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溝

青兒騎著摩托車行進在大路上。大路上鋪上了柏油，像一條黑色的蛇，蜿蜒在杏林川里。一年前，修路的人來了，在墻上用紅漆寫上了“要想富、先修路”的標語。一年后，那個大風起兮土飛揚的路面變成了歷史。

青兒顛了兩下屁股，過分的平穩讓駕駛的樂趣打了不少折扣。

摩托車是新買的，渾身的每一個部件都發出锃亮的光，從排氣管里發出來的聲音清脆且有質感，這讓青兒很受用。路邊的楊樹排著隊從青兒的身邊劃了過去，并在摩托車的后視鏡里漸漸變小，消失。楊樹披上了一身新綠，有的淡，有的黃，嬌羞的樣子，很像剛剛娶進門時的花兒。想到花兒，青兒的心里就有點蜜。花兒長得花一樣美，娶進門的那天晚上，來攘床的林兒兩眼直勾勾地看著花兒，又看了看青兒，搖頭晃腦地說，可惜啊可惜，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青兒說，你才是牛糞。摟過花兒的肩，說，這叫郎才女貌。羞得花兒勾下頭去。林兒咬著青兒的耳朵說，你可得看緊了，小心別人翻你們家墻頭。

發生了一次小小的交通事故，飛行中的蜜蜂和騎行中的青兒撞在了一起，蜜蜂付出了生命的代價。這是一只要回家的蜜蜂，剛剛從那邊的杏花上采了蜜，腆著滿腹的甜蜜嗡嗡飛行。急于回家的它不曾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兒，它撞在了飛馳而來的青兒的脖子上。迎面而來的風把蜜蜂塞進了青兒敞開的襯衣領子里。蜜蜂感覺到了驚慌和害怕，本能地伸出尾上的針刺，插進了青兒的皮膚里。

青兒感覺到了一陣刺疼。劇烈的疼痛差點兒讓青兒把摩托車開進了路邊的溝渠里。青兒將摩托車停了下來，從襯衣領子里拿下了那個肇事的已經奄奄一息的蜜蜂。青兒齜牙咧嘴。好心情一陣風一樣地散去了。

有一股香味兒飄了過來，飄進了青兒的鼻孔里。香味兒是從路邊的一家院子里飄過來的。院子已經老舊了，青苔爬上了墻頭，像是長在人臉上的老年斑。房子也是老房子，站在路邊，能看見漫在房頂上的泥皮，泥皮上還立著發黃的草莖，看來好長時間沒打理過了。可在這單調灰暗的院子周圍，夸張地點綴著幾大塊濃烈的色彩。粉色的是杏花，門前幾株高大的杏樹上粉色的杏花已經表露出殘敗的跡象，開始泛白的花瓣在風中揚揚灑灑地落下來，地上落英繽紛。一株繁茂的黃刺梅從墻角里伸出了頭來，開了幾朵花，黃色的，掩映在綠色的枝葉中間，還有一些欲開未開的花苞。與妖艷輕浮的杏花相比，這刺梅顯得含蓄。還有一塊色彩是白色的，白色來自于院子中央那棵高大的梨樹，梨花很張揚，密密匝匝，耀人眼目。

杏花像林兒媳婦，刺梅像花兒，可這梨花像誰呢，青兒想不出來。

真好。青兒想。青兒家門前本來也有兩棵杏樹，院子里也栽著刺梅，不是黃刺梅，是紅刺梅。可是去年蓋房子時，那些花木和果樹被連根挖掉了。

你見過我們家章兒嗎。我們家章兒出門去了，他說他要掙錢，掙了錢就翻修房子。你見過他嗎。說話的是個老漢，頭發白了，但牙齒齊整。青兒猜不出他的真實年齡。老漢的手里領著一個娃娃，手上和裸露在外的兩條腿上粘滿污跡。

青兒搖了搖頭。

那娃娃動手撫摸青兒的摩托車，嘴角里有一道涎水流下來，清清亮亮的。娃娃的手搜尋摩托車上摁喇叭的按鈕。看得出來，他已經很嫻熟了。青兒嫌惡地看著這個娃娃。青兒不愿意別人摸他的車。青兒伸過手去，打開了娃娃的手。娃娃看著青兒，張開了嘴，撲進了老漢的懷里，哇哇地哭。

老漢的憤怒很夸張地表現了出來。他在地上找，四下里脧巡。路面上光光的，啥也沒有。老漢就進了巷道。巷道里堆著一些木柴。老漢從木柴堆里抽出了一根木棍，是黑刺木，外表粗礪，且有幾個枝權，惡狠狠地向青兒撲來。

青兒發動了摩托車，失魂落魄地逃了。

夾在東西兩山中間的杏林川是一片樹葉的話，分布在川道里的那些溝渠就是一條條葉脈。這一根根葉脈通向一塊塊田地。生長在田地里的麥子油菜洋芋甜菜豌豆蠶豆胡蘿卜白蘿卜水蘿卜感到口干舌燥的時候，這些溝渠里就會流下來甘甜的水，供它們暢飲。喝足了水的它們享受著陽光雨露，長高長壯，長得綠油油沉甸甸，現出豐收相來，農人們的臉上的皺紋就會細密起來，豐富起來，生動起來。

水是從水庫里下來的。冬天蓄集起來，滿滿盈盈，夏天放出來，徹徹底底。水庫是老一輩人修的，肩挑背扛，留下了一些可歌可泣的故事。幾十年來，因為有了這些水庫和溝渠，杏林川家家戶戶的糧倉里每年都有些陳糧存著，梁上也有些臘肉掛著。可水也不是很充裕，不是想用多少就用多少，想啥時用就啥時用，得輪著，鄉政府的墻上掛著一個澆水輪流表，初三張家灣澆，初五李家灘澆，不得有差錯。這也不是鄉政府的發明，老時就有了。縣志里有記載，光緒十一年，杏林川人為水發生械斗，死三人。民國二十一年，杏林川人為水發生械斗，死六人。于是就有了這水輪子。可見，這水輪子，是用血和命換來的。有了這水輪子的保障，地地都有水澆，人^、都有飯吃。

青兒是來守溝的。按說這溝有啥守的。背也背不走，抬也抬不動。準確地說，守溝是守渠里流淌的水的。盡管有新制度和老規距墻上貼著，喇叭里喊著，可有些人還是敢來偷水。為了保證水不被在上游分流，挨著水輪子的村子都派人去守著。

水渠也是新修的，預制的U形槽一直修到了地頭上，大號的U形槽鋪在主渠上，小號的U形槽鋪在支渠上。水也走上了高速公路，一路通暢，另外，減少了沿途點點滴滴的滲漏。青兒站在了溝渠沿上，看著渠里的水舒緩而平穩地流淌，很清澈。青兒蹲下身子，手伸進水里，洗了洗手。太陽快要下山了，陽光少了力度，卻多了色彩，溫情地照過來，剛剛展開的樹葉上閃著細碎的光，地里的麥苗綠得更加純粹，更加透亮，更加爽凈，更加有生氣。再加上散落在村子周圍的那些粉色的杏花白色的梨花點綴，青兒眼前的景色就變得十分的美妙。

青兒從摩托車上拿下了皮襖和鐵锨，又拿下了一個包來。皮襖上沒有面子，是白板皮襖，已經很陳舊了，但保存得很好，連個蟲蛀的眼兒都沒有，在杏林川里能算得上文物級的東西了。青兒老早就想把這件皮襖扔了，可他爹不干，說，這皮襖是你爺爺留下來的眼目。縫一件這樣的皮襖，需要四五張上好的羊皮。青兒爹說，這可比你們的皮夾克好多了，你爺爺穿著這件皮襖，在人前頭顯擺了好幾年哩。青兒不以為然。包里面是幾張狗澆尿油餅和一包酸菜。這是花兒為青兒準備的晚飯。酸菜已經有些味兒了，可青兒不讓花兒扔了。青兒喜歡吃酸菜。酸菜有咬勁，嚼在嘴里嚓嚓響。青兒就著酸菜吃饃饃，能把肚子糊弄過去了。

不得不承認，這皮襖的確暖和。星星掛滿天的時候，青兒把自己裹在皮襖里，躺在一處背風的窩塌兒里。青兒的頭露在皮襖外面。皮襖很大，能把青兒從頭到腳裹在里面。皮襖上散發著幾十年來沉積下來的腦油味。這腦油味兒，有他爺爺的，也有他爹的。今天是初三了吧，瘦瘦的彎月在西邊天空上掛了一會兒，就不見了。村子里隱隱約約有幾聲狗叫聲傳來，反倒使天地顯得更加清寂。要是有根煙就好了。青兒不抽煙，兜里沒有煙。

青兒提著充電手電筒在溝沿上走了一圈。青兒摔了一跤，是腳踩在了一堆糞便上。這讓青兒很懊惱，一是鞋上沾上了糞便，二是手電筒摔壞了，不發光了。在黑夜里，沒了手電筒就沒了眼睛，啥也看不見。沒有了手電筒的青兒只好回到了皮襖里，靜靜地躺著。

沒有個人說話，也沒啥事可干，時間就像是拿膠粘上了，不肯往前走。青兒就想花兒，花兒啥都好，長得好看，人又勤快。不光是青兒喜歡，他爹更喜歡。他爹吃花兒做的飯，能吃三碗。他媽做了飯，他爹勉勉強強吃一碗，就說飽了。氣得他媽在一邊干瞪眼。還嘮叨，你以前咋不這樣，吃我做的飯，像老牛茹草。現在老了，牙都掉了，嘴倒刁了，好好好，以后我不做了還不成，就當這幾十年來我喂豬了。他爹也不理，呵呵地笑著。花兒啥都好，就有一樣不好，晚上上了炕，就變得僵硬，像個干板魚兒。青兒想變換個花樣，花兒死活不肯，怪怪地看著青兒，說你想干啥啊。青兒就只好做罷。有次趁爹媽不在，青兒在林兒那里找來了一張碟片，里面是一些光身子的外國男女騾馬一樣地交歡。放給花兒看，想對花兒進行啟迪與教育，誰知花兒看了一眼后就臉色鐵青，命令青兒關了，說再這樣的話，就不跟青兒在一炕上睡了。青兒苦笑一聲，再也不敢提這個話了。

自從林兒去了之后，林兒媳婦就變了。嘴唇兒變紅了，眼圈兒變黑了。林兒媳婦跟著別人去站大腳，擠在四輪拖拉機的拖箱里，這個男人摸一把胸脯，那個男人摸一把屁股，林兒媳婦也不惱，嘻嘻地笑著，說你們就這點功夫，有本事的話晚上過來啊。人去了沒去不知道，只是隔壁家的狗一到晚上就叫個不停。青兒自從跟花兒結婚之后，就再也沒有出過門，最初時不想出門。怕花兒在家里孤單，還有一層意思，不好向人說。就是林兒在新婚那天晚上說的話一直嵌在他心里。到后來是不敢出門。林兒這個鮮活的例子就擺在眼前，還敢出門嗎。不出門的青兒就在家里鼓搗玉石。山里的紅土層里有玉石，紅色的，杏林川的人叫嘎巴玉，外面的人叫冰糖玉。青兒用玉石雕牛雕馬雕藏羚羊。最初時，青兒背著雕出來的東西到城里去賣，到后來，就有人上門來訂。雕著雕著。青兒就雕出來了一面新房子，還雕出來了一輛摩托車。男人心靈手巧能掙錢，媳婦勤快能干會持家。青兒兩口子成了黃草坪人們教育不肖子孫的鮮活教材。

林兒走得好慘。林兒被拉回來時，已經臭了。林兒是跟著一個金老板去挖金子的。林兒本來在就業局里報了名，要到南方的城市里去打工的，可是金老板來了，開的工資高，林兒就心動了。心動了的不是林兒一個人。杏林川里有十幾個人都動了心，跟著金老板去挖金子。被褥面粉煤塊帳篷還有挖金子的工具全裝在一輛大卡車里，人坐在上面，拉走了。走的那天，老板也來了，老板坐一輛越野車。車還沒到金礦就出事了，拉東西拉人的車翻了，有幾個人當場就死了，還有幾個活著，哼哼唧唧地叫喚。金老板看了這情形，叫了隨從過來，死了的扔一邊，沒死的，補上幾鐵棍。金老板后來交代說，都死了好，一次性賠償完就行了，沒死的，救人要花一筆錢，落個殘疾，養老還得花多少錢啊。在金老板的眼里，錢比人命重要得多。林兒實際上是被鐵棍打死的。這是被埋在面粉袋子下面僥幸活下來的人說的。

一到這個季節，男人們都出門去了，像是一群候鳥，地里下了種子后就打著背包出發了，去了遙遠的企業礦山和建筑工地，出賣臭力氣換取血汗錢，把地里的除草澆水的活兒交給了家里的女人。一個夏天，巷道里見不到幾個青年男人。沒有了男人的女人們也瘋狂，沒事的時候，聚在一起喝酒唱少年，并非全是高興，里面還有孤寂與辛酸。

青兒常常沾沾自喜，因為青兒不需要出門去掙錢。

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傳進了青兒的耳朵里。青兒坐起了身。青兒摸身邊的手電筒。摸到了，才想起來手電筒已經不能用了。青兒就大聲地喊，誰，是誰。那邊沒聲音了。青兒提了鐵锨，朝著水口子走去。青兒來到水口子邊上，沒有人，水口子也完好。也許是我聽錯了。青兒想。

青兒又回到了皮襖里，把自己裹了個嚴嚴實實。這天氣就這樣，白天能把人熱得冒汗，到了晚上，能把人凍得發顫。青兒蜷縮著身子，感覺到他爹說的話沒錯，這皮襖真比外表油光閃亮的皮夾克好。

青兒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也許是到了后半夜吧，青兒又被吵醒了。青兒看了看天，三星已經有些偏西了。這聲音來得真切，是嘩嘩的水聲。青兒坐起了身，也沒有喊叫，提了鐵锨，悄悄地靠近了水口子。一個黑影正在挖水口子，水從水口子上流了下來。青兒到了跟前，說，誰讓你來偷水的。那黑影停了下來。轉身想跑。青兒喊，站住。黑影沒有停，繼續向前跑去。青兒從后邊追了上去。

天黑，啥都看不見。青兒像是聽到了前面悶騰騰的響聲。青兒就循著聲音追去。青兒被摔倒了。青兒爬在了一個人身上。原來這是一個大塄坎，前邊的人一腳踏空撲倒在地里，青兒也一腳踏空，撲在前一個人的背上。爬在背上的青兒有些得意。嘴里說，看你往哪兒跑，跑啊，你往哪兒跑。

下邊的人不說話，也不動。青兒就有些驚慌，心想是不是摔出啥毛病了。伸手過去，在鼻子下面試。有熱乎乎的呼吸，青兒就說，你裝啥啊，起來吧。那人還是不起來。青兒就動手搬。這一搬，就搬出事兒來了。青兒的手觸到了一坨柔軟的東西，這坨柔軟的東西長在胸脯上。是個女的。青兒驚詫，松開了手。女人趁機掙脫了青兒的控制，翻起了身，準備溜走。可是，青兒拽住了她的腳巴骨，只是輕輕地一拽，她又倒在了地上。青兒縱身一躍，壓在了她身上。

青兒是正面壓在她身上的。臉對著臉，從嘴里呼出來的熱氣直直地噴到對方的臉上。有一股子韭菜味兒。這個時節里，頭茬韭菜剛好可以割了，她一定是就著韭辣兒吃的晚飯。青兒感覺到了渾身的不自在了。除了花兒，他還沒有這樣壓過第二個女人。胸脯上的兩坨突起部分真切地抵在自己的前胸上，柔韌且有力度，像兩個充了一半氣的皮球。青兒跪起了身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咽了一口唾沫，他聽到喉嚨里咕嘟一聲。

躺在地里的女人也像是愣了，一動不動。

青兒能聽見她急促的呼吸聲。

往后的事情，青兒是靠回憶一點點串接起來的。他想親一下女人那有韭菜味兒的嘴唇，可女人扭開了頭。他動手解女人的衣衫，女人沒有動。女人的喉嚨里發出一點聲音，像是在無可奈何地嘆息，又像是興奮地呻喚。女人的頭一直歪著，沒有轉過來。青兒很興奮，想起了那張碟片里的動作，想試一下，結果竟異乎尋常地順利。

青兒很滿足。

青兒給那女人說，一個小時，只能是一個小時。

女人離開了，自始至終都沒說一句話。

村長到來的時候，陽光已經柔媚地照在青兒睡覺的皮襖上。青兒睜開眼，滿眼的青翠，麥苗尖上還掛著晶晶瑩瑩的露珠兒。青兒的皮襖上也沾上了露水，經陽光一照，有裊裊的白氣升起來，像女人的腰身，一扭一扭。看著白色的霧氣，青兒想起來昨晚上的事情，恍如做了一場夢。青兒覺得很舒服，臉上癢酥酥的，閉上了眼，想再瞇一會兒。這個時候，村長來了，村長的嗓門兒很大，讓你來守溝，還是讓你來睡覺的啊，睡得這么死，不要說守溝，連你自己都守不住。青兒睜開眼，青兒眼里的村長很高大。村長的影子投射下來，擋住了陽光，村長高大的身影就成了一個輪廓發著光的剪影。

村長是來巡查的，沿著溝沿一路走上來。村長是村子里沒有出門去的為數不多的青壯年男人之一。村長不能出門，有好多諸如鄰里糾紛家庭矛盾之類的雞毛蒜皮的小事和修路建橋護青防災之類的大事要他處理，鄉上的和縣上的領導還時不時地來檢查，他得做好接待工作。村長對澆水時的巡查很用心。由于男人們都走了，守溝的活兒一般都由女人來干，村長巡查時要能碰上個風騷點的婆娘，也許還能說幾句葷話動一下手腳。村長的巡查是堂而皇之的。村長對坐起來的青兒說，沒有人來偷水吧。青兒揉了揉眼睛，說，沒有吧，我沒聽見啥響動啊。村長不想跟青兒多說話，轉身要走，卻發現了水口子被挖開過的痕跡。

水口子是濕的，水口子下面的溝渠里還有些水。

村長問青兒，真的沒有人來偷水?

青兒說，沒有啊，我啥都沒聽見啊。

村長說，也許是你睡得太死了吧。

青兒說，不可能。青兒的聲音變得沒有了底氣。

村長說，走，跟我走!

就像一個賊偷了一袋子糧食，卻不知道糧食袋子上有個眼，糧食一路撒到了他們家，第二天順著一路上的糧食就找到了賊一樣。村長帶著青兒順著溝渠里的水跡一路找下去，就找到了那塊昨晚上剛剛澆了水的地。地里是麥子，剛剛澆了水的地里水波蕩漾，有幾片杏花落下來，飄在水面上，隨風漂蕩。青兒萬萬沒有想到，這塊地就在昨天他遭遇的那個瘋老頭家門口，那幾株高大的杏樹依舊風姿綽約。大門緊閉著，爬在墻頭上的那株黃刺梅今早又開了幾朵，院子里的那株梨樹還是那樣盛氣凌人。

村長很得意，看見了吧，就是這家人偷了水。

村長對青兒說，走，帶我去村里，叫幾個人上來。

青兒問，干啥啊?

村長說，上來了你就知道了。

青兒說，能不能放過去了?

村長說，笑話，我還要追究你的責任呢!

青兒只好發動了摩托車，帶著村長回了村里。

泥靴踩進地里，發出咕嘰的聲音。六七雙泥靴踩進地里，就發出咕嘰咕嘰的聲音。這六七個人都是村長叫來的，都穿著泥靴。村長說，踩吧。村長第一個進了地，用泥靴踩麥苗。其他人也跟著進了地。起初誰都不出聲，后來，就有了笑聲，嘻嘻哈哈的，像是在干一件愉快的事情。青兒站在地邊，不下地。村長就在地里罵，你為啥不下來，像個木樁一樣站著，擺身套啊。青兒只好下到了地里。

青兒像是聽見了剛剛長出來的麥苗發出的細微的哭泣聲。

這是老規距，是從舊社會時就留下來的規距。誰膽敢偷澆了水，澆了水的地就要被踩掉。這是對偷水者最嚴厲也最直接的懲罰。盡管鄉政府對此規距一直持反對意見，理由是不能毀了青苗，建議用比如罰款之類的方法替代。可是，杏林川的人還是認為這種方法最具有警示意義，最能達到懲戒的效果，堅持不改。鄉政府也只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聽之任之。

地邊上聚了很多人，多半是女人，有老的，也有年輕的。她們發出一聲聲嘆息。青兒低著頭，不敢往地邊上看。

那個老頭最后出現了。當他看見一些人在地里踩麥苗時，丟開了手中的娃娃，一只老毛鷹一樣地撲了過來。他撲進了地里，抓住了村長的胳膊，被村長甩開了。老頭跌倒在地里，渾身沾滿了泥水。老頭站起來，又抓住了另一個人的胳膊，又被甩開了。老頭變成了一個泥人。老頭從泥水里爬起來，渾身上下都滴著泥水。老頭用滴著泥水的手來抓青兒，青兒一閃身躲開了。老頭又一次跌倒在地里。青兒看見，老頭眼里蓄著渾濁的淚水，一棵青苗沾在他臉上。

踩完了地，村長站在地邊上大聲說，這就是偷水的下場。這個時候，老頭坐在地邊上，聲音暗啞地哭泣。那個臟兮兮的小孩扶著老頭的身子，哇哇地哭。

可憐啊!青兒聽見地邊上的人群中一個老女人這樣說。

要是章兒還活著，要是章兒媳婦沒跑掉，怎么會有這事情發生啊!另一個女人說。

青兒走了過去，問，他們家沒人了嗎?

那個老女人回答，他們家兒子前年挖金子，被金老板打死了，兒媳婦丟下娃娃跟著一個男人跑了，家里就剩下這一老一少了。

青兒問，這地是誰澆的?

老女人說，自從沒了兒子和兒媳婦，這老漢就瘋瘋癲癲的，輪到澆水了，也不知道，結果落下了，可誰知他去偷水澆地啊，你看看，明年的口糧沒了，唉!

青兒拿眼掃了一遍站在地邊上的這些女人。那個穿碎花襯衫的，胸脯有些小。那個穿紅格子上衣的，又有些胖。另外還有幾個，不是個子小了些，就是個子大了些，都好像是，又都好像不是。

村長喊，青兒，走了。

青兒又回頭看了一眼站在地邊上這些女人。看見她們還立在地邊上。一陣風吹了過來，杏花花瓣雪片一樣飄下來，紛紛揚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