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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聲

2009-01-01 00:00:00郭士金
雪蓮 2009年3期

1

耿三龍和郎立新原先都是九龍縣水利建筑公司的職工。那時候,郎立新是瓦工隊的隊長,耿三龍是公司技術科的技術員,因為工程質量上的事情,耿三龍時常批評年齡比自己大,資格比自己老的郎立新。郎立新知道自己理虧,挨了批評不好當面頂撞,心里窩火憋氣,逮著機會就拿耿三龍的瘸腿開心。

三年前,水利建筑公司改制,郎立新伙同在河下鄉當副鄉長的大哥郎立春,還有剛剛當上河下鄉派出所副所長的二哥郎立夏,以及河下法庭庭長,三哥郎立秋,郎家村村民委員會主任,四哥郎立冬五兄弟七拼八湊,硬是籌了300多萬,把價值近千萬的水建公司,變成了以郎立新挑頭的郎家人的私有財產,九龍縣水利建筑公司的招牌,也改成了立新水利建筑集團總公司。

耿三龍在立新水利建筑集團總公司里干過一段時間,還擔任過疏通河道、架設橋梁兩個工程的技術員。到了立新水利建筑集團總公司承接第三個工程時,郎立新便以人多活少,養不起閑人為借口,把耿三龍和其他幾個不聽話的人踢了出來。

因為有過這些瓜葛,耿三龍和郎立新心里都像杵著根竹竿,偶爾碰了面,誰都不給對方好臉色。今天就不一樣了,耿三龍是自己厚著臉皮,主動到郎立新工地上來干活的,心里自然就少了往日的底氣,腰板也沒有往日硬邦。

耿三龍慢慢地卸下肩上的鋪蓋卷,想先穩穩神,冷臉再去蹭郎立新的熱屁股。郎立新的鴨嗓子,趕在耿三龍放下行李的當口,擠進了耿三龍耳朵:耿三龍,我不是叫你昨天來上班的嗎!你是舍不得離開你嫂子的熱被窩呀,還是在家做你的律師夢呀?郎立新肉嘟嘟的臉上,浮動著一層蠻橫無理的表情,他繼續說,在我們九龍縣,尤其在我們河下鄉,學法律恐怕還沒有裝瘋賣傻管用呢,你同學談愛國不是在鄉法律服務所干了兩年律師嗎,你沒問問他,河下鄉有哪個請他幫著打過官司,他又幫哪個打贏過官司?他現在還不是老老實實地到鄉政府當小跑腿的了。

耿三龍陰冷的目光在郎立新臉上掃了一下,說我本來也想昨天來上班的,可我……感冒了。

郎立新夸張地抻抻短粗的脖子,哦……哦……地拖出兩聲長腔,邁著細碎的步子走了。

耿三龍盯著郎立新光禿禿的后腦勺,連吐了幾口唾沫,等郎立新走出十幾米才大聲問,郎老板,你還沒安排我干活的事情呢?

郎立新轉過身子,慢慢騰騰地說,你去找錢小馬,看看他那邊有沒有適合你做的事情。

錢小馬是立新水利建筑集團土建工程隊的隊長,和耿三龍還有李龍生同在郎家村長大,知根知底,處得親兄弟似的。李龍生的小妹妹李龍英,和耿三龍的侄兒,也就是耿大龍和黃月荷生的兒子耿春天,從小學到高中一直是同班同學,相處得也像親兄妹一樣。如果不是耿春天畢業后去了海南,沒準李龍英和耿春天的關系還能更進一步呢!

李龍生的父親李樹,是從外地倒插門到郎家村的。

因為是上門女婿,李樹在郎家村幾乎從來就沒直起腰板說過話。

年過三十的李龍生,至今仍然是光棍一條,李樹急得四處求人給兒子說媒,直到今年春節,在老支書駱德旺的熱心撮合下,總算有人愿意把女兒嫁給李家,條件是李家必須先把房子蓋好。來九龍大閘工地前,李家的樓房剛剛蓋起來。

李家是在自己屋基地上蓋的房子,蓋房子之前,李樹到村委主任郎立冬家去過,得到了朗立冬的認可。等李家把房子蓋了起來,郎立冬又帶人到李家,一連數出七條李家是違規蓋房的理由,狠話說了一大串,嚇得李樹見到村干部,尤其是見到郎立冬就跟老鼠見了貓似的。

耿三龍一條腿長一條腿短,長得也瘦弱,在工地上和普通建筑工人一樣,干的是體力活,每天下來,累得骨頭都散了架了,身子一挨地鋪,兩眼就擋不住往一起粘,真正到了睡覺的時候,眼前又止不住晃動著黃月荷疲憊的身影和夏天病怏快的痛苦表情。

耿三龍原本有一個和諧、溫馨的大家庭。大哥耿大龍,二十九歲時就擔任了郎家村黨支部副書記,大嫂黃月荷在村小學當老師,二哥耿二龍從十八歲起,就用一輛農用三輪車倒騰農副產品,生意做得有模有樣。大哥和黃月荷結婚時,耿三龍還讀著初中,對嫂子十分敬重,黃月荷也把耿三龍當成自己的親弟弟。耿三龍高中畢業后沒多久,二哥娶了田春花,沒幾年就有了兒子夏天。一家人正籌劃著給腿腳不方便的三龍說門親事時,災難一個接一個來了,先是耿二龍出車禍去了陰曹地府。當時的田春花才25歲,一朵嬌艷的女人花剛剛綻放,黃月荷一次次勸說田春花趁年輕,再組成一個幸福的家庭。讓黃月荷做夢都沒想到的,是田春花不聲不響地從家里消失了,要不是隔上三、二個月寄些錢回來,黃月荷有理由懷疑田春花在外面遇到了意外。有那么一段時間,黃月荷總是想著按照匯款單郵戳上的地名,找回田春花,可田春花每張匯款單上顯示的地址都不一樣。田春花沒得及找,耿大龍又光榮獻身抗洪第一線。原本幸福的大家庭,只剩下大嫂黃月荷和瘸腿耿三龍苦苦支撐著。

這還不算,最讓耿三龍和黃月荷生活有壓力的,是他們家正好是淮河人海道中間。拆遷補償的錢本來就少,又趕上夏天生了怪病,家里僅有的積蓄加上房屋拆遷補償,全都在夏天身上花了,現在他們只能借住在村小學的兩間房子里。

夏天得了怪病不久,黃月荷主動把自己嫁給了耿三龍。

耿三龍開始不敢接受黃月荷,可黃月荷則態度堅決,說有女人的家,才有正常的生活,才有開心的笑聲,我和你一起,是要和你把耿家的香火延續下去,我答應過你二嫂春花,要把夏天撫養成人的,夏天病成這樣子,我能把他丟給你一個人?

夏天的病生得有些奇怪,他爸爸在世的時候,長得虎頭虎腦,誰見了都喜歡。他爸爸去世后,就像帶走了他的歡樂之神,成天板著個小臉,他媽媽離家出走當天晚上就開始發病,黃月荷帶著他,縣里市里的醫院跑了好多趟,錢花了不少,病反倒越治越重。耿三龍剛來工地時,心里放不下夏天,跟錢小馬說過,夏天的病很重,實在是放心不下,每個星期他都得回家一趟。錢小馬把耿三龍的請求匯報給郎立新,郎立新吹胡子瞪眼,說既到我工地上來了,就得聽我的安排,不到水閘基礎挖好,他不能離開工地半步。

這天晚飯后,錢小馬當著工棚里所有工友的面,給了耿三龍100塊錢,大著嗓門說,三龍,回去看看孩子吧,這是我給夏天的一點心意,他自己想吃什么你幫我給他買點。

是啊,回去看看吧。李龍生跟著也給了100塊錢。

同一個工棚里的其他工友們,也都給了耿三龍一些錢,耿三龍連說了一串謝謝,之后才低聲說,既然郎立新定了規矩,我還是等基礎挖好了再回去吧。

錢小馬朝李龍生望望,長長地嘆了口氣,基礎沒挖好我也不敢放你回去啊,你抓緊時間回家一趟吧,明天早晨早點來,別誤了上工的時間就行了。

基礎挖好了?耿三龍的話語里,夾帶著濃烈的疑慮與驚詫。

耿三龍曾經偷看過錢小馬墊在鋪下的施工圖紙,清楚地記得圖紙上標著大閘基礎深為7米,寬為28米。憑多年當技術員的經驗,他認定眼下頂多才挖25米寬,深也不足6米。耿三龍想問問錢小馬是不是圖紙變更過了,可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

耿三龍凝重的神情,引起了錢小馬和李龍生的重視,兩人幾乎同時問,怎么了,耿三龍?

耿三龍沒搭腔,拎起帶回家換洗的臟衣服,出了工棚。走出幾步后才回頭說,既然基礎挖好了,我就……回去看看孩子了。

錢小馬和李龍生相互望望,誰也沒說什么,默默地看著耿三龍的身影消失在月色里。

2

郎家小學有兩排四棟平房式校舍。

緊挨大門口兩棟,墻上刷著白灰,在月光的映襯下,顯得精神飽滿,神采奕奕。后排兩棟已經破舊得像兩位孤獨的老人似的,靜靜地偎縮在清冷的月光下。左邊六間劃成三個教室,右邊這棟,校長辦公室和教師辦公室各占兩間,還有兩間原來是學校倉庫,為了照顧黃月荷一家臨時騰出來給他們住。離耿三龍家30來米的地方,是學校的公共廁所。

黃月荷和耿大龍結婚的時候,耿三龍才14歲,黃月荷像母親一樣,精心地呵護殘疾弟弟快樂地成長著。這樣的角色,黃月荷扮演了整整八個年頭,等耿三龍高中畢了業,黃月荷主動和耿大龍商量,把耿三龍送到一家技術學校培訓了兩年,然后又找關系把他弄進縣水利建筑公司當了技術員。家里接連發生變故后,黃月荷堅持把自己變成了耿三龍的老婆。在這奇特的婚姻關系里,耿三龍的心里,總是把黃月荷當成一座大山去仰望,更希望自己把黃月荷當成一朵小花去呵護。可對耿三龍來說,要做一個護花使者實在是太困難了,身體殘疾自不必說,關鍵是在認識事物的深度,處理事務的靈活性上,都遠不及黃月荷,在許多事務上,他不得不等待黃月荷拿定主意,不得不把家庭的擔子壓在嫂子身上。耿三龍這么晚從工地上趕回村小學,除了掛念夏天的病情外,還有一個重要事情,并且是頂頂重要的事情,那就是要和黃月荷商量怎樣才能巧妙地弄清楚大閘基礎的尺寸。此刻,對嫂子的敬重與愧疚,像深夜的月光和冷風,將耿三龍緊緊圍了起來,動搖著耿三龍暗查九龍大閘工程技術數據的決心:假如郎立新知道我在暗查大閘工程上的事情,他能善罷甘休嗎?郎家村本來就是以郎姓人口多而得名,多少年來,郎家村的天下一直是郎姓人的,尤其是最近這十年來,郎姓家族人丁興旺幾乎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僅郎立新一家五兄弟,就出了一個大款一個副鄉長,一個警察一個法官,就連最沒出息的郎立冬,都作了郎家村的村民委員會主任,要權有權,要人有人,呼風喚雨,得隴望蜀。郎家村的人,誰見了他都是恭恭敬敬小心翼翼好言相敬。郎立新要是知道耿三龍背后搞他的小動作,還能饒了他們家嗎?想歸想,擔憂歸擔憂,進了屋子后,耿三龍還是毫不猶豫地把自己的心思告訴給黃月荷了。

在工地上我看過圖紙,我記得清清楚楚基礎深是7米,寬28米,可我們才挖25米深,寬還不足6米,郎立新就讓人驗收了!

這怎么行?黃月荷相信耿三龍所講的情況是真實的。

耿三龍望著黃月荷,瘦臉上的肉繃得緊緊的,說,郎立新想掙黑心錢,不顧大閘的質量,我既曉得他要做這缺德的事情,就一定要阻止他。

既然發現了問題,我們就不能不管。黃月荷說。

這事不能瞎猜,得找到真憑實據,要是不把證據抓實了,郎立新肯定瘋狗一樣咬著我不放……你明天上班后,得想點辦法,一定要幫我弄清楚是不是圖紙變更了。要是圖紙沒變,你就請人給我送件上衣到工地上,要是圖紙變了,就給我送雙鞋子。

黃月荷點點頭,應允了耿三龍,心里則想著另一個方案:這事重大,得請駱德旺駱老書記出馬才行。

駱德旺是郎家村第一任村黨支部書記,在郎家村當了九年村委會主任,七年村黨支部書記,雖說已經多年不當村干部了,郎家村老少仍然有許多人希望他繼續做自己的領頭人。找駱德旺想辦法,是黃月荷昨天晚上就拿定了的主意。黃月荷以為,九龍大閘是縣里特大工程,與九龍大閘工程相關的資料,應該有相當嚴格的保管與保密措施,不要說她不認識工程指揮部里的人,即使能通過關系找到熟悉的人,恐怕也不會隨便對普通老百姓開放的。到了駱德旺家,黃月荷開門見山地把耿三龍昨晚跟她說的話,向駱德旺重復了一遍,不等駱德旺發表意見,就接著說,駱大爺,我想請你陪我到縣城去一趟。

駱德旺聽后,氣呼呼地摘下頭上的帽子,往桌子上一摔,這事情我們能不管嗎?駱德旺說話的聲音很大,嚇得正在院心吃食的鴿子呼的一下飛上了天空。

駱德旺摸著光頭思考了一會,反問黃月荷,你曉得我們縣入道工程指揮部的總指揮是誰嗎?

好像是……榮樹林榮副縣長吧?

駱德旺重新把帽子戴好,不緊不慢地說,榮副縣長跟郎立新好得像兄弟,郎立新這次能拿下九龍大閘工程,靠的就是他的關系,我們要是去了,人家不一定接待,就是接待了,也不一定會跟我們說真話,弄不好那榮樹林還會把我們去的事情告訴郎立新。

那……這事我們就沒法問?

駱德旺又摘下帽子,沒有門牙的大嘴對著帽子吹了兩下,說縣城你就不要去了,你要問的事情呢,我來想法子。

第二天中午快下班的時候,副縣長榮樹林帶著幾個西裝革履的人,來到了九龍大閘工地。郎立新來到耿三龍所在的工作面,亮著大嗓門叫喊起來。錢小馬!

錢小馬亮開嗓子應了—聲,人也很快地跑到了郎立新面前,老板,有事?

郎立新瞪了耿三龍一眼,然后說,你帶著李龍生,現在就去配合質監站的同志,重新驗收一下大閘基礎,你是工程隊長,這可是你份內的事情喲。

耿三龍壓在心里的一塊巨石,隨著郎立新公鴨似的叫喊落了地。

當天下午,耿三龍正準備上工地,錢小馬擋在門口說,耿三龍,你別上工了。

耿三龍兩眼瞪得酒杯一樣大,盯著錢小馬問,為什么?郎立新不讓我在這干了?

不是。錢小馬解釋說,回家幫黃老師搬家!

你開什么玩笑,我們剛剛搬的家……

看你說的,這大清早的,我哪來那么多閑心開玩笑,人家郎立新贊助我們村小學30萬塊,說要建一棟教學樓,看中了你家現在住的房子,說要你們把房子騰出做工地辦公室,還讓你負責教學樓工程的技術工作呢!

那……我們住哪?

郎立新已經安排人在學校廁所邊上給你們搭了一間簡易棚子了,他說他在學校等你,當面跟你交待教學樓工程上的事情。

3

耿三龍離開九龍大閘工地的第四天晚上,錢小馬和李龍生把耿三龍的行李和工資送了過來。

見到錢小馬和李龍生,耿三龍忍不住問,大閘工程弄得怎么樣了?

錢小馬的眼睛分別在黃月荷和耿三龍的臉上掃了一下,不緊不慢地說,現在做工程不像你原來在公司時候那樣,現場扎筋,現場攪拌砂漿。現在都是在別的地方扎筋和攪拌好砂漿,運到工地上來,工地上只做現場立模和一些輔助性的事情,到底什么時候開始澆鑄,全在郎立新心里呢,不過,我看郎立新這兩天光在城里轉,拿著請帖到處跑,估計也就在這兩天就要澆鑄了。郎立新搞工程喜歡擺花架子造聲勢,每次工程進展到關鍵點時,總要請些新聞媒體和相關領導,到工地上來熱鬧熱鬧。錢小馬就是根據郎立新這一點,得出判斷的。

小馬,你我共事幾年,我信得過你,你……我想問你一句話。

錢小馬心里有些慌,舌頭不怎么聽使喚,支吾著說,三龍,我尊重你的為人,我也知道你做的事情是正事,可……你別叫我……為難。

錢小馬跟著郎立新接待榮副縣長時,才知道是耿三龍讓黃月荷到縣工程指揮部反映的情況。耿三龍不知道錢小馬心里是怎么想的,以為錢小馬是站在郎立新的立場上,才不愿意把他知道的事情說出來,瘦臉上明顯有些掛不住,說,我沒為難你的意思,我只是想聽聽你的真心話,我只是請你憑良心說話。

我……我什么時候不講良心了?

我問你,九龍大閘基礎到底多寬多深?

三龍,你就別問這事兒了。難道你還沒感覺到郎立新讓你離開大閘是調虎離山?錢小馬其實對郎立新的做法,也是恨之入骨的,他是苦于自己一次不檢點行為,讓郎立新拽住了小辮子;況且自己的妹妹又在郎立新的身邊,雖說妹妹只是郎立新包養的小老婆,可他終歸養活了妹妹,好歹還讓妹妹有個安身之處。

錢小馬接著說,他跟著郎立新做過幾個工程,知道郎立新在工程上喜歡做些小手腳,因為那些工程不太大,郎立新做的手腳也無關工程要害處,也就睜一眼閉一眼得過且過了。郎立新承建九龍大閘工程后,錢小馬心里就有些緊張,生怕郎立新在這重大工程上賺黑心錢,他私下和李龍生商量過,想約請耿三龍到九龍大閘工地上來干活,好歹對郎立新也有點制約,可擔心耿三龍會以和郎立新尿不到一壺里為由拒絕他們。耿三龍進入九龍大閘工地之前,郎立新特別交待錢小馬,要他對耿三龍進行技術保密。錢小馬嘴上答應得很響亮,心里則高興得手舞足蹈,有意將圖紙放地鋪下面給耿三龍看,讓他了解大閘工程的技術要求。耿三龍看了之后,果然私下進行阻止,并且驚動了榮副縣長,心里面對耿三龍更是充滿了敬佩與感激之情。錢小馬以為,既然榮副縣長帶人來工地重新驗收,就應該讓郎立新按工程技術要求施工,想不到第二次驗收比一場游戲還輕松,驗收的過程更像是由郎立新事先設計好了似的,工程監理人員寫在驗收單上的字,也完全是按照郎立新的要求填寫的。驗收完之后,郎立新帶著錢小馬一起去陪榮樹林和質量監察站的人去吃飯。飯前,郎立新讓錢小馬給所有參加驗收的人買了兩條極品一品梅,說人家從城里到我們工地上來也夠辛苦的了,你幫我數一下人頭,每人兩條極品一品梅。那煙,一條就是300大元。喝酒的時候,郎立新噴著酒氣,說我本來也不想給大家添麻煩,可耿三龍那瘸子多管老子的閑事,害得各位辛辛苦苦地多跑了這一趟不算,還弄出一些不好的影響,不過我請大家放心,如果他耿三龍再找事,我真的要在他身上花上十萬、八萬,依我看,耿三龍那窮命也頂多值這個價了!

郎立新真是這么說的?黃月荷吃驚地望著錢小馬。

真這么說的。錢小馬語氣很堅決。

那……榮副縣長他們有什么反應?耿三龍這么問,一方面是要了解一下榮樹林的態度,證明一下這個副縣長是不是真的和郎立新穿了一條連襠褲子,另一方面是借機掩飾自己慌亂的神情。

錢小馬回答說,誰都沒說話……還有人主動端酒杯敬了郎立新的酒。

小馬,你既跟我說了實話,我也不把你當外人,我跟你說吧,明天一早我就去大閘上,不要說他郎立新拿錢買我的命,他就是動刀砍了我,我也要阻止他亂來。

錢小馬激動地說,那……我代表我們工程隊的弟兄們謝謝你了!愣了愣又補充了一句,你放心,到時候我和龍生,還有工程隊的弟兄們,會暗中保護你的。

錢小馬和李龍生走后,耿三龍望著黃月荷,說我明天要到大閘上去。我不會讓郎立新亂來的!

我看……明天一早我們一起到駱老書記那里去一趟,把郎立新的事情告訴他,聽聽他有什么好辦法。

他都那么大歲數了,我們不能讓他老人家跟我們一起冒風險,有什么事情我們自己扛著。

你一個人去工地,能……起什么作用?

那也不一定,工地上有良心的人多的是,他們即使不敢公開支持我,但也起碼不會傷害我。

既然你鐵了心思要阻止郎立新,我就支持你。黃月荷嘴上鼓勵耿三龍大膽去做他應該做的事情,心里則有如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為了不讓耿三龍看出她的擔憂與不安,黃月荷背對著耿三龍,專注地看著窗外。這時候,天上的月亮正亮得清澈,只是黃月荷的心情,沒法跟著月光清爽起來。

4

耿三龍想趕在工人們上工前,一個工棚一個工棚走,把郎立新偷工減料的事情跟工友們說明白,發動工地上的兄弟們一起來阻止郎立新。可當他來到九龍大閘工地時,工人們都已進了大閘工作面,郎立新正在工地上指揮工人架設澆鑄工作臺,兩臺巨型吊車正把扎好的鋼筋籠子往水閘基礎里吊。

耿三龍急得貓抓心口一樣,一會抱怨自己起得晚,一會兒又抱怨自己的瘸腿不爭氣。

耿三龍心急如火,郎立新也是火燒眉毛,他忙把錢小馬拽到一邊,壓著嗓子說,你倆帶上幾個人,給我把耿三龍轟出工地!

錢小馬朝著郎立新手指的方向望了望,一臉茫然,老板,你說什么,耿三龍?我沒看見耿三龍啊?就是耿三龍在工地,也……沒必要轟他呀!

郎立新狠狠地踢了錢小馬一腳,氣呼呼地說,你問那么多干什么,你照我的話做就是了。

老板,你別急嘛,我這不是沒弄明白你的意思嘛,你……

郎立新又踢了錢小馬一腳,耿三龍這時候到工地上來能做什么好事!郎立新拿出500塊錢往錢小馬手里一塞,說你自己留下用也行,拿去打發耿三龍也行,只要你把他轟出工地就行。

郎立新話都說到這地步,錢小馬就不能再裝聾作啞了,他夸張地挺了一下腰,亮開平常很難聽到的大嗓門,點了兩個年歲大的老工人,大搖大擺地往耿三龍所在的地方走了過去。

錢小馬的大嗓門先傳進耿三龍的耳朵里,耿三龍拖著瘸腿,三彎兩繞,便逃脫了錢小馬的視線。錢小馬正準備拐回頭到郎立新身邊報告情況,廣播喇叭里突然傳出了耿三龍的聲音,工人弟兄們……兄弟們,我是耿三龍,我跟大家通報個情況,我們建的這座水閘基礎深為7米,寬為28米。可我幾天前在工地干活時發現,現在的基礎深才6米多一點,寬只有25米……

5

事情發生的當天晚上,郎立新自己開車把錢小馬帶到了與九龍縣相鄰的安東縣城“快活您”歌舞廳。同車前往的,-還有郎立新的二哥郎立夏和四哥郎立冬,他倆是在鄉派出所門口上的車。河下鄉在九龍縣城東北角,鄉政府距安東縣城只有十多公里地,河下鄉政府機關活動,大多安排在安東縣城內。幾個人剛到快活您門口,一個30多歲的女人媚笑著迎了上來。郎立新貼著錢小馬耳跟,說這女人叫伍雅碧,你要是覺得叫起來不順口,就叫她“捂下邊”好了。怎么樣,長得漂亮吧?錢小馬朝伍雅碧望了一眼,沒吭氣。郎立新接著說,你別看她這么大歲數了,腿夾的倒是緊呢,我來了多少趟,在她身上花了不少錢,她的大腿就是不沖我張一下!

伍雅碧中等個子,穿了件紫紅色的無袖旗袍,胸前閃爍著一枚金屬和玻璃制作的裝飾花;烏黑的長發波浪一般披散在腦后,鴨蛋臉兒白嫩得像白面面團,兩道經過修整的眉毛又長又彎,展示著無限的嫵媚;尤其是脖子上掛著的紅色MP3,更把她映襯得時尚、年輕、嬌艷、性感。錢小馬偷偷地看了伍雅碧一眼,心里禁不住顫動了一下,心想,這女人好像在哪地方見過,再想仔細看看,正好和伍雅碧目光對上了線,錢小馬連忙低了頭,視線快速轉到了別的地方。

伍雅碧臉上堆著笑容,嗲聲嗲氣地說,郎老板,怎么才來呀,我接到你電話就在這門口等你了,你看看,我這腿都站細了。

你老是把下面捂得嚴嚴實實的,我早來又有什么用啊?郎立新伸手撥弄了一下女人掛在胸口的MP3,說你一個老女人,成天戴這破玩藝干什么?

郎老板,我哪能跟你比呀,你們這些老板,成天花天酒地,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想玩什么就玩什么,我們這些做小姐的,只能用這破玩藝聽聽音樂,自己給自己找點快樂了。女人把MP3摘下來,一邊做出要往郎立新脖子上套的動作,一邊問,郎老板,我前幾天剛剛錄了一首“老鼠愛大米”,好聽死了,給你聽聽好不好?

郎立新擋開說,我不會玩這破玩藝兒。

錢小馬是下午快收工的時候被郎立新叫上車的,上車前上車后,郎立新都沒跟錢小馬說去哪里,也沒說要去做什么,到了快活您大門口,錢小馬才意識到郎立新帶他到這里來肯定有大事情要辦。錢小馬了解郎立新,不到萬不得已,他是不可能把—個小工人帶到這地方來消費的。

伍雅碧大大方方地沖錢小馬點了下頭,問郎立新,郎老板,這位老板可是第一次到我們快活您來呀,你也不幫我介紹一下。

你急什么?郎立新又在伍雅碧胸前撈了一把。淫邪的目光在伍雅碧身上上上下下看了一個來回,然后才酸溜溜地說,怎么了,我來了多少趟,你就是不肯給我脫褲子,這位老板頭一回來,你那地方捂不住了呀。

包廂里的燈光很黯淡,郎立新貼著錢小馬耳跟,說既然到這地方來了,就好好地快活一下,不要跟死了老婆孩子似的,讓這些小姐看不起我們大老爺們。

錢小馬本來想說,九龍大閘上的事情還沒解決,你郎立新竟然還有心思到這地方來窮開心呢,后來又想,這哪是我錢小馬管的事情,我要是管得太寬,郎立新說不定會懷疑到我頭上呢。這才改了口,干了一天的活,累了,心情也不太好。

郎立新的身子在昏暗中輕輕晃了一下,撒出玩具不倒翁似的一陣笑聲,跟著這串笑聲,郎立新從牙縫里擠出一串狂吠似的聲音,耿三龍算什么東西,小泥鰍能掀什么浪呀……

郎立冬接著郎立新的話音,對錢小馬說,小馬,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們家五條狼的厲害……

郎立夏也跟著起哄,說錢小馬,要論關系,你妹妹現在跟老五生活在一起,我們現在也應該算是一家人了,跟你實說吧,是耿三龍他們先跟我們郎家過不去的,既然他們惹了我們郎家,那我們也就不讓他們快快活活地生活了,凡是跟我們過不去的人,我們都要他們……我們倒要看看他們都長了什么膽子,竟敢在太歲爺頭上動土!

二哥,你和四哥兩人再要個包廂吧……

郎立夏和郎立冬剛剛出了這邊的包廂,伍雅碧就帶著兩個小姐進了包廂,伍雅碧正要開口說話,郎立新搶先沖她擺手,不高興地說,先在外面等著,我什么時候叫,你們什么時候再進。伍雅碧和其他兩個女孩子沒有離開的意思,郎立新從包里抽出三張100元的票子遞給伍雅碧,伍雅碧剛伸手接錢,郎立新突然松開手,三張人民幣慢慢地飄落到地毯上。伍雅碧臉上的表情有點憤怒但馬上自然起來,她讓兩個女孩子先離開包廂,把掛在脖子上的MP3拿了下來,很隨意地往郎立新跟前一扔,然后才慢慢地,一張一張地撿起散落在地毯上的錢。

6

錢小馬的腦子里,正回想著郎立新的二哥和四哥那惡狠狠的聲音,猜測著他們話里話外的意思,心里更是害怕郎家人知道是他把工地上的事透露給耿三龍,郎家五條狼會對耿三龍和李龍生他們進行打擊報復。郎立冬和郎立夏走后,郎立新對錢小馬的態度,反而比他的兩個哥哥在這包廂時親近了不少,他輕輕地拍著錢小馬的肩膀,說,耿三龍把我們的事捅大了,我們得想法子應付一下呀!

你不是已經按圖紙要求重新挖了大閘的基礎了嗎?

不按圖紙挖能行嗎?他媽的耿三龍這小子一下子弄跑了我們50多萬呢!

50多萬!如果不是郎立新親口所說,錢小馬絕對不會相信少挖那么幾米,就能給郎立新多賺50多萬黑心錢。

這還不算,弄不好還可能終止我們的承包權。

不會吧?假如……那……你說怎么辦呀?錢小馬并不希望郎立新因九龍大閘的事件而受到太大的懲罰。不管怎么說,有郎立新這個大老板在,許多人都能跟著他有事情做有工資拿,假如郎立新真的因為九龍大閘倒了霉了,那他和其他泥瓦匠都要到外面去打工找活干,這當然也是錢小馬所不愿看到的結果。

怎么辦?為了你和你妹妹,為了我郎家人的臉面,當然了,也為了工地上那么多弟兄們有工做有錢掙,我郎立新不能讓這一千多萬的大工程丟了。小馬,我想過了,這事我們得有個積極的態度,爭取上級調查時對我們寬大一些。

怎么一個積極法?錢小馬聯想到剛才被郎立新趕跑的那些小姐,輕聲問郎立新,你想弄……美人計?

郎立新拍拍錢小馬的肩膀,說,不是美人計,是苦肉計。

錢小馬木木地盯著正望著自己的郎立新,苦肉計!什么苦肉計?

對,苦肉計。郎立新的手又在錢小馬肩膀上拍了兩下,說小馬,我給你買了一套房子,你看看,連產權證我都幫你辦下來了。郎立新拿出一本燙著金字的房產證,在錢小馬眼前晃了晃,說,我想先讓你把責任擔起來,躲過了呢,算我們燒了高香,躲不過呢,你頂多在里面呆上一年半載的,等九龍大閘的工程款到手,我再給你三萬……郎立新打開房屋產權證,指著錢小馬三個字,說你看你看,這是不是你的名字?郎立新輕輕地拍了拍錢小馬的肩膀,說,你是工地負責人,即使我出面把事兒頂下來,你也有推卸不了的責任,你可是在驗收單上簽了字的哦!

錢小馬的肩膀輕輕地抖了一下,你說的這些,都……都是真的?

都什么時候了,我還能跟你玩假?郎立新急了,肉嘟嘟的手指,狠勁地點著產權證上的鋼印,這鋼印是真的假的?

錢小馬輕輕地笑了兩聲,頭輕輕點了一下。

這么說你同意了?

就沖這本產權證書,我也要好好報答你,再說……水閘上的事情,我也的確有責任啦,不過呢……

不過什么?

你得答應我幾個條件。

別說幾個條件,就是幾十個條件我都答應你。

那我說了?

你說。

第一,你給我買這套房子花了多少錢?

這個……房子都給你買了,你還問那么多干什么?

我想知道呢。

買房子花了15萬,外加契稅,公共維修基金,還有辦證手續費,總共花了16萬多一點。

錢小馬的大眼睛,死死地盯著郎立新,一字一字咬著說,你得再給我16萬。

你要那么多錢干什么?郎立新粗脖子硬了起來,說話聲音也不像剛才那么柔和了,小馬,我可從來沒把你當過外人啦,你可不能在我最需要你的時候訛詐我呀!

錢小馬解釋說,去年底到現在,你才付幾個錢給我了,我跟你說過多次,你總是說你的錢都墊到水閘工程上了,工人們曉得我在城里有了房子,他們肯定以為我的房子,是用他們的工資買的,就連我替你做牢的事情,工人們也會誤以為,我是不想給他們工錢,才跟你搶著往牢房里鉆的,工人的工資可都是他們用血汗換來的,他們不會善罷甘休的。你要是真想把事情弄好,我想……還是先把工人的工資發了,只有穩了他們的心,才能保證工地上不出其它事情。

我到底欠你們工程隊多少工錢?

18萬多一點。

那我只能先給你5萬。

少了16萬,恐怕他們不會答應的。

郎立新看著包廂的天花板望了半天,還伸出肉嘟嘟的手指掐算了一會,最后挺了一下粗脖子,咬著牙說,好,我聽你的,給你16萬。

第二條……你得給我個人兩萬塊錢,要是我坐牢了,錢就算是你給我發的工錢,要是我不坐牢,就算我借你的,你以后從我的工錢里扣。

這一條好說,我先給你兩萬。

第三條,你得對我妹妹好一些,她就我這么一個親哥哥,我要是坐了牢,就只能靠你照應她了。

這還用你說,她現在可是跟我……

第四……你得放過耿三龍……你大人不計小人過,再說,他又不是沖你個人來的……

哈哈……郎立新的笑聲在包廂里響了好長時間,說,到底一家人啦,你就是理解我呀,我不僅不找耿三龍的麻煩,我還要獎勵他。說著郎立新從皮包里拿出一份材料,這是我請人幫你寫的檢查,你既同意我這安排,你就在上面簽個字。

你還是先把錢給我,在進去之前,得先把工人們的工資發了……

我先把錢給你可以,可你……你……不會耍賴吧?

錢小馬的手指了一下面前的房屋產權證,說,你要是不放心,這產權證你先幫我保管著,等你把工人的工錢給我的時候,你再把產權證一起給我……

郎立新心里的喜悅全都集中到他的舉到空中的手上了,他用力拍了兩下,伍雅碧和另外兩個小姐走了進來,郎立新又從包里抽出一疊四人頭的鈔票往躺在沙發上的NP3跟前一扔,說,你讓這兩個小姐把這位老板侍候好。

7

這天早晨,學校剛剛上課,郎立新打電話給學校校長,問耿三龍和黃月荷在不在學校,校長說都在,郎立新便要校長把學生都集中到耿三龍家的簡易房前,說他一會和榮縣長去給耿三龍發獎金和錦旗。

校長對著話筒這……這……這了好半天才說,郎老板,天這么冷,把孩子都弄到操場上去不大合適吧……你看……

郎立新壓低聲音,說校長你別為難,凡是參加贈旗活動的孩子,每人獎勵8塊錢,老師每人獎勵80,只要你組織好了,我也給你一個吉利的數字880!到時候你讓孩子們給我使勁地鼓掌。

校長這邊剛剛把學生集中好,四輛高級轎車組成的小車隊,像四只巨大的黑殼烏龜一樣,慢慢地爬進了村小學的操場,最先從車里出來的,是一群扛著攝像機,手拿話筒和照像機的記者們,跟著是一身大紅的郎立新,接著是有些得意忘形的郎立冬和他的大哥郎立春,最后從車子里下來的,是表情嚴肅的榮副縣長。還沒等耿三龍和黃月荷弄明白是怎么回來,也沒等校長把學生的隊伍調理整齊,榮副縣長的官腔,就像初冬的寒風一樣在學校里卷了起來……耿三龍同志,感謝你為我們九龍縣人民做了件大好事,我代表九龍大閘工程指揮部贈送一面錦旗給你……

一個月前,也是在這個地方,也是這位榮副縣長,吊著大嗓門向全村老少和小學生們隆重宣布,郎家村教學大樓奠基儀式的開始,然后和郎立新、郎立春三人,一人握一把大剪刀,在一片鞭炮鼓樂伴奏之中,把一根紅紅的綢布剪成了四節。半個月過去了,郎立春提著大嗓門主持奠基儀式的主席臺,早已被郎立新公司的挖土機,啃出了一個5米寬20米長的大坑,大坑里現在已經積滿了雨水、雜草、紙片和各色塑料袋,在水面上東飄西蕩。

榮副縣長剛開口說話,少數老師和圍觀的群眾就鼓起了倒掌,他這邊好不容易把幾句官話從牙縫里擠了出來,郎立新的鴨嗓子接著叫了起來,耿三龍,感謝你提醒得及時,我代表公司獎勵你們1000塊錢,希望你以后繼續監督我們工作。

黃月荷擋開郎立新遞過來的錢,昂首走到她的學生中間,大聲說,郎老板,耿三龍是出于一個人的良心才那么做的,不在乎什么獎勵,他也不要什么獎勵!黃月荷的話沒說完,在場的鄉親們和學校師生們由衷地鼓起了敬佩的掌聲。

當天晚上,九龍縣有線電視臺播放了這條重要新聞,只是節目上所放的,全是榮副縣長和郎立新贈旗發獎的鏡頭,而沒有耿三龍和黃月荷拒收獎金的畫面,更為可氣的是,編輯人員竟然把鄉親們和師生們送給黃月荷的掌聲,移植到榮副縣長和郎立新的講話后面,成了為他們鼓的掌喝的彩了。

在同一天的新聞節目里,還有一條讓郎家人更驚訝更氣憤的新聞:錢小馬公開承認,自己為了克扣工人工資,故意減少工程量,在九龍大閘工程上犯了大罪,面對著電視攝像機,錢小馬結結巴巴地讀了十幾分鐘的認罪書,隨后,公安人員給他帶上了寒光閃閃的手銬。

8

同樣是在這天晚上,到了后半夜了,郎立春正準備休息,郎立冬急風暴雨似的拳頭擂開了大門,沖郎立春從牙縫里一顆一顆往外蹦了幾個字,大哥,不得了了,出大事了!

出什么事了?看把你嚇的,有話慢慢說。

李樹自殺了!郎立冬犬吠似的叫聲,像老女人抽泣一般軟弱無力。

李樹死了你哭什么,這輩子沒哭過死人啦?

郎立冬的犬吠聲里有了些抱怨之氣,不是你和老五讓我拿他家蓋房子的事情嚇唬嚇唬他嗎,我也只是……沒想到這老東西這么經不住嚇的,上吊自殺了。

你說什么,我什么時候叫你去找人家李樹的呀?他一個外姓人,從來就沒敢跟我們郎家作對過,你好好的……去嚇唬人家干什么?

郎立冬也沖大哥擰起了胖脖子,說頭幾天……在快活您,你讓二哥和老五親口跟我交待,說李龍生和耿三龍錢小馬三人串通一氣,壞了我們郎家的好事,叫我抓住李樹家蓋房子的事情,好好折騰折騰他……你怎么就不承認了呢?郎立冬急得臉紅脖子粗,說話更是結結巴巴的。

你說什么?老二和老五說是我叫你這么干的?郎立春穩了穩自己的情緒,挺直了身子,說話的口氣也柔和了一些,說,老四,李樹的死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們也沒有什么可怕的,只是……老四你好好想想,把事情的前后左右好好跟我說說。

郎立冬把他跟老五和二哥在去快活您之前商量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了大哥:老五說工地上出的事情是耿三龍和錢小馬,還有李龍生三個人合伙搞的,他說由他設個套叫錢小馬鉆,我以村里的名義,給李家人找點麻煩。

你到底找人家李樹什么麻煩了?

李家春天蓋了房子,事先李樹跟我說過,還給我提了兩瓶酒,我當時想,李家是在自己老房子上翻蓋的,村里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老五叫我給李家人找點麻煩,我就想起了他家蓋房子沒辦理正式手續的事情來了。

你別說那么多廢話了,干脆點,說說你是怎么折騰人家李樹的。

我說他家蓋的房子沒履行手續,要他們五天內繳納15000塊錢罰款,不然就帶人到他家扒房子。

罰多少?

15000。

人家蓋房子才多少錢,你下手太狠了點!

那不是嚇唬李家人的嗎?又不是真要罰那么些。

你給李樹下了罰款通知書了?

下了。

你這頭笨豬!郎立春長長地嘆了口氣說,明知道自己做的事情經不住推敲,還要給人家下什么通知書,你這不是自己把自己繞起來了嗎!

我也沒想到李樹這么經不起嚇唬的呀……郎立冬滿腔委屈,說,老五親口告訴我,說這些主意都是你出的,怎么成了我自己繞自己了呢!

郎立春聽了后,仰臉長嘆一口氣,說,你先回去,看看李家有什么動靜。

郎立冬急了,還看什么呀,我聽人說,天一亮,李家人就要把李樹的尸首抬到鄉政府來了!

郎立春這才覺得事態真的有些嚴重了,連忙打電話到派出所說,老二,我和老三老四一會兒到你那里商量點事情,你在大門口等我們。

兄弟幾個到齊后,郎立春先讓郎立冬把李樹的事情通報了一下,郎立夏聽后,瞪著倆小眼珠,說李家要敢把死人抬到政府大門口鬧事,我把他們全抓起來。

我看還是和為貴吧,兔子急了還咬人呢,你要真的動手抓人,不是火上澆油嗎!郎立秋朝二哥看看,小聲說。

郎立夏擰著眉毛,歪著大頭說,我就不信,吊死李樹的那根繩子,還能把我們五條狼給捆住了?

這不是賭氣的事情,人家要是告上法庭的話,我們會很被動的。

郎立夏帶著指責的口氣對郎立秋說,上法庭怎么了,你這庭長是聾子的耳朵嗎?李家在村里是單門獨姓,窮得都快光屁股了,他們懂什么法律。不要說他們那幫小老百姓了,就是我們鄉上的干部,又有幾個懂法的,在老百姓面前,我這警服就是法律,我的話就是黨紀國法,在老百姓面前,我就是他們頭上的天,就是他們腳下的地,就是他們心里的法!

郎立秋不希望自己的兄弟們總是帶著這樣的心態去工作,更不希望他們總是扛著自己是干部和執法者的大招牌,在老百姓的身上做一些違法的事情。他善意地提醒郎立夏說,二哥,你不能這么講,你不懂法不代表別人就不懂法,我聽說耿三龍這兩年可是一直在自學法律呢,村里好多人有事情全找他拿主意,耿三龍和李龍生關系好得跟弟兄一樣,他不會袖手旁觀的,李龍生也肯定會請耿三龍幫忙出主意的。

我說老三,你不要太長別人士氣了好不好?在我們河下鄉,要說講理的,那就是我們當官的一張嘴,要說法律,就是你手里的木錘,你什么時候往下敲,什么時候就是法律了,你想幫哪個往下敲,哪個就是法律了。

郎立春伸手在茶葉蛋似的腦殼上捋了幾下,不緊不慢地說,論說這事我們的確不占理,也應該以和為貴,可我們也不能讓這么點事情給嚇住了,我的意見是,不躲事不避事,不惹事不怕事,既然事情出來了,我們就正面面對,你們兄弟幾個,暫時什么動作都不要搞,聽我的通知,我馬上到鄉里去,爭取讓書記鄉長把這事交給我來處理。

縣里把防止群眾集體上訪當成頭等大事來抓,書記和鄉長不會不管的。郎立秋推了推眼鏡,提醒大哥說。

郎立春的手擋著嘴巴,說,我已經給老五打了電話,讓他先到省城去了……郎立春這里正說著,手機爆炸似的叫了起來,看了號碼之的,詭譎的笑容里,多了一份得意,他連連向兄弟們擺手,又捂了一下自己的嘴巴,示意兄弟們別說話,然后才開始接聽電話。喂,王書記呀,我是郎立春呀……對,立新剛剛給我打過電話了……嗯,這可是好事呀,現在縣里抓招商引資抓得這么緊,不弄個把項目,肯定是混不過去了……對,立新過去跟我說過這個朋友,我一直以為他是隨口說著玩的,想不到他還真的下了功夫了,我也沒想到他這個朋友還真的看中我們這窮地方了……對,王書記,你說得太對了,招商引資的確是件頭等大事了,你和鄉長一起去當然好,對,對,這樣可以讓人家感覺到我們鄉里的重視程度……榮縣長也和你們一起去呀……那當然更好了!好的,我聽你的,你們放心去吧,好的,有什么重要事情我會及時向您匯報的。

9

郎立春以為,李家肯定要招集一支浩浩蕩蕩的上訪隊伍,擔心事情鬧得太大不好收拾,當他從辦公室窗戶口看到李樹的尸首跟前只有四、五個人時,這才慢慢悠悠打電話把談愛國叫到了自己的辦公室,指了指政府大門口說,你下樓看看是怎么回事,都是法治社會了,有什么話可以通過組織一層一級反映嘛,就是有什么冤屈,也應該通過正當渠道解決嘛。談愛國這里正要下樓,郎立春又叫住了他,說,書記鄉長都到省里招商引資去了,鄉里的領導只有我一個人在家,我不能早早和他們正面接觸,你先出面擋一下,能應付了更好,萬一不行你再向我請示。

談愛國用眼掃了一下窗外,政府大門口已圍攏著一大群人,緊貼著鐵大門的地方,停放著一輛平板車,車上躺著李樹的尸首,尸首上覆蓋著一塊很搶眼的白布,平板車前面是李龍生,后面是李龍英,兄妹倆一人一身的白孝服,極為顯眼。

談愛國剛剛出了辦公大樓,就大聲叫了起來,你們鬧什么?

李龍生和妹妹等人一下全都圍了上來,李龍英尖著嗓子叫喊,想不到這么大的廟里,就出來你這么個小和尚。

我是郎鄉長派來的,你們有話直接對我講。

談愛國與耿三龍是高中同學,曾有過三年上下鋪的緣分。高中畢業后,談愛國自修法律大專,畢業后作為聘用干部,在鄉愛國律師服務所工作,后來又被借到鄉政府辦公室當了不占編制的文書。

李龍生身子一弓騰地一下沖到談愛國面前,悶聲悶氣地說,郎立冬逼……死我爹,他犯……不犯法?

談愛國身體向后讓一下,說,你說郎立冬逼死你爹,有什么憑證呢?拿不出憑證,人家肯定要告你誹謗罪的喲。

當然有。李龍生拿出了郎立冬送到他家的罰款通知書遞給談愛國,我們在自己家的屋子地上翻蓋房子,他……他憑哪一條跟我爹要15000塊錢的罰款?我家蓋房子才……才……花5000多,他怎么就……你看看,你看看,他憑什么要罰我們那么些錢呀?

談愛國接過來看都不看便往自己的口袋里裝,大聲說,罰款通知書我留下了,你們的事情我會向鄉領導匯報的,你們趕緊把死人弄走吧,再這樣胡鬧,當心派出所來人把你們全抓起來。

李龍英見哥把通知書給了談愛國,伸手就去談愛國懷里搶,邊搶邊扭頭沖哥哥發火,哥,你怎么能把罰款通知書給他呢,到了他們手上,還告什么狀!

聽妹妹這么一說,李龍生也上來圍著談愛國,拼命去搶談愛國口袋里的字條。談愛國主動從口袋里把紙條拿了出來,舉在空中,大聲說,你們不是來告狀的嗎,既然是來告狀的,這字條我就先收下了。李龍生哪里答應,三拉兩拽,字條被撕成了碎紙片,雪花似的在天空里飄揚起來。李龍生急了,瘋一樣地奔向談愛國,拳頭雨點一樣砸在談愛國的身上。

郎立春決定讓談愛國先出面處理李樹的事情,不過是想用他先去消耗李家人的怨氣,分散和轉移一下李家人仇恨的視線,而他最關注的,只是李家人手里的罰款通知書,最放心不下的,也是李家人手里的罰款通知書,既然罰款通知書已經被談愛國毀了,李家人也就沒了抓著弟弟小辮子不放的理由了。郎立春在辦公室里一邊拍著自己的光頭,一邊輕聲打電話給郎立秋報喜,老三呀,告訴你一個好消息,談愛國幫我們把老四寫給李家的字條撕了,你晚上不要安排其它活動了,我讓老四請我們弟兄到快活您喝幾杯!

通知了老三立秋之后,郎立春又給老二立夏撥了電話,電話接通之后,大腦里突然冒出其它事情,愣在那里半天沒開口講話。郎立夏不知道電話是他大哥打的,急猴子一樣直叫喊,喂,誰呀,說話,喂!你他媽到底是誰呀,有話你就快說,有屁快放!

老二,驢喊馬叫的干什么,聽著也覺得你們跟土匪似的。

大哥,看你這話說的……

郎立夏正要解釋,郎立春先開了口,政府大門口的事情你聽說了嗎……對!你打電話給老四,叫他晚上請我們兄弟幾個到快活您玩玩。

大哥,老四是應該弄兩杯給我們壓壓驚了。

你以為李龍生他們就這么老實了?

不老實又能把我們怎么樣?一幫農民,窮得都快沒褲子穿了,有理也沒地方講。

老二,你這話我不喜歡聽,他們是農民,我們又是什么呀?我們不也是從農村里走出來的嗎?我們也比人家強不了多少,最多也就是拿手里這點權去嚇唬嚇唬他們,要是人家跟我們玩命,你也不一定有多少好辦法。這年頭。講理的怕不講理的,不講理的怕不要命的。要是李家人跟你玩命,你敢陪人家玩嗎?

大哥,你今天這是怎么了,膽子小得像老鼠了……談愛國不是把老四留給李家的字條撕了嗎,你還怕什么?

我不是怕,只是總覺得這事情還沒完,李樹的尸首還在鄉政府大門口停著,這事要是讓縣里知道了,上面能不問嗎?

那怎么弄?

我剛才想了,我們應該想辦法把他們嚇回去才行,堂堂鄉政府大門口,放著一個死人總不是光彩的事情,縣領導肯定要過問的。

那到底怎么弄?

你派人給談愛國拍幾張照片,再叫你手下人拿著照片到政府大門口亮亮,就說他們打傷了政府工作人員,派出所準備抓人了,看看能不能把他們嚇回去。要是這一招管用,李家人肯定會主動把死人弄回去的,要是不管用,那你就憑著這些照片,先把李龍生關起來,殺雞給猴看看。

一切安排妥當后,郎立春才給身在省城的書記和鄉長通電話,王書記呀,我向您匯報件事情,郎家村有一個村民死了,他家里人說是村主任郎立冬逼死了,還把死人抬到政府大門口來了……是的,我正在處理……王書記,我的覺悟你還不掌握嗎,我不會因為郎立冬是我弟弟就偏心眼的,我用黨性向您和鄉長保證,我絕對會秉公辦事的……什么?你們要趕回來,哎喲。王書記,您和鄉長也太不相信我的能力了,這點小事情我再處理不好,那我這副鄉長還能干得下去嗎,對,我知道,我聽你的……你們還是在省里好好和客商談項目吧,那可是大事呀,要是不完成招商引資任務,說不定我們鄉成反面典型哩……好的,好,我一定處理,有什么情況我及時向您匯報。

10

工人們不了解公司和九龍大閘工程內幕,可他們心里都明白,如果沒有錢小馬從中周旋,郎立新絕對不會這么痛快地把工錢如數付給他們的,他們對錢小馬是懷有敬重與感激之情的。

可自從錢小馬在電視里宣讀過認罪書之后,在工人們的心里的品格,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九龍大閘工程承包人是郎立新,錢掙得多與少,都是往郎立新腰包里裝的,錢小馬頂多比工人們多拿幾個煙酒錢,郎立新怎么可能讓錢小馬多撈油水呢,工程上出現這么大的差錯,責任到底在哪,還不是禿子頭上的虱子,你錢小馬跑到電視臺,讀什么悔過書,認什么罪!后來,工人們斷斷續續地聽說郎立新送了一套房子給錢小馬,有人還壯著膽子問過郎立新,郎立新沒說送也沒說沒送,只是把自己的大頭點得小雞吃食似的,算給了問話人答復。再聯想到錢小梅一直被郎立新包養的事情,工人們也就慢慢地相信了,錢小馬在他們心里的份量,輕得連片樹葉都不及了。有人甚至提出到看守所找錢小馬,要他把郎立新送給他的房子拿出來賣了平分。還有人揚言,要是錢小馬不同意,就放火把郎立新送給他的房子燒了。

耿三龍對錢小馬知根知底,他開始是無法接受工人們對錢小馬不公正的議論,甚至想到找那些胡亂議論錢小馬的人理論理論。耿三龍可是跟著郎立新共過事,也跟著郎立新干過工程的人,知道郎立新是能把手伸到熱騰騰的油鍋撈錢的主兒,也知道郎立新是把一分錢掰成八瓣用的守財奴,這么一個為了錢,連老婆孩子都不認,甚至連性命都不在乎的人,怎么可能白白地送一套房子給錢小馬呢!可工地上的弟兄們,把郎立新送房子的事情說得有鼻子有眼,找錢小馬的妹妹錢小梅核實情況,錢小梅的嘴又像貼了封條,耿三龍只能一次次到看守所去找錢小馬,前兩次看守不讓見,說錢小馬的案子還沒最后定論,不能接見與案子有關聯的人。后兩次看守倒是允許耿三龍探視了,不料錢小馬跟看守說身體不好,不想見人。耿三龍第五次來到看守所之前,事先和黃月荷商量好了,說如果錢小馬這一次還不愿意見他,他就在看守所附近住下來,每天上下午都去找他,他一天不見就呆兩天,兩天不見就呆三天。耿三龍到城里第三天,錢小馬才跟他見了面。不過,他仍然像不認識耿三龍似的,連個屁都沒放,耿三龍再三開導,還許下保證不再追究郎立新責任的諾言,錢小馬才把他和郎立新之間的交易,原原本本地告訴給耿三龍。

小馬,你也太看不起自己了,郎立新用一套破房子,就把你的人格和名聲全買下來了?要是大家知道你真的要了郎立新的房子,往后你還怎么做人?

錢小馬無奈地嘆了口氣,說,三龍,我不是看不起自己呀,我是自己逼迫自己這么做的呢!

那為什么?耿三龍不解,瞪眼望著錢小馬。

錢小馬苦笑了一下說,你那天上午在工地上揭露郎立新偷工減料的事情,他晚上就說幫我買了套房子,竟然連產權證都辦了,你說說,買房子是到菜市場買二斤白菜那么簡單?還不知道他從哪個假證販子手里買的假產權證呢!

這么說郎立新根本沒給你買房子?耿三龍不解地問,小馬,明明知道郎立新耍你,還假裝是二百五,你到底為了什么呀?

錢小馬長長地嘆了口氣,一臉無奈地說,郎立新既然把心思用到我身上,我躲是躲不掉的,我錢小馬不過是個抓瓦刀的,沒什么能耐,也干不了什么大事情,我是想,我……我做了郎立新替死鬼,替他把事情扛下來,讓郎立新能繼續把水閘工程做到底,工地上那么多工人就有飯吃了……還有,郎立新欠我們工人好多工資了,我也正好借這個機會,逼著他把欠大家的工錢結了……再說,我那不爭氣的妹妹現在還跟著他,我要是不這么做,他郎立新也不會輕易放過我妹妹的,郎立新的心總歸也是肉長的,我幫他扛下水閘上的事情,他即使對我妹妹不好,起碼也不會讓我妹妹受罪吧,他也不會把工地上那么多工友的心全都傷了吧……我相信早晚有一天,郎立新會明白你和我,都是為他好,我也相信,郎立新不會再做對不起我們的事情的……我現在這樣子,是照顧不了我妹妹了,你要是方便的話,幫我多關照關照她,你要是去郎立新那里不方便,就請黃老師多幫我去看看她……

耿三龍盯著錢小馬,目光里充滿敬佩與感激,說你妹妹就是我妹妹,我們會……你放心吧,你在這里照顧好自己,郎立新要是再來找你,你可要多留神,千萬不要再幫他扛什么事情了,你想要做的事情已經做了,你想要的結果也有了,我聽工地上的人說,郎立新對他們的態度,比過去好多了。耿三龍嘴上這么安慰錢小馬,心里則在想:小馬,你是因為我多管閑事,才受這么大委屈的,你是為了工地上那么多工友的利益,才心甘情愿做了郎立新的替罪羊的,我要想辦法幫你洗清冤屈,我要讓郎立新受到應有的懲罰。

11

耿三龍是從縣城回來后,才知道李樹自殺事件的。他暗下決心,李樹是被郎立冬亂罰款逼死的,我一定要為他討回公道。

耿三龍摸黑去了鄉政府大門口,他先給李樹叩拜以后,又向李龍生了解上一天來發生的事情,之后才對李龍生輕聲說。龍生,我看還是把李叔抬回去好,放在這兒解決不了問題。

李家兄妹原先對耿三龍抱有很大希望,沒想到他一來就出了這么一個主意,一下子激起了李龍生的憤怒,耿三龍,我李龍生平時對你可不薄呀,我一直以為我們好得像兄弟,相信你在關鍵時候能……可你……

李龍英也來了氣,輕打了一下耿三龍,說,我一直以為你是條漢子,想不到你身上的骨頭這么軟!

耿三龍理解李龍生和龍英的心情,不氣不惱,輕輕地把李龍生李龍英拉到一旁,解釋說,你們罵我,我理解,可你們這么做真的不對,弄不好要犯法的呢。你們放心,我保證和你們一起,為李叔討回這個公道。

你拿什么保證?李龍生嘴上這么問,心里則在想,你耿三龍要是真有那能力,早就把錢小馬弄出來了,郎家村的人,九龍大閘工地上的人,誰不曉得錢小馬背的黑禍,他還不照樣乖乖地在牢里呆著。

耿三龍挺直腰板說,我用我的人格向你們保證。

證據都讓你那狗屁同學毀了,你拿什么去討公道?

證據毀了,事情毀不掉,人心毀不掉,真理更毀不掉!

李樹的尸首從鄉政府回家的第三天,一早,帶著冤屈的靈魂裝進一口薄薄的棺材入了土。

在這極為短暫的兩天中,耿三龍像個久經沙場的將軍,指揮若定,協助李家兄妹,把李樹的喪事辦得干凈利索,前來奔喪和看熱鬧的村民們,都夸他腿瘸心眼多,辦事比好腿好腳人還利索。

耿三龍的出色表現,很快引起了郎家人的關注。郎立冬連忙給兄弟們通了電話,郎立春對四弟反映的情況不以為然,還把弟弟狠狠地批評了一下,說你這土皇帝好歹也做了三、四年了,沒經過事還是沒見過能人,一個瘸子,有什么了不起的?你放心睡你的覺,天塌不下來!你二哥手里握著槍桿子,你三哥肩膀上扛著秤桿子,你五弟懷里揣著人民幣,你怕什么怕?不過你也不要太張揚了,兔子逼急了還咬人呢,更何況人家剛剛死了人呢。郎立冬又給二哥打電話,說了耿三龍和李家人這些日子所做的事情。郎立夏給四弟壯膽子,說你放心,他頂多也就是幫李家人叫叫屈喊喊冤,小泥鰍還能翻起什么浪來,他要是真的把事情往大里弄,你再打電話給我,我帶人去把他關進派出所里。

12

安葬完李樹,耿三龍立即投入到狀告郎立冬逼死人命的調查和訴狀的撰寫中。

決定狀告郎立冬時,耿三龍沒有把眼睛僅僅盯在李樹自殺的一件事情上,而是拓寬思維,打開視野,把九龍大閘和錢小馬的事情,尤其是這幾年來,郎立冬在村里加重農民負擔,亂收費亂罰款的事情,全劃入了調查范圍。

耿三龍原以為他的所作所為是為了幫助村民討回公道,郎家村人會積極配合的,可先去的幾家,家家都拿農田里事情多、農活忙搪塞他,怎么也不愿意提供材料與相關證據。

村民們原本對耿三龍回來處理李樹的事情抱有很大希望,盼望著這個學了些法律的瘸子,能讓郎家四兄弟有個好看,觀望了幾日后,見耿三龍并不比他們聰明在哪里,更沒有傷著郎家四兄弟半根毫毛,那一絲極其微弱的希望之光,很快地隨著李樹的下葬一起熄滅了。

因而,對耿三龍的調查全都持不配合與躲讓態度。

耿三龍走訪到第六家,村民便將耿三龍的行動告訴了駱德旺,駱德旺派人把耿三龍叫到了自己的家里,問耿三龍,我聽人講你在村里撰隋況?

耿三龍看不出駱德旺心中是喜是怒。如實回答說是的。

摸出什么有用的東西來了嗎?

沒有,村里人總躲著我。

那是你自己把事情搞砸了,鄉親們信不過你。

我把事情搞砸了?

駱德旺語重心長地對耿三龍說,李樹自殺的事情本來應該是李家占著理的,村里好多人都在背后使勁,支持李家兄妹為他們的老子討回公道,可你怎么弄的,黑燈瞎火地把李樹尸首從鄉政府抬了回來……一個大男人,兒子沒娶女兒沒嫁,他怎么會自己斷了自己的命呢……你動員李家人把李樹的尸首抬回來是對的,可是你不應該像做賊似的把李樹埋了。李樹一輩子沒對人大聲說過話,一輩子沒做過一件有動靜的事情。人都死了呀!我們總不能讓他不聲不響地就這么悄悄走了吧,你為什么不給他搞個儀式,讓我們給他送送行呢……我們這里早就實施火葬了,你們用土葬這不明擺著違法嗎,如果郎立冬把這事情捅到上面去,能讓李樹安安穩穩地睡在地下?村里人都以為你有幾下子呢,想不到你的腰桿,還沒有你老婆硬呢。既然你骨頭軟,鄉親們誰還愿跟你受牽連,明擺著占理的事,你都弄不贏,現在來摸情況,能管什么用?鄉親們誰會相信你呀?

耿三龍沖駱德旺笑笑說,老書記,我理解鄉親們的感情,我也曉得他們對我抱著很大的希望,可我……嘿,老書記,請你放心,我不會讓你老人家失望的。

駱德旺聽出耿三龍話里有話,輕輕地拍了一下耿三龍的肩膀,說,你把想法告訴我,我要是覺得在理呢,我就支持你,如果不在理呢,你干脆把尾巴夾緊了。

老書記駱德旺暖心窩的話語,像股暖流,緩緩地從耿三龍身上淌過,感激之情油然而生,他挺直腰桿向老書記表態說,老書記,我不是信不過您,我之所以讓李家草草地把李叔安葬入土,就是為了把事情辦得更好些。

我沒聽明白你這話到底是什么意思?

老書記,這事以后我對你解釋,現在最要緊的是搞好材料,迅速起訴。不過請你放心,我不會做違法的事情的。

你別跟我兜圈子,直截了當地說說你的想法。駱德旺聽了耿三龍的話以后,很認真很仔細地望了望耿三龍,語重心長地說,你懂得國家法律,做事用的是頭腦,我們趕不上啊!

老書記……耿三龍聽出駱德旺話中隱藏的不滿情緒,一時不知說什么為好。駱德旺笑笑說。你還是信不過我。

老書記,你說的那些事情我都清楚,如果我真像鄉親們所說的那樣,李家人會聽我的嗎?我如果只是草草了事,還搞什么調查呀?

你是不是準備借李樹的死跟郎立冬動手叫勁?

找不到確鑿證據,我肯定會讓鄉親們失望。

耿三龍的真誠,打動了老書記。

在老書記的協助下,耿三龍先后調查了全村十七戶人家,摸清了郎家村近三年村干部亂收費亂罰款的大概情況,寫出狀告村委會主任郎立冬的訴狀。

在調查中,耿三龍每時每刻都在為農民們多年來遭受郎家兄弟的欺壓而憤恨,每時每刻都在承受著要為農民們伸張正義的巨大壓力。一種神圣的使命感與強烈的責任感迫使他要不惜一切代價為李家打贏官司,以此給農民們樹一個樣板,警示人們要強化法律意識,依靠法律的武器保護自身的正當權益。

13

這天早晨天還沒大亮,李龍英氣喘吁吁地跑了進來,不好了,我哥被派出所抓起來了!

耿三龍正在起草狀告郎立新的起訴書,趕緊起身問道,為什么?

說他妨礙公務,還說他無故打傷政府機關工作人員。

還不快去想想辦法。在做飯的黃月荷,大聲對耿三龍說,你趕快去鄉里,想法子把人先弄回來。

耿三龍和李龍英來到河下鄉派出所時,郎立夏正手棒茶杯,腆著大肚子晃到大門口,見了耿三龍,陰陽怪氣地說,喲!是你們呀,怎么,這么快就把罰款送來了。

什么罰款?李龍英搶先問。

什么罰款?嗬,好幾樣呢。郎立夏一手捧著茶杯,一手悠閑地撫摸著下巴和腮上的大疤,怪腔怪調地說,擾亂社會秩序罰200,妨礙鄉政府公務罰200,聚眾斗毆打傷政府工作人員醫藥費300,火葬費500和違犯殯葬法罰款200,一共是1400塊。

你胡說什么,我爹明明是火化的,你憑什么說我們違犯殯葬法了?李龍英據理力爭。

郎立夏笑笑,說,我接到郎家村人舉報,說你爹的尸體被你們提前藏到棺材里埋了。既然有人舉報,我們就不能不抓了。

你們……太無法無天了!李龍英沖郎立夏罵了一句。

耿三龍生氣地沖李龍英說,你在這兒鬧什么,你以為這是你們自家的院心啦,想怎么就怎么了!快回去,這兒沒你的事。說過之后,耿三龍伸手拽了一下李龍英,貼著李龍英的耳朵說,你快回去找老書記,請他們看好你爹的墳。

唉,還是人家有文化的會來事,在我們派出所門口鬧,這不是在太歲爺頭上動土嗎,你們那腦袋能碰得過石頭?真是的,好了,耿三龍你也別愣在這兒了,我們派出所不需要看大門的,你還是想辦法弄錢來領人。

耿三龍身上自然拿不出1400塊錢,可李龍生還在派出所里關著,他必須抓緊時間把他弄出來,于是,只得硬著頭皮去找同學談愛國借錢。

談愛國的臉上扎著白紗布,見到耿三龍,臉上不慍不火,語氣倒是客氣,主動和耿三龍打了招呼說,來啦耿三龍!

耿三龍極力讓自己的表情溫和些,可沒等笑容露出來又迅速收了回去,冷淡地說,李龍生讓派出所關起來了,他們說只要繳1400塊錢就可以放人了,你能不能先借給我,過一兩天我再還給你。

辦公室還有其他人,談愛國扭頭朝同事們看看,壓低嗓門說,屋子里坐會兒。

進了屋,談愛國從身上掏出1400塊錢給他。

耿三龍迅速寫了張借條,在接錢的同時把借條遞到談愛國手里,還叮囑說,收好,那可是證據……如果沒了……我可就不認賬了。

談愛國艱難地笑笑,老同學嘛,說這么難聽干什么!說著,將另外一千塊錢塞進了耿三龍的口袋,貼著耿三龍耳語道,你這陣子需要錢,先拿著,不夠再來找我。李樹的事你們占理,別讓死人不閉眼。談愛國把耿三龍送出辦公室之后,兩眼盯著耿三龍,加重語氣說,你一會兒找沒人的地方,先把我給你的錢好好點點,然后去派出所繳錢,千萬要先點一下錢呀。

耿三龍從談愛國的目光里,感覺到了對方的一種暗示,還給老同學一個感激的眼神,走了。

14

從談愛國那里出來,耿三龍在街上轉悠了半個多小時才去鄉派出所。

耿三龍沒有急著去派出所,目的是拖延一點時間,讓李龍英回去后找到駱德旺,提前做好保護李樹墳墓的準備。來到派出所時已經快晌午了,郎立夏收了罰款以后,立即招呼兩個協警,開上車帶上槍,再帶上兩把鐵鎬,馬上就要去郎家村。

耿三龍見郎立夏并沒有釋放李龍生的意思,不解地問,郎所長,我罰款繳了,你怎么不放人呀?

繳了罰款也不能放人。郎立夏正了正歪在一邊的大蓋帽,說,你以為有錢,就能違法了嗎,李龍生的法犯的大了,這幾個錢是保不出來的,按規定,他起碼要在看守所里關上半個月。說著跳上警車去了郎家村。

李龍英從鄉派出所回來之后,迅速找到了老支書駱德旺,駱德旺一聽火了,對李龍英說,你爹活在世上沒少受他們郎家人的氣,人都死了,燒成灰了,他們還不讓你爹安寧。郎家人如果真要把事情做絕了,我駱德旺第一個不答應,我就是拼了這把老骨頭,也不能讓他們在你爹的墳頭上動土。

駱德旺和李龍英幾個人早有準備,看到郎立夏帶人向李樹的墳頭走來,迅速跑了過去,駱德旺朝李樹的墳邊一站,說,你們誰敢在李樹的墳上動一锨土,我跟你們拼了這把老骨頭!

郎立夏正了正大檐帽,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對駱德旺說,老書記,這事跟你沒關系,你不要干擾我們執法行不行?

我干擾你們執法?我駱德旺活了70多年了。從來沒做過違法的事情,今天我還真的要做一回給你們看看。駱德旺挺胸昂首直逼郎立夏,你就是把我抓起來,我也不會讓你動墳里的骨灰!

李龍英更是火冒三丈,扒開擋在她面前的一個聯防隊員,沖上前就和郎立夏理論,郎立冬向站在自己對面的協警使了個眼色。兩協警一齊向李龍英逼過來。李龍英見這情形,順勢往父親的墳上一倒,大聲叫喊,救命啦!

駱德旺往協警面前一站,氣呼呼摘下頭上的帽子,往地上一摔,不曉得好歹的東西,要再敢亂來,我跟你們拼了這把老骨頭!

郎立冬不買駱德旺的賬,指使協警和他帶來的人圍向駱德旺,怎么,你也想死嗎?那好呀,有繩子,有農藥,跳水井,撞汽車都行啊!

郎立夏攔下弟弟的話,先對駱德旺說了一聲,老書記,我們是在執行公務,請你不要干涉。接著指揮手下人,大家抓緊時間挖!

駱德旺向涌過來的村民們揮揮手,鄉親們很快圍了過來。

聽到駱德旺的叫喊,從四面八方一下子跑來了100多號人,而且每個人手中都拿著叉、靶、锨、鎬等工具,每個人的眼中都噴著怒火,與挖墳的人形成了對峙狀態。

正在劍拔弩張的時候,耿三龍趕了回來。

耿三龍走到郎立夏面前,十分冷靜地說,郎所長,實話跟你說,我們知道土葬是違法的,我們也知道鄉里村里不會容忍我們這樣做,法律也不允許我們這么做,我們只是想等法庭開了庭以后再把李樹送去火化。

法庭開了庭?郎立夏木木地望著耿三龍,問,開什么庭?

我們已經向河下鄉人民法庭提出訴訟了。

郎立夏本來以為帶人到李樹的墳上鬧騰一下,能給李家和村里人一個下馬威,卻被村民們的架勢嚇得慌了手腳,進退兩難之時,正好借耿三龍的話給自己搭了個下臺的階梯,說,那就等法庭開了庭再說。走出人群的重圍之后又回頭對耿三龍說,耿三龍,你不是在自學法律嗎,你得說話算話,過幾天我們在法庭見。

郎立夏和郎立冬一群人走后,耿三龍將駱德旺拉到一邊,輕聲說,老支書,謝謝您老人家。我告訴你,李叔的骨灰不在這里。

什么?駱德旺感到十分意外,禁不住連聲追問,那他的骨灰在哪?

李樹的尸體還沒火化呢,我們只是把他送到殯儀館冷凍起來了。耿三龍見駱德旺眼中仍然迷霧蒙蒙的,解釋說,我知道李叔是自殺死的,郎立冬寫給李叔的罰款通知書又被談愛國毀了,我就想,如果法律主持公道,也許要由法醫驗尸,所以,我們把李叔冷凍起來了。老書記,在沒開庭之前,還請你幫助我們,我估計郎家五條狼還會有動作。如果讓他們知道我們的計劃可就……

好小子,你這官司能贏!駱德旺的老臉上露出了快慰的笑容,在場的人雖然不明白老支書因為什么事情這么開心,可他們從老支書的笑容里,已經感受到了一份少有的快樂,每張臉上,也都笑得開了花似的燦爛!

15

河下鄉法庭是在李樹死后的第六天開庭的。

感受過耿三龍能力的人,都相信耿三龍能幫助李樹家打贏官司,受過郎家人欺辱的人,更是巴望著耿三龍能推翻郎家人在村里的統治地位,他們的臉上都像初冬高遠的太陽暖洋洋的,駱德旺和幾個村民,不約而同買了鞭炮,李龍英特地穿了一件大紅衣服,扎了一條大紅圍巾。可當他們走進法庭時,興奮和喜悅便削減了一大半。被告席上坐著一臉橫肉的郎立冬,而原告席上,除了李龍生和耿三龍以外,還坐著一個身穿警服的郎立夏。

這樣的場面,不要說是郎家村民們從未見過,就是熟讀了法律書籍的耿三龍也是疑惑重重。

郎立秋在一片噓聲中坐到了審判長的位置,他扶了扶眼鏡,清了清嗓門,很莊嚴地宣布:河下鄉人民法庭,關于郎家村村民李龍生,狀告郎家村村委會主任郎立冬逼死人命一案現在開庭,請大家起立,奏《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歌》。

再次坐定之后,郎立秋又清了清嗓門,說,在審理開始之前,有個情況……說明一下……昨天下午,河下鄉派出所上訴本法庭,狀告郎家村村民李龍生,擾亂社會秩序,妨礙公務,聚眾打傷河下鄉法律服務所副主任——現被鄉政府辦公室借用的機關公務人員談愛國。考慮到兩份訴狀有……密切聯系,本法庭決定兩案同時審理,請郎家村村民李龍生坐到被告席上去,原告人李龍生……已成為被告,李龍生可以指定其他人作為原告代理人。

郎立秋這幾句話,一下子凝結了法庭氣氛。

李龍生上法庭狀告郎立冬,本身就是大姑娘坐花轎頭一回,早就被這場面嚇得慌了手腳,呆坐在原告席上,好半天都沒動彈一下。耿三龍輕輕地拉了一下他的衣服,說,你先按照郎立秋要求坐到那邊去。等李龍生跌跌撞撞坐到了被告席上,耿三龍才站起來大聲說,法官大人,我在向法庭遞交的訴狀上,已經寫得很清楚了,我耿三龍是李龍生的委托代理人。

法庭上突然冒出來的這出戲,是郎家兄弟們在快活您商量好了的。他們這樣做的目的,就是要給李家人一個突然襲擊,一是要從心理上攪亂李家人的陣腳,二是想給耿三龍一個下馬威,三是要讓郎姓家族的人感受到,郎家人掌握著無限的權力。

郎家兄弟的算盤還真的敲得如意,郎立秋這里剛剛把李龍生調到被告席上,大廳里馬上就起了唏噓聲,前來為郎家人助威的人的臉上,全都得意忘形起來,拍著巴掌把李龍生送到了被告席上。

開始,耿三龍還真的被這突然出現的場面弄得茫然不知所措,不過,那只是短暫的迷茫,他很快從這突然變化的情形中走了出來,理直氣壯地提出了反對意見。報告審判長,我認為,派出所長郎立夏,提出的對李龍生的訴訟請求不成立,你們法院也不應該立案,更不應該讓李龍生現在就坐到被告席上去。耿三龍表情沉著,目光冷靜,用一副必勝的姿態,面對郎立秋從眼鏡后面射出來的目光。

如果說剛才郎立秋的話讓所有人感到意外,那么耿三龍這幾句話就是驚天動地的春雷了。在鄉親們的心目中,法庭向來是神圣的地方,從來是只有鄉親們聽法官講話,而沒人敢對法官提出不同意見。

郎立秋沒想到耿三龍敢在法庭上向他發難,臉上紅一陣紫一陣地變換了好一會,才舉起法錘,狠狠地敲了一下,說,耿三龍,這里是法庭,請你遵守法庭紀律,要是你們還這么鬧,我就把你們全驅逐出法庭。

耿三龍舉了一下手,得到郎立秋同意后站起來說,審判長,如果我耿三龍違反了法庭紀律,你完全可以動用法律程序,你也有權力對我使用法律手段,但我現在要請教你幾個問題,我想這也是所有陪審員和臺下所有人想要知道的。不等郎立秋表態,耿三龍已向郎立秋發出了質問,你剛才宣布的時候說,河下鄉派出所的所長郎立夏狀告李龍生擾亂社會秩序,妨礙公務,聚眾打傷談愛國等多重犯罪行為,這應該是一起刑事訴訟案件,按照我們國家的相關法律規定,刑事訴訟案件的起訴人,應該是檢察機關,派出所應該把案件情況移交給檢察機關,而不應該由派出所直接起訴,你接受派出所起訴,而且還立了案,請問你依據的是什么法律,即使你立了案,在法庭沒將任何司法文書送達給被告人的前提下,就將直接關系人放到被告席上,這符合司法程序嗎?

耿三龍的話剛剛說完,大廳里立即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郎立秋身子輕輕顫動了一下,愣了好一會,才極不情愿地宣布撤銷派出所所長郎立夏對李龍生的指控。

如果說,耿三龍搜集村干部亂收費時所體現出來的聰明與謹慎,讓那些曾多次遭受郎家人欺凌的鄉親們充滿了報仇雪恨的希望的話,那么,耿三龍僅用幾句話,就讓身穿法官服,手拿大法錘的郎立秋改變主意,則就像干旱多日的春天突然下起了暴風雨,滋補著每一塊干渴的心田,大廳里再次響起長時間的掌聲。

但后來對李龍生訴訟的審理,卻又讓在場的人感到茫然和不解了,耿三龍的訴狀剛讀完,法庭在不作任何調查的情況下,便宣布李龍生狀告郎立冬證據不足,法庭不予采信,隨之宣讀了郎立冬的反訴書,并且在沒作任何法庭調查的情況下,就要宣布李龍生犯有誣陷罪,準備將李龍生收審。

聽眾席上的聽眾實在憋不住心中的怨憤和怒氣,大聲吵嚷起來,耿三龍則不緊不慢地站起來,先向吵鬧的鄉親們擺擺手,示意他們安靜下來,之后才從懷中掏出兩張紙,大聲對聽眾席上的人說,鄉親們,我這里有份證據,是郎立冬給李樹的罰款通知書,被扯掉的那張不過是李家人手抄的復制件,真正的罰款通知在這里。還有一張是縣殯儀館代為保管尸體的證明,死者李樹的尸體現在還在殯儀館里冷凍著呢,我想也許公安部門將來會進行解剖。耿三龍雙手展開郎立冬逼死李樹的罰款通知書,和殯儀館代為保管尸體的證明給法庭工作人員看了一眼,然后又亮給旁聽席的陪審員們看了看。

耿三龍展示出來的罰款通知書,是談愛國冒險保護下來的,談愛國還挨了李家人的一頓痛打。耿三龍那次找談愛國借錢的時候,談愛國把它夾在給耿三龍的那1400塊錢里,和罰款通知書一起塞給耿三龍的,還有一張字條,上面寫著:罰款通知書是為李樹鳴冤的唯一證據,郎家人肯定會想盡辦法毀了它的,虧了那次我口袋里帶了張廢紙,才得以偷梁換柱……

見到這重要證據,耿三龍心里發酸,對老同學充滿了感激之情,可再一想,談愛國現在在鄉政府上班,天天和郎立春、郎立夏和郎立秋相遇,既然談愛國不愿意公開說出他保護罰款通知書的事情,那就得想法子保證同學免受郎家人的打擊報復,這才想了這么一段既能保護談愛國,又能讓大家相信的謊話。

兩份證據突然出現,一下子打亂了郎家兄弟敲打了一夜的如意算盤。法庭上更是亂成一團,怨憤之聲,正義之聲回蕩在法庭上。

郎立秋只好宣布暫時休庭。

走出法庭,耿三龍和談愛國立即被郎家村100多號人圍了起來。雖然官司是贏是輸還沒結果,然而他們已是鄉親們心中的英雄,他們已是鄉親們心中的勝利者。回村的路上,鄉親們用一張張真誠的笑臉,和一聲聲純樸的話語,擁戴著耿三龍。

耿三龍在法庭上的表現,已經在鄉親們心中樹立了大英雄的形象了,大家都覺得,耿三龍已經幫助鄉親們出了一口氣,駱德旺更是禁不住連連對身邊的人說,這可是我等待多少年的笑聲了,痛快,痛快!

耿三龍剛剛在法庭上占了上風,又讓鄉親們這么一捧,心里有些飄飄然,臉上全是自豪與得意,說,我今天能在法庭上和郎家人對著干,不是我耿三龍比你們多長了幾個膽子,主要是我學習了我們國家的法律法規,現在是法治社會,只要我們奉公守法,只要我們掌握法律武器,這世道就是有公道的,就是有講理地方的。

駱德旺接過耿三龍的話,說,我們鄉親們大字不識幾個,平時就是想學點法律,又沒那個水平,你以后每天晚上給我們講講,給鄉親們普及普及法律知識吧。

鄉親們一張張純樸、真誠、焦渴的面孔,讓耿三龍看到鄉親們對法律知識的渴求,已如遭受了多年干旱的土地,急需用法律知識來澆灌滋潤。這自然也讓耿三龍的心靈受到了巨大的震撼,他想,這些干裂的心田,一旦有了法律的浸潤,將會煥發出巨大的能量,我作為郎家村的村民,有義務和責任讓這些干裂的心田,得到法律豐厚的浸潤。

16

兩份證據的突然出現,攪亂了郎立秋的陣腳,休庭后,郎立夏立即打電話告訴哥哥郎立春。

郎立春此刻在鄉政府和幾個親信一起,一邊打牌一邊等待著郎立秋的好消息。通訊員叫他去接電話時,郎立春習慣性地伸手做了個喇叭的形狀,跟幾位親信說,這牌打完就去快活您,我請你們喝酒。

幾個人收拾了撲克,說笑著出了辦公樓,可沒等他們走出鄉政府大門,郎立春叫來了通訊員,說,你快去把那幾個給追回來,喝酒?喝他媽的馬尿!

哎,郎鄉長你怎么說話不算數啊?

郎立春在辦公室里急得直跳,老三把事辦砸了!

慶功的酒席,改成了討伐耿三龍和談愛國的聚會,所有的人,全都咧著大嘴聲嘶力竭地詛咒著。

然而,郎立春知道這只是象征性的。郎立春是從泥水里滾出來的,他是不可能拿如此大的事和狐朋狗友去商量的。郎立春叫來立夏、立秋、立冬,向三人使了個眼色,四兄弟都是喝酒高手,不一會兒就把這些大腦簡單,肯聽話敢打架的幫手灌得差不多了。郎立春帶著三個弟弟去了派出所,商量如何對付耿三龍,剛才在快活您里,那幫兄弟們說的話你們也都聽到了,我當時一個勁地阻攔,是不想讓他們知道得太多,現在就我們四個親兄弟,你們說說,我們下一步應該怎么弄?

還是我先說說吧。最先開口的是郎立秋。

對、對、對,老三你先說。郎立春伸出食指往郎立秋這邊點了又點,說,如果不是那個耿三龍,這事也許就到不了你們法庭,現在他們既然要跟我們打官司,我們郎家人就不能裝孬種……

依我分析,老四這回兇多吉少,我們如果不向李家人賣個乖,怕要有大麻煩,今天上午在法庭我看出來了,那個耿三龍的確不能小看,幾句話說得我很難招架。

郎立夏接過弟弟的話說,是啊是啊,那小子,我開始以為他沒什么大用,想不到他還挺厲害。不過呢……郎立夏正了正大檐帽,扛著大頭望著大哥,沒有了再往下說的意思。

郎立春急得吹胡子瞪眼,沖立夏發火,不過什么呀?有話快說,有屁快放!也許是擔心自己的話傷了二弟的自尊心,也許是要強調事情的重要性和時間的緊迫性,郎立春慢慢地站起來,弓著腰在三個弟兄面前轉了一圈。之后說,現在都是什么時候了,吞吞吐吐,婆婆媽媽,是真的都沒了主意,還是讓人家嚇傻了呀?

在郎家五條狼中,郎立春向來是遇事不慌,處事冷靜的,他這反常的態度,讓在座的弟弟們都感到了事態的嚴重,郎立夏性子急,把帽子摘下來往桌上一砸,惡狠狠地說,我要是三弟,上午就讓人把耿三龍趕出法庭,根本就不讓他說話。

郎立秋嘆了口氣,往大哥郎立春看了一眼,往四弟這邊瞄了一下,然后才對郎立夏說,二哥,我說句心里話,我們兄弟都應該感謝人家耿三龍,假如他今天不說那些話,而事后往上面反映問題,你說會是什么結果?郎立秋這話無疑是一盆冰冷的水,沒頭沒臉地給兩個哥哥和一個弟弟醒了酒氣,兩個大頭一個瘦猴都呆傻地望著郎立秋,等待他的下文。郎立秋這時候的話里便有了幾分慶幸,說,假如耿三龍是個有經驗有城府的人,他就不提出那些問題,等我們下了判決書之后,再到上級去反映,你們說說,我們怎么向上級解釋,結果又會是什么樣子?

那又能怎么樣?郎立夏逼問三弟。

郎立秋苦笑一聲,回答說,判決無效這是鐵板上釘釘子的事情,李家要是盯得不緊,社會上也不會有太大的反映,我們也就一人一個處分;如果緊追不舍,在社會上造成太大的影響,那我們頭上的大蓋帽……可能就沒資格繼續戴了。

郎立夏覺得立秋的分析有點言過其實,只是這事跟他有著直接關聯,不好拿話搪塞,只能把目光投送到大哥那邊。郎立春臉上的表情開始青一塊紫一塊起來,照你這么說,我們郎家人還要感謝那瘸子了?

郎立秋也感覺到大哥的態度不同往常,只得轉過口氣,大哥,我們不是一起商量辦法的嗎,既然是這樣,我當然要把情況跟你說清楚,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嘛!他這一轉,果然看到大哥的臉色恢復了正常,郎立秋接著說,大哥,我說有點麻煩,并不是說我們就肯定會輸官司,我其實是說,我們應該從長計議,不打無準備之仗。

老三說得對,河下鄉還是我們的天下,郎家村還是我們的地盤。郎立夏重新把大檐帽子戴起來說,大哥,你曉得我是從來不怕事的,不過剛才立秋說的的確有點道理,我看我們還是先想想,怎么才能捋順老四的事情。說著說著,郎立夏突然把話題轉到郎立新身上,說,大哥,老五這幾天都干什么去了,我們幾個忙的這些事情,還不都是他惹出來的,他倒好,連口氣都不冒一下,他不會跟有些建筑大款一樣,卷著工程款跑到國外去吧?

郎立冬也正想打聽郎立新的下落,接著二哥的話說,就是,李樹死了后我就到處找他,工地上沒人影,家里也沒人影,打手機也不接,他要是真像二哥說的那樣,可就把我們害苦了,大哥,我可把丑話說在前面,老五要是真跑到國外去了,你可不要說我不講兄弟情份。

郎立秋沒吭氣,可眼睛是盯著郎立春的。

郎立新按照大哥的意圖,把鄉長和書記帶到上海招商引資,跑了六家大企業接觸了九個大老板,好話說了不少,意向書也簽了四份,算是圓滿地完成了大哥交待的讓書記鄉長在上海呆一星期的任務,可回來后,就像斷了線的風箏,怎么也拽不住他了。直到昨天晚上,郎立春才接到郎立新的電話,郎立春沒問他這些天在干什么,也沒抱怨他這么多天不和兄弟們聯系,只是要郎立新往他的卡上打100000塊錢,同時提醒郎立新,要和榮縣長等重點人物保持緊密聯系。

而此刻在弟弟們面前,郎立春不能實話實說,更不能跟著一起發牢騷,他慢慢地點起根煙,若無其事而且故作高深地說,老五最近剛剛給我的卡上打了100000塊錢,說是作為打點李樹案件的專用經費,至于老五現在在干什么,你們就別管了,我只能告訴你們,老五現在所做的事情,是我們幾個都做不了的。

17

在等待開庭的日子里,耿三龍先后向村民們宣講了《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切實做好減輕農民負擔工作的決定》、《中華人民共和國農業稅條例》、《中華人民共和國耕地占用稅條例》等10個中央和地方制定的條令與條例,條令條例的宣傳有如十盞閃亮的燈火,照亮了村民心中的法律知識盲區。

學法的目的在于用法,懂法的意義在于懂得守法,懂得如何用法律的手段保護自己。這是耿三龍在帶領村民們學習國家法律和條令條例時一再強調的。

耿三龍在村小學教室給鄉親們講課的事情,很快傳到郎立冬的耳朵里了。郎立冬跟那些通風報信的人吹牛,說郎家村的大事小情,我郎立冬說了算,在郎家村,我郎立冬的話就是法律,他們就是學了法律,也不管用,我郎立冬還是郎家村的村民委員會主任,他們再折騰,他們的能耐再大,郎家村的事情,還得由我郎立冬說了算。郎立冬嘴上說得這么硬,可他的心里則是慌突突的,他已經清醒地感覺到村民們看他的目光,已經沒有了從前那么溫和順從,過去對他言聽計從的人,也都對他敬而遠之了,甚至感覺到,有少數村民在看他的時候,目光里充滿了仇恨和敵意。郎立冬越想越覺得這事情非同小可,連忙給大哥二哥通了電話。

郎立春聽后長長嘆了口氣,簡單地說了一句我知道了,就擱下了電話。

郎立夏倒是很感興趣,說,老四,依人全是假,跌倒自己爬。你自己多盯著耿三龍,要是發現什么不對頭的,迅速給我打電話,我們得找個借口把他弄到派出所關上十天半月的,不然我這心里總覺得堵得慌。

得了二哥這句話,郎立冬開始用心去監視耿三龍的活動去了,而且出門的第一天就看到快活您里的伍雅碧的身影,在黃月荷家的簡易棚子前閃了兩三次。

伍雅碧像是對學校的情況很熟悉,卻又像很怕被耿家人發現似的,戴著個大口罩,圍著大圍巾,悄悄溜到棚子跟前,迅速往門口丟下一樣東西就跑了。郎立冬當時很想搶在耿家人前面,把伍雅碧丟下的東西搶過來,可快到棚子跟前,黃月荷先把東西撿到了。

郎立冬立即給大哥二哥和五弟打了電話,問他們是不是安排伍雅碧來給耿三龍做什么工作,大哥說沒有。二哥也說沒有。郎立新在電話里說,四哥,你就是弄不成什么事情,我請你幫忙嚇唬嚇唬李龍生的父親,你把人家李樹弄死了,二哥叫你盯著耿三龍,你竟然把我跟伍雅碧弄到一起。我郎立新就是再沒本事,也不會讓—個娘們為我們做事吧。

郎立春郎立夏還有郎立新都沒用心對待郎立冬說的這事,然而正是這一次大意,郎家人徹底失去了在郎家村長期霸權式的統治。伍雅碧丟在棚子前面的,正是她一直掛在胸前的MP3,那里面偷錄著郎家兄弟在快活您里做過的許多見不得人的事情。

耿三龍得到這件寶貝之后,開始,對里面東西的真實性產生過懷疑,擔心會是郎家人設計的一個陷阱。黃月荷態度堅定地說,你想那么亂七八糟干什么呀,人家跟你又沒冤沒仇,干什么要害你,要不就是人家發覺郎家的五條狼太可恨,才暗地里幫我們的。黃月荷說這話的時候,臉是背著耿三龍的,她實在是不想叫耿三龍從她的表情里發現她心里的疼痛。

MP3是黃月荷先撿到的,跟MP3在一起的,還有一封短信,黃月荷看過之后就悄悄去了一趟陜活您,在快活您,她見到了伍雅碧,知道了自己曾經關心過的人,一刻也沒有忘記自己的家庭和自己的兒子。

田春花離開郎家村初期,只是在九龍縣周邊縣城一些休閑和娛樂場所跑跑堂,收入不高,除了留下自己的生活費用外,其它都按月寄給了黃月荷。聽說夏天得了怪病后,田春花這才下決心做起見不得人的營生。因為是在九龍縣周邊地區的娛樂場所,擔心遇到熟人,她狠了狠心,跟小姐妹們借了一筆錢,做了面部整形手術,改名伍雅碧,然后拼了命用青春與肉體掙著不干凈的錢,把一個母親的愛心,寄托在那些不干凈的錢里,希望那些錢能早點治好孩子的病。快活您是田春花走過的第三家娛樂場所,她本來只想在這里做上一兩個月就轉到其它地方去的,偏偏意外地聽到郎立新和榮樹林之間在進行見不得人的交易,便決定在快活您多干些日子,后來又見到了錢小馬和郎立新兩個人商議事情,就全部錄了下來。

黃月荷聽后,和田春花緊緊相擁在一起,過后狠狠地批評了田春花,說,不該花那么多錢做整形手術呀,夏天有病,大家一起想法子籌錢,你不該走這條路啊,日后要是夏天知道你在外面干這種事情,他還能認你嗎?

田春花哭泣著解釋說,跑堂掙的那幾個錢,能糊上嘴就不錯了……所以我才……只要能把夏天的病治好,我受再大的委屈也愿意。

因為MP3里的事情一旦到了相關部門,田春花的身份就將暴露了。黃月荷只能狠心地勸說田春花遠離快活您,遠離九龍縣。

黃月荷的態度給了耿三龍很大的信心,耿三龍立即去了一次城里,回來的時候,他把MP3里的所有錄音翻錄了十盒錄音帶。從第二天起,駱德旺和耿三龍等人,先鄉里后縣里,把這十盒錄音帶分別送到了相關部門和領導的手里。

一個星期后,錢小馬無罪釋放,郎立新被公安人員從九龍大閘工地帶走,關進了曾經關押錢小馬的看守所。與此同時,縣政法委責成公安局會同水利局、建設局等多個部門,組成九龍大閘工程事故調查組,對工程招標等所有環節進行徹底調查。

工地上的人和朗家村里的鄉親們私下傳說,郎立新手里有的是錢,過不了三、五天,他的大頭就會在大街上晃來晃去的了。耿三龍心里明白,郎立新這一次是在劫難逃了。以耿三龍對法律的了解,郎立新犯有偽造證件罪,破壞國家財產罪,擾亂司法機關公務罪,故意傷害罪,行賄罪等多項罪行。事實也正像耿三龍分析的那樣,郎立新進了看守所后,檢察院立即組成偵破小組,立案偵查。

郎立冬因為李樹自殺事件,被罷免村委會主任,公安機關對他實施了刑事拘留,開始立案偵察。

郎立春降級為鄉政府普通工作人員。

郎立夏和郎立秋分別調離公安和法院系統。

榮副縣長和建筑質量監督部門的個別人,相繼被雙規。

對郎家村人來說,這可是他們多年以來從未有過的開心事。鄉政府和相關部門向郎家村人通報事件處理結果的當天晚上,村民們又自發地圍坐在一起。

這一次耿三龍沒有帶著他們學習法律知識,而是和大家一起商議成立“郎家村村民學法用法聯席會”相關事宜,訂立了“郎家村村民學法用法聯席會”章程。

村民們一致推舉駱德旺為“郎家村村民學法用法聯席會”顧問,耿三龍為“郎家村村民學法用法聯席會”會長。

銀色的月光下。郎家村上空不時傳出村民們開心、爽朗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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