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床板上躺著的男子表情還很從容,眼睛、鼻子、嘴還是跟以前一樣的造型。穿著也很正常,還是白襯衫和花色的條紋領帶。唯一使人畏懼的是他脖頸上的血。像是用油漆潑灑了一樣,濃密地鋪散在周圍。血還在流,汩汩地,流得滿屋都是。
我一下子驚醒了,渾身都是冷汗。我很奇怪怎么會做這樣離奇的夢。等我再想把夢的全過程回憶一遍時,腦子就有點亂了,只剩下模糊的一片黑暗,倒是那攤血還歷歷在目。
警察來敲門的時候,我還坐在床上。妻子秀萍去開的門。我想如果警察不來向我做調查。并告訴我說付一清睡覺的時候被人用刀殺了,我是絕不會又去想這個夢,不會突然間感到夢中死去的那個人似乎正是付一清。
一清和我從小是一塊長大的,我們一起讀完小學、初中、高中和大學,然后又進了同一個機關工作。他結婚不久就升遷了,做了我的頂頭上司。我們的關系也不像以前那樣親密了,不過我能理解,好在他還能處處照顧我。人事局有好幾次下調干部支援貧困地區,輪到我的時候,總被一清扛了下來。我心里挺感激他的。
警察問我和付一清是什么關系。
我說,我跟他在同一個單位工作,私底下也是好朋友。
警察問我昨晚干什么了,有沒有出去。
我說沒有。我說,昨天中午在單位喝了酒,回到家就睡了,我妻子可以作證。
警察走的時候囑咐說,如果你有什么情報要提供給我們的話,請聯系我們。
警察走了,走出了我的家門。我突然又想起了剛才那個夢。我不知道這個夢是不是一清死不瞑目想要我查清兇手的暗示。我在腦子里搜尋了與一清有關系的幾乎所有人,包括一清的領導以及一些江湖上的朋友。不過我鎖定了最有可能的嫌疑對象,就是一清的老婆愛蓮。愛蓮長得還算端正,也有些能力。可一清好幾次向我抱怨說愛蓮脾氣太躁,老疑神疑鬼,而且還嫌棄他,說他沒真本事。我只當一清說的是玩笑話,夫妻間有點磕碰是難免的。不過有一次我去郊區接個朋友,經過一個茶館,結果看到她跟一個帥氣的男子坐在一起。那個男的給了她一個藍色的文件夾,她看了里面的文件后很高興地親了那個男的一下。剛開始我沒把它放在心上,現在我再回想覺得確實有點蹊蹺。我猜測愛蓮大概是紅杏出墻了。她想跟一清離婚,而一清沒妥協,所以沖動之下把他殺了。可我又分析了一下認為不對。他們還有個上高中的兒子。愛蓮把一清殺了,難不成要讓自己的兒子認別人做爸嗎?
我抬頭看見秀萍在收拾桌子。
她的眼睛腫了,我問她,你眼睛怎么了。
她說,沒什么,昨晚夢到死去的老娘了。
我心里有點好笑,我本來想告訴她昨晚我們都夢見死人了,可一下覺得這不是什么好笑的笑話。我問牛奶還有嗎?
她說有。她把牛奶放到我手上說,老張,付一清的事情怎么辦。
我有些難回答,我一向就不是個愛管閑事的人,我說,還是讓警方來處理吧,我們不要亂插手。
(二)
我叫愛蓮,是付一清的老婆。我這個人性子豪爽,干什么都風風火火的。我知道付一清經常暗地里說我壞話,說我太兇,不夠溫柔體貼啊什么的。可他為什么還要娶我呢?唉,其實我心里也清楚,他是看中了我爸是省政府的一把手才委屈了自己的吧,這個挨千刀的。
他外面有很多女人,這是我早就知道的,我一直沒說什么,他只要不把那些臟女人帶到家里就可以。因為我怕被兒子撞見。兒子是我一手帶大的,他就是我的命根子,我不想他受到任何傷害,正因為這樣,我才一直忍著沒跟付一清提出離婚。我在家到處都裝了帶錄像功能的攝像頭。我只想保護這個家。
不過事實證明這只是我一廂情愿的想法。我翻看錄像帶的時候,有一盤里竟然出現了秀萍。我和秀萍是大學同學。片子里付一清給了她一杯水。她喝了很快便昏過去了,付一清這個禽獸竟然把她抱到我們睡的床上,然后把她扒了個精光。他像條瘋狗在咬人一樣,把秀萍折磨得嗷嗷地在叫。我打電話到付一清的辦公室,我罵他老畜生、罵他雜種。我把他祖宗十八代都罵了個遍,還嫌不爽快。他不停地問我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他自己干的好事他不知道嗎?當然我沒隨便地把這事抖出來,知道的人越少,受傷害的人越少。我還是要罵付一清混蛋,罵他個狗血噴頭,罵到直到我自己哭了。
我聯系了我遠房的一個表哥,最近他在轉賣他的一個在郊區的茶館。我跟他說我有意愿想買下來。他開車來接我去他的茶館看了看。茶館還算不錯,剛翻修過,雖然地理位置有點偏,但我喜歡這里,清凈。
我問表哥,錢怎么算啊?這樣看來不是一筆小數目呢。
表哥倒是熱心:等你盈利了再算也不遲,更何況咱們沾親帶故的。
我一高興就親了他一下,付一清要是有這么體貼就好了。
再打量著這家茶館,我自己也有點納悶怎么好像隱居一樣的。也許真是人到中年,很多事都看透了吧。
付一清出事的那晚,我去職工宿舍大樓找他。我知道那天他會值班然后睡在那兒。我想跟他當面談清楚我們之間存在的問題,還有我要把兒子接到茶館那邊去住。我走完樓梯,剛要踩到走道上。一個矮小的身影從付一清的房間里鉆了出來。我看黑影跌跌撞撞地,一連摔了好幾個跟頭。直覺告訴我她是個女人,而且不是外人,就是秀萍。對,就是秀萍。我不知道她為什么這么慌張,我以為她又是被付一清誘騙了去陪他的。我扭頭就走了,我打算再等兩天跟他攤牌。
不過我沒等到機會。第二天,他單位的人就打來電話說付一清被殺了,是被人用刀割破喉嚨的,現場沒有找到任何犯罪證據。我預感是秀萍殺了付一清。成日地被付一清的淫威所逼迫著,不把他殺了才怪。她這樣做也算是保護她的家庭吧。一個愛家的女人可以犧牲一切的,而男人呢?
接下來幾天,我都在忙著舉辦葬禮,忙著嚎啕大哭。警察局來人向我做筆錄調查。我說,我心里很難受,我什么也記不起來了。
(三)
這些日子我一直沒睡個安穩覺。我的身子到現在還抖,像是手機在震動一樣。而我的心呢,也好像是被插上了箭,拔了出來,又插上,又拔出來,一直隱隱地在疼。我的眼前時不時地就浮現付一清死去的模樣。他活著的時候,我從不拿正眼看他,他死了,我卻真真切切看到了,看了個清楚。
付一清死的那天晚上,我是一直跟著老張的。那天是陰天,很熱,晚上也沒什么風。老張精神有點恍惚,兩只手一直插在褲袋里。我跟著他進了單位的職工宿舍樓,我越來越害怕。我想回去,可我又擔心老張出事。我就傻傻地跟在他身后,我看到他停在一間單元房前,從褲袋里抽出手。手里握著的似乎還有刀之類的東西。他碰了一下門,門就開了。我當時的心快蹦出來了,我也不知道我要干什么。我看看四周。四周像是都死去了一樣安靜。我躲在樓梯口。渾身直打哆嗦。不一會兒,老張就從房間里走了出來,眼珠直瞪著,有點發呆,他像個機器人一樣一步一步從另一邊的樓梯下去了。
如果我不進那號房,我這輩子再也不會見過更駭人的情景了。我進去的時候,屋子里有很重的酒味,里面有一張桌子,上面橫七豎八地有好些瓶子。西南角有張木板床,床上躺著個人。頓時我的兩腿就軟了,褲衩也好像濕了。我以為我見鬼了。我按住撲通撲通跳的胸口,告訴自己不要怕不要怕。我又向前靠了靠,我打開了隨身帶著的手電筒。到現在我還佩服自己怎么那么有膽量。手電筒的光照在了付一清死去的臉和脖子上大拇指長的傷口上。我像是得到了某個問題的答案,心里反而不緊張了。我走出去,本來想關上門的,想到人死了關門沒什么必要,我就捂著臉逃了出去。走道上的瓷磚有點滑,我跌了好幾個跟頭,膝蓋都腫了。
回到家的時候,我剛坐下,讓我魂飛魄散的事又出現了。我瞥見了床頭柜上放著一把刀。刀子成彎形,有一尺長,亮著寒光,刀身上也有血。老張已經睡在床上了,發出沉重的打呼聲。我把刀上的血用水沖了幾遍,又放在滴了洗潔精的熱水里泡了很長時間,我怕會殘留什么味。
我沒事的時候總在想老張那天反常的行動。我肯定這與我和付一清的關系有聯系。事實上我早就被付一清給玷污了。我第一次到愛蓮家本想找她商量大學同學聚會的事的,可碰巧只有付一清在,我喝了點他遞過來的水就感覺眼前一片眩暈,便倒在沙發上了。我醒來的時候,身上一絲不掛,我就哭,我問他為什么要這樣。他和老張畢竟還是好朋友啊。他說他就見不得老張比他好。他還警告我如果我把事泄露出去,他就立馬把老張下調到邊遠地區,一輩子都別想回來。我知道他手上有權,我想:這就是命了。
可紙是保不住火的。有一次付一清來我家里,看見老張不在,又蠢蠢欲動了。我拼了命地抵抗。他狠狠地扇了我一個耳光,便把我按在了我和老張吃飯的木桌子上。我看到這時門被推開了,老張抬頭看了我們一眼,“砰”地又把門關上了。
我一直等著老張能揍我一頓,哪怕罵罵我也好,我也好哭訴著把事情的原委告訴他。但老張一直很沉默,閉口不提此事。我們還像以前那樣,他每天照常上下班,我每天給他洗衣燒飯。和他共同生活快十五年了,我清楚他的脾氣。老張這人太老實了,有點憨,他不怎么會說話,像是沒見過什么世面。他老記著別人的好,到現在我還沒聽到他說三道四的。我經常開玩笑稱他是理想主義者,他也總笑笑。我和付一清的事情他肯定很痛苦,他是在回避他不愿相信的事,他只想一個人依靠時間慢慢地忘卻。然而不曾料想他還是把付一清殺了,他自己還糊里糊涂的。
我只當這一切是場噩夢,現在我可以重新開始新的生活了。世上再也沒有一個付一清是我認識的了。
(四)
白晃晃的太陽照得我睜不開眼,我瞇著,盡力想去看清楚太陽究竟是什么形狀。我的眼睛都被刺痛了,于是我轉移目光,換了個方向,我能看到自己的鼻梁上油光閃閃,廚具上的油垢也沒這么有神采。
手機震動的時候,我正聯想到一片廣闊的油田。來電顯示是兒子的班主任。我不用猜就知道這個小王八蛋肯定是又闖禍了。班主任說,你兒子把別人家的孩子的頭砸了個窟窿,請速來學校一趟。
放下手機,我又去觀察太陽。這時的太陽跟先前一刻的相比有了點變化。它更亮了,熱烈地照耀著大地,廣場上的大白熾燈連它的幾千分之一的亮度都沒有。它把我的辦公室照得白亮亮的,照得我的新襯衫和新領帶成了塊白布,照得我心驚肉跳。
到了學校,班主任領著我到醫務室去看望那個受傷的孩子。果然在他的腦袋瓜上,我發現一塊地方陷了下去,成了個坑,坑的表層還滲著血。我一見血就頭暈,我摸摸自己的頭,自己的臉,自己的脖子,生怕什么地方會出血。
見到兒子依舊是若無其事的樣子,我就知道他會是這樣。這倒是跟我挺像的,敢作敢為。我說,回去上課吧,沒事了。
他說,怎么是你來了?
我說,我怎么不能來?我是你老子。
他用眼睛直逼著我,一字一板地說,我沒你這個老子。你不是我老子。
我說,你敢再說一遍?
你干的丑事我都知道。你死了也不關我的事。我跟你沒關系。
太陽火辣辣地烤著的身體,我的內心燃燒著,燒出了一團火焰。我要融化了我面前的這塊冰山。
他是我兒子,是我的新生,我不忍毀了他,可我要教訓他。我抽出皮帶,我要告訴他:我死了,他要為我披麻戴孝,為我燒紙磕頭。要不是后來有幾位老師拉住了我,我敢肯定我會讓這個忤逆子記住我一輩子。
中午,單位有酒宴。我心情不好,可公家的飯不吃白不吃。我甩開手,一上桌就要了兩瓶上好的“五糧液”,咕咚咕咚地就像喝飲料一樣,喝得我五臟六腑直發涼,喝得我能聽見自己的頭顱里面有流水的聲音,喝得我身子發挺。
老張說,今晚你還要值夜班呢,少喝點。
他的手放在酒桌白色的臺布上,不停地來回地撮,像是在切割什么東西。
我說,你手癢了啊?你他媽的在于什么呢?
他說,我也不知道在干什么,可能是皮膚過敏有點癢。這時我發覺他的手此時像極了一把刀,一把挺利索的刀。媽的,真像個做屠夫的料。我說,今晚你到我宿舍來,我們一起喝酒。
從酒席桌上退下來,我一個人踉踉蹌蹌地往單位宿舍走。這時雖然還是下午,卻已經沒有太陽了。滿天的烏云像是灰色的鴨毛在飄浮流動,隱隱地還有電在閃動。風倒是沒有,卻出奇地冷。是不是要下雪了?我問自己。
我到小店買酒。
有個聲音問,要幾瓶?
我伸出四個手指,感覺不吉利,就伸出一只手和另外一個手指:來六瓶,六六大發。
我又問,你冷不冷?
聲音說,我不冷,我熱著呢。
我說,他媽的,你脂肪多所以才不怕冷。
他說,你媽的亂嚼舌頭。這么熱的天,死人才嫌冷呢。
回到宿舍我還是覺得冷,而且比在外面更冷了。我坐在椅子上,椅子冰涼涼的,我趴在桌子上,桌子像是結了層冰,我躺在床上,床上的陰冷讓我感覺好像是躺在了冰柜里一樣。他媽的,什么時候讓后勤部在每個宿舍都裝上臺空調,媽的,這樣的天都快凍死人了。
我還是將就了一下坐在桌上開始喝酒。在單位的酒宴上我已經喝了兩瓶“五糧液”了,兩瓶“五糧液”好幾百呢,喝得真是痛快。喝完了還不覺得解渴。現在我就喝我自己買的二鍋頭。我想著這個世上連兒子都不要我了,還有誰會要我呢?我在這世上算是白走一遭了。我就一瓶接著一瓶地喝,喝得不亦樂乎,渾身帶勁。
睡在床上,黑暗之中我看到了早上白晃晃的太陽,這回我看清楚它什么形狀了。果然是圓形的,不過不是正圓,有點扁。我盯著它看了許久,眼睛一點也不覺得痛,只是在一種莫名的感覺中,脖頸涼颼颼地被一陣風吹過。
(五)
后來付一清的案子成了一個謎,有了謎面,沒了謎底。
(責任編輯 何 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