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鄉(xiāng)村

揚揚灑灑的雨夾雪隨風而落，透過鋁合金窗戶，城市的樓房迷茫在雪中。

我突然想念起我的鄉(xiāng)村，想念那個“天堂的桌子／擺在田野上／一塊麥地”的鄉(xiāng)村。但我不敢貿(mào)然闖進鄉(xiāng)村的胸懷，盡管我知道村頭那棵筑滿烏鴉巢的老樹還在晨光暮色里守望，十月麥場上正在展示金黃色的豐收盛宴。

彷徨的心情被國慶的晴天一掃而空。深秋的清晨，沒驚動任何人，一個人，帶一身城鎮(zhèn)的軟骨，走向了我的鄉(xiāng)村。寶藍色的天空下，一個個麥捆閃耀著金黃色，靜靜堆在打麥場上，遮一遮我被灰色迷蒙的眼睛，我真是無福消受這讓人掉淚的寶藍和鋪天蓋地的金黃!

幾只白鴿安詳飛過寶藍的天空。母親已走了，村頭再不會有人背著小侄兒等我，炕上也不會再有母親哪怕一根白發(fā)。

靜靜心，點一炷香，呆望著窗外瓦藍的天空，我知道這不是說話的時候。可是，可是那只黑茶壺里的奶茶還如往常說個不?！?/p>

家里的油菜籽堆在十月的麥場上，兄弟們只揚到一半，風就停了。麥場上一半是油亮的油菜籽，一半是金黃的草秸，靜臥在眾星依次點亮的暮色里。

夜不閉戶早成為遙遠的懷想，這顆顆油亮的菜籽是來年的化肥，是侄兒的學費。而眼下得有人守著，直到油亮亮的菜籽堆進糧倉里。

哥還要早起攤場碾麥，我就說讓我守后半夜吧。哥看看我，還是那十幾年前熟悉的目光，說你別去了。但我聽到了在遙遠的麥田一個越來越明晰的聲音，急切有如傍晚村頭母親喚兒聲。我決絕的神色，讓哥沉默了，再看我時眼中多了幾分喜悅，也多了幾分復雜。父親說，就讓他守后半夜!土里滾大的人，就要土里鉆。

凌晨時分，我踏著吱嘎作響的冷霜走向麥場替換我哥。四周一片寂靜，如同這沉默百年的村莊。如水的蒼涼浸潤著十月的鄉(xiāng)村，浸潤著我毫無準備的心。披一件皮襖，揣一顆忐忑的心，莽撞的出現(xiàn)在深秋的麥場，突現(xiàn)在眼前的是村莊的另一面，沒有白天金色的輝煌。一切都靜默無聲，一切都在夜色中顯得莊嚴而平等，或許這才是夜晚村莊的真面目吧。

哥哥從麥草堆中笨拙地鉆出來，說扎帳篷太冷了，你就睡在麥草中，麥草堆里暖和。哥簡單交代幾句，便消失在夜色中，只把鄉(xiāng)村的夜晚留給我。冷氣從四周洶涌而來，此刻不會再有花前月下的閑情可賦，也沒有還酹江月的豪情可抒。這樣的夜晚，唯一能做的只是裹緊皮襖，跳上最大的麥草堆，老鼠般掏一個洞，再向前后左右挖一點，一個草屋就做好了。側(cè)面挖個瞭望孔，我的整個夜晚的任務就完成了一半。

草屋很溫暖，月光透過洞口灑落在身上。微風掠過麥草堆，草兒在風中颯颯作響，訴說它們的心事。

耳邊響起了嗡嗡的聲音，警覺地用手電筒從瞭望孔朝外照照，那聲音消失了。我明白了，其實那些雜音來自于我那慣于城市噪音的耳朵和那喧囂的心靈。

麥場上其實很安靜，遠處傳來一兩聲狗叫，一如我重復多年的夢，悠然又綿長，那黑白分明的油菜籽就沉睡在十月鄉(xiāng)村的月光下。

冷氣從麥草縫隙中擠進來，鉆進袖口和領(lǐng)子，浸透我的皮膚。哆嗦著在洞口上苫幾把麥草，蓋住洞口，月光透過麥草在我身上如歌般斑駁。

這樣的夜晚不會再有睡意的，沉甸甸醇厚悠長的睡眠，應該屬于那些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兄弟姐妹父老鄉(xiāng)親們。這樣的夜晚所做的只能是苦思，也只有冥想了。所有語言都無法表述我身下的麥草和糧倉中的麥子。

“詩人，你無力償還／麥地的和光芒的情義”。是的，因為從黃土中奇跡般冒出、抽穗、灌槳、結(jié)籽、養(yǎng)活我們性命的糧食是有神性的。

在十月鄉(xiāng)村月光下的麥草堆里，我缺鈣的靈魂只想著那個一生歌頌麥子的“麥地詩人”——海子。

“當我沒有希望／坐在一束麥子上回家／請整理好我那零亂的骨頭／放人那暗紅色的小木柜?！被丶?，回家，這是詩人的愿望，其實也是所有人最終的愿望。

今晚我終于和養(yǎng)活我性命的兄弟在一起了，肩挨肩，手挨手，我們一同呼吸，我們一同傾訴。我聽到了你在春天沉寂的黃土中等待時雨的孤獨和焦灼，我聽到了夏日曝曬中你枯萎的身軀托風兒捎帶的祈禱，我聽到了秋雹肆虐中麥穗頭頂?shù)恼懀乙部吹搅饲锶绽锬愕痛沟念^顱感念大地的恩情。

鐮刀和碌碡是你一生的宿命，它割斷你與大地的臍帶，碾盡一切塵世的念想，我能理解那驚心動魄的悸動。你瘦弱的身子在秋風中瑟瑟發(fā)抖，又回頭給受委屈的風兒唱歌消憂……

在今晚，我卻要以你為屋，以你為席，以你為我抵御深夜的冰涼。打麥場上一片蒼茫，映照千年的月光流淌在這孤獨的村莊。本想與你們，與養(yǎng)活我長大的你們，說說各自的難心事，而你們沉默了，沉默如這千年的村莊，沉默如這亙古的蒼涼。

或許只有夜晚，人才會看到重重甲胄之下的心靈，還自己一個真實。蘇軾在月夜凌波于江，李白在月夜對影成三人，達摩月夜面壁悟乾坤，而我只是一個深秋麥草堆中枯坐，枯坐，再枯坐的人。我不是詩人，也不是洞察萬物的哲人，我只想著那個在麥地中撒腿奔跑的詩人。

“當我痛苦地站在你的面前／你不能說我一無所有／你不能說我兩手空空”。

是的，我知道我無法回報這生于黃土的麥穗恩情，我只是一個在麥草堆中猛然想起自己童年的人，一個想在太陽底下、麥田之中站成一株麥子的人，一個揮著破布和眾多麥子仰望天空的守望者，只為這十月沉默的村莊，只為這層層沉默包裹的麥場!

清晨，雞叫聲中，村莊醒了，人們走向各自的麥場，打碾著各自的希望。 透過麥草，借著月亮的余輝，父親慢慢走向麥草堆，他想喊我出來，卻又猶豫著。我多么希望他像多年以前我逃學時那樣，嚴厲地吼我一聲，但他在沉默里轉(zhuǎn)身走向打麥場。

此刻我想拉住他，想給他說說麥子的故事。但我知道他會用平淡的口氣說，這就是光陰，麥子的光陰，人的光陰!

掀開麥草，鉆出麥草堆，腳下很松軟，是一片一逢時雨就能長滿麥子的土地。

我邁步走向十月的打麥場，回來了?回來了!……鄉(xiāng)音熟悉得讓我心口發(fā)熱?？赴压ぞ吒诟赣H身后，翻動麥草，麥粒抖落在麥場上。金黃的麥草屑剎那間升騰在空中。

與往常不同，再沒有人笑話我別扭的學生式的干活姿勢，大家都不說話，忙碌在麥場上，我倒希望他們能說幾句笑我姿勢笨拙的話。

麥草堆成小山，金黃的麥子和衣草混在一起，風中揚麥，輕飄飄的麥草順風而去，沉甸甸的麥子閃耀著金光從空中落到身上，再落到地上。麥雨中，我似乎看到瘦弱的母親拿著大掃帚掃啊掃，麥粒落在母親那發(fā)黃的黑蓋頭上，又順著佝僂的身子滑落，滑落……父親抓把麥子，手掌心中攤開，隨即捏幾顆，隨手扔進嘴里，咬得咯嘣咯嘣響，一臉皺紋在咯嘣聲中舒展開來。

是的，“天堂的桌子／擺在田野上／一塊麥地”。

我跪在麥堆上倒麥子，天堂的桌子此刻也擺在我家的糧倉，也擺在所有忙碌了一年的父老鄉(xiāng)親們的家里。熱氣騰騰的新麥饅頭的香氣正彌漫村莊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