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永剛詩六首

交換

我們交換一首歌，從閣樓到原野

交換一個人的嘴，交換傾聽者

交換過門、旋律和尾音

我們交換枕邊之物，交換夢境

冰冷的石頭和石頭內部的火

交換遺忘的家和致謝的客人

我們交換時間，被時間捆綁的手腳

推倒荒涼之旅，廢墟上重建夢想

交換憂郁的絮語在花開之后

我們交換把不住的事物

那些不甘心剝離的靈魂和肉體

最終退到陰沉的爐火邊

異鄉人

今天我遇到很多異鄉人

車站廣場下餃子的異鄉人

出站口發洪水的異鄉人

左手拉著右手尋找故鄉的異鄉人

留言板上被風刮跑的異鄉人

今天我在異鄉的人群中看見了

父親母親和孩子

今天在餐桌上脫口而出一個人的名字

他們在故鄉什么也不知道。不知道

這么好的城市

還有靜坐的人，拉橫幅的人，胸前

掛牌子的人

不知道城市的流行病跟著他們

被逼逃竄的光陰

一塊石頭在冬天從來不說冷，一棵野草

也只是伏下身子

有人在憂郁地歌唱：“冰雪遮蓋著

伏爾加河，冰河上跑著三套車”

我仿佛看到天空的密碼被摁動

大雪白昆侖之巔撲面而來

我遇到的異鄉人與我心心相印

當我叫出她的名字

她的秋波在千里之外，她鄰水而居

坐南朝北

朝著一個寂寞的身影，神色莊重而憂郁

臘梅開了，我還記得那清香

仿佛我初遇的愛情

一年一年在那枝頭綻放。如今我把它帶出來

舍身而戀的本性，在異鄉未曾改變

廣場上不斷有被淹沒的餃子下進去

父親母親的影子

閃了一下忽爾不見了。我聽見

一個孩子的哭聲——

不遠處一個依墻而臥的女人在喂奶

而另一個男孩又在何處追索?

異鄉人，這被遺忘的雪覆蓋的北方往事

豈非一次痛苦的契約?顛沛之心

在高處趔趄而望——

早春尚早，銀狐還在雪地上疾馳

寂靜

寂靜

冬天的大雪把鳥雀的聲音阻隔在千里之外

樹梢上跳來跳去的鳥兒，像灰暗天空的火星

一場苦難的預演開始了

他們抓住頹敗的樹干

飛起或落下，練習一種被美脅迫的生命

落雪的塔尖，也是寂靜的

只有一點白，隱在教堂的屋頂

或許還有幾只燕子在教堂空曠的肅穆里飛掠

但顯然，鐘聲被這點白壓抑得窒息了

人們把虛無的閃電重新放回到自己的身體里

拯救自己

大街上看似盲動的人們，奔著各自的方向

寒風中，盲人的拐杖是他彈斷的那根琴弦

他還在嘶啞笨拙地彈撥著不成調的曲子

像沒有遠大理想的暮色，漸漸低下去

伴著蒼涼的歌聲，沉浸在幸福中的人們

紋絲不動

他們是寂靜的

我習慣把外面的風塵關在外面

冬天有一條不潔之路

形如我們宏大敘事的場景

虛無而崇高，使那么多自由的心

一次次撲空

而風中的雪落在書架上，落在灶臺

落在愛情的唇邊

一切，也都是寂靜的

十年

十年了，我們不再談論生死

當天空下油菜花衰敗，九月菊開花

江水不知疲倦地流走又在下一個灘頭重逢

你在植物園采花種，在濕地上刨花生

草叢那邊有蛇，你說：我怕

哦，親愛的，如果我在，在那草叢深處

我情愿你是我的蛇，纏繞，疼痛

流那幸福的淚

我們一直準備去安家

在南邊的山寨，或北端的村落

有一個容得下我們飛翔的小屋

辟一畦菜地，種一片桑麻

在銹跡斑斑的勞作中體驗快樂

在愛中學習愛

把床安放在窗前

想愛時可以聽到蟬鳴、山歌和星星的低語

你那同樣帶電的身體緊緊相隨，唱和

像幽深河灣處的菊，盛開又包裹

十年時間，你還在植物園采花種子

你說一年一年，花開了，結籽了

秋水把蟬鳴打濕了

而你還在沉睡

子夜

我知道這一刻兩岸的蘆花鋪寬了流水

二十四橋明月是寂靜無言的

我知道一些人在異鄉夢到了寒露

臨時的居所，一生的避難，是無以名狀的

兩岸被秋風打濕，懷抱幸福的人喊疼

他們死去活來，為現實的蒼白和沉睡的火焰

我知道比虛無更真實的生活，但我不能離開

遙遠的白雪撲打著柴門，我得去迎接。

歌聲

我珍藏一瓣青綠的詞，熏衣草的香味

沿午夜歌聲彌漫而來，這熟悉的故鄉明月

月下低首的羌管，涌動突如其來的嗚咽

斷斷續續又持久不散，仿佛千年候鳥

相遇一株借以棲身之草，隨它的搖曳而啼鳴

它抖落的空茫像散場后的露天電影

影影綽綽是晃動的臉，從幕后走到眼前

歌聲在輕柔的月下，在無聲的波瀾中起伏

那一年轉山的人影早已消失

那一片誦經聲夢中顯現

而歌聲依舊，在午夜低回的門廊

在思緒飄飛的雪山草原

在猝不及防的路遇途中

一朵花綻開，被一個人收藏

保持了它多汁的芬芳

現在，草色荒蕪，時間之鳥鳴叫不休

青黃不接的年輪啊

有多少清音遠笛不懼倉皇

愛那么短，遺忘那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