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世紀的佛羅倫薩似乎對所有人都有著不可抗拒的魅力,不過,即使那些終生居住在這座城市的人們,也沒有誰會比阿爾比尼亞德拉梅爾(1932-2001)更熟悉它的大街小巷,尤其是圖書館,書店之類的所在。1932年出生的阿爾比尼亞生前是牛津大學國王學院的古文宇學教授,精擅中世紀的歷史和文獻。
不過,對于中國乃至世界的藝術收藏領域而言,人們更感興趣的并不是她,而是她的父親理查德德德拉梅爾(1901,1986)。理查德德平生最熱愛的,是因為父親一一英國現代最著名的作家之一沃爾特德拉梅爾(1873-1956)——的影響而投身的出版事業。盡管他1920到1923年花了三年時間在牛津大學Keble學院求學,不過最終仍然是肄業生;但他卻是英國出版界名頭極晌的人物之一,曾一手創辦了享譽甚隆的FaberFaber出版社,并在1960年代連續擔任了十年的主席。1966年,著名的時尚雜志《Vogue》甚至將他的妻子和子女搬上了雜志。
但給理查德德帶來更大聲譽的,還是他在東方藝術尤其是中國和日本的古代瓷器上的收藏大家地位。理查德德很早就開始了他的收藏,并所獲頗豐。1937年,當他們一家移居英國赫特福德郡的Much Hadham——這也是英國當代最著名的雕塑家亨利摩爾(1898-1986)的故居所在地——時,理查德德已經需要安排一個專門的倉庫來放置他的這些瓷器收藏。不過。這些收藏的絕大部分在上世紀70年代都被理查德德以各種形式轉手賣掉,其中包括委托蘇富比在倫敦拍賣的一件“明嘉靖青花庭院十六子罐”。
這件曾在1953年英國東方陶瓷學會舉辦的“14至19世紀中國青花瓷器展”和1955年的威尼斯“中國藝術展”中特別展出的青花罐,與現在蜚聲壘球的倫敦古董商艾斯凱納茲2005年以1568.8萬英鎊(約2.45億元人民幣)競得的“元青花鬼谷子下山罐”形制基本上一樣,都是直口,短頸、豐肩,斂腹和圈足,口外,肩上及腹下均飾有一圈紋飾,通高也差不多,兩罐除了所用的青料成分不一樣外,最大的區別就是罐身滿繪的圖案了口
從現有的資料來看,元青花重器所用的青料都是國外進口的蘇麻泥青,這種青料低錳,并含硫和砷,同時高鐵而無銅和鎳,和之前的唐宋青花以及此后的明青花施用的青料成分都有很大區別,器物上所繪青花紋飾發色濃艷深沉,并帶有紫褐色或黑褐色較光潤的斑點。有的黑褐色斑點顯現出所謂的“錫光”,即元青花瓷器特有的黑斑上泛出的光澤。
與元代青花重器的特色基本保持平衡不同,明代因為帝祚比較長,國力的發展前后不平衡,其青花的發展也前后不同,根據其所施用的青料,可分為特色不同的數個階段。嘉靖(1522-1567)處于明朝晚期,青花在經歷了洪武,永宣,成化等階段的發展后漸趨衰退:同時又因為嘉靖一朝前后共45年,故盡管嘉靖一朝的官窯青花施用的青料基本都是以回青為主而混合瑞州所產的石子青,但其發展卻大致有前后三個階段:前期的青花色澤深沉灰暗,呈藍黑色,與正德晚期的青花發色類似,都有暈散現象:中期的青花發色淺淡鮮亮,極富神韻,甚至有些成化青花的效果;而晚期的則發色濃翠、藍中帶紫,是最有代表性的嘉靖青花。這件“青花庭院十六子罐”發色鮮明妍麗,但略略淺淡,似應為嘉靖中晚期典型風格作品。
一般而言,官窯青花瓷器上的內容和紋飾尤其是禽獸、人物的造型等等實際上是忠實反映當朝最高統治者志趣、好尚的晴雨表,也因此,許多業內人士將之推衍為國力強弱的象征。元終其一代都在殺伐戰爭中度過,故元青花的人物故事多為鬼谷子下山、蒙恬將軍,周亞夫細柳營,蕭何追韓信、三顧茅廬,敬德救主等與戰爭直接相關的題材,或文姬歸漢、昭君出塞之類與戰爭間接相關的,至于陶淵明愛菊等反映文人士子的情趣的,估計只有在元文宗這等漢化程度和文化修養最高的統治者當權時候才能出現。
明自永宣起,天下承平日久,最高統治者的興趣、好尚轉移到風花雪月、歌舞升平的世俗情事上來,并通過諸如青花之類的器物及其所施用的紋飾,內容真實反映出來,嘉靖“庭院十六子”青花罐即是如此。
“庭院十六子”是“嬰戲圖”題材的變種。傳統的“嬰戲圖”一般繪數名嬰孩,很少多達十數人之上。最早在瓷器上應用嬰戲圖的,據考為唐代的長沙窯,而明清時期是“嬰戲圖”應用于瓷器最繁盛的時期,成為瓷器上屢見不鮮的題材,嘉靖時尤其如此。明王宗沐著《江西省大志》中對此多有記載,如 ”八年青花白地趕珠龍外一秤金娃娃花碗三千二十”、“二十一年青花白地轉枝蓮托八寶八吉祥一秤金娃娃花壇二百四十”,“二十三年青花白地耍戲娃娃里云龍等花盅九千六百四外四季花耍娃娃里云龍等花盅九千六百四外四季花耍娃娃里出水云龍花草甌二千四百”等等,可見一斑。
嬰孩的數量也從一兩位發展到最多可達百余位。“庭院十六子”以十六入數,所謂“十六”,即諧音“石榴”,石榴古已有多于之象征,故此處“十六”之數首先自然是“多子”的寓意:其次,“十六子”之說,還是子孫賢達、堪為國器的良好祝愿。此說出自《左傳文公十八年》:“高陽氏有才子八人,蒼舒、隤豈、梼寅,大臨,龍降、庭堅、仲容,叔達,齊圣廣淵,明允篤誠,天下之民謂之八愷:高辛氏有才子八人,伯奮,仲堪、叔獻,季仲、伯虎、仲熊,叔豹,季貍,忠肅共懿,宣慈惠和,天下之民謂之八元。此十六族也,世濟其美,不隕其名,以至于堯,堯不能舉。舜臣堯,舉八愷,使主后土,以揆百事,莫不時序,地平天成。舉八元,使布五教于四方,父義、母慈,兄友,弟共(恭),子孝,內平外成。”用心可見一斑。而嘉靖本人似對“十六”之數亦比較用心,傳世所見有數件不同的以“十六”入數的作品,包括“嘉靖十六子圖官窯大缸”等形制。這一做法得到后來各位最高統治者的繼承,比如佳士得2008年曾經拍賣過的一件“明萬歷青花十六子嬰戲圖鏤空蓋盒”。
中國傳統社會特別注重象征意義,這不僅體現在十六之數上,“嬰戲”的內容安排自然也深具寓意而不是輕易為之的。“嘉靖青花庭院十六子罐”上通繪十六嬰孩,而分為“騎木馬”,“拖木車”,“斗蟋蟀”等幾組,其中騎木馬的嬰孩戴著官帽,身后另一位嬰孩持一株荷葉跟隨,其寓意當是“馬上封官”,“連生貴子”和“兒孫和合”的綜合。
不管是數字還是內容,這樣的安排顯然有其現實來源,它直接體現了嘉靖皇帝對于嗣的渴望。根據《明史》的記載,嘉靖十年(1531),時年29歲的嘉靖望子心切,不僅在京師御花園設立了“祈嗣醮”,當年十一月還降旨讓大臣們在此輪流值班進香求子;又特派欽差趕赴南海神廟,立碑祭禮,祈求早得龍子。而最直接的努力,則是敕令景德鎮御窯限期燒制“嬰戲圖”題材的瓷器進呈大內。此后數年間,各種“嬰戲圖”的青花,斗彩、五彩瓷器相繼抵京,滿足嘉靖近乎病態的渴望。
永延自己一系的帝祚,不愿大權旁落也是嘉靖渴望子嗣的重要原因,他自己的情況即是最好的說明。他的前任明武宗朱厚(火照)1521年病死,既無子嗣,又無兄弟,故選擇了皇叔興獻王朱佑杬的兒子朱厚熄繼位,是為嘉靖。嘉靖登極后,自然不愿意自己重蹈武宗覆轍,故對于嗣的渴望極為熱切。而他的長子和次子都分別在冊立為儲君后夭折。更令他對人丁子嗣問題心急如焚。
繼理查德德德拉梅爾之后,一個日本藏家1974年從蘇富比將“嘉靖青花庭院十六子罐”拍走,隨后此罐被日本小學館1976年出版的《世界陶瓷全書》第14卷收錄:次年,它又出現在東京的“遠東青花陶瓷展”中,帶著被人為賦予的各種象征意義和四百多年的歷史風雨,不動聲色地滿足著川流不息的參觀者們獵奇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