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意識形態的社會學視域首先關涉意識形態的社會學種類,包括階級的、性別的、種族的、民族的、文化的意識形態等等,其次關涉意識形態的社會性質、社會定位、社會功能及其運作等問題;意識形態的知識學視域首先關涉意識形態的知識學種類,包括政治的、法的、哲學的、道德的、宗教的、美學的意識形態等,其次關涉意識形態知識的真假及其與科學的關系問題。意識形態的社會學視域和知識學視域兩者是交叉、融合的關系,一個是對意識形態的縱解剖,另一個是對意識形態的橫解剖。
關鍵詞:意識形態; 社會學視域; 知識學視域
中圖分類號:B0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0544(2009)01-0033-05
一
“大多數意識形態的研究從未達到嘗試系統分析的水準,而通常限于參照歷史或最一般的考慮。”[1]卡爾·曼海姆的這一批評性斷言不僅可以應用到其著作《意識形態與烏托邦》自身,而且,對于直到晚近的意識形態研究狀況來說,它依然是一種貼切的描述。之所以如此,我以為是歷史條件的制約造成的,而今天,新的時代歷史條件和新的知識條件為意識形態的系統分析提供了可能,從而也為本文的寫作提供了基礎。對于意識形態的系統分析或對于一般性的意識形態理論(原理)來說,以下兩個基本問題是繞不過去的:一是意識形態的概念(定義),即什么是意識形態;二是意識形態的種類,即意識形態的系統構成是怎樣的,如何區分和辨別各種具體的意識形態,如何理解它們之間的關系。當然,意識形態理論的基本問題還可以繼續展開,例如,意識形態的社會性質、社會定位、社會功能及其運作問題,意識形態知識的真假及其與科學的關系問題,等等。眾所周知,“意識形態”(ideology)這一術語是18世紀90年代由法國哲學家安東尼·特拉西首先提供的,意指一種學術門類,即觀念學或觀念的科學(“意識形態”的這一含義從詞源學分析可以見出)。然而,現代意識形態理論的奠基者是馬克思,這一點應是無庸置疑的。安德魯·文森特在《現代政治意識形態》中說:“馬克思顯然了解‘意識形態’術語的原初用法:指謂一種觀念的科學。然而,他對這一點卻未加重視。”[2]顯而易見的是,馬克思在其著作中拋棄了“意識形態”的詞源學含義。與此同時,馬克思賦予“意識形態”這一術語以前所未有的豐富的內涵:“在馬克思的研究中,‘意識形態’不僅意味著實踐上的無能,而且是虛幻和不現實的。更重要的是這一看法將‘意識形態’與社會領域的勞動分工、被稱為階級的集團和一定階級的統治和權力聯系在一起了。”[2]正是馬克思的意識形態學說極大程度上規劃了后世意識形態研究的視野(對意識形態的階級分析)和方向(對意識形態的社會批判)。但是,對于上面所謂的意識形態理論的基本問題,馬克思沒有予以明確的思考。這一方面是馬克思的總問題或思想主題——批判資本主義——使然;另一方面也在于其時代的社會、知識條件的限制。
即便在《德意志意識形態》這部著作中,馬克思也沒有明確地給“意識形態”下定義,這個任務落在后世的意識形態研究家的身上。在眾多的意識形態定義中——特里·伊格爾頓曾經在其《意識形態導論》中歸納出十多種意識形態定義——路易·阿爾都塞的定義是廣為人知的,而且,我以為也是能夠最大限度切合種類繁多的意識形態的存在實際的。“意識形態是個人同其真實存在狀況想像關系的一種‘再現’”;[3]“意識形態是具有獨特邏輯和獨特結構的表象(形象、神話、觀念或概念)體系,它在特定的社會中歷史地存在,并作為歷史而起作用······總之,人類同世界——包括歷史——的這種‘體驗’關系(不論參加政治活動與否)要通過意識形態而實現,甚至可以說,這種關系就是意識形態本身。”[4]在不同地方出現的兩個意識形態定義是互為補充的:首先,意識形態是一種表象體系;其次,這種表象體系再現個人與現實的想像關系;第三,甚至個人與現實的想像關系本身就是意識形態;第四,意識形態是社會的和歷史的。由此而來的推論是:意識形態最終歸屬于社會集團而非歸屬于個人。另外,阿爾都塞還特別強調意識形態的體現方式與無意識的關系:“即使意識形態以一種深思熟慮的形式出現,它也是十分無意識的”。[4]
在認同與闡釋一種意識形態定義的基礎上,我們再來分析意識形態的種類及其系統構成,這是本文的重點所在。與此同時,我們還將簡略地涉及意識形態的社會性質、社會定位、社會功能及其運作問題,以及意識形態知識的真假及其與科學的關系問題。雖然馬克思、恩格斯對此沒有明確的思考,但是,他們的意識形態學說隱含了理解意識形態的二重視域——社會學視域和知識學視域,從而為解決這些問題內在地提供了線索。阿爾都塞曾經指出:“應該注意,我們實際上運用的意識形態概念,隱含著雙重關系:一方面與知識相關,另一方面與社會相關。”[5]阿爾都塞所謂的“雙重關系”接近于我們所謂的“二重視域”,可惜,阿爾都塞沒有條件充分展開這一觀點,沒有能夠像我們如下所做的那樣,通過社會學和知識學這二重視域對意識形態加以系統的分析。
二
意識形態的社會學視域可以主要地區分出二個向度。第一個向度是指以人類社會集團性的矛盾沖突及其各種構成為線索來辨識、理解各種具體的意識形態(即辨識、理解意識形態的社會學種類)。歷史地看,在人類社會集團性的矛盾沖突中,首當其沖的是不同階級、尤其是對立階級之間的矛盾沖突。馬克思、恩格斯指出:“到目前為止的一切社會的歷史都是階級斗爭的歷史。自由民和奴隸、貴族和平民、領主和農奴、行會師傅和幫工,一句話,壓迫者和被壓迫者,始終處于相互對立的地位,進行不斷的、有時隱蔽有時公開的斗爭·……資產階級時代,卻有一個特點:它使階級對立簡單化了。整個社會日益分裂為兩大敵對的陣營,分裂為兩大相互直接對立的階級: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6]在馬克思、恩格斯所面對的資本主義時代,工人階級與資本家階級的矛盾非常尖銳,前者不僅要被迫忍受后者在經濟上的殘酷剝削,還要面臨后者在精神上施加的欺騙和壓迫。正是在此背景下,馬克思、恩格斯率先從人類社會的階級矛盾出發對意識形態進行了階級分析,馬克思、恩格斯通過對19世紀資本主義社會占統治地位的思想(包括政治、經濟、文化各個方面的思想),即資產階級的意識形態進行批判,創建了歷史唯物主義,提出了共產主義的社會理想。資產階級的意識形態是“這一階級關于自身的幻想”,[7]或者套用阿爾都塞的話來說,資產階級意識形態是資產階級與其真實存在狀況的想像關系及其再現體系,其特點在于:資產階級將自己本階級的特殊利益想像成社會的普遍利益,“賦予自己的思想以普遍性的形式,把它們描繪成唯一合理的、有普遍意義的思想”,[7]從而掩蓋資本主義生產關系不合理的現實。馬克思、恩格斯揭示并批判了資產階級意識形態的幾個主要方面——對自由、平等、博愛的宣揚,商品拜物教,對抽象人的崇拜。[8]
1902年,列寧基于當時無產階級革命的時代條件,在《怎么辦?》這一著作中提出了兩大意識形態的對立和斗爭問題,主張用無產階級的革命思想、社會主義意識形態即馬克思主義武裝和教育工人階級,從而與資產階級的、資本主義的意識形態展開斗爭。馬克思主義在此被首次指認為一種階級意識形態,而且,為了抵消意識形態的“負面形象”的影響,列寧使用了“科學的意識形態”的概念。[9]20世紀20-60年代,西方社會流行一種用人道主義解釋馬克思主義的強大思潮,阿爾都塞奮起與之斗爭,指出在成熟期的馬克思與早期的馬克思之間存在一個“認識論的斷裂”,前者所表征的馬克思主義是科學,后者的思想則受到資產階級人道主義的影響,是意識形態,換言之,馬克思主義作為科學與意識形態(人的想像實踐的一種產物)是對立的。然而,列寧將馬克思主義視為社會主義的、無產階級的意識形態的做法還是得到了廣泛的認可(無論在資本主義世界還是社會主義世界都是如此)。馬克思主義作為一種無產階級的意識形態——按照我們所認同的阿爾都塞的意識形態定義——是無產階級與其真實存在狀況的想像關系及其再現體系嗎?進一步我們可以追問,無產階級的解放與人類社會的普遍的、完全的解放是重合的嗎?換句話說,共產主義公有制對資本主義私有制的取代、階級壓迫的消除會導致人類所有其它壓迫形式(性別壓迫、種族、民族壓迫、文化壓迫等等)的自動消亡嗎?這需要未來實踐和歷史的檢驗,因而是可以加以探討的問題(馬克思、恩格斯與此相關的說法有:“人對人的剝削一消滅,民族對民族的剝削就會隨之消滅”[6])。另外,列寧還指出:“而且一般說來,在為階級矛盾所分裂的社會中,任何時候也不能有非階級的或超階級的意識形態。”[9]如果意識形態不局限于階級意識,而是廣泛存在的想像關系及其再現體系,列寧的這個觀點就可以商榷。顯而易見,它很大程度上是對當時社會之激烈的階級斗爭的一種理論反應。
馬克思、恩格斯首創了對意識形態的階級的理解。我們將這種理解的內涵擴展如下:歷史上的各種階級基于各自的階級利益,形成了各自的情感、信仰和知識體系,形成了各自的對于世界之關系的想像即各自的世界觀,從而有意識或無意識地擁有各自的意識形態。在階級意識形態的家族中,除了以上提到的無產階級意識形態和資產階級意識形態之外,顯然還有“在特定的社會中歷史地存在,并作為歷史而起作用”其它階級意識形態,諸如:地主階級意識形態、貴族階級意識形態、平民階級意識形態,等等。
19世紀尖銳的勞/資階級矛盾占據了馬克思、恩格斯的視線和思維重心。當歷史推進到20世紀,人類社會其它集團性的矛盾沖突在人們的意識中日益凸顯。二戰以后,由一些集團性的矛盾沖突導致的三大政治事件——西方世界婦女解放運動第二次高潮的掀起;帝國主義殖民體系的瓦解和亞非拉系列民族國家的獨立與建立;冷戰的結束和美國獨霸格局的形成——不僅影響了人類的生存與發展,而且還直接、間接地塑造了各種新的學術話語和知識體系:女性主義理論、后殖民理論、文化研究等等。這些新話語、新知識為我們系統思考意識形態的社會學種類創造了條件。
我們由此發現,對意識形態的社會學種類的辨識、理解,除了馬克思、恩格斯首創的階級視角之外,還存在其它視角。
首先是性別視角。人類社會的男女兩性矛盾沖突導致了性別意識形態——男人或者女人基于其性別身份與其真實存在狀況的想像關系及其再現體系,包括男權主義意識形態和女性主義意識形態。男權主義意識形態可以簡括如下:男人應該掌管社會和統治女人,因為男人無論在先天(生物、自然)的意義上,還是在后天(社會活動)的意義上都比女人優越,女人是“第二性”,應該崇拜男人、服從男人和附屬于男人。中國歷史上有規訓女人的“三從”、“四德”;西方則有女人被男性上帝塑造、并附屬于男人的神話(《圣經》開篇說上帝按照自己的形象創造男人亞當,然后取亞當身上的一根肋骨創造女人夏娃)。男權主義意識形態在今天仍然在無意識地起作用,例如關于男性氣質的信念與論述(力量、侵略性和理性等),“男性氣質可以被看作,在一個已然承認了男女平等的世界上男性優勢的最后意識形態防御”。[10]
女性主義意識形態是晚近歷史中女性反抗男權統治、批判男權主義意識形態的產物。由于思想支點的多樣性,女性主義論述在如何反抗男權上形成了十分駁雜的思路取向,簡單歸納為以下三種:一是平等論,認為男女之間除了身體力量之外幾乎沒有差異,因此,女人作為人、作為社會公民應該在所有方面享有和男人一樣的權利;二是差異論,認為女人與男人是不同的,在身體、心理、經驗和價值傾向等等方面,女人有自己的獨特性,這一看法甚至隱含了女性優越論、女性中心主義;三是解構論,認為男性/女性的二元對立以及將女性本質化的本質主義思維本身就是父權制和男權主義意識形態的統治工具,應予拆解和拋棄,作為其邏輯后果,“女人”的存在及其權利成了一個問題。女性主義內部仍然處于激烈的爭論之中,因此,也可以說,并沒有一個統一的女性主義意識形態。
其次是種族、民族視角。人類社會的種族之間、民族之間的矛盾沖突導致種族主義意識形態、殖民主義和帝國主義意識形態、民族主義意識形態等等,它們是種族主體、民族主體以及民族國家主體與其真實存在狀況的想像關系及其再現體系。這一系列的意識形態的產生總的來說與500多年前的“地理大發現”以及隨之而來的歐洲殖民擴張密切相關。種族主義意識形態的一個臭名昭著的體現是白種人優越論,白種人對黑人、印第安人的奴役和屠殺以及20世紀法西斯德國對猶太人實施的種族滅絕就是這種意識形態導致的嚴重后果。
愛德華·W·薩義德指出:“帝國主義和殖民主義都不是簡單的積累和獲得的行為。它們都為強烈的意識形態所支持和驅使。這些意識形態的觀念包括:某些領土和人民要求和需要被統治;還需要有與統治相關的知識形式:傳統的19世紀帝國主義文化中存在著大量的諸如‘劣等’或‘臣屬種族’、‘臣民’、‘依賴’、‘擴張’和‘權威’之類的字詞和概念。”[11]質言之,殖民主義和帝國主義意識形態通過發明優等/劣等、西方/東方、主體/他者、文明/野蠻、開化/蒙昧、先進/落后等等這一套“二元區分和一元主導”型的“知識形式”,來想像殖民地人民的需要和自己對殖民地人民實行政治統治、經濟剝削與文化“洗腦”的合理性。
民族主義“這種意識形態使民族的自我意識、種族認同或語言認同成為某種尋找政治表達的學說性的核心政綱。”[2]民族主義確立和維護民族共同體的最大利益(政治的、經濟的和文化的)。民族主義在價值論上是一個矛盾而含混的東西。斯皮瓦克指出,民族主義是帝國主義的產物,“民族主義喚起具有同一歷史、同一宗教和語言的人民反抗來自異國的殖民者。”[12]換言之,民族主義是與殖民主義和帝國主義針鋒相對的意識形態。這一觀點忽視了歐洲和西方世界內部的民族主義及其斗爭,20世紀的二次世界大戰都與之有關,而且,殖民主義和帝國主義本身也是基于各殖民國家的民族主義(當然,從總體上看則基于白人種族主義、歐洲中心主義、西方中心主義)。在當今世界,民族主義為在多民族國家存在的分裂主義提供了思想基礎。與此同時,它還是西方資本主義世界所推行的自由主義、普遍主義、世界主義所要克服和超越的藩籬,盡管后者本身可能也是民族主義、特殊主義和地方主義的。
馬克思、恩格斯在談到資產階級在歷史上起過的非常革命的作用時說:“資產階級,由于開拓了世界市場,使一切國家的生產和消費都成為世界性的了……民族的片面性和局限性日益成為不可能……正象它使鄉村從屬于城市一樣,它使未開化和半開化的國家從屬于文明的國家,使農民的民族從屬于資產階級的民族,使東方從屬于西方。”[6]馬克思、恩格斯這種關涉到民族和殖民問題的看法,使得有的學者認為他們“都深深地陷于了歐洲中心論”。[2]
第三是文化視角。文化的基本單元常常以種族、民族、民族國家以及或大或小的地理區域來劃分,意識形態的文化視角所講的“文化”是一個綜合性的、范圍廣大的概念,涉及到人類社會不同的、大型的文化集團,這些文化集團的文化成就通常被稱為“文明”,例如西方文化(文明)、東方文化(文明)等。文化意識形態是各大型的文化集團在相互矛盾、相互沖突的基礎上,與其真實存在狀況的想像關系及其再現體系。美國學者亨廷頓在《文明的沖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中認為,二十一世紀將發生西方文明與非西方文明的沖突,尤其是西方文明與東方儒教文明、伊斯蘭文明之間的沖突,東亞的中國和伊斯蘭國家對美國和歐洲構成了潛在的威脅。亨廷頓的這一看法飽受批評。中國學者從中看到的是冷戰思維和美國的霸權主義,與此不同,西方有的學者則從中看見了西方文化(文明)對于自身的一種意識形態想像——殖民時代后的西方文化(文明)正在走向沒落,面臨挑戰和危機,并指出這是“一種奇怪的對西方自身歷史的失敗主義的觀點”,[13]換句話說,挑戰和沖突并不存在(根本就沒有可能),現實的圖景是:非西方文化區域已經和正在為西方文化(文明)所塑造,全球文化將達到一種“全新的文化合成”——“西方化文明”。這是西方文化(文明)對于自身的一種極其樂觀、且頗為盛行的意識形態想像,它根源于幾個世紀以來的“現代性”擴張,以及美國(西方文明在今天的代表)在全球事實上的領導地位。
中國有的學者宣布:“西方哲學死了”——西方理性精神對于世界的指導行不通了,而“希望在我中華”——中國儒家文化的仁愛精神是未來世界的指路明燈。其實,中華文明的復興是許多中華兒女、許多儒家文化圈的知識分子的共同夢想。這是儒家文化、中華文明對于未來世界的一種意識形態想像。與之相反的判斷是:英國前首相撒切爾夫人則放言:中國不可能成為世界超級大國,因為中國沒有征服全球的文化及價值觀(據互聯網上信息)。兩種觀點的對立也許在某個方面印證了亨廷頓的文明沖突論:不同文化(文明)在意識形態上的確存在沖突,沖突的實質是——爭奪世界范圍內的文化領導權。從歷史和人性的角度來看,文化(文明)之間的矛盾沖突是不容否認的存在(當然,它們既沖突又交融),這是歷史發展的某種動力,文化意識形態就是一種文化與其它文化相互沖突、并開展權力斗爭的某個場域。
階級意識形態、性別意識形態、種族和民族的意識形態以及文化意識形態并不因為各自的相對獨立性而彼此完全分離,它們在特定的社會中往往是交織在一起的,相互滲透,有時甚至彼此重疊。由于人類社會集團性的矛盾沖突具有多層次性和多種多樣特性,意識形態的社會學種類顯然不會只有我們以上簡單討論的幾種。因此,存在如下的意識形態種類術語——諸如:官方意識形態、主流意識形態、媒體意識形態、精英意識形態、大眾意識形態,等等——是不足為怪的。
意識形態的社會學視域的第二個向度是:探討意識形態的社會性質、社會定位、社會功能及其運作等。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認為意識形態在性質上屬于社會意識,是對社會存在的反映,同時將意識形態定位到社會二分結構中的、為經濟基礎所決定的上層建筑層面。在社會功能上,馬克思、恩格斯指出,統治階級的意識形態對于社會進行精神統治(“統治階級的思想在每一個時代都是占統治地位的思想”[7])。由此,我們可以斷定,意識形態具有支配、控制人的精神世界的功能,應該說,不僅階級意識形態是如此,性別意識形態、種族和民族的意識形態、文化意識形態以及其它任何意識形態都具有這種社會功能。那么,意識形態的控制功能是如何實現的呢?這是一個非常復雜的問題,需要具體問題具體分析。路易·阿爾都塞和葛蘭西曾經以不同的話語方式涉及了統治階級意識形態發揮其控制功能的社會運作機制,前者所謂的“意識形態國家機器”和后者所謂“文化領導權”即與此問題有關。對于第二個向度的這些問題,本文不予展開探討。
三
意識形態的知識學視域也主要體現為二個向度。第一個向度是以知識的種類、或者說是以學科門類為依托來區分意識形態的不同種類(意識形態的知識學種類)。馬克思、恩格斯的如下說法直接支持了這里的看法。馬克思、恩格斯說:“我們的出發點是從事實際活動的人……因此,道德、宗教、形而上學和其它意識形態,以及與它們相適應的意識形式便失去獨立性的外觀。”[7]這段話表明,意識形態是復數存在,依不同知識形式而有不同種類,道德、宗教、形而上學是其明確區分的三種,此外,還有“其它意識形態”。恩格斯的相關表述有:“更高的即遠離物質經濟基礎的意識形態,采取了哲學和宗教的形式。”[14]這句話的潛臺詞是:存在離物質經濟基礎更近的意識形態。“中世紀把意識形態的其它一切形式——哲學、政治、法學,都合并到神學中,使它們成為神學中的科目。”[14]這句話比較模糊地透露了意識形態與學科門類之間的密切關系。
意識形態的知識學種類表明了意識形態作為各種想像關系及其再現體系的性質。那么,意識形態的知識學種類主要有哪些呢?結合馬克思、恩格斯的思想以及通常的說法,我們提出以下六大類:政治意識形態、法意識形態、哲學意識形態、道德意識形態、宗教意識形態、美學意識形態。政治意識形態是人類社會政治斗爭的產物,是階級、政黨、社會公民以及民族、民族國家等的權力和權利意識的表達,安德魯·文森特區分并探討了現代社會的八大政治意識形態,它們分別是:自由主義,保守主義,社會主義,無政府主義,法西斯主義,女權主義,生態主義,民族主義。法意識形態和道德意識形態是人們圍繞法律和道德的本質、人的法律權利和道德規范等方面形成的各種不同、甚至相互對立的意識和思想觀點。哲學意識形態可以通過哲學領域系列的二元思想斗爭——諸如唯物主義與唯心主義、理性主義與非理性主義、人本主義與科學主義、現代性與后現代性、本質主義與反本質主義、普遍主義與特殊主義等等的對立和斗爭——來理解。在這些二元思想的對立和斗爭中,對立和斗爭的雙方往往相互制約,并相互限定(或認定)對方為意識形態。宗教意識形態就是宗教的想像世界觀,世界三大宗教——基督教、伊斯蘭教、佛教——的各自信條、教義打造了各自的意識形態。美學意識形態是以美學學科為依托命名的一種意識形態類型,它又可以稱為審美意識形態,因為漢語“美學”一詞來自西語詞的翻譯,該詞又可以翻譯為“審美學”。美學意識形態指的是人類各種不同的審美意識(在美、丑、悲、喜等方面的意識)、審美觀念及其再現體系,后者主要包括文學、藝術的形象體系和美學思想(概念)體系。緣于階級、種族、民族、文化及其它各種不同層次的社會集團在審美立場上的差異,美學意識形態內部也存在著廣泛的對立和斗爭。美學(或審美)意識形態是我們特別提出來的一種意識形態類型,雖然在前蘇聯以及西方的理論著述中,“美學(或審美)意識形態”這一術語早已出現,但是,其內涵既不明確,又不統一。我們另有專文探討這個問題。美學(或審美)意識形態不能等同于文學、藝術現象,因為,在我們看來,文學、藝術的一大特征是:為各種意識形態(無論是社會學種類還是知識學種類的)以及各種非意識形態的社會意識提供“表演”的場所。
知識學視域的第二個向度是以知識的真/假來衡量意識形態、以真正的知識——科學知識為標尺批判意識形態知識(虛假的知識)。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比較明確地將意識形態與科學對立起來,他們說:“思辨終止的地方,即在現實生活面前,正是描述人們的實踐和實際發展過程的真正實證科學開始的地方。關于意識的空話將銷聲匿跡,它們一定為真正的知識所代替……這里我們只舉出幾個用來同意識形態相對立的抽象,并用歷史的例子加以說明。”[7]恩格斯后來又指出:“意識形態是由所謂的思想家有意識地、但是以虛假的意識完成的過程。推動他的真正動力始終是他所不知道的,否則這就不是意識形態的過程了。”[15]綜合這二段話,可以說:意識形態是脫離現實的“思辨”,是“幻想”,是“虛假的意識”,不是“實證科學”,不是“真正的知識”;意識形態同對人類歷史發展加以科學“抽象”、從而發現歷史的“真正動力”的歷史唯物主義相對立。歷史唯物主義的批判對象主要是資產階級的意識形態,馬克思、恩格斯在這里從知識學上判定它是“虛假的知識”,不是“真正的知識”。西方20世紀以來的意識形態批判表明,諸如男權主義意識形態、種族主義意識形態、殖民主義意識形態等具有非常惡劣的虛假性、欺騙性。由此,我們可以得出一個結論:與科學知識相比,意識形態知識往往是不可靠的知識。為什么會是這樣呢?我們認為:科學知識基于純粹的認知意識,它依靠“實證”而得到檢驗;而作為人與現實世界的想像關系及其再現體系的意識形態則基于人的價值需求,是人的認知、情感和意志三種心理能量綜合作用的產物,由于情感和意志的存在,意識形態的認知因素往往被幻想和偏見所包圍,從而使其成為不可靠的知識。
作為人的價值需求的產物,意識形態知識雖說不可靠,但并不是可有可無的。“種種事實表明,沒有這些特殊的社會形態,沒有意識形態的種種表象體系,人類社會就不能生存下去。人類社會把意識形態作為自己呼吸的空氣和歷史生活的必要成分而分泌出來。只有意識形態的世界觀才能想象出無意識形態的社會,才能同意這樣的空想:意識形態(并非其某種歷史形式)總有一天會被科學所代替,并從世界上消失得無影無蹤。”[4]
四
意識形態的社會學視域和知識學視域兩者是交叉、融合的關系,一個可以說是對意識形態的縱解剖,另一個則可以說是對意識形態的橫解剖。例如,對于知識學種類的諸意識形態即政治的、哲學的、法學的、道德的、宗教的和美學的意識形態,可以加以社會學的分析,即分別從階級、性別、種族、民族、文化集團等等方面進行分析,反之亦然。再例如,對意識形態之社會功能的考察與批判受到了對意識形態知識學考量的支援,這在馬克思、恩格斯那里表現得非常明顯,而在女性主義者和后殖民理論家那里,對男權主義意識形態和殖民主義、帝國主義意識形態的社會批判除了基于情感的義憤,更重要的還基于對兩者所依賴的二元對立知識建構規則的質疑和解構。在歷史上的種種意識形態分析中,社會學和知識學這兩個視域往往是交織在一起的,但是并未被分析家們所充分意識,這無論是就馬克思、恩格斯以及列寧而言,還是就路易·阿爾都塞和葛蘭西等人而言,情況都是如此。事實上,對于意識形態批判來說,這兩個視域是無法分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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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梅瑞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