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塔格小說的藝術審美價值及美學特征

摘要：蘇珊·桑塔格雖然以文化批評家的身份為世人所知，但其文化批評的力量卻是源于其小說中溢出的能量。本文以桑塔格發表的主要小說進行分析，首先探求其小說的藝術審美價值中真、善、美的表現；接著分析并且揭示出這些小說所表現出的美學特征，它們分別是形式美、人的存在、女性主義和讀者的審美參與及再創造。對桑塔格小說展開美學的解讀有助于我們更好地解讀桑塔格的思想。

關鍵詞：藝術審美價值； 美學特征； 形式美； 人的存在； 女性主義； 審美再創造

中圖分類號：I106.4 文獻標識碼：Ａ 文章編號：1004-0544（2009）01-0125-04

引言

蘇珊·桑塔格(Susan·Sontag)是20世紀美國最重要的知識分子和作家。從某種意義上說，她的見解和她的文字被美國以外的世界特別是歐洲知識分子視為“美國的良知”。①桑塔格的創作領域幾乎包括小說、文論、戲劇、電影、攝影、文化批評、藝術批評等所有的文學和嚴肅文化領域，其文論一直獲得廣泛的贊譽。桑塔格一共發表了四部長篇小說，包括其第一部奠定了她整個文風之作《恩主》（1963），以及《死亡之匣》(1967)、《火山戀人》(1992)《在美國》(1999)。桑塔格還發表了一些短篇小說集如《我等及其他》(1977)，《我們生活的方式》(1991)和過世后被結集出版的《中國旅行記》（2006）等。桑塔格的小說贏得過許多重要獎項，如國家文學獎(1976)、全國評論界書獎(1978)、國家圖書獎(2000)，以及法國(1984)和意大利(1992)等國頒發的文學獎等。雖然，在桑塔格以小說家聞名之前她是以文化批評家的身份被廣為認同的，但是，值得注意的是，她自己認為她的文化批評竟是始于從小說創作中漫溢出來而進入批評的那種能量、那種焦慮。[1]由此可見小說在桑塔格整個文化批評體系中的重要性。所以，對桑塔格小說的研究不僅會有助于了解桑塔格自身的文化批評觀點，也有助于對美國當時思想狀況的解讀。

桑塔格小說的藝術審美價值

桑塔格小說的藝術審美價值首先表現為真， 這又具體表現于歷史性之真、人物刻畫之真、景觀描寫之真等形態。桑塔格在其小說中描繪的歷史事件一般都有現實的依據，那個時代有名的人物在小說中紛紛出場。但它又不完全是歷史史料的堆集，而是以史料為依托進行藝術創作，這是一種現實主義的創作。這個特點在《在美國》之中尤其突出：瑪琳娜夫人是以波蘭舞蹈家為原型的，在小說中，女主人公為了迎合美國社會崇尚異國情調的需求，符合美國人的發音習慣而把自己的姓名改為更符合美國人所接受的拼寫。[2]此外，波蘭當時的歷史背景也在小說中得到準確的體現：波蘭一八三零年和一八六三年反對俄國統治的起義、反對奧地利統治而掀起的自由民主革命、梅特涅對起義的殘酷鎮壓、波蘭三次被列強瓜分以及波蘭最后一位國王博尼亞托夫斯基在位的政治狀況。[3]桑塔格的小說中描寫到多位歷史人物，僅在《在美國》中就有數十位歷史人物的出場，他們中有美國總統林肯、政治家英格索爾、詩人朗費羅、作曲家庫爾平斯基等等。這些人物在小說中的行為既有以事實為依據而進行的描述，也有不少是基于創作的需要而為桑塔格所杜撰的情節，其目的都是為了烘托主人公而作出的鋪墊。現實主義源于席勒對當時法國文學的描述，它是以日常生活為基礎的、指向真實的、創造性地模仿。桑塔格把自己的思想觸覺和生命體驗融入到歷史描繪中，以現實激活歷史，以歷史審視現實。所以，雖然有不少研究從歷史主義的角度來分析桑塔格的小說，②但是，與其說桑塔格是一種歷史主義的創作，毋寧說是一種現實主義的態度。另外，在人物、景觀刻畫方面桑塔格也有重彩筆墨表現栩栩如生的形象，刻畫得相當成功。無論是自然景觀——如火山的爆發①——給人以身臨其境的感覺，還是人物形象及心理的刻畫——如瑪琳娜在演出前的心理變化②——都描寫得很細致。

桑塔格小說的藝術審美價值還表現為善。在《恩主》中希波奈特就愛做些無關緊要的慈善捐款之類的事，不予詭計多端心存妒嫉的人為伍。[4]《死亡之匣》中與世無爭的迪迪（多爾頓）與他生活其中的大都市的粗蠻無禮的行為模式勢不兩立，從不虐待婦女，工作盡心盡責，人們很難不喜歡這樣的人，災禍也避他三分。[5]《火山戀人》中一方面是伯爵夫人為了不傷害疼愛自己的丈夫而掩蓋自己見到情人時激動的心情，另一方面伯爵為了讓自己年輕的妻子享受到激情而對妻子的外遇視而不見。無論是伯爵、伯爵夫人、還是情夫，寧可克制自己的情感而不愿意傷害別人，表現出了人格中善的一面。[6]《在美國》中，無論是女主角瑪琳娜，還是她的丈夫波格丹，情人里夏德，好友醫生亨利克等也都是非常善良的人。除了這些人物性格所表現出來的善，善作為思想道德標準，總是體現在對具體的、時代的、現實的思想批評中。不少評論家指出，小說是作家批評意識的載體，桑塔格在借作品人物之口表現出了對物化的城市生活的批評和對等級偏見和趨炎附勢社會的批判。桑塔格把紐約代表的現代都市描繪成為一個冷酷無情、違反自然的現代化都市；③她也借情人里夏德之口批評了瑪琳娜的害怕流言蜚語、屈服于傳統，渴望安全和特權的情愛觀；而《火山戀人》通過英國駐那不勒斯大使、大使夫人及其情人英國海軍上將的所作所為，回溯1799年那不勒斯革命前后數十年的歷史。抨擊了英國勢力和那不勒斯封建王朝的荒淫無度，鎮壓革命的慘無人道，同情并歌頌了革命。[7]

桑塔格小說的藝術審美價值也表現為美。這突出地表現為藝術典型化程度和藝術的獨創性，尤其是對藝術美的贊頌和對人性中創造力意志美的贊揚。對于藝術，桑塔格毫不吝惜自己的筆墨和喜愛之情：《火山戀人》中爵士與其第一任妻子的共同點即是對于音樂的愛好；其第二任妻子對演出表演有極大的天賦；《在美國》中，在戲劇節上，高聲喧嘩一直不停吃東西的那些觀眾在使館舉行的音樂會上卻都是鴉雀無聲、專心致志地看表演。在小說所表現出的藝術的典型化方面，希波奈特代表的是一批追求自身價值無果、最終在放棄了自己的聲音、也不傾聽他人的聲音、最終從沉默中得到安寧的人；迪迪表現出了性格分裂的現代人精神上的痛苦；瑪琳娜代表了一批懷揣著夢想、通過自己不懈的努力終于獲得理想生活的美國夢的追尋者。尼采高歌人的意志：“世界的價值存在于我們的解釋中；迄今為止的解釋都是透視的評價，我們藉之而在生命中，即在求強力、求生長的意志中自我保存；人的每一提高都導致對較狹隘的解釋的克服；第一達到的強化和力之擴展都開辟了新的視角，喚起了對新的地平線的信念”。[8]桑塔格受尼采的思想影響，④高度歌頌了人性的意志力作用，尤其是創造力意志。瑪琳娜在面對困難面前對自己說，“我再次向自己證明，只要有足夠堅強的意志，任何困難和障礙都可以克服……我又不是靠本能來演出的偉大演員”。⑤瑪琳娜能夠站在舞臺上獨樹一幟且常青不衰靠的就是這種意志的創造力。伯爵的第二任妻子也說，“如果我想唱，我可以唱得好；當我需要拿出勇氣時，我就會變得很勇敢。凡是我們沒有做好的事情，都是因為我沒有努力去做——有時候是因為我知道，要取得更高的成就，我就會被迫改變我的本性，必須遏制這種本性的外化……”⑥

桑塔格小說所表現的美學特征

桑塔格的小說表現出了文學作品真善美的審美價值。其小說突出人物對自身價值的探究，反應出人的無助、迷失、虛無感，但卻在現實中的不乏創造力和激情；小說作品表現手法靈動，新穎，力圖引領出一種文化的新感受力。桑塔格小說美學特征主要表現如下：

桑塔格小說美學的第一個特征表現為其講求形式性：是顯示而不是講述，以形式消解內容，以此探尋得一種新的感受力。早期，桑塔格受先鋒表現的影響，想擺脫自我，尤其是一個女性作者的局限，所以想寫一個和自己極為不同的人。當時的桑塔格才二十多歲，而其第一部小說的男主人公已是五十多歲的男人。在這部小說中，給人以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希波奈特的夢，但是這些夢并沒有構成一個完整的故事。桑塔格自己也說，《恩主》是一部什么都沒有蘊含的小說，它無內涵，是純形式的。[9]桑塔格拒絕那種認為小說的職責是講述故事，或是根據19世紀現實主義的陳規來安排人物的“小說”觀念，而是提倡以行為主義的、外在的描繪來暗中削弱心理學，贊成在小說形式上立意，并且要就小說可能采用的新形式告訴某種有用的信息。①桑塔格在作品中采用不同的形式安排：有書信，有對話，有獨白，有日記；有以我為視角，有以主人公為視角，有以第三人稱為視角；有空間意識、時間意識。②這種時空間的敘事手法亦真亦幻，它們夾以第一人稱或第三人稱敘述，或混合其他的聲音。這些表現手法打破了傳統視角的固定，給人以流動感，就好像是意識流，從中反映出了桑塔格對小說形式的探求以及其寫作技巧的嫻熟。

桑塔格小說美學是真與幻、夢境與現實的對話，探求了人的存在問題與對人活著、與人的生命的反思。這一問題的思考首先表現為人在異鄉或人在旅途。希波奈特的故事主要發生在夢中，“我夢故我在”是開篇第一句話，這個夢并不是希波奈特日常生活的世界。最終他對自己精神家園的思考表現為語言的沉默。在無法分清其生活世界和夢幻世界后，希波奈特通過沉默的方式找到自己心靈平靜，這反應出桑塔格對語言進行解構的嘗試。迪迪的存在則好像只是寄居在自己的生命里，他有一種由衷的無能感，對于生命，他像惴惴不安的房客而非真實地生活著。這種無能感來自一種幻覺：隨著現在變為過去，現在也變得虛無縹緲。迪迪的故事發生在旅途，迪迪愛上了一個雙目失明的女孩，一個殘疾的人卻成了一個健康的人的精神家園。這對人的生命是一個多么大的諷刺！又如英國人伯爵，他的生活場所是別的國家如意大利而不是自己的祖國。伯爵最大的愛好是收藏火山巖石，他從收藏火山巖石中找到生活的樂趣和意義。但是，火山巖石時已是一個經歷過轟轟烈烈死亡的過程，是對過去生命的遺存物，但這個包含死亡意義的東西卻寄托了伯爵全部的激情。③再如瑪琳娜，她放棄了波蘭成功的生活轉而奔向美國尋求新的舞臺，在異鄉開拓自己的夢想舞臺。為什么這些人物的原有生活世界無法滿足或者說不能夠容留他們自身及發展的需要？人類的精神家園究竟怎么了？海德格爾認為，人被拋于這個世界，是無根據的，人自身的無根性使得人把畏懼作為物的經驗，同時人的此在的先行存在表現為“煩”，并且世界表現出的是對人存在的拒絕和無形。[10]什么是人類精神的家園？桑塔格在小說中思考了語言對人類家園的意義。作為一個有良心的知識分子，桑塔格對人的存在狀態作出了自己的思考，而這正是其小說美學的第二個特征。

第三個美學特征是其小說中表現出的女性主義的審美視角：中期，出于對歷史的思考，對人生的反思，重回單身獨自撫養孩子的桑塔格在發表了《反對闡釋》、《激進意志的樣式》等重要文化批評后，經歷了疾病和戰爭的桑塔格，其小說內容不再晦澀沉重，而多了歷史性的意味和女性主義的色彩。《火山戀人》以滿含褒義的筆觸描繪的伯爵的第二夫人是自我改造所塑造出的成功典范。她大膽追求的幸福，不斷完善提高自己，最終成就了自己。④《在美國》中的瑪琳娜更具有現代女性的精神，⑤她是所有人和舞臺的核心。此時的桑塔格不再為時代的轉折陣痛的迷惘而迷失，而是從虛幻感掙脫出來，以女性的身份直視創造力意志。[8]從早期掩蓋自己的女性身份，盡量弱化其女性人物在作品中的位置，即從屬的、次要的、供人把玩的位置，到明確歌頌以女性為主角、以女性為中心題材的這一變化既是桑塔格自身對女性問題的思考，也反映出她態度的變化和對女性身份的認同。這一變化也反映出了當時的美國社會文化的新變化：在20世紀60、70年代，第二次激進婦女運動又一次登上政治舞臺，這次無論從規模上，還是從取得的成就來看，都遠遠超過了前一次，其原因主要是婦女自身的改變、民權運動與新左派運動的影響。美國這一婦女運動的變化背景突出了桑塔格小說以女性主義審美為視角的特點。

桑塔格小說美學的第四個特征表現為讀者的審美參與再創造。說話人物的身份隱去——不知誰在說話，是甲還是乙還是丙還是丁；作者本人的身影隱去——不知到底是作者在敘述還是作品中的人物在敘述。貫穿小說的只有隱去身份的聲音——這乃是文本自身在說話。例如，《在美國》的最后一章，四個小節中的說話者都以“我”自稱，但是這個“我”在四個小節中卻都指向不同的人物。對于那個既不是書信也不是對話的片斷，讀者必須自己去辨認哪些話是屬于她和她母親說的，哪些話是屬于她和她的丈夫說的，哪些話屬于她和她的好友說的；又有哪些話語是說話者在場的時候說的，哪些話語屬于不在場的人物所說的。讀者必須參與其中并構造出自己心目中的故事結構。《中國旅行計劃》是桑塔格生前最后結集發表為短篇小說集，它集中體現了桑塔格自身對文學思考和探究的成熟標準。此書表現出了桑塔格一貫堅持的形式主義，并且再一次顯示出了桑塔格對文字表述的創新。[11]在這部小說集的第一篇《中國旅行計劃》一文中，桑塔格沒有提供給讀者任何有情節的故事。又如，在《寶貝》一文中男女主人公交替出場與心理醫生談話，但是全文卻只出現一個人稱的話語，①這樣，讀者必須通過桑塔格的文字表達將自己置身于故事當中，通過文章標題，通過文章中斷斷續續的時間信號，與主人公展開對話。跟隨文字所指引的道路、緊跟桑塔格的思緒，在語言的在場與不在場的跳躍中，進入語言符號與結構的游戲，從而參與進了審美相互生成、相互創造的游戲中。

結語

桑塔格在接受采訪時說：“我不認為自己是在某個特定的類型內寫作，像犯罪小說、科幻小說或哥特式（恐怖）小說。我要擴大我作為一位敘事虛構作家的資源，……也許，應把這些小說視為有關旅行的書、有關人在異鄉的書：《火山戀人》寫的是在意大利的英國人；《在美國》寫的是移民到美國的波蘭人；我目前正著手的小說，寫的則是20世紀20年代一些在法國的日本人。不過，我并不是試圖發展一套公式，而是試圖拓展自己”。[12]由此可見，桑塔格所追求的是多元的文化表現，而這種表現力指向的是桑塔格聞名于世的“一種新的感受力”，是在形式與內容、審美與道德之間努力求得恰當平衡的感受力。[13]正是在這種探索中，從最初的對形式的追求到后來的讀者的審美參與與再創造，貫穿其中的是桑塔格對人生意義和藝術作品本質的思考，其小說中表現出的藝術審美價值和美學特征引人入勝，也許這正是桑塔格的小說魅力之所在。

參考文獻：

[1][4][9]蘇珊·桑塔格．恩主[M]．姚君偉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

[2]蘇珊·桑塔格．在美國[M]．姚君偉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

[3]王予霞．蘇珊·桑塔格縱論[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4．

[5]蘇珊·桑塔格．死亡之匣[M]．李建波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5．

[6]蘇珊·桑塔格．火山戀人[M]．李國林，伍一莎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2．

[7]王秋海．重構現實主義——解讀桑塔格的火山戀人[J]．外國文學，2005， (1).

[8]尼采．強力意志[M]．重慶：重慶出版社，2006．

[10]彭富春．無之無化［Ｍ］．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00.

[11]蘇珊·桑塔格．中國旅行計劃[M]．申慧輝譯.海口：南海出版社，2005．

[12]反對后現代主義及其他——蘇珊·桑塔格訪談錄，2008-6-01來源: BEWHOO.COM .

[13]蘇珊·桑塔格．反對闡釋[M]．程巍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

責任編輯 楊小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