終,喝著酒往背椅上一靠,紅光滿面睡過去的。

師爺活著的時候。他給師爺梳頭洗腳倒尿盆,一天三遍經心地給師爺燙酒,酒燙得不溫不火,溫熱適中,師爺喝著順口,就喜歡他,就絮絮叨叨,含糊不清的給他擺古,講大清國的往事,說,他聽他祖上的祖上說,滿人進京時,官木廠關了成群成片的牛羊,牛羊拉尿,膻了半個京城。

師爺酒深時,滿臉光耀,激揚說道,他聽祖上說過,鼎盛的康熙平了噶爾丹,收復了臺灣,坐擁天下六十年,那時,大清國疆土,從南到北,天藍藍地蒼茫一眼望不到邊。

師爺喝高時,飲飲泣泣,說過大清國的衰敗,衰敗得滿目瘡痍,說過大清國邊陲的鱗甲之患,英夷的鴉片逞兇,內憂外患紛至迭起,東南半壁糜爛,夷人進攻,逼近京都……

京中二十多年,四爺真見識了大清國危機四伏,英、美、法仗著船堅炮巨,橫行海上,也聽說了,兩艘琉球國的貢船遇風漂至臺灣,有54名船員被當地土著人殺害,日本竟荒唐地以此為口實,悍然出兵侵臺。

他從大臣們匆匆的腳步、擰鎖的眉頭,看出大清國岌岌可危。

四爺不愛聽師爺講大清國陳年的往事,師爺講的遍數太多,膩煩了。他覺得那些故事,像漁民血網的豬血又血腥又惡臭。他也不懂朝中的亂事,知道這些不是他管的事,他也管不了。他唯一可以做到的,佯裝聽師爺講得津津有味,讓師爺傾述得開懷,從師爺那里哄騙些絕活兒,精巧自己的手藝。他知道官木廠的工匠,把大清國的紫禁城維護好,是頂要緊的。腐朽的要更換,出槽的要夯實,榫松的背楔子,褪色的要更新,樣樣都要做得和祖宗的一模一樣。

二十多年,他日夜游走紫禁城,默默地維護著大清國的一門一窗,一梁一棟。

有一天,鑾陽偏西,大學士。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李鴻章,差人喚屠四進府,屠四爺隨差人。忐忐忑忑,繞山繞水的來到了李大人后花園的書房里。

李大人是四朝元老,手握兵符,權傾朝野,屠四爺見李大人第一眼,心就像熬過的豬血,紫紅的凝固,突突地抖顫。

李大人一身素袍。眉目威嚴,反剪手立在房中,見了屠四,居高臨下的掃了他一眼,掃一眼就像刀片割了屠四的臉,臉上熱辣辣的。李大人掃過之后,嘴角又微微一翹,掠過一絲笑,說是笑,李大人眼光中棱棱角角冒的是寒氣。只是兩頰的肉皮兒抖了抖,這一抖,抖得屠四心里甚涼,李大人把屠四上上下下,反反復復又打量了一遭,然后從書案上拿起了一樣東西。

這是英國商人,秘密送給李鴻章的一把毛瑟手槍,讓他開開眼,叮嚀,明日晨時取回。

毛瑟手槍,槍筒略長,木制槍把呈圓弧狀,槍把上端有一個可以轉動的輪盤,輪盤轉動咔咔聲響,槍身烤藍,藍光耀眼。毛瑟手槍制造得精致,其接榫。搭配堪稱上乘,李鴻章不愛槍,但他喜歡這東西,想仿一把。

李鴻章看著跪安的屠四,俯視著,陰森森地問道,這活兒,你能干嗎?

屠四抬頭仰視李大人,沒說能,也沒說不能。只顫顫地說,大人給在下備一張宣紙。

李鴻章眼一眨,愣了一頃,便差人備下。

屠四爺不敢摸槍,他知道這是李大人心愛之物,他戰戰兢兢地說,大人,您把槍放在紙上。

李鴻章把毛瑟手槍輕輕放在了宣紙上。

屠四起身,彎腰疾走數步,來到案前,驚顫顫看了一眼,便抖抖衣袖,伸出手指,像皇帝掐奏折一樣掐了記號,記號用食指指甲掐,貢宣紙的白褶子,質地松軟,掐痕清晰,不易消失。他在槍尖,槍尾,扳機處,小心翼翼,蜻蜓點水般掐了幾個點兒,掐痕深淺,多寡,橫直,長短,便在四爺的心里記牢了。四爺掐完印兒。托著宣紙,弓身倒退數步,然后轉身走出了書房。

二更時分,屠四爺跪在了書房,雙手托著仿制的木樣毛瑟手槍,李鴻章看呆了。

李鴻章把仿制的毛瑟手槍和真槍放在一起,做了比對,一比對,李鴻章幾根雪白的長眉直挺挺倒聳。微微抖動,仰天驚呼,師夷長技以制夷!

李鴻章大喜,賜了屠四坐,眉飛色舞地發了些屠四從未聽說的洋務論說,屠四聽著,不住的點頭,原話他記不清明,意思他懂,無非是如何興學,如何辦廠。如何把洋人請進來,如何把西洋的東西學過來,如何,如何——他覺得李大人心事大,胸敞亮,謀劃得精細,看著李大人眉里眼里放著光芒,有點像蹲在田邊,抽著旱煙,守望著一畝三分地日夜盤算的爺爺。

李大人盡興論說了一陣,就累了,氣有些短,咳嗽一陣,臉就有些灰白。賞了屠四銀子,揮了揮手,退了,歇了。

李大人念屠四匠歷資深,仿樣有功,命內務府,升四爺為官木廠木行匠作,賞了七品頂戴。

其實,就在李鴻章比槍驚呼的時候。四爺偷偷抬眼,略略一瞥,仿槍和真槍,槍筒差了一絲的量。

掐這幾個印兒,是四爺一生殊榮,一生的前程。

槍簡那一絲絲的微量,讓四爺終生羞愧。

今天。扣兒眼到手到,剪出了鞋樣,讓從未臣服過任何人的四爺,對扣兒臣服了,他知道了天外有天。山外有山。

他敬佩扣兒的眼力,喜歡扣兒的手藝,他知道扣兒在眼力上比他技高一籌。他萬萬沒想到,在這彈丸小鎮,能有這樣驚天地,泣鬼神的能工巧匠。

四爺暗里也眷戀扣兒,鐘情她的容顏,可有一點讓四爺有些沮喪,有時想起,心中就郁悶不暢,就在扣兒從柜臺后從從容容地站起時,四爺一眼看到扣兒后背隆起,圓圓的像扣了一口鍋。

該殺的天爺!傾國俊煞美煞的扣兒是個殘缺人

4

鞋,是六爺自己取的。

取鞋那天,老掌柜的和肖家刻字店的掌柜的,一大早就到河沿兒溜鷹去了。

老掌柜的出門前,把六爺嶄新的兩雙鞋,撣了又撣,撣得一塵不染,齊整整,赫然擺在鞋鋪的柜臺上,莊嚴得像四條沒上帆篷的船。

六爺進了鞋鋪,見沒人,就干咳了兩聲。

柜臺后面發話了,進吧!

取鞋。六爺赧顏地說。

看見了嗎?在那擺著哪。自己拿!扣兒在柜臺昏暗處干活兒。

多少錢?六爺惝恍地問。

拿走吧!

那哪兒行?六爺怯怯地說。

怎么不行?我們長了見識,落了屠四爺一雙棗木的鞋楦子。扣兒說。

鞋楦子是鞋楦子,鞋錢是鞋錢。六爺低頭望著自己的腳,嘴就拌了蒜,往下再多的客氣話,六爺就不會說了。

他拿著鞋站在柜臺前,磨嘰了半天,總覺得不給錢不落忍。

他沒有錢。取鞋,四爺也沒給錢。四爺只是沖他詭秘一笑,說,操!誰摸四爺的錢,燙誰的手!

六爺覺著不忍,可初來乍到,兜里分文沒有,他有些后悔,后悔不該來取鞋,他也有點兒怨恨四爺,怨四爺這點兒事做得不仁不義,他磨不開步。

扣兒聽柜臺前死默一陣,沒聲響,就說,走吧!

六爺一臉的愧疚,斜睨著柜臺,快快地說,那我就先走?后話回頭再說。說完,臉就大紅的像涂了顏色。

六爺拿著鞋,做賊似的,倉皇就往外走。

嘿嘿!別走啊!

六爺腦后像受了一擊,心一抖,便死死地釘在那里。心就開始像倉皇的腳步一樣,雜雜沓沓亂跳,背著身不敢回頭。

扣兒立在柜臺后,笑笑說,把鞋楦子褪出來啊!

六爺這才覺著鞋重,才知道鞋楦子,還楦在鞋里。

六爺回轉到柜臺前,臉就一抹的朱紅。就低了頭。

扣兒拿過鞋,把鞋楦子褪下來,將鞋遞給六爺,粗糙的六爺低頭接鞋時,手一抖,碰到了扣兒的手,慌亂中鞋掉在了柜臺里,扣兒揀鞋時,六爺看清,扣兒背上的駝駝像小山一樣壓著。

六爺雙眼迷茫,一臉的傷情。

六爺回到大船塢。四爺問。行嗎?

六爺低眉順眼,不暢地說,還沒穿呢。

四爺說,扣兒背有些駝。

六爺穿上鞋試試,說,挺舒服的。

5

四爺相中了六爺的腳,在大船塢給六爺找了個挑水的差。

小鎮依河傍海。河海串通,河漲海落,海漲河落,一年四季像走親串鄰,你來我往。河水漲潮時,滿河浮浮泱泱的是甜水,海水漲潮時,滿河沸沸揚揚的是咸水。

小鎮的人們在河水漲潮時,男女老少,大人小孩。群群股股擁到河沿兒,肩挑盆端,往自家的水缸搶甜水。

大船塢司員忙著建塢,自然沒有閑時搶水,就讓六爺給司員住室和各員辦公房送水。

六爺進了大船塢,托四爺的洪福,六爺知足,挑水賣力,搶潮水,六爺光腳騰飛,悠起來跑,大船塢上上下下都喜歡六爺。更喜歡他的大腳。

這個喊,大腳。咋不穿鞋?

那個說,六兒,悠著點兒!地上凈是鐵絲、釘子別扎透了腳板兒!

六爺應著,嘻嘻笑笑的不在乎,扁擔在六爺肩頭。燕翅般上下翻飛。吱扭吱扭,顫頹巍巍嘹亮的響。

六爺新鞋舍不得穿,別在身后的腰帶上。不年不節的穿什么鞋,挺新的鞋,泥泥水水,不就膛壞了,可惜了!

鞋穿不穿不當緊,最使六爺激動不已的是吃飯,食物不論。有了飽飯吃,六爺趾高氣揚。

大船塢灶房,有五口大鍋,鍋蓋都是兩半的,可以分兩次從鍋上取下,伙食青菜少,河里蹦蹦跳跳的都是魚。可以聽到它們吱吱叫喚。一網下去,大魚撈上來就是菜,開膛破肚。去鱗掐鰓,攔腰一剁,扔進鍋里。小魚還眨著眼就用清水涮涮放鍋燉了。放一些姜片、大蔥,咕嘟咕嘟一煮,鮮鮮的氣味好極了。開飯時人們亂哄哄圍著五口大鍋,你一勺他一鏟,打了飯菜,找個綠蔭,黑乎乎蹲成一圈,狼吞虎咽吃起來。

六爺吃飯和干活兒一樣賣力,常常吃得汗流浹背。人們最愛看六爺吃飯,六爺吃飯的家伙是白瓷藍花的大號海碗,臉埋在大海碗里,筷子不停地往嘴里扒拉,只見海碗一點一點的傾斜,傾斜得倒扣時,六爺仰倒的脖兒才向前挺直,像爬坡爬到高處,露出臉,舒口長氣,速度放緩,咂著滋味。這時嘹亮的響起了一種聲音,吧唧!吧唧!聲音脆響,像鍘草的鍘刀一樣撼天動地。乍一聽,人們還覺著新鮮,聽久了,人們感到心緒煩亂,都驚恐地把目光對著六爺的嘴,六爺笑,唇邊頜下就有飯粒和菜末,六爺嘴里齊整整的一排牙,黃燦燦閃著斑駁耀眼的光亮。

人們有了鄙薄的神氣,奶奶的l你是餓死鬼托生的!

人們罵他,操!八輩子沒吃飯?

人們風涼地譏笑他,雞巴嘴上套個籠頭吧!

還有蔫損的。慢悠悠地繞著六爺轉,轉一遭,蹲下身,臉對臉看六爺,咂咂嘴說,行啊!六兒,學的挺像。吧唧吧卿像窯子大炕上的水音兒。

六爺沒嘴勁。不還嘴,不上臉,只是捧著比腦袋還大的白瓷藍花大海碗,憨憨地笑。

陳瘋子從人圈外站起,不說話,也不看蹲在地上黑乎乎的一堆人,彎腰,將半碗水嘩地潑出老遠,沉重得像潑了一地水銀,轉身走了。

大家被陳瘋子的平靜壓住了,沒有了議論,沒有了笑聲。

四爺聽說了,顏面掃地,就火爆地把六爺叫到模樣房,回手“砰”的關上房門,用疑惑而仇恨的目光,死死地盯著六爺,急赤白臉地啐了一口。呸!沒見過飯?

六爺臉上安然又漠然。

四爺暴躁了,在屋里轉了兩圈兒,站定,聲嘶力竭地吼道,太沒樣兒了!太丟人了!你不曾想想你是京城的匠作屠四爺的親戚。丟人現眼!

六爺臉上變得暗淡,有了丁點兒的羞澀。

四爺無奈,驀地沉下臉,臉就像掛落在深山背后的青石板,青灰灰地說,算啦!明兒你別在人堆兒吃飯了!

六爺就不在人堆里吃飯了。不在人堆吃飯。六爺倒顯得逍遙自在。在人堆吃飯,看見飯。心里就迫急。聽人們嘴響心就慌得抖顫。這下好了,一吃飯六爺端著盛得冒尖的白瓷藍花的大海碗,跑到河沿,望著一汪河水。心情不急迫也不抖顫,不慌不忙。悠閑的吃,吧唧吧唧的聲響,放肆地在河水的波浪中悠揚,一波波的歡暢。

六爺在河沿吃飯,既能吃飯,還能觀景。

從海神廟往東,延著河沿兒,一百多畝的荒灘上。現在正是最緊張,最熱鬧的時候,四處堆著洋灰、鋼條、木板、櫞子、繩索、沙石。新蓋起的廠房錯錯落落,到處都是膠皮管子,卷揚機,起重架,挑沙石和運洋灰的工人來回奔跑。大船塢乙、丙兩塢興建,六百多名工人,日夜兼程,輪番奮戰,號子聲,夯錘聲,卷揚機的隆隆聲,黑白不歇。

六爺端著碗。看著繁忙的工地,聽著耳邊震耳欲聾的聲響,六爺就靜悄悄地愣神。六爺就想事兒,六爺會想事兒,六爺還沒木訥的風雨不透。

六爺早年進過京,逛過紫禁城,見過世面,現在又在大船塢挑水,看見了鐵砣砣造的機器莫名的轉動。六爺小腦袋瓜也跟著轉動。六爺看著大船塢就想,大清國照這樣認干,興許就昌盛了,要是官爺鄉紳們手腳再干凈些,老百姓的日子會松快些。他又想,大船塢還有洋人,他平生第一次看見洋人,船舶總管葛蘭德,輪機總管安德森,收支委員斯德朗,都是黃頭發藍眼睛的洋人,但個個挺和善,沒日沒夜的和大清國臣民一起干,要是洋人不打大清國,和大清國一起干,不是兩好合一好嗎?他又想,洋人是人做的嗎?洋人的家在哪兒呢?洋人有爹娘嗎?別的他想不出來,這點他敢打賭,洋人也是人做的,也一定有爹娘,也是爹娘干那茍且的事有的洋人。洋人有那東西嗎?東西和中國人的一樣嗎?

六爺想斜了,想的有些齷齪。

他又想。都說李鴻章辦洋務,什么是洋務呢?洋務就是把洋人領到這荒天野地來?想到這,六爺就理不出頭緒來了。理不出來就不理,六爺心里就有些失落,就想爹娘。想到爹娘,心里就有些凄惶,海碗就端不住了,就把海碗放在兩腿中央,把海碗里的飯,撥拉出兩堆兒,跪起磕頭,就嘩嘩的掉淚,磕完頭,掉完淚,就把地上的小米粒,一顆一顆撿起來,吃了。吃了就沖大河喊,爹啊!娘啊!兒吃飽飯啦!別惦記啦!喊完就嗚嗚地哭一陣兒。

哭一陣兒,冥冥之中,六爺覺得有腳步在他身旁輕輕飄過,有人影像魂靈似的在他眼前晃動,他看見了陳瘋子,陳瘋子在遙遙遠遠的黑暗處望著他,眼睛一閃一閃冒著藍光。

這樣的日子,六爺過得開心又揪心。任憑這樣,他在河沿還是邊吃飯邊想事,他想事,想不出多遠,就想個一丈遠,半丈寬。這一丈遠,半丈寬,對六爺是天大的快樂和慰藉。

河水落潮,六爺不挑水,六爺不挑水,就跟大伙在船塢里挖泥刨溝。

六爺有力氣,六爺也狡猾,六爺要自立。四爺雖是親表哥,親表哥也不會白養他,六爺清醒,四爺留他是情分,不留是本分,四爺之所以留他,是看中他的大腳,腳大力大,自己能養活自己。六爺一下精明了。心想,出力長力,索性出力就出到底,人都喜歡勤的沒喜歡懶的,喜歡了就是人緣兒,有人緣就像大樹有了七扭八岔的根,晃不倒,拔不掉,四爺就別想像光緒三年一樣,無端地把我打發了。

六爺認準了這個理,做工毫不懈怠,掃塵,洗地,搬灰,推沙,一心無掛念地把大船塢當了自己的家,天天泥一身,汗一身。

人們又開始喜歡六爺了,說,傻小子。安分耐勞,不惜力氣。

有的說,石碾子幾百斤沉,推著悠悠的跑。

陳瘋子巡更時,看見六爺拼命地干活,總是靜靜地在他跟前站一會兒,眼光潤潤的,沒有兇光和殺氣。

四爺也聽說了,在船塢見了六爺,疑惑地上上下下打量,打量了良久,像打量—個陌生人。

發餉了,六爺水挑得歡,活干得多,辦工房計量發薪,就多發了六爺二十個大子兒。

一百二十個大子兒,捧在了六爺的手里,六爺的手抖了,他活到十八歲,還沒見過這么多的錢啊!

他把錢剛收進兜里,錢就變成了火炭,熱乎乎地蜇了他一下,六爺不由得打了個激靈,立刻將錢掏出來,如數捧著,來到了四爺的眼前。

六爺恭敬地說,哥,您收了吧!

四爺沒拿,用眼瞟了瞟,眼光很冷漠。這點兒錢,對四爺來說微不足道,四爺拿的是一錠錠白花花的銀子。

六爺懇求,哥,您要不收留我,別說掙錢。我早就餓死了。

說著撲通跪倒,給四爺磕頭。

四爺任六爺磕,冷眼看著,聽著六爺頭磕在地上咚咚的作響,響聲沉實。四爺感嘆道,六兒有良心l說完,就一把把錢攬在懷里。

錢聲嘩啦一響,六爺心一驚,揚起了頭,直直愣愣的看著四爺,躊躇一下,神色黯然,說,哥,給我留點兒啊!

四爺瞇起眼。疑惑地看六爺。

六爺惶惶地說,我給人家鞋錢。

四爺冷跟瞪著六爺,哼了一聲說,給鞋錢?

六爺說,咱穿人家的鞋,不給錢哪行。

四爺的臉立刻像一塊冰冷的船板鐵青了,不情愿地撥拉出十個大子兒,說,六兒,記住!錢不是漫天的大風刮來的!

六爺不知道兩雙鞋多少錢,但他記住了四爺鐵青的臉。

不管四爺臉色如何,他知道穿了人家的鞋就得給錢,這是天理!

6

六爺夜間搶了一波潮水,天還沒亮,就出了大船塢。

他走到船塢門口時,看見門房一窗光亮下,影影綽綽有人在奔跑躍動,不時發出一種沉實厚重的嘿——嘿——聲。

六爺停住腳,細細地看,淺淺的光亮中,他看見陳瘋子,在門房西房山,輾轉騰挪,一下一下撞著一根深埋在地里足有兩人高的木板,身子和木板撞擊在一塊兒,發出一聲聲源自丹田噴發的嘿——嘿一聲,聲音粗壯短促,徐緩的回蕩,半尺厚的木板,在陳瘋子地撞擊下,急劇的晃動,像韌性十足的竹片,用手一撥,連續的晃出無數的竹影,發出呼嘯的風聲。

六爺木木呆了一陣,抬頭看看透亮的天空,移動了腳步,離開船塢好遠,還能聽到陳瘋子讓人膽寒的嘿——嘿——聲。

六爺來到了福神街,他在鞋鋪門前閑蹲靜等。

天漸漸變得灰蒙蒙。他看見,灰蒙蒙的遠海處,浪頭一滾,天邊便滾出了亮閃閃的銀色,浪頭又一滾,滾出了一抹抹的魚肚白,浪頭再一滾,大紅日頭,伸直了腰,海天就金鱗金翅了。

福神街有了響動,先是吱扭扭院門響,后是踢踏踏趿拉鞋聲,再是嘩兒嘩兒在陰溝倒尿的聲音,接著就是一片相連的鋪面卸門板的聲浪,街面有了放聲的咳嗽,放肆的屁響,有了寒暄,有了響動,有了雞鳴狗叫,有了咕嚕嚕車輪響,有了一世界噼噼啪啪的腳步聲,有了日復一日的生命。

福神街早晨的景象,六爺看得瞇瞪了。

每一種聲音,每一個響動,混混沌沌,像他在莊稼地里聽見扶犁耕地,禾苗拔節的聲響,自然,靜謐,和諧。

六爺陶醉著,迷戀著。

鞋鋪的兩扇大門吱扭扭響了,像廟門,響得沉重。響得空曠。

扣兒出來卸門板。

聽見響動,六爺站起,六爺猛愣一站,嚇了扣兒一跳,扣兒就把手棚搭在額上,遮著晨時耀眼的光芒。瞇著眼望六爺,臉就一下粉紅。

六爺也覺得站得太猛愣,神情有些局促,囁嚅著說,我來送鞋錢。

扣兒一下板起臉,冰冷地說道,說的清醒明白,不要了!

六爺固執,說,不行咖若不要,這鞋我也不要了!

說著六爺就從身后,把別在腰間的鞋抽出來,雙手捧在了扣兒的面前。

鞋上有六爺腰間的體溫,有汗漬浸潤,散發著酸絲絲的汗津味。

扣兒看著六爺的鞋,嶄新的模樣,臉上就有了幾分驚詫。問,你沒穿?

六爺說,挺好的鞋,舍不得!這鞋做得精巧,閑時我就拿出來看,鞋底針腳衲得密實,鞋幫針腳衲得勻稱。鞋樣子比我腳好看,小時候我娘也給我做過一雙鞋,粗針大麻線,沒有這鞋經看。

扣兒聽六爺的話,心里不禁熱乎了一陣,兩眼便酸酸地泛了濕,嗔色道,你這人也真怪,做鞋不就是為穿的嗎?你倒好把鞋當洋景看,快穿上吧!

六爺不動,說。你不要錢,我就把鞋還給你。

這時,店堂里,傳出一陣咳痰聲,老掌柜的擔著水筲出來了,步子沉實而悲涼。

扣兒問,爹,您挑水去?

老掌柜的應了一聲,就自顧往河沿兒走。

扣兒喊,爹,河沿兒峭陡,您當心哪!

老掌柜的回了聲,聲音遙遠但清淡。

看著老掌柜的修長的背影。扣兒眼光顯得迷惘而傷感。

老掌柜媳婦死后,他沒再續弦,后娘再好,砍得不如旋的圓,他不想讓殘缺的扣兒。心靈再有一點陰暗,他要讓扣兒高興的活著,讓扣兒可著心性長。

扣兒小的時候,他沒讓扣兒纏足,他不忍看著扣兒和其他閨女一樣,稚嫩的小腳,像粽子一樣,用布死命的纏裹,壓在磨盤下,天天痛得以淚洗面。也沒讓扣兒讀書,他怕扣兒被人譏諷,傷著扣兒。老掌柜的對扣兒日久的放縱和庇護,使扣幾天真。坦白,任性。

河沿兒有一條長長的跳板,探到河邊。像一條長年被人踐踏的土黃的布條漂蕩在水面上,老掌柜吃力地從河里提上水,晃晃地挑在肩上,像山路的腳夫,揚著頭,蹣跚著往河沿上走,剛上了河沿,喘氣未定,六爺飛快地到了老掌柜的眼前,不容分說。從老掌柜的肩頭,接過了水筲,就撂在了自己的肩上。

這一撂,老掌柜的身子一軟,就坐在了岸邊拴船的纜樁上,他仰頭看著六爺,晨時的太陽在他臉上燦燦的晃動,臉上就像河水披了光亮,那心滿意足的笑意在臉上四處流溢,仿佛懸在心頭的事,有了著落。

扣兒看見六爺,挑著水筲,光腳騰飛,轉了回來,聽著熱乎乎的腳步在她的身邊響起,她的心像被什么牽拽了一下。

扁擔在六爺肩頭,像燕兒的翅膀一樣,上下扇動,吱扭吱扭,頗顫巍巍嘹亮的響,幾個來回就把扣兒家的水缸挑得浮浮泱泱。

水缸滿了。六爺又到河沿跑了個來回,兩筲水平邊的滿,放在了水缸旁,備著。

缸滿筲乎,六爺舒展一下腰身,說了聲,我走啦!

六爺說完把十個大子兒撂在了柜臺上。

扣兒眼圈紅潤潤,沒再推讓。

7

大清國海軍衙門成立。

大沽船塢隸屬海軍衙門管轄,第一任大潔船塢總辦羅豐祿升任天津水師學堂會辦。

繼任文瑞,北京旗人。

此時,大沽船塢甲、乙、丙、丁四塢竣工。

船塢竣工,德國一艘戰艦護衛商船到沽口,避凍進大船塢修理,海軍衙門三百里快騎,飛奔京城,稟報李鴻章,此艦裝有新式武器一后膛炮。

當時清軍用的15生特炮,六寸口徑炮,三寸口徑12磅子子炮,都是前膛炮,前膛炮射距短,射速慢。而后膛炮,彈形長,發射時彈丸附有彈帶,彈帶嵌入炮管膛線,彈丸可旋轉運動,提高射速和命中精度。

李鴻章接報,即刻密令大船塢總辦文瑞。讓屠四想方設法將德艦后膛炮放樣留存,以備日后海防戰略所用,機不可失,不得有誤!

總辦文瑞雖是旗人,但跨過海留過洋,接李鴻章密令,甚覺荒唐。日本明治維新時,借助西方技術振興日本,曾仿造過西方機器,都是把機器買來,逐一拆下繪圖仿造,現在,艦停在塢里,炮安在艦上,不能拆卸,如何放樣?真是莫名其妙!

不過,既然李大人密令,令下如山,再說放樣也不用他放,李大人點名讓屠四放,放好放壞,與他無關,放就放吧!

文瑞未敢怠慢,急匆匆將屠四喚到辦公房的玻璃廳,異常莊重地將密令攤開給屠四看,屠四爺不識字,文瑞就用手指指點著,一字一字,念給屠四聽,屠四爺聽著聽著,頭上就有了涔涔冷汗。

文瑞心里暗笑,嘴角微微一顫,綿里藏針問道。屠四!當初你給李大人的毛瑟手槍放過樣,是宣紙掐印?

屠四爺一驚,說,是。

文瑞一笑,話外有音,說,如今可是炮在艦上?

屠四爺定定神,說,是。

文瑞就不說話了,兩眼瞇起,直愣愣的望著屠四,像父親審視著兒子,鄭重問道,有一句話。你聽說過嗎?軍令如山!

屠四爺心一顫,點點頭。

稍緩,屠四爺面不更色,昂揚問道,文總辦,德艦何時離塢?

文瑞說,明天酉正時分,河水漲潮,德艦出塢。

四爺不禁打了個寒戰,心就跳得狂亂,時間緊迫,距明天酉正時分,只有一天多一點兒的時辰。

此刻,屠四爺的肩頭無端的沉重起來,那沉重像山,壓得他周身微微顫動,刻不容緩,四爺辭了文總辦,出了辦公房。

屠四爺出了辦公房,心緒一下亂馬齊噪,苦悶焦灼了,周身像火烤油煎,坐立不安。德艦進塢修理,閑人不得登艦,即便可以登艦,也不能明目張膽用紙樣拓炮,屠四爺為難了,心里不免有了哀傷,弄不好,不光是敗壞了自己一世英名,更要緊的是誤了李大人交辦的大清國軍務大事。

此時,冬至時分。西北風驟起,尖嘯呼叫,四爺就悠悠的到了河邊。

現在的大船塢已初具規模,丁塢正修理“鎮海號”,乙塢裝配“導河”挖泥船,丙塢改裝英國夾板帆船為操練船,甲塢維修德國戰艦。

甲塢是中國第一座木制板基船塢,塢壁四周砸木樁鑲嵌木板,塢底砸梅花樁,鋪設木質地板和墊船木棱,最可觀的是雙扇木質擠壓式對口塢門,這種塢門開啟快,封堵快,性能可靠。此時,來自福建、廣東、寧波的幾十工匠,和當地的工人,輪番在甲塢奮戰。整個甲塢機器轟鳴,焊光四射。

屠四爺站在河沿,望著甲塢愣神兒,河水漲潮,浪翻涌急,寒風鼓動起他敞開的衣襟嘩嘩飄揚,當四爺越發焦急的時候,六爺挑著水筲,雙腳騰飛,在他身前一晃而過,他回頭瞅了一眼,不經意間看見六爺腳上的鞋,看見了鞋,屠四爺忽然想到了扣兒,想到了扣兒拓的鞋樣,想到了扣兒的眼力,想到這,就像雷前一道閃電,四爺就一下通體豁亮。

四爺高喚一聲。六兒!

六爺循著喚聲回過身來,一看是四爺,憨實地笑了,說,眼拙了。

四爺的臉黑下來,罵道,你小子翅膀硬了!

六爺的臉一下變得火紅,朱紫般的紅,嘿嘿一笑就低了頭。

四爺看出來,六爺現在變了,變得眼里有了鮮活的喜氣。

六爺有六爺的隱秘。六爺現在隔三差五。總往鞋鋪跑,跑得勤快,跑得歡實,四爺眼毒。看著六爺眉里眼里的笑意,眼睛里生出的喜氣,就猜出了七八分,再說,六兒這些日子不光多了兩雙禮服呢面的棉鞋,還多了一頂氈帽。

四爺看過氈帽。

四爺把氈帽拿在手里,掂了掂,翻來覆去的端詳,氈帽是新縫制的,禮服呢純青的面,漂白的絲綢襯里,針腳勻稱,手工精細,一看便知是行家里手的工藝。

四爺愣愣地看著六爺,問,誰送的?

六爺耳熱心跳地說,扣兒。

四爺詭秘的一瞪眼,說,扯淡!扣兒好么眼兒的送你東西?

六爺嘿嘿一笑,說,我隔三差五給她家挑水。

四爺心中暗暗罵道,兔崽子!在扣兒身上用了心思。

罵完,四爺心中百味雜陳的不是滋味。

四爺戀扣兒,他暗中掃聽過扣兒的身世。

扣兒十六歲那年,三茶六禮定的親,換了紅綠帖。

出門子時,老掌柜的傾其所有,為扣兒辦了四十八擔嫁妝,這四十八擔嫁妝,紫粉紅藍,旅旅排排。洋洋氣氣擺了半條街。被、褥,洗臉的銅盆,針線筐兒。刮舌的刮子,提鞋的拔子,絞臉的線繩子,精微細小考慮詳細,炕上炕下,穿的戴的,屋里屋外,使的用的,應有盡有,老掌柜的煞費苦心。

老掌柜的生怕不周全,用心良苦地遛著福神街揚言,說,誰能挑出四十八擔嫁妝缺嘛少嘛,有賞!

老街舊鄰,七沽八鎮,群群股股的人流,就繞著四十八擔嫁妝周旋,到了沒挑出點滴毛病。肖家刻字鋪掌柜的好京戲。唱青衣,娘們兒似的精細,見了老掌柜的挑起大拇哥。說。兄弟,打我記事,還沒見過這樣排場、周全的嫁妝!天下難得的一份為父的心啊!說著淚花盈盈地吸鼻涕。

一個要飯的女人聽后,不聲不響,從頭到尾。圈圈點點,圍著四十八擔嫁妝轉了一天。天一落日。挑出了毛病,四十八擔嫁妝里少了刷尿盆子的刷子,老掌柜的拍著大腿,翻然醒悟,狂喜,重重的賞了要飯的女人。又千恩萬謝地送了人家兩雙繡花綴朵的新鞋。

老掌柜的嫁扣兒,不讓殘缺的扣兒吃一點兒屈。

扣兒出門子那天,花轎一起,扣兒哭了,她回頭望望家。望望院門里站著的爹,日頭在門框上投下的一條黑影,正橫在爹的臉上,爹的臉黑暗了。扣兒轉身跑到老掌柜的跟前,雙膝一軟,給老掌柜跪下。街坊鄰居都嘩嘩地淌淚。老掌柜的卻沒落淚。他的淚在眼圈含著。仰臉看著天,像在天上找什么。找了一陣,鼻翅顫了顫,淚就咽進了肚里,他躬身扶起了扣兒。向扣兒揮了揮手,轉身回了屋。

沒想,扣兒嫁過半年。本是堅實的丈夫,卻斷送在寒涼上,丈夫死后,扣兒又住了娘家,扣兒一回來,老掌柜齊整的心分裂了,對鞋鋪的生意一下就淡漠了。

人們私下議論紛紛,說扣兒方人,生她娘死。娶她夫亡。

再沒有給扣兒說親的了。老掌柜的在扣兒身上用了心,做夢都想為扣兒找個好人家,他托了媒人,媒人只是哼哈,眼看著閨女二十多了,老掌柜的心里著火,燎得面目灰暗。

老掌柜的現如今一準是看上了六兒。四爺想。

老掌柜的真是看上六爺了。

六爺不虛,不飄。腳板子大,立地實。六爺相貌不凡,是貴兆之相,雖說扣兒命硬,和六爺的貴兆命相輔相成。再說,六爺孤身一個外鄉人,無扯無掛無牽連,如果倒插門,會一心一意待扣兒,只要扣兒好。再大的家業,老掌柜的也舍得。

老掌柜的暗下思量,沒露聲色,他冷眼旁觀。品著六爺和扣兒的心氣。

這半年多,六爺旋風似的來,旋風似的挑滿一缸水,又旋風似的走,旋得風兒清清,旋得河水蕩漾,旋得扣兒周身清爽,旋得扣兒心波蕩漾。

老掌柜的看出來了,自打六爺來挑水,扣兒漸漸的眉目舒展了。扣兒的嘴角慢慢現出一絲絲笑容,而且時不時的總有京戲小曲在口中哼唱。

六爺,懵懵懂懂,只知道給扣兒家挑水,和扣兒也沒話。

老掌柜的心重,扣兒再好,她終是個殘缺人,六兒雖身在異鄉,可他是個全人。

想到這,老掌柜的心中就暗淡得無邊無沿。

其實,老掌柜的還是沒看透,沒看細。每次六爺旋走時。扣兒總要送到門口,倚著門框,細微沉實地小聲叮囑六爺,缺嘛少嘛,洗的涮的就言語一聲。

六爺聽了這話,沒回頭,心熱得發燙,像母親的話在耳邊滑過一樣,臉孔便燃起火一般紅紅的光亮。

六爺最愛聽扣兒說這句話,扣兒這句話讓六爺動心,讓六爺溫暖。只是六爺不敢表露。

有一次,六爺做了夢,夢大膽放肆。

他正在河沿兒挑水,看見扣兒披散著頭發,向河沿走去。扣兒和他擦肩而過,像是沒看見他,他喊了扣兒,扣兒扭頭驚奇地望了望他。眼睛里充滿了敵意。

他問,扣兒。你去哪?

扣兒憂郁而煩躁地嘆了口氣,說。我去跳河!

他大張著驚愕的眼睛,連連說道,別啊!別啊!

扣兒的臉變了顏色,口氣強硬地說。你知道為嘛嗎?你不知道為嘛,就別啊!別啊的!

他怯怯地問。那為嘛呢?

扣兒認真地說,我渴!說著扣兒就扯開了衣襟。義無反顧地走向河沿,走向大河。

他恍然中,看見河水已沒過了扣兒的胸口。就不顧一切地沖過去,一把抱住了扣兒,喊,別啊!別啊咖兒不讓他喊,用手捂他的嘴,他就雙手攥住扣兒的手,嘴里還是聲嘶力竭,別啊!別啊!不停地喊,聲音青灰灰的鬼叫一般。

扣兒急了,用額頭去堵他的嘴,六爺往后揚頭。還是別啊,別啊的喊,扣兒沒了羞恥。用嘴堵住了他的嘴。他只覺得,扣兒的嘴柔柔的,潤潤的,溫溫的,他再也喊不出來了,他也不想喊了,他抱住了扣兒。他覺得扣兒脹鼓的雙奶,溫暖著他的胸。兩人抱著抱著,就變成了兩條魚,在河里游啊游啊,浪頭打過來,兩人在浪窩里翻轉,風把他們推上浪尖,兩人在浪尖飛旋……

六爺醒了的時候,身子軟軟的,覺得下身潤潤的。

從此,六爺再見了扣兒,臉就羞得紫紅。紅的有些驚慌失措。

8

四爺說,六兒,跟我串個門。

六爺問,去哪兒?

四爺說,萬里鞋鋪。

一提萬里鞋鋪,六爺臉又是紫紅,又是驚慌失措。

四爺認真地說,咱去不能空手。四爺思量一下。問六爺,你兜里有錢嗎?

六爺攤開手,說,十個大子兒早就給了鞋錢。

四爺瞥了六爺一眼,說,你他媽的真是個財主!拿錢不當錢!

說著,從懷中捻出了五個大子兒,說,上街稱二斤點心。并囑咐六爺,周身上下打點打點,把估衣棉袍拿出來穿上,氈帽戴不戴,也要拎著。

四爺拉下臉,一臉的無名火,怒沖沖地說道,別跟他媽的叫花子一樣!

六爺摸不著頭腦,心里惴惴的,都按四爺說的辦了。

一個時辰后,四爺和六爺就在福神街協臺衙門的門口打了會合。

四爺打眼一瞧,真應了那句老話,人配衣衫馬配鞍。

六爺一身淺灰的棉袍,腳上一雙米黃色駱駝鞍兒的棉鞋,青色氈帽戴在頭上,一條發辮也不像當初灰黃的發草一般,黝黑黑的,梳理得油光锃亮,六爺的棉袍袖子過長,六爺挽了一折,露出雪白的襯里,灰白相間,顯得雅氣。

六爺手提點心盒子。頭前帶路,四爺相跟在后。

四爺今天的打扮,也異乎尋常,穿的是侍衛蟒袍,頭戴著熏貂皮帽子,帽頂上還插著藍色尾翎,他的袍長及膝,馬蹄端袖,腳蹬厚底的方頭官靴,光彩照人。

全鎮的人都被這一景象驚住了,驚駭得紛紛避讓。遙遙遠遠的目光僵住了,僵硬的目光,絲絲縷縷,被行色匆匆的四爺咔吧咔吧撞斷了。

四爺今天非同往常,面色凝重,迅疾的,直奔了萬里鞋鋪。

四爺和六爺進了鞋鋪,老掌柜的見二位光鮮打扮,不由得驚心動魄。

老掌柜穩了穩神,說了聲,二位請坐。

四爺沒坐,抱拳施禮,施罷禮,就哈哈地大笑,笑得老掌柜的莫名其妙。

四爺說,老掌柜的,六兒這一陣多有煩擾,還請老掌柜的海涵。

四爺的話,讓老掌柜的摸不著底,便不慌不忙,隨口敷衍,說,這一陣多虧六爺照應。我這謝啦!說著老掌柜的抱拳,向四爺和六爺施禮。

四爺突然臉一沉,嗔怪地說,見外!外道啦!啊?

老掌柜的臉上浮起慣常那種冷傲自信的淺笑,說道,謝是情理之中。

說罷,便吩咐伙計上了茶。

茶香飄蕩,清香了一屋,屋里就顯得閑靜淡雅。

四爺坐定,不慌不忙端起茶杯,頭在杯上環繞了一圈,吹著滾水浮皮上的茶葉,在熱氣的縫隙間,抬眼瞄了老掌柜的一眼。

老掌柜的也察看四爺,目光相撞,靜默中便有了一團火花。

雄強之氣盈盛的四爺,從邁進萬里鞋鋪開始,心虛得就像從老掌柜的胯下鉆過一樣,顏色變異不定。

悶坐片刻,四爺感嘆一聲,說道,哎!兩山到一起難,兩人到一起易。其實,人就活在人墻入界里。可人和人偏就是冤家,可冤家還千里萬里往一塊兒湊,俗話說,不是冤家不聚頭。

四爺莫名其妙,開首論人,歪理邪說。

老掌柜的聽得索然,仍是不動聲色。

四爺這是引子,不說眼面前兒的幾句東拉西扯的話。不知該從哪兒破題說起。

老掌柜的心里暗自盤算,看二位光鮮打扮,是有備而來,四爺論人論道,莫非是扣兒的親事,想到扣兒的親事,老掌柜的心里七股腸子倒八股腸子繞的一陣陣發酸,想到殘缺的扣兒,被命運折磨,心就委屈得想掉淚。但事關扣兒的終身大事,決斷之時,老掌柜的越發矜持,不能叫人看出饑饑渴渴。

四爺見老掌柜不接話茬兒,便不知如何是好,提六兒的事兒,為時尚早,再說。老掌柜的如此大的家業,提親不成,有掠財之嫌,掠財不掠財不說,提不好誤了大事。思來想去,環山繞水不如直說為好,四爺收斂了笑容,說道,老掌柜的,兄弟有事相求。

老掌柜的一聽,目光盯著四爺,說,話過了。我聽著刺耳,不知有何事能扯到求字上。

屠四爺將坐椅,向老掌柜的跟前挪了挪,挪得吃力,像挪動一座山,臉灰灰地說,請扣兒幫忙,——定有重謝!

一聽四爺這話,老掌柜心咯噔一下,臉便有些陰沉。

四爺就把德艦后膛炮的事,和李大人的密令,來龍去脈。輕描淡寫地說了一遍,說請扣兒,坐一小舟,在塢門前守候,等德艦出塢,給剪個炮樣兒。

老掌柜一聽,臉上便有了慎嚴冰冷的目光,把四爺上下打量了一陣,仿佛看一件稀罕的東西,撇嘴一笑,說,四爺,我不是駁您,我們是開鞋鋪的,不是辦船塢的。

四爺是經過大事的人,一生從未向誰低過頭,求人的事他開不了口,尤其是手藝上的事,更難啟齒求人。沒想到,一開口,老掌柜的就像合上了兩扇門,風鉆不透。

四爺一下記憶起了六爺做鞋時,對老掌柜的輕慢,臉一下漲得通紅,忽而轉白,一臉的尷尬。

老掌柜的說著,眼睛瞟著四爺,像要找回那失去的尊嚴,旁敲側擊地說,李大人沒長眼,俗話說,看事容易做事難,這是豬八戒養孩子,要難死猴兒啊!

四爺臉上立時缺了表情,一臉蠟黃。嘴角有了一筋一絲地抽動。

老掌柜一下變得和顏悅色,說道,四爺,我們沒有金剛鉆,不敢攬瓷器活兒!您另請高人吧!

僵住了。四爺尷尬的一張臉,像被耳光摑過的熱疼,臉上就有了血過的一片紫紅。

四爺沒有動怒,勉強一笑,咬耳輕聲地說,您這是逐客?

老掌柜的神色凜然,說,四爺想坐,就再坐坐,然后低聲說了一句,恕不奉陪!轉身欲走。

粉身碎骨都行,如此的輕慢是萬萬不行的,京城官木廠的木行匠作屠四爺,臉掛不住了,胸膛猛烈起伏。兩股眉毛擰成了一股,他緊繃著嘴,眼睛瞪得球圓,他啪的一拍坐椅的扶手,似乎用力一按,就會彈起來。

屋里一片死靜,靜得空氣像停了步,不在屋中到處走動,靜得每個人的呼吸都虎虎生風,靜得針落地,像棒槌落在銅盆里,嗡嗡渾響。

但四爺沒按,他穩住了,身子卻瑟瑟發抖。

艦前放樣的活兒,四爺能干。但四爺想到毛瑟手槍槍管那一絲的微量,四爺心中就惶惶不安,為了萬無一失,四爺這才想到了扣兒。

四爺的一舉一動,眉目一舒一皺,身子的瑟瑟抖動,丁點兒細微,老掌柜的盡收眼底,老掌柜的突然敞懷大笑,笑聲繞梁,經久不散,笑聲中有譏諷,也有藐視,又多了幾分幸災樂禍。

六爺,這時才弄清了來龍去脈,他扭頭看著四爺,四爺的臉蠟黃,火爆著雙眼,抖抖著身軀。六爺涌起一股對四爺的憐憫之情,心里不覺又酸又澀。他知道四爺現在難在坎上了,如若不是難在坎上,這么大的四爺絕不會厚顏無恥地求上門來,這坎要是將四爺絆倒,四爺就會一頭栽進萬丈深淵,身敗名裂。再說,如此堂堂皇皇的官木廠木行匠作,叫老掌柜的撂在了旱地上,沒了回旋,六爺周身痙攣似的一抖,兩腿一軟,一下跪倒在了老掌柜的腳前。

六爺一跪,老掌柜的愣了,愣了一瞬間,老掌柜的臉色驟變,變得清冷冷,無動于衷,他扭頭,嘴角微微一翹,輕蔑地看了四爺一眼。

這無動于衷讓四爺震撼。這輕蔑的一眼,把四爺胸中火一下點燃,四爺噌的往起一竄,冷不丁一腳上去。把六爺踹翻了,吼道,丟人現眼!

扣兒聽到柜臺外墻倒屋塌的動靜,急慌慌地從柜臺里閃出來,見六爺仰翻在地,她又震驚又憤怒,慌忙攙扶六爺,眼睛死死地盯著四爺。劍一樣的目光像要把四爺刺穿。

四爺望見扣兒的眼神,一下矮了半截,像扣兒在他心頭澆了盆涼水。心中的怒火,頃刻間煙消灰滅。

扣兒收回目光,說,爹,四爺為大清國效力,我愿幫幫四爺。但有一宗,四爺凌弱恃強。欺人太甚,辱我鞋鋪,理應悔錯,下跪的應該是四爺!

四爺眼睛睜得很大,顯得呆滯,空洞,一刻間,失去血色的臉,突然出現了很多很細的皺紋。

老掌柜的微微一笑,說,殺人不過頭點地,鬧是鬧,咱也不能雞腸鵝肚。

扣兒這會兒很平靜,平靜得讓人震驚,一口咬定,不行!

六爺眨著眼睛,看著四爺,像看著一個落魄的鳳凰,灰溜溜地抖著無力的翅膀。

老掌柜的怔住了,也把目光移到四爺的臉上。

不想四爺突然一撩蟒袍,單腿跪地,雙手抱拳,仰頭,沖著堂中萬里鞋鋪的牌匾,驚天動地吼了一聲,屠四拜了!

如此身份和威嚴的京城官木廠木行匠作屠四爺,堂中一跪,渾重一吼,老掌柜的心頭熱了。

9

夜里,六爺沒回大船塢,在扣兒家過的夜。

是四爺吩咐的,六兒,你留下,幫扣兒打夾紙。

扣兒沒推讓,老掌柜的也沒擋,六爺就順順暢暢的留下了。

四爺又笑笑說,老掌柜的,我不便出頭,煩您賃一葉小舟,切記!舟上搭上柳條棚。

老掌柜的爽快地去辦了。

店堂后面是深宅,上房,廂房都是瓦屋。

扣兒引領六爺進了西廂房,扣兒在灶臺上點了一盞豆油燈,尖尖的火苗子,挑著一縷盤旋上升的黑煙。

六爺將灶膛火點旺,燒滾了一鍋水,撒了細白的精面,黏黏稠稠地打了一鍋糨子。

扣兒搬出一堆紅藍紫綠的爛布,用水噴了,揭了席,卷了草,放在了土坯裸露的炕上,拼接整對。烘熱烤干。

扣兒鋪一層布,六爺用刷鍋的炊帚刷一層糨子,扣兒鋪一層布,六爺就刷一層糨子,不一會兒,熱乎乎的炕上,暖騰騰的熱氣氤氳了,云里霧里的就生出了香氣撲鼻烙餅的味兒。

扣兒吸吸鼻子,癡癡迷迷地說,怪好聞的!

扣兒一臉喜氣地問六爺,你餓嗎?

六爺也聞見了烙餅似的香味,也吸吸鼻子,說,干完活再說!

扣兒笑了,說,我問你餓嗎?

六爺還是沒說餓沒說不餓,反反復復一句話,干完活再說!

扣兒不問了,看出六爺是個憨實的一根筋的人,就抿著嘴笑。

扣兒一笑,六爺莫名其妙,低著頭一個勁兒的刷糨子,扣兒鋪了他就刷。

炕上火燎,烤得六爺坐不住了,就起身跪著刷,扣兒也坐不住了,也起身跪著鋪。倆人你鋪他刷,頭對頭,一不小心,就碰上了,碰上了,扣兒就笑,一笑,羞臊得六爺面皮紫漲,滿臉朱紅。

扣兒看見六爺臉紅,聰慧的扣兒,就像洇濕了窗紙,捅了洞,在縫隙間,見著六爺心里的私事了。見著了,心就咚咚狂跳,就不由自主地拉家常排閑話,盤根追底地問六爺,家是哪的?家里有嘛人?為嘛到小鎮?四爺是他嘛人?

扣兒問,六爺就照實地回。

六爺說,家是安徽的。

六爺說,他爹娘就他一個兒。

六爺說,他爹,是安徽仁字營的,開拔進京時。病死在路上了。

六爺說,娘是今年七月十四鬧水災,舍不了一間土屋。讓洪水給埋了。

六爺說,娘是四爺的親姑,四爺是他表哥。洪水來的時候,娘把一塊門板推給他。喊道,活不下去,就投奔表哥!喊完,一口水嗆到嗓子眼兒,就沉了。就讓洪水埋了。洪水退了,他扒翻了大江大河。溝溝坎坎,也沒找見娘。

六爺說著,出汗了。大顆大顆的汗珠,就落在了平展展的布上,汗水順著布的紋路,四處流淌,糨子就稀稠了,就分裂了,就有了點點印印的晶亮。

六爺也小心翼翼地問了扣兒的身世。

扣兒遲疑了片刻,吞吞吐吐照直回了六爺。

她說娘早逝,夫早亡,說了時光惆悵,說得簡單,朦朦朧朧。

扣兒話一出,像自己剝開了血淋淋的傷口,臉就慘白了,兩眼潮潮的,鼻子尖酸酸的,心里又苦又澀,苦笑道。不提啦!陳年往事,就當丟在了河里,喂魚了,丟在海里,漂走了。

扣兒的身世,說得六爺驚心,他停下手里活,半張著嘴,呆癡著。

扣兒愣愣地瞅著六爺,斂神問道,你咋了?

六爺哀傷地嘆口氣,說,你一個女人。心夠孤苦的。

六爺一句話,像一只手柔軟地觸摸了扣兒的心,扣兒斜視著六爺,眼里又驚又疑,就這么看了一會兒,心里一暖,像有一道光貫通了她的心巷,打開了一個封閉的世界,有一種東西,帶著血熱一樣的溫暖猛地鉆進了她的心里。

扣兒眼圈紅了,有淚在眼角含著,她忙下了炕,頭也沒回,去了茅廁。

院里漂蕩著月色,天幕是凄冷的,月影和星光顯得異常遙遠,風聲在屋檐下唿哨,一股冷風掀了扣兒的衣襟,扣兒不覺打個寒顫。

扣兒蹲在茅廁,就哭了,淚水潸然而下。

扣兒年輕守寡,心是孤寂的。伴著她的是那屁股下冰冷的板凳,手中晶亮的針和扯不斷的綿密悠長的線,日久的寒冷,凍結了她所有的欲望,她像冰山一樣散發著逼人的寒氣。六爺的一句話,把扣兒冰山似的身心徹底融化了。

扣兒在茅廁哭了一陣子,就出來了,回屋后,一聲不響,凈了手,和面烙餅。

扣兒和面用盡全身的力氣,她上身前傾,用掌翻,用拳揉,一盆面,在扣兒手中一會兒就成了一團,扣兒和面,面色凝重,一下一下在面中揣揉,像是要把一世的孤苦揉在面里。

餅熟了,扣兒無言的把一淺子熱騰騰、焦黃黃的餅放在了六爺的眼前,扣兒還端了蝦醬剝了蔥。

六爺局促了一陣,就毅然拿了熱餅,唏噓著在手中抖了抖。夾了蝦醬和蔥,大口小口地吃了起來。風掃殘云,一淺子餅。轉眼間,沒剩幾張了。

扣兒坐在六爺身旁,兩手攏在膝下,安詳而精細地瞪著眼,恣意細看這個比自己小幾歲的男人。

扣兒的恣意。放縱了六爺,六爺敞開了虎狼般的胃口,邊吃邊看著扣兒,說,你也吃啊!

扣兒落寞的臉上有了微笑。輕聲款語地說,看你吃得香,就像我吃到嘴里一個模樣。你吃吧!

六爺沒有推讓,埋頭又卷了一張餅,六爺已經吃到了胸口窩,像登山跋涉的人爬上了高坡,就緩了速度,悠然散步般,細細咀嚼。扣兒看著看著,耳鼓中嘹亮的響起了一種聲音,吧唧!吧唧!聲音脆響,撼天動地,扣兒覺著新鮮好玩,就歪著頭,一臉天真地往六爺跟前湊了湊,—湊,六爺警醒,就合了嘴不吃了。

扣兒眉一揚。催道,吃啊!快吃啊!

六爺黯淡得像霜打過一樣,就把餅放下了,神色憂惶地說道。沒出息!讓你見笑了,不瞞你說,打小餓怕了。見了飯像見了爹娘。

扣兒一本正經的說。不礙事兒,吃吧!我愛聽,聲再大點兒,聽著甚是氣派!

六爺看著扣兒情真意切,就鼓起勇氣,沒有顧及的吧唧吧唧的吃起來。

東廂房的老掌柜的被驚擾了,披衣走了出來,反剪手站在院當央,惶恐地四下遙看,喊道,扣兒,什么動靜?

六爺聽見老掌柜的大聲呼喊,立時閉了嘴。

扣兒聽爹喊,沒應聲,嘴唇抿了抿,撲哧一笑,笑仰了天。

翌日。酉正時分。

一葉小舟,順水漂到了大船塢甲塢。

小舟上柳條編一窩棚,棚里端坐著扣兒,舟后嘩嘩搖櫓的是六爺。

天漸漸有些暗淡了,河上縹縹緲緲的有了一層霧。

六爺搖櫓,看著這一天的霧氣,心里實是無底,就問扣兒,這樣的天行嗎?

扣兒沒回話,把打好的夾紙。疊疊摞摞就放在了屁股底下坐了,也把剪刀順手放在腳下踩了。

六爺好生納悶,看扣兒的樣子。也沒敢往下問。

小舟剛靠近甲塢,就聽塢門隆隆一聲巨響,德艦就順著潮水,退出了船塢,德艦出塢門,塢門兩盞泡子燈就亮了,德艦調頭的瞬間,甲板上的后膛炮就展現在了扣兒的眼前,炮管炮身,黑漆漆,在泡子燈的照耀下,閃著光亮,深深地印在了扣兒的腦子里。

六爺輕聲呼喊,扣兒剪樣啊!

六爺喊聲沒落,德艦帶起的巨浪就把小舟掀上了浪尖,小舟在浪尖顛顛蕩蕩。就像歲半的孩子在地上蹦了蹦,就歪倒了。扣兒身子殘缺,動作遲緩,一下滾到了舟邊,六爺眼快,扔了櫓,雙腳用力,騰起,撲向了扣兒,一把把扣兒攬在了懷里。

小舟在浪尖波谷,顛顛蕩蕩,扣兒就在六爺的懷里,抖抖顫顫。

當波平浪靜的時候,德艦已無影無蹤。六爺松了扣兒,遙遙遠遠地望著空蕩蕩的河面,低頭看看扣兒腚下濕漉漉的一摞夾紙和腳下被水泡得發亮的剪子,六爺垂頭喪氣。

六爺想到四爺焦慮不堪的神態,長長的嘆了口氣。

10

塢門的泡子燈是四爺叫人打開的。

昨夜,四爺身未沾床,頭未挨枕,籌劃放樣事項。白天他佯裝輪機廠的工人。上艦維修,在后膛炮前站定,趁德兵不備,將彈丸彈帶,炮管膛線,看了個詳細。

酉正時分,就悄然來到了河沿,到河沿站定,便看到河面上縹縹緲緲的升起了毛茸茸的霧,霧隨著風,漸漸飄到了他的腳下,露水似的把他的鞋洇濕了,四爺有些慌張,心中就有了些惆悵。

好在霧不大,且不斷飄蕩,忽濃忽淡,飄移不定。

霧淡時,朦朦朧朧,四爺看見了一葉小舟,悄然漂向了甲塢,四爺心中有了底。

天漸漸暗淡,為了萬無一失,他拾階登上了塢門,臨河觀望,并叫來了管電的工人,吩咐電工德艦出塢便掌燈,電工見四爺勢大,且面目森嚴,便喏喏連聲的應下了,就冒著寒涼,蹲守在泡子燈下。

當塢門開啟,德艦出塢時,燈就耀眼的光亮了。

燈亮這一刻。霧氣散淡。德艦出塢時,四爺沒看見扣兒放樣,倒意外地看見六兒把扣兒抱得森嚴,他睜大了眼睛盯著,小舟被浪悠蕩,兩人抱得情意綿綿。

媽的!四爺暴怒了,他從塢門三步兩步跳下臺階,大步流星來到了模樣房,從墻上摘下一把戒尺,背在身后,火爆爆來到福神街頭的河沿——小舟靠泊的地方。

他背著手,虎視眈眈的立著,等著六兒上岸。

四爺心頭的烈火,四處噴燃,燎得他眉目灰暗,六兒誤了他的大事,毀了他的清白名聲,葬送了他的前程,他深知李鴻章李大人,他能讓你榮華富貴,也能讓你死無葬身之地。在京城三十年,他見過宦海沉浮,昨日坐上客,轉日階下囚,昨日頂戴花翎,轉日身首異處。四爺想得懼怕,想得渾身肉顫。

四爺想過了,想得過于激烈。事情還沒有到這般地步。四爺火氣如此之大,四爺一時也辨不清楚真正的緣由。其實,四爺被一個邪念,涌動著,攛弄著,驅使著,心里的火就按捺不住,按捺不住,其實也不怨四爺,六爺把扣兒抱得森嚴,抱得纏綿,讓四爺都有點兒喘氣不暢,四爺心里堵的慌,酸楚楚的,攪得魂魄不安。此一時,四爺想不起扣兒的殘缺,一片相連的都是扣兒的小巧豐致,杏眼桃唇。

四爺發的是有名的火。

河心的小舟,慢悠悠的任其漂蕩,不急不躁,不慌不忙,一點兒沒有要靠泊的意思。

滿河的霧氣,縹縹緲緲,纏繞著河中的小舟。

六爺不搖櫓,坐在扣兒旁邊,垂頭喪氣。

扣兒不聲不響,雙手托腮,情意綿綿地看著六爺。

六爺抱緊她那一刻,她心震顫了,她兩手也死死地摟住六爺,她聽到了六爺擂鼓似的心跳,感到了六爺胸腔的灼熱,她伏在六爺寬大的肩頭歡喜的哭了。這幾年,她沒讓男人抱過,想讓男人抱的念頭,都懶散了。結婚時她讓死鬼男人抱過,剛抱時,她驚恐渾身像篩糠,等到不怕了,男人就死了。男人死了,她驟然發現,沒有男人抱,時光過得很艱難。她身殘缺,心不殘缺,她想有個男人,有個家,她還要給爹一個撫慰,她有時也恨爹,恨娘,爹娘都三十多了,生她干嗎?如果沒有她,娘不會死,爹也不會這么孤單。

六爺抱著頭,也在想事,六爺這回想過了一丈長。想過了半丈寬。他不嘆氣了,但他抬不起頭,不敢抬頭看扣兒一眼,扣兒的身體原本很涼,可一抱住,就忽然的熱起來,熱得六爺火燒火燎。六爺想著,臉一陣陣發燙,他怎么會抱扣兒呢?情急之中,拉她的衣衫也行,拽她的手也行,小舟也不會翻,怎么就抱上了呢?怎么還抱得森嚴?抱得纏綿?他想起了,扣兒的乳頂在他胸口,像兔頭一般微微地顫,越顫他的手越不聽使喚,不聽使喚就使勁,就抱得森嚴。扣兒怎么不閃?扣兒要是一閃,想抱森嚴也抱不森嚴,想抱纏綿也抱不纏綿。

六爺忘了四爺天大的事,想扣兒的事,想得越來越遠,想得周身血流。

這時,河沿傳來了吼聲,牛吼般的淋漓,兔崽子!回來!

吼聲一起,就徹底的霧開月出了。

六爺被吼聲驚慌,辨出來是四爺的聲音,一想四爺,六爺不由得打了個寒戰,血像凝固一般,臉就像月光一樣慘白。

六爺抄起櫓,蕩得飛快。

扣兒不驚慌,沒事一樣,借著月光,盯著六爺看。

小舟靠泊河沿,六爺抬頭一看,不由得手中的櫓就咣當落在了小舟上。

四爺手持戒尺,一步一步從坡上下來,腳步沉重,像擊鼓,咚咚的,震得河水都顫。

四爺手中的戒尺,閃映著寒光,白秧秧的耀眼。恍然間,六爺腦子一下清明了,沒了畏懼,他迎著四爺,一步一步上了岸,他來到了四爺跟前,站定,對峙。

四爺歇斯底里,高吼一聲,冤家!你誤了我的大事!戒尺便輝煌地揚在了天空。

四爺。等煩啦?扣兒一臉喜氣地下了小舟,笑吟吟地問四爺。

四爺的戒尺就僵僵地停在了半空。四爺看呆了,月光下,扣兒是那樣的嬌艷,面容煥新,盈盈著羞澀,披著綠色的斗篷,像出水的芙蓉。

四爺看著看著,戒尺就灰溜溜的掉在了地上,戒尺在地上懶散地蹦蹦跳跳,地上就閃耀著一道道灰白的月光。

四爺直愣愣問,扣兒,炮樣呢?

扣兒一笑,擦著四爺的身子上了岸。

11

扣兒憑一瞬間的記憶,把后膛炮的樣子剪好交給了四爺,四爺展開,驚嘆、臣服得像在河沿望月般的看著扣兒,半天啞言。稍緩,灰淡淡地說了一聲,你爹在家嗎?我跟他有要緊的話說。

四爺戀扣兒,不光是戀她的美色,更戀她的手藝,他臣服扣兒,剪炮樣就像做鞋一樣,遠遠的只消看見炮艦在她眼前一過,就天衣無縫地剪出一副炮樣。

四爺認定扣兒是絕世奇才。

四爺戀扣兒,他深知女人的心,六兒抱著扣兒,扣兒依從。他知道扣兒的心思,扣兒從小舟上下來,面容煥然,盈盈著羞澀,他看出扣兒心有所屬。

這是天定。

四爺想著,百味雜陳,又是一陣陣的惆悵。

扣兒回到家,站在老掌柜的面前,說,爹,四爺跟您有要緊的話說。

老掌柜的愕然,看了看扣兒,絕頂聰明的扣兒就低了頭。

傍晚,四爺和六爺來了,四爺穿得新整,一身紫紅絲綢艷袍,腳蹬淺黃棉靴,面如滿月,一臉喜氣。六爺依然是那身灰色素袍,只是剃了頭,凈了臉,眉目清朗,顯得質樸清淳。

老掌柜的見二位來了,喜不自禁,臉面換了以往的顏色,笑吟吟打了招呼,就打發扣兒準備些飯菜,百般盛情地請二位在寒舍小酌。

四爺沒推讓,就挑開棉簾,進了正中的廳堂。

廳堂靠墻擺著一張一丈長的紫檀木條案,上面安放著一尊尊靈牌,墻上列著鞋鋪祖宗先人的畫像,個個面相森嚴,瞅一眼,就讓你肅然起敬。

四爺逐一的拜了,拜得虔誠,拜得一臉莊重。

扣兒撥旺了灶膛的火,忙活起飯菜,風箱呼呼嗒嗒響起,一會兒的工夫,屋里有了溫熱膩人的蔥花味兒。老掌柜的和四爺嘮話的工夫,菜就擺上了桌。

老掌柜的在首席坐下,拎出一瓶陳年老酒,溫了,酒香有點烈,彌漫了滿屋。老掌柜的給四爺滿了。

四爺謙恭地接了。

老掌柜的端著酒壺,思量著要給六爺滿上,可手在半空悠了兩悠又停了,木訥的六爺看著老掌柜手中的酒壺,在眼前悠了悠就停了,正恍惚,上菜的扣兒,狠狠地踩了六爺的腳。六爺扭頭看扣兒,扣兒眉目一挑,六爺心領神會,慌忙站起,恭恭敬敬地接過老掌柜手中的酒壺,顫顫地先給老掌柜的滿了。

酒滿溢了,像一盆蘭草。盈盈的垂掛了,老掌柜的心花怒放。

扣兒在旁邊一徑笑著。

扣兒的舉動和眉眼,老掌柜的看在了眼里。

昨晚,老掌柜的在東廂房,把扣兒和六兒的說笑,聽得一清二楚,老掌柜的相信緣分,生性孤傲的扣兒和木訥的六兒,能說得那么歡暢,這也是天意。

扣兒的舉動和眉眼,四爺也看在了眼里,心里卻是白茫茫的,像鹽堿荒地,澀澀咸咸苦苦的。

四爺定了定神,端了杯,感恿圖報地說了些客套話。敬了老掌柜,老掌柜的高興,就一口飲了。

四爺放下杯,嘆了一聲,說,緣分啊!就把話挑清明了,說,扣兒的事,我略有耳聞,也是孤寡之人。四爺看了看老掌柜的,又說,苦了爹,日日夜夜牽腸掛肚。

老掌柜的聽著,心頭一酸,不由自主地將杯中的酒端起,顫顫的自飲了。

素性慎嚴的老掌柜不勝酒力,兩杯酒下肚就不能自制了,扣兒殘缺,姻緣不定,是老人家心中的頑疾,聽了四爺的話,老掌柜淤積的九曲回腸,舒展拉直了一般,眼里就閃了盈盈的淚光。

四爺又滿了酒,雙手捧起,鄭重地說道,扣兒和六兒有緣,這叫千里有緣來相會。我做表哥的代他爹娘向您求婚了。

說著,四爺就讓六爺給老掌柜的跪下,六爺一跪老掌柜的熱淚盈眶。

六爺敬了老掌柜的酒,老掌柜的也回了六爺。

酒席就濃濃的一片融洽了。

一生慎行的老掌柜的豪爽了,嗓門高大地喊一聲,扣兒,今兒撈面吃!

扣兒在外喜氣洋洋的應了,就慌不迭地到糧鋪稱面。

老掌柜的喝多了,臉色潤澤起來,把酒閑敘,和四爺天南海北,云天霧地扯了起來,扯大清國,扯小鎮,扯家史,扯鞋鋪,扯手藝,舉起筷子在各盤上點點,一個勁兒地催促六爺,動筷!喝!喝啊!動筷!

六爺長這么大,頭回喝酒,加上喜事臨頭,酒未沾唇,人就恍恍惚惚了。老掌柜的一個勁兒的催促,就沒了顧及,放開了虎狼胃口,喝口酒,就忙不迭的吃菜,菜也好,也對口,頭就埋在了盤子里,吃著吃著,就像登山跋涉到了高坡上,舒緩了,就吧唧吧唧的嘹亮起來。興高采烈的老掌柜的,醉意繚繞間,聽見了吧唧吧唧嘹亮的響,仿佛遙遙遠遠的聽見過,就安靜了,四下遙看,循著聲音,目光沿著上眼皮望定了六爺的嘴,六爺嘴里齊整整的一排牙,黃燦燦像銹跡斑斑的鍘刀,鍘刀決斷鏗鏘的響著,嘴角唇邊有了紫綠紅藍的末末,猩紅的舌頭像蛇的頭,昂揚著,繞著紫綠紅藍的唇邊四周游動,老掌柜的感到心亂肉麻,臉皮掛落下來。

四爺也聽見吧唧吧唧的嘹亮,就用腳狠狠踹六爺的小腿,六爺驚醒,就合了嘴。

廳堂一片尷尬。面面相覷。

相視之間,灶膛屋,飄過來一股濃煙,濃煙愈濃愈烈,火舌舔開了棉簾,四爺驚呼,不好!拔腿竄出堂屋,六爺愣了瞬間,背起醉意繚繞的老掌柜的也竄出了廳堂。

正值冬初,西北風正烈,風借火勢,火借風勢,把個萬里鞋鋪的門封了。

鐺鐺鐺,小鎮里一片驚天鑼響,成十成百的人口,端盆的端盆,提筲的提筲,一陣狂亂。

火滅了。煙消了。萬里鞋鋪成了一片廢墟。只有半塊金字牌匾冒著縷縷青煙。

四爺傻了。扣兒呆了。老掌柜的卻呼兒呼兒的沉實地睡在六爺的懷里。

12

老掌柜的醒了的時候,看著鞋鋪滿目瘡痍,就失了語。

老掌柜的失語三天,就歸了西。

老掌柜的死時,滿臉紫漲地用手指著六爺,脖子一僵硬,身子往后一挺,慘叫一聲,氣絕了。

葬了老掌柜的,六爺悔恨得不敢抬頭,跪在老掌柜的墳前,七天水米未進,扣兒苦苦哀求,六爺才開了口,開口時,舌頭像凍僵的蛇一樣,挺挺的頂著上牙膛,舌根下一層暗紅的血泡。

從此,六爺吃飯不嚼,像蛇一樣吞咽。

四爺恐懼了。四爺把鞋鋪失火的前前后后,翻來覆去的想了無數遍,越發的恐懼,雖然聽不見六爺吃飯的吧唧聲,可六爺吞咽的艱難,喉頭的蠕動,紫漲的臉,噴凸的眼,伸長的脖子,脖子上滾出很粗的幾條筋,暗紅的像蚯蚓,四爺不寒而栗。

凡是和海打交道的人,大都迷信鬼神,信服命運,人們會把偶然變故和毫不相干的結果,和鬼神及命運聯系在一起,大船塢的人們看見六爺老遠就繞道而行,唯恐避之不及,六爺身上像有了瘟疫。

陳瘋子不回避六爺,寒冬臘月,竟然把船塢門房的門敞開,任六爺來去自由。孤魂野鬼似的六爺,有了避寒藏身的地方,身上有了一絲絲溫暖,更讓六爺始料不及的事情發生了,眼冒殺氣的陳瘋子,不僅敞開了大門,還敞開心胸,和他喝了一次酒。

冬夜。天上落著雪花,一層一層的枯白,把大地覆蓋了,天空越發的寒冷、凄涼。陳瘋子攏了一盆炭火,炭火熱烈,映紅了四壁,陳瘋子拎著酒壇子,將蜷縮在屋角的六爺喚到火盆前,對頭坐定。

陳瘋子倒出兩碗酒,遞給六爺一碗,自己揚頭先將酒干了,干了酒,兩眼看著六爺,眼里沒有了殺氣,倒有了父親一樣慈祥的眼神,看了一刻,破天荒的開了口,說,六兒喝吧!

六爺就顫顫的端碗喝了一口,酒下肚,心里一陣暖暖的。

六爺這是第一次聽陳瘋子說話,由于長年不與人說話,陳瘋子的舌頭有些僵硬,像生了銹。他話不多,說得很慢,聲音沙啞,他抬眼看看六爺,說求啦?——出息!

六爺不說話。

人們想一出是一出,你也往心里去?

六爺伸手在火盆上翻著,抬眼怯怯地看陳瘋子。

信自己!我就信自己!

說著,陳瘋子又揚頭喝了一碗酒,喝得沉著,喝完酒,就用鐵棍,默默地撥弄炭火,炭火噼噼啪啪爆響,越發紅烈,烈焰中,陳瘋子的目光卻暗淡了,暗淡了一陣子,突然拎起酒壇嘴對嘴咕咚咕咚地喝起來,六爺傻了,呆愣愣地勸說,您歇會兒,歇會兒再喝!陳瘋子聽勸,果真就不喝了,不喝了,眼睛就絲絲縷縷的紅了——

陳瘋子不瘋,古怪。人嘴兩扇皮,說他瘋。

陳瘋子是順天府大興人,一介行伍,后升為京營參將,跟隨名將龍汝元、史榮椿圍剿太平天國北伐軍,甚是得力。咸豐九年,大沽防衛戰中,龍汝元、史榮椿戰死,陳瘋子斷了一臂。為慰忠魂。經咸豐帝批準,在于家堡建雙忠祠,陳瘋子孤身守祠十年。十年,陳瘋子天天為忠魂焚香,日日為忠祠掃院,一日不語,十年不語,孤寂的眼光僵直。大沽建塢,李鴻章見他忠誠,點名叫他到大船塢看門守夜。

陳瘋子守廠如守祠,終日不語,兩眼僵直,且有兇光,人們像避瘟一樣避著他。

陳瘋子突然站起,眼里有了股股殺氣,他回頭看了一眼六爺,冒著風雪。走出了門房,西房山又傳來了厚重沉實粗壯短促的嘿嘿聲。

從此,六爺改口管陳瘋子叫陳爺。

人死了七天是一祭日。扣兒燒了五七。看著六爺孤苦,沒過百天就抱著萬里鞋鋪的半塊匾。和六爺成了親。

成親的那天,四爺送給六爺一輛水車。

四爺傾其功力,精雕細刻,把水車做的木樣一般。水車的木桶,由26塊紅松板拼接而成,攔腰三道箍,箍上圖形,水字百樣,木桶上部開一個漏斗似方形的口,上水。口上有—個蓋兒,蓋上雕著龍頭,木桶中間呈龜背狀,厚墩飽滿,木桶尾部呈麒麟尾,尾鑲一根鋼管,上套半米長排字車的內胎,內胎纏繞,止水,內胎展開,放水。車把上系一對鸞鈴,迎風搖響。

屠四爺手指一汪河水,長嘆一聲,說,兄弟,這是你的飯碗,自立吧!

六爺明白四爺的意思,從此,他要離開大船塢了。他感恩四爺有情有義,領了水車,灑淚謝了。

從此,送水成了六爺的營生。六爺一刻不離鰲龍水車,他生命的軌跡,家——河沿兒——河沿兒扇形輻射的兩百戶人家。

六爺喝過陳爺的酒,記住了陳爺說過的話,陳爺的酒勁大,話雖少貼心,讓他暖了一輩子。

六爺精神昂揚,拉著水車在小鎮奔跑。誰家幾口人,誰家水缸多大,誰家水缸還有多少水,能吃幾天,先送哪家,后送哪家,六爺精心籌劃。

這是小鎮上自古以來第一輛水車,一道風景。

六爺送水,人們歡喜地迎在門口,這個喊大腳,那個喊水夫,喊得親親熱熱,喊得六爺心花怒放,不管喊嘛,六爺高聲應答,那聲音,脆響得叫人喜顫。

六爺臘月開始送水,轉眼到了年關。

按老例兒,大年初二送財水。

初一夜,六爺興奮得不能自制。這是他第一年給鄉鄰們送財水,送祝福。六爺早早地換上新衣,頭臉收拾得潔潔凈凈,穿上扣兒縫制的新棉鞋,將一捆挑選的黃葦,除去枯葉,在地上蹾了蹾,捆了兩道紅條子,黃燦燦地順在水車邊。

天空有了隱隱的白光,晨曦依稀可見,六爺拉著水車來到河沿兒,等著新年的第一撥潮水。

六爺站在河沿兒,望著清冽冽的河水,一臉紅透地喜氣在寒風中流溢。

遠近的鞭炮聲不時傳來,小鎮的上空彌漫起濃濃的火藥的香味,地上翻飛著一簇簇,一片片紅紅的紙屑,一片吉瑞氣象。

迎財迎水,家家戶戶房門洞開,孩子大人穿戴齊整,恭恭敬敬地立在門邊,聽著鸞鈴從鞭炮的縫隙間,從街西頭向街東頭一家一家地漫過來,心就神圣地期冀。

六爺彎腰將一根根黃葦立在主戶的門框邊,黃葦燦燦反射著金色的陽光,六爺抬眼望著主戶,笑吟吟說,恭喜啦!……柴(財)到了。

人們領了祝福,虔誠地給六爺作揖。

六爺提水進屋,嘴里高喊著——財水到嘍——

聲發得圓,腔托得足,步邁得穩,水筲不搖不晃。到缸套前,筲不沾地,六爺哈腰提氣,左手提筲過肩,右手摳底,身不貼缸套,高高揚起,水像線兒一般,細水長流,嘩的倒進缸里,水不在多少,一筲半筲缸滿為止,缸一滿,筲及缸沿兒一分,線兒收了,滴水不漏。人們喜得泣淚,一年的奔波,一年的辛勞,就圖個吉利,就淚花花地賞了六爺。

人們敬仰六爺,像敬仰財神,目光烈烈的,六爺領了人們的目光,揣了賞錢,腰板就挺挺的直。

這一天,祝福的話六爺說了幾十遍、上百遍,往返河沿兒,一天跑了無數回,回家就散了身架,塌了腰,倒在炕上,腳搭在炕沿,酥軟得四仰八叉打了鼾。

扣兒心疼,悄然無聲地將六爺濕漉漉的鞋脫下。立在灶邊烤著。

六爺冰窟窿里舀水,棉鞋洇濕了,大腳凍僵了,五個齊刷刷的腳趾。像剛刨出的胡蘿卜,凝了醬紫色的血。扣兒用手摸摸,六爺的腳冰碴似的,扣兒就將六爺的腳攬在了胸口,暖了,六爺的腳慢慢松軟了,顏色由醬紫變成了暗紅。

扣兒放了六爺的腳,起身,在大鍋里舀了一銅盆熱水,端在六爺腳前,熱水暖暖的冒著熱氣,扣兒怕燙著六爺,就端著銅盆,用熱氣慢慢地蒸六爺的腳,六爺腳心癢酥酥的,就痙攣似的抽動,扣兒就端著大銅盆,隨著六爺的腳移動。熱氣縹緲的縫隙間,扣兒看著六爺的大腳,讓熱氣蒸得由暗紅變成了血紅。就聽到了六爺腳上血潺潺流動的聲音,扣兒想起了給六爺剪鞋樣,給六爺做鞋,想到了憨憨的六爺在小舟上把她抱得森嚴,扣兒的心就一陣陣的發熱。

熱氣慢慢散盡,扣兒撂下盆,把六爺的腳放在了溫熱的水里,輕輕地給六爺洗腳,扣兒手形較長,做鞋的手粗糙,粗糙也是女人的手,扣兒細細的洗著,揉著,百般地撫慰著。

六爺被洗醒了,他沒動,睜著眼愣愣地望著屋頂,像望著藍藍的天空,望著紅紅的太陽。他任扣兒給他揉腳,他感到扣兒的手粗糙而溫存,愉悅得騰云駕霧,像暖暖地踏住了太陽。六爺沒了困倦,有了沖動,他覺得下身在充血,他放縱下身充血,他騰地從炕上坐起,俯視著扣兒,急迫而緊張地說,扣兒,來l上炕!炕上暖。

扣兒愣了一頃,臉緋紅,笑笑說,還沒吃飯呢。

六爺光著腳,跳下炕,一把把扣兒抱在懷里,略微發抖地說,這比吃飯當緊!

扣兒聽了,笑了,心想,世上還會有比六爺吃飯當緊的事,想著,身子就軟了。

六爺就把軟軟的扣兒高高地舉過頭頂。

吧唧吧唧,就有聲音在扣兒身前身后勻稱的響起。無法言說的美妙,使扣兒如飛起一般。扣兒兩手緊緊地摟著六爺,就似懸空了一般。

放縱過后,扣兒在被窩里輕輕地擁著六爺。

六爺軟弱的像個孩子,鼻息熱乎乎地拂著扣兒的乳溝,一只手悄悄地伸向扣兒的身后,摩挲著扣兒背上的駝駝。

扣兒僵住了,一動不動。

六爺的手溫熱,溫熱得像催眠一樣,扣兒合上了眼。這個壓在扣兒背上二十多年的駝駝,沒人摸過,連母親也沒摸過,六爺一下一下地撫摸,摸的扣兒沒有了屈辱,像背上的駝駝被撫平了,背直了。她感到了輕松,淚一下淌了下來。

扣兒抬頭看看六爺,說,今天歡喜?

六爺嗯了一聲。

人們敬著你?

六爺又嗯了一聲。

扣兒笑了,說,打今往后我真真地要把你當爺一樣敬了。

六爺心一動,就把扣兒緊緊攬在了懷里。

六爺攬著扣兒,當年就攬出了個兒子,陳爺給兒子起的名——-海子。

隔三年,六爺又攬出個女兒,喜風給女兒起的名——河妮。

扣兒生孩子喜鳳來伺候月子。

喜鳳還是那么的靜氣,仍是不大說話,默默地埋頭干活,雖然手腳不麻利,心腸極好,每日里洗洗涮涮。每當給孩子換褲子,喜鳳眼里就閃起親親熱熱的光亮,換完禱子,喜鳳站在孩子跟前,呆呆地看著,臉上就蒙了一片苦澀和羞赧。

扣兒不會花言巧語,拉過喜鳳,說,要孩子吧I有孩子才真真正正是家。

喜鳳低頭不語,眼里波蕩著淚水。

六爺有了兒子,有了女兒,有了暖融融的家。

六爺送水,精神更加昂揚。鸞鈴,鈴聲悠蕩,波至街巷,十幾個春秋冬夏,在小鎮風里雨里脆響。

13

光緒二十六年,風云突變,蓄謀已久的八國聯軍以“拳民焚毀教堂,中國并不實力剿辦”為由,將各國艦船秘密駛入規定水域,剎時大沽口外,艦船云集,黑云密布。

六月十六日夜,八國聯軍各艦突然點亮艦上所有照明燈,同時向大沽兩岸五座炮臺猛烈轟擊,八國聯軍在猛烈炮火地掩護下,聯軍陸戰隊由小艇載運,登上大沽口南岸,一場血戰來得迅猛且囂張。

大沽炮臺將士浴血抗擊,整個大沽口,一種決死的悲壯。

戰斗慘烈,炮臺失陷。

大沽炮臺失陷后,俄國海軍頭目聶子金,率部直插大沽船塢,俄軍在大沽船塢立足未穩,義和團首領董先生率義和團把俄軍團團圍住,與船塢內上百工人里應外合,和俄軍血戰在一起,刀光閃閃,喊殺聲聲,義和團中偶有槍炮聲做響,俄軍慘敗,聯軍聞訊救援,殺退了義和團,鎮壓了船塢工人。聶子金保住了性命。

八國聯軍取了津沽,一鼓殺氣,攻陷了京城。

攻陷北京后,八國聯軍脅迫清政府無條件接受各國提出的各種“贖罪條件”。

俄海軍司令海爾德布郎提出,拳匪聚合,殺傷聯軍,是清政府供應了槍炮。

冤枉!真是冤枉!

清政府為洗雪冤情,責令天津縣徹查,以正視聽。

天津縣獲悉,悄悄密報留守大臣李鴻章,義和團確有槍炮,槍炮是北洋水師大沽船塢的屠四賣給義和團的,水夫六兒送的,接頭人是屠四的外室喜風。

李鴻章忽聽屠四,一愣,周身一抖,臉上有些許微青,忽地想起了二十年前,官木廠那個面如滿月,宣紙掐印的能工,想到了十幾年前,艦前拓炮的巧匠。

李鴻章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反剪手在書房緩步走出半丈遠,就生了惜才之心,他走到托著密報的縣令跟前,抖抖衣袖,伸出手指,像屠四當年一樣,用指甲在密報屠四的名號上,蜻蜓點水一般,劃了一道橫印兒。印兒淺淺的。

天津縣令一驚,抬頭看了看面如冰霜的李大人。李大人那森冷的目光,像一道閃電在他臉上利刃似的劃過,縣令低了頭,悄然退下。

天津縣令即刻報俄軍頭領聶子金,拳匪所持槍炮,是大沽水夫六兒從大船塢偷的,和義和團接頭的人叫喜鳳。

天津縣,網開一面,把屠四爺放了水。

俄軍頭領聶子金令天津縣令,即刻把六爺和喜鳳繩捆鎖綁的拿了。

拿六爺的時候,六爺正傷情地蹲在鰲龍水車旁。

大沽船塢激戰正酣,六爺突然來到河沿兒,把鰲龍水車灌滿水,迎著漫天的炮火,拉著鰲龍水車奔跑在空無一人的街巷。

扣兒攔街高喊,六爺,你不要命了!

喊聲末落,一顆橫飛的炸彈爆響了,天崩地陷的一聲巨響,騰起了濃厚的紅焰和黑煙,橫飛的彈片,擦著六爺的腰際,呼嘯著把身后的木桶擊穿了,清洌洌的河水。從鰲龍水車的傷口,嘩嘩的流淌出來,六爺見狀,彎腰抄起車把,弓著身,幾乎和地面形成一個尖銳的斜角,拐過福神街,飛速沖向了冒著紅焰和黑煙的船塢……

陳瘋子陳爺戰死了。

陳爺死得慘烈。七十三歲的獨臂老人,真像瘋子一樣,手持一把船上砍纜的板斧,在敵營中殺了個進進出出,邊殺邊哇哇大叫,如虎般騰躍,殺得波浪起伏,殺得酣暢淋漓,砍敵如割葦,俄軍片片倒伏,最后是俄人幾把洋槍一同開火,掏了老人的心窩,老人胸口血如噴涌,雙目不閉,屹立不倒。

六爺用冒著紅焰和黑煙送去的河水,為陳爺凈了身。

陳爺胸口是個煙熏的黑洞,像千年的枯井。六爺淚流滿面,給陳爺擦著胸前的黑洞,他擦著擦著,摸著了陳爺半顆心,陳爺的半顆心還微熱,還痙攣似的顫動。

六爺哭了,嗚嗚地哭了。

陳爺走了,一身清爽,飄然升天。

鰲龍水車,留下一個月牙兒形的洞。

炮火和硝煙退卻的時候,六爺叫來了棺材鋪的老七,六爺慎嚴地說,老七,花錢不論,可有一宗,補洞不能留下疤!

老七腿殘手巧,工藝精到,補好后,沒留一絲痕跡,老七揚著臉,傲然離去。

老七走后,六爺圍著水車轉圈兒,木匠般瞇著眼,橫豎吊線,最終,在陽光下,他發現木桶上,有一個不易察覺的月牙形的印兒,六爺慢慢皺起眉頭,憤慨地罵道,兔崽子,手藝不精到!

鰲龍水車受了傷,傷在了六爺的心里。

六爺變得郁悶古怪,他整日蹲在水車旁,靜靜的找那道印兒,有時找不到,他就用手摸,摸著了,手就用力不停的蹭,像要把那傷痕撫平。

衙役拿六爺的時候,六爺蹲在水車前,正用力擦著水車的傷痕,一群衙役將他圍在當央,六爺騰地立起,就在六爺立起時,一個衙役飛起一腳,將鰲龍水車的桶底踹開,桶底一開,六爺明白了,明白了就哈哈大笑,一個衙役迅疾地施展擒拿術,把六爺右手反扭,腳往膝彎里一磕,六爺立刻矮了半截’,另一個衙役把六爺脖子一捏,辮子一拉,六爺頭便仰了起來,視線正好對著縣令,縣令咳嗽一聲,說道,人贓俱獲。拿嘍!

喜鳳好拿,哭哭啼啼地就綁了。

幾日間,大沽船塢,就讓俄國人拆吧拆吧卸了,有用的機器就千里迢迢,不辭辛勞地運回了俄國,人員就遣散了。

四爺回到鹽壩橋賃來的房子時,已是月上中天。

房中殘敗,狼藉一般,像跑慌了人家,屋里只剩下斷了半截的煙槍,和那副碎裂的精致的煙盤。

這是六月天,月光瀉進窗欞,依然一片亮色的鋪在炕上,炕上空蕩蕩,沒有了喜鳳在時的溫情。

小鎮靜極了,只有河水的浪濤聲砰然響亮,整個福神街,零星的幾窗油燈,像亂葬崗子的螢火,在墳頭浮著。

造孽啊!

屠四爺,這個五十歲的老人,吼了一聲,淚就頃刻而下。

大清國的過往。興衰榮辱,都是聽師爺絮絮叨叨講的,洋人進逼,鴉片逞兇,江山糜爛,都是聽師爺說的,這一回,他是親身經了,見了。

一夜之間,大清國土崩瓦解,皇帝避難無期,圓明園成了一片廢墟。

四爺感嘆大清國,也感嘆自己,感嘆國破家亡。

北京的家眷已死活不知,音信皆無。喜風好端端一個佳人-也生死不明。

他一想到喜鳳,悔青了腸子,一心的愧疚。那么安靜的喜風,跟了他二十年,沒留下一兒半女,當初喜鳳身懷有孕,他浮浪造次,弄得喜風流胎。一蹶不振,成了孤人。如今又牽連了官司,身陷牢獄。這都是他的罪惡。當初是他讓喜風跟義和團董先生聯系,賣給了義和團一把毛瑟手槍,一座后膛快炮,哪想這會給喜鳳帶來殺身之禍。

他敬佩喜鳳,喜風有情有義,沒供出他。如果供了,他怎能安然無恙。

四爺想到這,又想起了六爺,六兒也仗義,也沒供他,是他讓六兒將鰲龍水車的桶底卸開,裝的槍炮給義和團送去的。想到六兒,四爺自然想到了扣兒,想到了六爺的一雙兒女。

四爺坐不住了,出了家門,向六兒家走去。

福神街黑洞洞的,腳下是碎磚破瓦,兩側房倒屋塌,空氣中凈是煳焦焦的味兒,八國聯軍掃蕩了福神街,大火燒了三天三夜,把磚瓦都燒焦了,燒焦的磚瓦放手心一捻,一把炭末,河水也都燒煳了,捧一捧,一手焦黑。

六爺的房沒有了,房基上臨時搭起了一個窩棚,窩棚里鬼火般亮著一盞油燈。

四爺小聲喚。扣兒!聲音漸大,扣兒!

油燈晃了晃,晃到了窩棚口,扣兒小聲問,是四爺嗎?

四爺站定了。

扣兒舉著油燈,走出了窩棚。扣兒的步子沉重且悲涼,像漆黑的夜一個人走在墳墓一樣,腳步聲聲往四爺胸口上撞。扣兒走到近前,借著昏黃的油燈,四爺看清了扣兒昏黃的模樣。扣兒走了相,頭發散亂,眼睛腫得銅鈴一樣,唇是干裂的,殘缺的身子,彎得像立著的鐮刀。

四爺心下冷了起來,猛然間像吞了一塊冰磚,臉上就結了厚厚的一層霜。

六爺叫衙門繩捆鎖綁押進了大牢,說他通匪,給義和團送槍炮,不是你讓他送的嗎?你怎么沒進大牢。你給衙門使錢了吧?扣兒臉對臉的問著四爺。

這平靜的聲音讓四爺心中震顫。

四爺感到難堪,頭也不敢抬,死死的低下去,心想,扣兒定是瘋了——

14

天津縣的大牢里,分別押著六爺和喜鳳。

義和團在大船塢圍殺俄軍時,用了一把毛瑟手槍,一尊小型后膛快炮,后膛快炮發了三發炮彈。炸死了七個俄國鬼子,毛瑟手槍,只打了一發,子彈就卡殼了,就這一發,一發一中,要了一個俄國鬼子的性命。

戰斗結束,俄軍頭領聶子金親自清理戰場,俄軍士兵死于刀砍斧剁的除外,身上有彈孔和彈藥炸死的共有八人。

無疑,這八人就是六爺和喜鳳的罪惡。

連傷八命,刷說傷的是聯軍士兵,就是傷的大清國臣民,按大清律例,亦當嚴懲。

縣令照例先訊明姓名。年籍。

問六爺,槍炮哪偷的?

六爺鎖眉不展。

縣令問,是大船塢?

六爺眉目倒聳。

縣令啪一拍堂木,重重地問,賣了多少錢?

六爺一愣,說,沒賣錢!

縣令呸的一聲,吐得銀光燦爛,說,你真他媽的傻實著了!

六爺恍惚了,他記得是四爺領他偷的槍炮,喜風讓他把槍炮送給董先生,沒說要錢。董先生也沒給錢,只是笑笑,拍拍他的肩頭,說了聲,謝了!

縣令拉開嗓子喊道,畫押!喊完,揚長而去。

六爺愣了愣,就讓衙役按著手指,畫了押。

堂過得浮躁,草略,幾句話就把六爺打進了死牢。

六爺松了綁繩,坐在天津縣高墻之內的死牢里。六爺臉色大變,張皇四顧,四處死一樣的安靜。

死牢內不見陽光,陰森可怖,破爛的屋子里,地上長了厚厚的一層青苔,屋外的角角沿沿長了一茬青青的蘆葦,蘆葦是極野性的草,有縫就長,還天真地散著綠油油的清香味兒,死牢門前踩過的土道,長著一簇簇黃蓿,紅紅的,開著粗賤的花。灰黑的墻壁上,隱隱有片片暗紅的斑點,像黃蓿花似的。六爺定睛細細考略,用袖子狠狠將浮土擦擦,又用鼻子聞聞,一陣陣浮土浮著發霉的血腥味兒,六爺再癡,也能辨出墻上的斑點是拷打所濺的血跡。

六爺想,萬幸!雖然堂過得浮皮潦草,可沒受皮肉之苦,沒有噴濺滿墻的血跡,是造化,可過堂不問究竟,來龍去脈不清,就畫了押?槍炮的事,也和四爺關聯,縣令一字不提,也不問究竟,他真想不明白。

六爺思來想去,一個人呆癡癡地笑了,他想四爺有身份,四爺是京城官木廠戴翅的木行匠作,他宣紙掐過印兒,艦前放過樣,四爺對大清國有功。狗尾巴連著大梁骨,四爺和李鴻章連著,縣令豈敢拿他!他嘿嘿地笑了,他美氣地想,有四爺在外,萬事無憂。

六爺不慌了,也不想了。他趴下身,從門縫間伸出手,掐了一片青青的蘆葦葉,含在嘴里,悠然地吹出各種鳥叫,他坐在墻根吹,吹著吹著,困意襲來,六爺就美美氣氣地睡著了。

六爺剛瞇了眼,扣兒來了,扣兒還像二十年前一個樣,就是背馱得有些沉重,扣兒癡癡地望著六爺。輕輕地拉起六爺的手,搓了一下,又搓了一下,情意綿綿,像摸嬰孩的臉。六爺就笑,老夫老妻摸啥呀摸!

扣兒撫慰六爺,說,別心焦!不礙事,過兩天就回家啦,你權當歇兩天,兒子海子十四了,他替你送水,他比你有心計,籌劃得詳細,哪家也缺不了水,你放心吧!閨女河妮,你更不用擔心,閨女天天跟我做鞋,用不了三年,我就把鞋鋪的招牌掛起來。

六爺聽扣兒說,高興是高興,就是覺著不帶勁。沒滋味,暗想,扣兒是老糊涂了,來了就空手來,也沒帶一籃子吃的,他想吃扣兒烙的餅,想吃餅夾蝦醬和大蔥。

六爺睡得實,頭越發的低,像地上有烙餅大蔥和蝦醬吸引著,嘴開咧著,涎水就潺潺的下來了…一

喜鳳可沒有六爺自在。

喜鳳押到縣衙,沒過堂,就讓俄軍監審看上了,看喜鳳個頭、皮膚,再看喜鳳的臉,橢圓形的臉上眉目秀麗,臉龐像熟透的蜜桃白里透著粉色的紅,喜鳳人到中年,越發豐潤、嬌人,肩也寬,胸又隆,臀也凸,兩條大腿曲線豐腴,俄軍監審起了歹念,光天化日,明目張膽的就把喜鳳奸了。

俄軍監審一身黑乎乎的毛,豬鬃一般,在喜鳳身上拱來拱去,喜鳳倒捆著手,閉著眼,心里淌血,對俄軍監審的痛惡,更激起了她對四爺的憎恨。從十六歲不明不白的跟了他,像侍奉皇上一樣的侍奉他二十年。該殺的屠四!受你牽連進了大牢,我做了惡鬼,也要扒你家祖墳!

俄軍監審把喜鳳奸了,縣令卻笑了,山羊胡子翹翹著,輕描淡寫地說,奸就奸了吧!反正是該死的人了。

縣令就差人給俄軍監審備了酒,備了驢肉,慰勞了監審。

俄軍監審縱酒的時候,烈女喜鳳就一頭撞在死牢的墻上,血光四射,噴濺得四墻一朵朵花開似的紅艷。

縣衙告知四爺,給喜鳳收尸。

四爺的兩腿像在冰窟窿里泡了一陣,就挺挺地僵直了。

徒弟用小推車,把泥胎一樣的四爺,滿頭大汗的推到縣衙,看著縣衙門前孤零零一領散席蓋著喜鳳。一只惡狗盤繞著,拱著席角,四爺就下不了車了。四爺滿月一般的圓臉,就像風雨淋干的獸皮,干枯的猙獰了。

縣令冷笑著說,四爺息怒,喜鳳是烈女,得給她高懸貞節牌坊。

四爺冷丁冒出了一聲聲嘶力竭的叫罵,洋鬼子!我操你十八輩祖宗!

縣令壓低了聲音,詭秘地說道,四爺,別罵了!該死的是你!不是她。

四爺驚愕,一下目圓了。

15

大限到了。

六爺要被開刀問斬。

衙役帶六爺時,六爺在死牢里暴跳起來,兩眼如火般殷紅,仿佛要和誰拼命的樣子。

縣令努努嘴,一群衙役擁了上來,七手八腳把六爺捆綁,推上了囚車的木籠。

老天,無聲無息地扯起了滿天的黑云彩。絲線似的細雨悄悄落下來,落在路旁水地的葦葉上沙沙作響,像無數腳步,冥冥中為六爺送行。

六爺站在木籠里,頸項卡在木籠口,一聲不吭,臉色如才掘開的幾千年不見天日的古土,棕黃暗黑的顏色,一雙無光的眼睛深嵌著,剛才的掙扎徹底盡凈,希望破滅了。

囚車轆轆,馬隊步勇,持刀佩劍,挾護囚車走了一程。就到了福神街。囚車轆轆,像碾壓了老街的神經,疼痛的神經,痙攣似的顫抖著,小鎮驚顫了。

囚車四周,人山人海,擁得大呼小叫,衙役們的呵斥聲,皮鞭聲,嘈雜聲,嗡嗡隆隆的就滿了街筒。

刑場設在大沽船塢門前的空場,俄軍監審要在這祭奠俄軍士兵的亡靈。

囚車出了福神街,往南一拐,就遙遙遠遠看見大船塢的空場了,縣令騎馬觀瞧,不覺一愣,大船塢門前,擺了一個香案,香案上香火繚繞,香案下跪著披麻戴孝的人,縣令低聲跟衙役們說,多加小心!

衙役們應聲,便有幾乘快騎,轉眼間。到了大沽船塢的門前,將香案和一等人團團圍住。

四爺重孝,緩慢地從地上站起,從袖中囤出銀子,高捧到衙役面前,說,不成敬意,官爺尋個方便。

衙役四周看看,收了銀子,快騎散開,囚車已到了近前。

四爺沖到囚車的近前,雙手把著囚車的木籠,呼一聲,六兒啊!

一直閉著眼的六爺,聽到一聲喚,痙攣似的周身一抖,睜開了眼,起先是一臉畏懼,看見四爺,就喊,哥救我!我不想死!

四爺一臉羞慚,淚就下來了。

六爺見四爺掉淚,眼中就出現了一股兇焰,把牙齒咬得咯咯地響,四爺看見六爺一副獰厲的顏色,不由得打了個寒戰。

這時,大沽船塢的門前,一條極狹的通路塞住了,路旁的水洼旱地上,人口汪洋了。

扣兒領著一雙兒女,撲到了囚車前。

六爺看見扣兒和兒女,呼喊著拼命要扯斷枷鎖。

縣令怕生事端,叮嚀衙役們,不能停!往前走。

囚車就一往無前的來到了大船塢門前的行刑地。

打開囚籠,六爺下了車。

衙役們就把行刑地圈了起來。圈外人山人海,見六爺下了車,一下肅靜無聲。

縣令收了銀子,也生了些惻隱之心,讓家眷和六爺見上最后一面。

扣兒拉著兒女,擠過人群,來到了六爺的跟前,兒女給六爺一跪,六爺眼淚就滂沱了。六爺看著一雙兒女,又看了看扣兒,想想到小鎮二十年,想想大火后喪生的老掌柜的,想想扣兒為自己苦度的時光,雙腿一軟。就給扣兒跪下,說道,扣兒,夫妻一場,二十年沒說過一個謝字,今天也不說了,來生吧!

扣兒淚人一般,蹲下身,將一雙新鞋,捧到了六爺眼前,說道,六爺把新鞋穿上吧!穿上好上路。

看著這雙新鞋,六爺想到了當年,想到了扣兒拓的鞋樣,六爺苦笑,就把五花大綁的身轉過去,說,扣兒把鞋別在我腰后!

扣兒固執,六爺穿上吧!

六爺說,別弄臟了,我死了,留個念想。

六爺說完,慘淡地向扣兒笑笑,一步一搖走上了斷頭臺。

四爺輕喚,六兒!

窮途末路,生死一發之際的六爺,聽到四爺一聲喚,六爺一下暖在了心頭,恨意消亡。

四爺托著一壇酒,徒弟拎著五斤火燒,四斤驢肉,來到了六爺近前。

四爺說,六兒,生死由命。

六爺看著四爺手中的酒,看看徒弟籃中的火燒和驢肉,像見到了爹娘,淚就下來了。他想到了為大清國賣命的爹,想到了被大水埋了的娘,想到了自己人生的苦短,六爺就不顧一切大口大口地吃起來,六爺不嚼,吞咽,吞咽得異常艱難。

扣兒突然一聲驚天吶喊,六爺嚼啊!放聲嚼吧!

六爺聽扣兒一喊,喚起了往日的記憶,頓時刑場響起了吧唧吧唧的聲浪,聲音脆響,撼天動地,韻律高昂,聲浪席卷,六爺一下變得昂揚了。

六爺又大口大口地飲了酒,六爺飲罷酒,臉如霞光紅透了脖頸,目光僵直得如日頭,經經緯緯將大船塢掃了一圈。廠房炸翻了,船塢炸平了,模樣房抹了半拉角,卷揚機栽倒了,更夫陳爺門房西房山的那根厚厚的木板,還巍然地挺立著,他像聽到了獨臂陳爺那沉實厚重的嘿嘿聲。六爺的神色一下昂揚了。他抹了抹嘴,醉意繚繞地問四爺,咱的槍炮殺了多少洋人?

四爺說,八個。

八個?操!才八個。六爺怨恨地罵了一聲。

這一罵,四爺看見六爺眉目間變得神圣莊嚴,眉骨突出,黑密眉毛劍形直插鬢角,六爺的吊邊眼,眼角向上倒聳,英氣襲人。

六爺目不旁視,昂首挺胸,動了腳步。

這一走,四爺臉上頓時失色,千里迢迢投奔他的表弟,一個憨實的水夫,不曾犯下謀反大逆的罪狀,竟也似無惡不作的江洋大盜、淫人妻室般的惡人,在這刑場奪命,四爺心下就像吞了一把劍,攪得他肝腸寸斷。

罪不至死的六爺,無怨言,一槍一炮斃敵八命,雖未盡興,也讓六爺心中多少有些舒暢。

跪在一旁的扣兒和兒女,哭得力竭聲嘶,這摧肝裂膽的景象,讓成千上萬的人震動了。

這一刻,手抱薄刃厚背鬼頭刀的劊子手,站在了六爺的身后,劊子手反手握刀,刀背靠肘,刀鋒向外,從六爺的脖子后面,推刃切人,刀鋒拖過,六爺無頭的腔身,噴著血,像一柱開放的花,劊子手上去,提腳踹了。

六爺身首異處……

六爺的頭應該皮匠縫。

扣兒不讓。扣兒要親手將六爺的頭,一針一針,縫在腔子上。

扣兒抱著六爺的頭,一滴眼淚沒有,她怕淚一滴會驚醒六爺。

六爺的頭,白秧秧,血流盡了。

六爺的嘴還張著,舌頭僵了,銹跡斑斑的牙,黃燦燦閃著光亮。

扣兒說,六爺閉上吧!

說著就用手合六爺的嘴,合上,六爺就張開,張開了,嘴角就多了幾道紋路,合幾次,張幾次,嘴角像含著笑。

扣兒抱著六爺的頭,抑制不住把臉壓在六爺的臉上,失聲痛哭,眼淚澆灑在六爺的臉上,六爺的臉開始紅潤了。

扣兒止住哭,說,六爺,你不想合就張著吧!

六爺嘴角在翹。

扣兒說,六爺到那兒吃飯,別吞咽,大口大口的嚼,吧唧吧唧氣派。

就有聲音在扣兒的身前身后勻稱地響起。

扣兒又說,六爺,我喜歡你的大腳,我年年給你做鞋。別舍不得穿!

六爺的腳像要動,五個長長的腳趾像抓撓,一個勁兒的向前伸。

扣兒把六爺的身體說活了。

此時,無聲無息的天邊涌起了一片一片的烏云,沒有多久,四面八方刮起了大風,大風上下翻滾,互相撞擊,撞出一陣陣雷,燃起一道道閃。

風聲、雨聲、雷聲攪著,混成一片吼聲。

四爺說,六兒升天了!

四爺話落,云際天邊,鰲龍水車的鑾鈴,就嘩楞嘩楞地響了,像遠去的魂靈……

責任編輯 韓新枝

[作者簡介]張同義,男,1950年生于天津。發表詩歌、小說、報告文學百余萬宇。出版有中短篇小說集《戲樓》等。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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