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湖
冷湖的夜晚在鳴沙中昏睡,而昆特依鹽湖卻在鹽花的綻放中于鹽蓋的縫隙里蘇醒。遠方,一架一架的采油機在流沙的吶喊聲中狂舞;遠方的遠方,流沙猶如一群奔騰的野馬踢踏著一座一座風蝕的殘丘。被干旱和凄風主宰的瀚海在焦渴的七月狂躁不安……
幾棵來自黃河岸邊的楊樹在冷湖的街心抽泣。
幾行誤入長街短巷的霓虹燈散射哀婉的凄情。
多風的冷湖在長風當歌的夜晚墜入夢海。
多夢的冷湖在飛沙如霰的夜晚奔走莽原。
冷湖其實沒有湖。無垠的沙浪覆蓋了原有的波光,板結了千萬年的鹽蓋也無法抗拒它的淫威。只有無止境的狂風和無休止的黃沙肆虐。太陽渾濁,月亮孤寂,流沙無疆……
但我的祖輩父輩們來了,他們踏著層層沙浪,在一個滴水成冰的黃昏立起了井架。轟鳴的機聲頓時打破了黎明的沉寂。
而后,我的兄弟姐妹們來了,他們迎著呼嘯的漠風,在一個楊柳吐綠的午后簇擁著奔向帳篷的城市和鉆塔的森林。
從此,來自中原的薄土和樹苗在冷湖融為一體。
從此,源于地心的石油和油香在冷湖芬芳四溢。
還有昆特依鹽湖蘇醒的鹽鹵。還有雅丹谷地風蝕的幽夢。還有賽什騰山頂飛雪的流韻……全都在那個季節蓬勃如火,并在那個季節熊熊燃燒!
在那個季節——
冷湖是石油的中心,篝火的心臟。
冷湖是楊柳的苗圃,愛情的花房。
冷湖是汗水的海洋,太陽的故鄉。
冷湖是歌舞的天堂,新月的交響……
狂風依然,黃沙依舊,茫茫荒原依然在風沙的咆哮中寸草不生,渾濁不清,太陽抽搐不停,月亮欲哭無淚。但歲月有痕,蒼天有情,寂靜的冷湖如一團不滅的篝火在遙遠的西部燃燒;孤獨的冷湖在流沙的圍剿中放飛一支支綠色的歌謠……
五十年前的帳篷消失了,但油香卻鑲嵌在樓宇的縫隙。
五十年前的駝鈴遠去了,但余韻卻縹緲在清晨的潮頭。
五十年前的井架轉移了,但機聲卻轟鳴在大漠的深處。
五十年前的腐土堿化了,但楊柳卻根植在小城的街心。
冷湖!冷湖……太陽如故,月亮如故,我心如故。而此時,觸摸無形,感覺有情的風一次次輕撫我疲憊的身軀和激昂的思緒,踏著遁去的流沙,走向剛剛蘇醒的黎明。
冷湖,你可看見我手捧一束鮮花正奔向那片有碑的或無碑的墳塋么?還有我跟含的淚花和我懷揣的樹種么?
——我帶著江南的稻香而來。我帶著黃河的激浪而來。我帶著白山黑水的沃土而來。我帶著沙暴的哀嘆和狂風的哀怨而來。我帶著烏云的碎片和寒冬的殘骸而來。我帶著西部的憂傷和雷電的渴望而來。我帶著詩歌的烈酒和父母的燈盞以及兄弟姐妹的祝愿而來……
我滾燙的熱淚映著早霞浸濕了涼爽的晨風在墓地灑落。
我不盡的哀思伴著鳥鳴驚醒了無言的眷戀在風中奔走。
我真摯的情感依著挽歌點燃了沉寂的思念在碑前繚繞。
我悲戚的悼詞蘸著酒漿灑向了所有的墳塋在蒼穹芳香。
遙遠的西部有座風中的城,風中的冷湖有段綠色的夢,夢中的綠葉在陽光中掛滿了淚滴般咸澀的露珠,在拒絕綠葉的西部璀璨。一群罕見的白鴿和一群稀有的灰鴿滑過難有的藍天,在拒絕飛翔的天空播撒縷縷悅耳的哨音——
冷湖,有這樣的飛翔。
冷湖,有這樣的綠葉。
冷湖,其實有湖,而且是一泓被流沙覆蓋了氣浪的油湖;是一泓凝固了粼粼波光的鹽湖……
尕斯庫勒湖
尕斯庫勒湖是昆侖山擺放在西部荒原的一盞金樽,清醇的湖水是誘人的陳釀,彌漫著醉人的芳香。湖畔那高高的鉆塔彈奏著悠揚的酒曲,晝夜為我驅散長夜的勞頓。
一輪朝陽鯤鵬般抖翅飛翔……
金色的光芒像濃烈的酒漿溫暖了我的心房。
尕斯庫勒湖是花土溝構筑在流沙地帶的一道屏障,低矮的蘆葦是燃燒的舞蹈,搖曳著柔弱的綠波。遠方那潔白的帳篷飄蕩著迷人的奶香,時刻為我洗刷跋涉的風塵。
一匹駿馬閃電般刺破洪荒……
飛揚的鬃發像飄舞的旗幟點燃了我火紅的懷想。
—個臉色黝黑的男人在尋找如煙的往事。
—個身心疲憊的男人要拜謁如虹的英靈。
尕斯庫勒湖越來越成,越來越薄的湖水所描繪的風景是低矮的蘆葦和高聳的鉆塔融合在一起的歷史畫卷——
枯榮參半的瘦蘆葦是它朦朧和恬靜的背景。
默立岸邊的紀念碑是最醒目的黃金分割線。
——此時,我獨自一人臨風疾走于渴望雨露的貧瘠的草甸,以及草甸邊緣的茫茫沙原。然后,我疲憊地裹著油香佇立湖岸,虔誠地凝視著那座擎托起一輪麗日的大理石豐碑。
寫滿日月……生命……汗水……犧牲的血色碑文,讓我巡看著一群又一群平凡普通的男人怎樣讓西部荒原在你的前后左右長滿鉆塔的森林,采油樹茂盛的田園?讓我聆聽著一群又一群普通平凡的女人怎樣使高天流云在你的身前背后播撒白楊的葉露,馬頭琴奏響的牧歌……
花土溝的白楊來自敦煌,每一片綠葉都有飛天的嬌柔。
馬頭琴的旋律來自昆侖,每一個音符都有冰雪的剛毅。
輸油管的油龍蜿蜒東去,每一座泵站都有燃燒的圣火。 蒙古包的蓮花盛開湖畔,每一縷炊煙都有纏綿的思念。
尕斯庫勒湖的清月就是這嬌柔的飛天……
尕斯庫勒湖的天鵝就是這剛毅的冰雪……
尕斯庫勒湖的波光就是這纏綿的思念……
尕斯庫勒湖的艷陽就是這燃燒的圣火……
是夜,那個臉色黝黑的男人下榻在溫馨的油田賓館。
是夜,那個身心疲憊的男人痛飲在豪情的不夜之城。
尕斯庫勒湖越發豐裕的燈光,越發挺拔的白楊所吟頌的是轟鳴的機聲和委婉的鳥鳴糅合在一起的石油頌歌——
晚風輕撫的綠葉是它柔美舒緩的序曲。
日夜流動的原油是它最強勁的主旋律。
——此時,我撫摸著天鵝絨一樣柔軟溫暖的被褥,任詩歌的烈酒點燃思緒的火花。飛揚的思緒于是信馬由韁,在尕斯庫勒湖畔初春的夜晚隨風游蕩。
流沙在我腳下遁去,飛雪在我翼下飄落,草木在我眼前泛綠,屹立山巔的鉆塔向我招手示意……我在它們的暗示下走進那支暴風雪譜寫的碧血悲歌——看到一群山高的漢子被沙暴和風雪卷入死亡的沼澤,聽到一群柔弱的女子以啼血的吶喊覆蓋了皚皚雪原(如果有一壺酒,抑或一團火,那怕是一件絨衣,他們也不會在親人的呼喚聲中迷失于沙塵暴的深淵,長眠于暴風雪的荒原)……
千萬年的風沙,經久不衰地雕刻著多彩的山巒。
五十年的跋涉,堅忍不拔地踏碎了亙古的洪荒。
沙暴中的精靈,涅槃于通天接地的褐色的夢痕。
綠風里的湖水,飄逸著少女性感的身軀和芳香。
尕斯庫勒湖的蘆花就是這山巒的年輪……
尕斯庫勒湖的疾風就是這頑強的春潮……
尕斯庫勒湖的波光就是這褐色的油流……
尕斯庫勒湖的艷陽就是這女性的芳容……
黎明,這個臉色黝黑的男人走向油城的綠蔭。
黃昏,這個身心疲憊的男人躺進湖畔的草叢。
馬海
達坂山冰清玉潔的虹化之光在馬海的深處圓寂。
魚卡河清澈純凈的融雪之韻在馬海的心中流溢。
有了雪的孕育,有了河的滋潤,有了鳥的光臨,馬海便有了別樣的風韻,成為西部荒原一道亮麗的風景……
馬海,我記憶中的馬海是一個長著梭梭林,紅柳叢,枸杞樹,瘦蘆葦的鹽堿和沙丘的莽原。在這片莽原上,還有幾株撐開綠傘,傲視荒原的青楊和枯柳,以及幾片水瘦地薄,禾苗枯黃的田園,以及幾群游蕩在流沙地帶的牛羊……
馬海,在流沙地帶守望著稀有的春光。
馬海,在鹽澤深潭渴望著大海的回響。
晚風抖落夕陽最后一抹霞光的時候,我沿著我曾經迎著朝陽走來,又踏著夕陽歸去的驛道走進令我神傷又讓我動情的記憶深處……
這時候,被太陽耕耘了一天的天空綴滿了星斗的汗點,讓漠風席卷了一天的大地閃爍著璀璨的燈光。
馬海變得如此年輕,而我卻變得這樣蒼老,這樣陌生。
我在年輕的馬海尋找著遺失在河邊的稚嫩的詩行。我在年輕的馬海搜索著殘存在草叢的無我的青春。我在年輕的馬海挖掘著掩埋在沙丘的短暫的愛情。我在年輕的馬海追憶著把酒邀月的美好時光…… 一陣琴聲勾起了我所有的回憶。 一聲嘆息又澆滅了我所有的幻想! 但馬海皎潔的月光卻讓我想起了故鄉的明月。
但馬海濃郁的鹽風卻讓我想起了海邊的魚香。
馬海深藏在西部的流沙地帶,在風沙的天堂和青草的地獄之間,蒙古包升起的炊煙像一條纖細的絲線,從遠古裊娜到今天。透過天窗,我看到湛藍的晴空飄來一朵百年的云團……而此刻,馬頭琴悠揚的琴聲正在動情地為我講述著一段撲朔迷離的故事,一段美妙動人的傳說——
惡貫滿盈的烏斯曼在這里飲彈身亡。
復仇的烈焰驅散了千年的陰霾,融化了百年的冰霜,讓這片古老的草原引來了涅槃的鳳凰……
風華正茂的江南淑女就是這火紅的鳳凰。
她們從這里懷揣夢想,從這里帶走愛情,從這里牽動思念,從這里背起行囊,從這里走向洪荒……
咆哮的沙暴使八位姑娘在砂石林的魔爪中迷失方向。
遙遠的星空讓整個西部在少女們的吶喊中黯然神傷。
風蝕殘丘的馬海從此有了不滅的篝火。
鹽澤湖沼的馬海從此有了古海的靈光。
礫石荒草的馬海從此有了牛羊的歡唱。
人跡罕至的馬海隨后便有了油菜花的芬芳,春小麥的綠浪,打谷場的笑聲,青稞酒的醇香;有了水庫的瀲滟和楊柳的濃蔭,嬰兒的啼哭和鴿哨的回響……
馬海深藏在沙漠的心臟……與她僅一步之隔的南八仙(因罹難的八位姑娘而得此名)盡管有了通天的大道,有了導航的道班,有了東來西去,南來北往的車輛。但它依然是天無飛鳥,地無寸草,春風不度的茫茫荒原和風蝕殘丘……
但馬海不是這樣!
馬海在歲月的長河里高舉著紅柳的旗幟。
馬海在流沙的驚濤中燃燒著麥浪的火焰。
馬海在板結的鹽湖里收獲著銀色的鉀鹽。
馬海在驕陽的暴曬中釋放著七彩的夢幻。
此刻,馬海的酒正濃。
我在馬海綿綿的酒歌中銷魂。濃烈的美酒飽含著中秋之夜所有的芳香,以及酒漿般甘醇的祝福……
此刻,馬海的月正圓。
我在馬海款款的盛情里沉醉。皎潔的月亮照耀著天南地北所有的向往,以及月光樣純潔的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