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滿城盡帶黃金甲》是張藝謀的經典力作,繼《英雄》與《十面埋伏》后的又一部商業與藝術成功結合的電影,評論界對其毀譽參半,但若僅關注其以奢華制作呈現的“視覺盛宴”與所謂“欲望”的探討。則無法理解影片所要表達的深刻內涵:即對中華民族傳統儒家思想文化的現實反思與對個體的人文關懷及意識覺醒的探討。從儒家美學思想的角度對影片的主旨進行全面現照與解讀,有利于還原影片的真實意圖及美學價值。
[關鍵詞] 張藝謀 儒家美學 表象化 崇高消解
《滿城盡帶黃金甲》(以下稱《黃金甲》)是張藝謀2006年的電影作品,它以其超強的制作贏得了市場的巨大反響。然而,人們對影片的關注與評論似乎都集中在該片的視覺奢華與人性的探討上,并未對其進行真正的思想內涵挖掘。張藝謀是一個極具人文關懷精神的導演,他的苦難經歷造就了他深沉憂郁的氣質,他的思想交織著儒家傳統的憂國憂民、新文化運動的啟蒙意識與新時代各種西方文化思潮。他的電影不僅向世界展示著中華民族的文化與特質,更在反思歷史、審視文明、透觀人性的過程中體現了他的人文關懷,升華了我們對自己民族與人性的理性認識。《黃金甲》,就是這么一部結合現實反觀中國傳統文化的經典之作。
一、文質彬彬:儒家美學思想的表現化
“文質彬彬”是儒家美學思想的一個重要內容,與“美”和“善”緊密聯系,出自《論語·雍也》“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后君子。”對君子而言,“文”則如人的外在,習“文”即提高包含審美在內的整個文化教養及外在文飾;“質”指未經修飾的本質,即人固有的倫理品質。而“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則體現了“文”與“質”的密切聯系,即“君子”不僅要有“質”的品質內涵,也要有“文”的形式教養。有“質”無“文”,不免粗野:有“文”無“質”,不免虛浮。這包含著內容與形式的對立統一,孔子認為完美的東西必是這二者的和諧統一。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美與善的關系亦如此。若“美”對應“形式”,“善”對應“內容”,則“文”可視為“美”的形式化身,而“質”則是“善”內容體現,亦即孔子所謂的“仁”。將這種文質放之于藝術,則與作品形式與內容的統一相對應,即追求形式美與注重思想內涵的統一。而這些,在《黃金甲》一片中都有盡情地展現。
首先,影片無論從色彩、光線、造型、還是音樂上都為我們呈送了一場美侖美奐的《視聽盛宴。視聽營造是張藝謀的強項,將中華文化的神韻和電影視聽藝術的魅力充分展現和挖掘是他的電影理念之一。他在接受采訪時認為,無論是講張力還是信息,其實都是注重視覺的表現性,而“在電影視覺元素中,色彩是景能喚起人的情感波動的因素?!睆乃撞繄虒У碾娪啊都t高梁》中那充滿生命張力的熱烈的“紅”到《英雄》里不同命運的“紅”、“白”、“黑”,張藝謀對色彩的運用可謂發揮到了極致完滿。這種“極致完滿”在《黃金甲》里亦一覽無余。影片以奢華紅金色為主色調:琉璃與鍍金構建的華麗宮廷,成千上萬盤菊花整齊排列的金黃背景,數萬名將士身著“黃金甲”的恢宏氣勢,構建了整部影片燦爛奪目的色彩奇觀,給人強烈的視覺沖擊。在光線方面,張藝謀認為“畫面意境的產生首先在光”,《因為光線的作用,不純粹是照明、曝光、使色彩正常還原,更重要的是表現和渲染某種情緒。影片中的琉璃與燈光交相輝映,使得整個后宮富麗堂皇,詭異而曖昧:強烈的明暗對比,主角(尤其是人物的臉部)在畫面中處于突出地位,弱化其他無關緊要的細節,使人物的心理在燈光的明暗中凸顯,如鞏俐的面部特寫非常多,充分表現了她的絕望與堅決。而戰爭中黃金甲與銀盔甲的色調對峙,刺殺蔣家的暗淡與重陽晚宴的明朗等等,都將光線的運用得出神入化,并極具象征意義:銀灰的壓抑與金色的反抗,表面的仁慈與內里的陰險在光的反襯下畢露無遺。影片的構圖強烈飽滿、華美厚重,大面積突出金色,造成強烈的對比效果,而琉璃、走廊及服飾等的造型極盡奢華,加之鐘鼓和瑟齊鳴,給人獨特的形式“美”感。
其次,影片在“質”的內容體現方面也毫不遜色。對于美和善,孔子曾做過區分,并提出二者應該和諧統一:“子謂《韶》‘盡美矣,又盡善也?!^《武》,‘盡美矣,未盡善也?!?《論語·八佾》)二者皆美,但《韶》樂因表現堯舜的“禪讓”而盡善,《武》樂因表現武王伐紂得天下而未盡善。在《黃金甲》中,隨著報時的打更聲,我們聽到了“善行無跡,恒德乃足”、“開國承家,無往不復”、“春祈秋報,康寧是臻”、“天地人和,至福恒呂”等話語貫穿影片始終,加之富麗華貴的宮廷,精致絕美的服飾與“彬彬有禮”的對話與溫情脈脈的眼神,似乎為觀眾傳達著一種國泰民安的訊息,營造著盛世王朝的表象。當“重陽節到”的報時聲剛落,無數煙花絢爛天空,雄渾禮樂直撼云霄:“鳳昭祥,日月光,四海升,開域疆,仁智信,禮義忠,敦厚德,列圣王,承天道兮,壽永昌。吳天成命,化萬邦。”無數宮廷奴仆齊跪在重新布滿菊花的廣場之上,歌頌著王權的至高無上與國家的四海升平。還記得王溫情地握著后的手緩緩寫下“忠孝禮義”以垂范天下,真可謂一個理想的“烏托邦”。
儒家美學所謂的“文”與“質”,在此分別對應的是影片視覺形式“美”與潛在內容“善”?;蛟S,影片想從側面為我們展示真正的文明禮儀之邦應有的“美”與“善”,但張導的真正目的并不在此,這僅僅是《黃金甲》聽體現的儒家美學的表象而已。
二、禮教突圍:個體欲望與主體意識的極度凸顯
儒家美學認為“禮之用,和為貴。先王之道,斯為美”故為達“和”之美而格外重“禮”一外在的人倫行為規范。儒家的“禮”主要源于周禮,周代已經出現了嚴格的人倫等級制度,君臣、父子、兄弟、夫婦等關系都有上下尊卑之別。而孔子處于諸侯割據、禮崩樂壞的春秋時期,不可能完全照搬“周禮”,于是在其基礎上加入了“仁”的內容,但在人倫等級制度上,作為“仁”的形式的“禮”仍是要求人們要各明本分,各守其責。孟子進而為“禮”增添了“事父”、“事君”、“孝忠”及“五倫”等內容。到了漢代,儒家美學中的“禮”被董仲舒發展為“三綱五?!?,強制執行的森嚴法規,成為王者統治民眾的一個有力的思想武器,卻導致了對個體自由、人性與精神的限制、壓迫與泯滅。4黃金甲撕處的年代,正是禮教等級制度森嚴的唐末五代時期。
《黃金甲》改編自曹禺的《雷雨》?!独子辍分v述的是一個生活在封建色彩濃厚的資產階級家庭里人物的被壓抑的愛欲與不可逆轉的命運悲劇,時間為中國20世紀30年代。張藝謀將其放置于中國古代的五代時期的皇室家庭,雖然人物和情節有著相似之處,但已具有不同的藝術特色與思想內涵?!饵S金甲》探討的不止是欲望與命運,更多的是反思在中國傳統儒家禮樂文化中人物的情感欲望與主體意識的覺醒。
王后是《黃金甲》中的最大亮點和典型代表。身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王后,在至高無上的王權和森嚴的禮制的壓抑下,她不僅沒有生活上的自由,沒病也必須十幾年如一日按王的吩咐喝藥,精神和,隋感上也得不到滿足。她看透了王的陰狠與偽善,渴望心靈自由與情感慰藉,雖不滿王權,藐視禮教,但又無法公開挑戰,于是偷偷地與繼子元祥私通,獲得心靈與情感短暫安慰。然而,正如法國戲劇家拉辛所言:“情欲,在劇中提出來的目的,就是說明它是一切罪惡和禍亂的根源?!蓖鹾缶哂谐5臒肓业那橛?,而情欲能操縱她的意志,為達到情欲的滿足而不惜挑起矛盾。然而,這在儒家禮教中是不能容忍的,雖然儒家美學思想中也不乏關于情感物欲的探討,但一般都湮沒在禮教的束縛下。如果《黃金甲》揭示的僅僅是人物情欲的覺醒,這出悲劇也就無法引起觀眾的憐憫與恐懼。故張藝謀在具有悲劇性的王后身上,注入的不僅是欲望的反抗,更是個體生命價值與生存意識的覺醒。
隨著劇情的發展,王發現了后的私情,對禮教的違背即是對王權的不敬,更是對他一直強調的“規矩”的公然挑戰。他暗令太醫在給王后喝了十幾年的藥中加入慢性致神智昏聵的毒藥材,欲于不知不覺中消除隱患。然而,本就懷疑的王后知情了,她在極度的恐懼與憤怒中并沒有屈服。面對生存還是毀滅的抉擇,處于弱勢的她更堅決地選擇了反抗與戰斗。她敢于謀略,親繡菊花為暗號準備兵變、說服兒子里應外合與利用蔣氏揭露王的偽善有序進行;她對王權禮教不甘示弱,堅信“很多事情是可以改變的”,明知不可為而想“試一下”,當預感兵變可能失敗時,絕望中的她仍平靜而堅定地說出:“菊花都繡好了,總得開一回。”此時,王后的個體欲望與主體意識的覺醒與反抗已經達到極度彰顯,她以生命的可能毀滅來追求個體生命的價值與生存的意義,不僅鑄就了一個女性覺醒的悲劇,也讓觀眾開始反觀歷史與傳統文化,重新審視人的命運。
除了王后,影片還凸顯了眾多個體的欲望,構成一幅群體欲望橫溢的圖畫。
大王子元祥雖然生性懦弱,但卻敢于暗中接受后母的情感,無疑也是一種反抗;他自知沒有王者風范,想躲往青州瀟灑人生,而不必整日惶惶,被“規矩”束縛;在生與死的抉擇中,他選擇了生,不過他是茍且的生,對愛情背叛的生,奪刀自傷與告密父王,加深了他的畏縮懦弱,亦突顯了他“生欲”之強烈;值得欣慰的是,臨死前他終于大膽地表白了對后母的愛戀與愧疚,留給觀眾些許感觸。
二王子元杰是片中最有血性與孝心的人物,一直被視為片中唯一一個值得欣賞的正面人物。然而,他也是有欲望和主體意識的。他被父王放置邊塞磨礪三年,不能說沒有怨恨,從他在與父王比劍就可看出他的鋒芒。然而他隱藏得很好,他懂得父王所說的“規矩”:“天地萬物,朕賜給你的,才是你的,聯不給,你不能搶?!笨墒?,面對摯愛的母親與神圣的王權,其實無異于面臨一次生死考驗。他開始選擇了退卻:“孩兒無法跟父王刀劍相對,無論怎樣,他畢竟是父王”。其實這只是“忠孝”的借口,因為他無法預知結局,然而欲望之矛已被挑動,猶豫之中,他目睹了母親吃藥的痛苦,激發了他的沉積已久的仇恨與野心,于是“為了讓母親不再吃藥”便成為他個體欲望張顯與實現的最好理由。按弗洛伊德的理論,“對象愛”總是部分地占有那不該占有的人——作為欲望無意識地愛戀著父母的替代人。一個人可能形成愛戀的有兩種依賴類型:一個哺育他的女人和一個保護他的男人。即可以理解為“戀父”與“戀母”情節?;蛟S元杰兵變確實有著“戀母”情節的作用,但無法掩蓋他內心深處涌動的欲望,“護母”是孝,難道“弒父”也是孝么?當欲望破滅時,他選擇了自刎,劃出對王權的反抗中張顯了自我最精彩的一劍的同時,亦充當了封建禮教的又一犧牲品。
小王子的篡位舉動最讓人吃驚。然而細細思量,這也是意枓之外,情理之中。在王權壓抑、明爭暗斗的宮廷,元成從小耳濡目染,無師自通。在父愛和母愛的缺失狀態下,他選擇了通過自己的努力獲得自己的生存價值,雖然以悲劇收場,但他的個體欲望與主體意識已經張顯到了極致,令人震撼。
而作為片中最重要的“王”,更是一個權利與欲望的象征。他為娶梁國公主不惜拋妻甚至陷害妻子一家人大獄,目的僅在于粱國的王位:他故意磨礪頗有才華的二兒子,秘密毒害不守“規矩”的王后,暗中追殺蔣亦儒一家,殘忍鞭斃謀權未遂的小兒子,都凸顯了他的強烈欲望與至尊權利。然而,這些在個體欲望與主體意識的覺醒下面臨著崩潰的威脅。
三、崇高消解:“仁”學幌子的破碎
儒家美學以孔子的“仁學”為基礎。所謂“仁”,即“愛人”、“克己復禮”??鬃诱J為“禮”所規定的上下尊卑的秩序是建立在以氏族血緣關系為聯系的親子之愛基礎上的,而“仁”存在的根基就是家族內部的父慈子孝,兄友弟悌,即以血緣關系為基礎的親子之愛?!叭省币蟆熬印奔纫岸Y化”,溫柔敦厚:又需內省中庸,力求達到“和”為貴的境界。而作為君子表率與國家象征的“王”,則更應是“仁”的化身與君子表率,具有雄偉的氣勢、無上的權力與無窮的力量,塑造了西方概念里的中國式的“崇高”形象。然而,《黃金甲》卻不動聲色地消解了這一“崇高”,預示著“仁學”幌子下集王權、父權、夫權于一體的封建綱常的即將破碎。
古語有云,沒有規矩無以成方圓。在《黃金甲》中,“規矩”猶如緊箍咒般箍在每個人的額頭。而王,就是這個“規矩”的設立者和執行者。從在天福官驛對二王子元杰所說的“天地萬物,朕賜給你,才是你的,朕不給,你不能搶”到在菊花臺上對兵變失敗后的元杰再次強調“朕不給,你不能搶”,從重陽登高時對眾人宣布:“天圓地方,取法天地,乃成規矩。在這方圓之中,你們各居其位,這就是規矩。君臣父子,忠孝禮義,規矩不能亂”到命令王后“吃藥就要按時按量,這也是規矩”,我們可以看出“規矩”就是“禮”,守規矩就是“仁”。然而,無論王怎么強調“規矩”,甚至做出恩愛之狀與后攜手寫下“忠孝禮義”以垂范天下,但僅僅在兩天之內,王所處心積慮制定的“規矩”都被破壞了。父不慈,子不孝,夫婦反目成仇,兄弟互相殘殺,儒家“仁”學失去其應有的意義。
孔子贊堯舜的“禪讓”而盡美盡善,批武王伐紂得天下而未盡善,而《黃金甲》中至高無上的王權的獲得竟然是不擇手段殘忍迫害親人,欲望無限膨脹的結果。王的偽善扭曲了“王”的崇高形象,亦抹殺了“王權”的神圣性。王曾令每個兒子“伺候”后吃藥以顯示其“父權”的不可違抗。然而大王子元祥與母后私通三年;二王子為母親不再吃藥而發動兵變,失敗后以自刎拒絕“伺候”母后吃藥,亦拒絕了王對其生命的最后施舍;甚至連看似最天真無邪的小王子也在重陽露出積謀已久的野心:嫉殺兄長、弒父奪權,儒家“以父統子”、“以長統幼”的宗法制度及“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在這里被破壞,無疑是對“規矩”最有力的反諷,也是對“父權”“神圣崇高”的無情顛覆。而王后,特殊地位與女性身份使得她的“私通繼子”、“弒夫奪權”的舉動頗具反抗壓制、爭取自由愛情與精神獨立的進步意味,并被賦予了女性意識覺醒的豐富內涵。王后嘲弄著“以男統女”“夫為妻綱”的封建宗法與綱常制度,王的“夫權”在王后最后的狂叫聲中崩裂。在影片中,“三綱五?!薄爸倚⒍Y義”不過是假“仁”學的幌子而已,象征著封建權力與禮教的“王”的崇高被無情消解。
綜上所述,《黃金甲》不是一部為統治者歌功頌德的影片,而是對影響中華民族數千年的儒家思想文化的現代反思與觀照。作為一個中國人,導演張藝謀始終銘記著自己的國家與責任,他曾對留美的音樂家譚盾說:“希望他永遠記著自己是一個中國的藝術家!”對張藝謀來說,拍電影“最大的,也是最重要的,莫過于理解人和被理解?!睘榱诵闹械哪欠萆袷ヅc責任。張導孜孜不倦地探索著,無怨無悔地奉獻著,留給我們沉重的文明反思與美好的精神升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