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色·戒》是張愛玲的一個夢魘,王佳芝色誘敵人卻迷情于敵人,張愛玲在小說世界里構筑她的關于人性的故事,塵世中,漠視政治的張愛玲迷情于漢奸文人胡蘭成,卻最終一曲終了千古傷心,在非常年代,任何漠視政治超越政治的想法和做法都是不可取的。《色·戒》的政治性不容回避。
[關鍵詞] 人性 政治 情愛
“有太陽的地方使人瞌唾,陰暗的地方有古墓的清涼”。童年的獨特遭遇和經歷,造就了張愛玲特立獨行的人生和思想性格,而這些直接影響了她的小說創作。從1943年發表小說《沉香屑:第一爐香》開始。張愛玲小說就呈現出其基本色調:這里沒有柔情蜜意,沒有溫馨氣息,有的是蒼涼、冷峻。所有的人物,所有的愛情,所有的結局,都被張愛玲籠罩在她所刻意營造的淡淡的陰影之中。如果說她的小說是一道綺麗的回廊,但總是“一級級走向沒有光的所在”,永遠不了的茫然結局。她否認人世間的情愛,在她筆下,人與人之間聯系的紐帶只剩下了實質利益的需要。生存本身便透出了“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大悲痛、大悲涼、大孤獨、大寂寞。總之,一種原始的荒涼,滲透了人世間每一角落。漢學家夏志清評判張愛玲時說:“我們可以看出她的‘大悲’——對于人生熱情的荒謬與無聊的一種非個人的深刻悲哀。張愛玲一方面有喬叟式享受人生樂趣的襟懷,可是在觀察人生處境方面,她的態度又是老練的、帶有悲劇感的——這兩種性質的混合,使得這位寫《傳奇》的年輕作家,成為中國當年文壇上獨一無二的人物?!薄渡そ洹返拿媸涝跁r間上距《傳奇》出版有三十多個年頭,其間,張愛玲的人生和藝術經歷了從而立之年向桑榆晚景的過渡。雖然刻印著沉重經驗的烙印,但這篇被精心打磨的小說依然沿襲了《傳奇》時代的一些特點,值得關注和研究。
一、迷情:王佳芝的夢魘
《色·戒》的故事來源于四十年代初發生在上海的刺殺大漢奸丁默村的一件真事。女主角叫鄭蘋如,面若桃花,聰慧可人。會說一口流利的日語,又和丁默村有師生之誼,于是一個弱女子便擔當起大任,以身侍敵,色誘敵人。但美人計功虧一簀。計劃敗露后,權力之爭、婦人之心等將鄭蘋如送上不歸路。如花美人香消玉殞。這個故事張愛玲知道的早,但作為小說題材卻是后來的事情。一旦進入張愛玲文本,故事便呈現出張氏特色情場變成戰場,變成了男女獵手與獵物、女性之間競爭角逐的競技場,而且張愛玲對這戰場耽膩沉迷。她沿用了基本情節,但處理得含蓄而又冷靜。經過前后30年的打磨,文字簡潔到了惜墨如金的程度,區區萬把字的敘述,不動聲色,舉重若輕,往往要讓人回頭一想才驚出一身汗或者出一身汗。作品著重刻劃王佳芝色誘大漢奸易某并伺機行刺的心理流程,充分表現了張愛玲在刻畫人性方面的獨特之處。在作品中,作者有意淡化政治性?;乇芤庾R形態方面的判斷,著力表現人性的復雜。肩負重要使命的業余特工王佳芝竟然愛上了高級特工易某,獵人愛上了獵物。盡管他們之間是互為獵手和獵物。這就使問題變得復雜而艱難起來?!笆聦嵤牵看胃弦自谝黄鸲枷裣戳藗€熱水澡,把積郁都沖掉了”,張愛玲對易先生強悍的男性魅力在極其節制內斂的筆墨中予以表現,張愛玲接著寫道:“于是就有人說:‘到女人心里的路通過陰道?!鄙眢w和感情的雙重需求讓王佳芝迷失在易先生的熱情之中,同時也陶醉在自我魅力征服男人的極大滿足中。與《金鎖記》等作品一樣,“情欲”再一次顯示出它強大的力量。迷情的王佳芝忘記了一切。在最后的關鍵時刻,“這個人是真愛我的,她突然想,心下轟然一聲,若有所失?!币粋€閃念,放走了敵人。而易某也有些愛上她了,但這只是“中年以后還有這樣的奇遇”而已。愛上敵人,王佳芝做了一場風花雪月夢。被“情”所迷的女人是根本不會想到被屠殺的。她當時最擔心的是被革命同伴殺害。于是,她盤算躲到“愚園路”,這同伴不知的地方“住幾天,看看風色再說?!边@沉醉于“情”的幻覺中的女人,根本想不到死亡或者政治的殘酷性。她與世界的關系全部在那虛無的“情”的維系中,片刻亦是一生一世。但易先生卻是專業特工,“他一脫險馬上一個電話打去,把那一帶都封鎖起來,一網打盡。不到晚上十點鐘統統槍斃了。”槍聲中,迷情的王佳芝被情人無情地絞殺。還有她的同志——許多個年輕的鮮活的生命陪她而死,增添了“情死”的分量。女人為“情”獻身,當死亡喪鐘轟然鳴響于天地之間,那權責的男人卻仍然執迷地恐怖性的“占有”——“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張愛玲在《(惘然記)序》中寫道:“這個小故事曾經讓我震動,因而甘心一遍遍修改多年,在改寫的過程中,絲毫也沒有意識到三十年過去了,愛就是不問值不值得?!痹诖酥?,張愛玲還說過:“我認為人在戀愛的時候,是比在戰爭或革命的時候更樸素,也更放恣的”王佳芝的“愛”固然是“放恣”的,“她最后的感情強烈到是什么感情都不相干了,只是有感情。”“不問值不值得”,但“愛”的結局卻是極具悲劇意義的?!皬垚哿釓牟辉敢鉃闅埧岬娜松鷮ふ覝厍榈亩蒉o,哪怕是一束幻想中的安慰的花朵她也不愿意給予?!薄渡そ洹芬云錃埧岬慕Y局成為王佳芝的一個美麗而殘酷的夢魘?!八麄兪窃嫉墨C人與獵物的關系,虎與倀的關系,最終極的占有。她這才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這種張愛玲式的寒徹與《傳奇》中的“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紅的變了墻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還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飯粘子,紅的卻是心口上的一顆朱砂痣”遙相呼應,一脈相承。至此張愛玲通過《色·戒》又一次完成了對情愛神話的顛覆和解構。
二、胡張戀:張愛玲的夢魘
張愛玲是個特立獨行者,亂世成全了她。江山不幸才人幸。張愛玲不懂政治,她也許只是一個天才小說家,不過問政治,或曰對政治的極端冷漠也許造就了作為小說家的張愛玲,但一定影響了塵世中的張愛玲。她與漢奸文人胡蘭成的婚戀無論她怎樣脫俗,但畢竟帶給她苦澀多于甘甜,甚至成為她后半生一道揮之不去的陰影。
1943年,當張愛玲開始走紅上海的時候,許多隱居上海的文學界前輩在租界的復雜環境中,都在暗中關心她。鄭振鐸要柯靈出面勸說張愛玲,不要到處發表作品,并提出具體建議,張的文章可以交開明書店保存,由開明書店照付稿酬,等河清海晏時再印行。王統照、王伯祥等對張都給予了相同的關切之情??蚂`致信張愛玲,以她的才華,不愁不見于世。希望她靜等時機,不要急于求成。但張愛玲很坦率說她想“趁熱打鐵”,如她所言“出名要早啊”,把小說集《傳奇》的版權交給了背后全是漢奸政客的汪偽刊物《雜志》。傅雷在《論張愛玲的小說》一文中,對張愛玲的小說給予了很高的評價,同時也提出來誠懇而嚴肅的批評。在文章的末尾他說:“一位旅華數十年的外僑和我閑談時說起:‘奇跡在中國不算稀奇,可是都沒有好收場。’但愿這兩句話永遠扯不到張愛玲女士身上!”張愛玲后來的人生軌跡被傅雷不幸而言中。她可以不過問政治,但汪偽政府卻要拉她作招牌。在情面難卻的情況下,1945年7月。她參加了汪偽政府的文化官員舉辦的“納涼會談”。這年8月,日本投降前幾天,她的名字赫然上了日本控制的報紙“大東亞文學者大會”的作家名單中。
在張愛玲小說迅速走紅的時候,她與胡蘭成的婚戀也開始了。胡氏以其名士風度、滿腹經綸、超人聰明、健談口才等迅速折服了張愛玲。“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里,但她心里是歡喜的,從塵埃里開出花來。”“桐花萬里路,連朝語不息”,一向理性、冷漠的張愛玲不能掙扎也不想掙扎了。她相信他們之間這種超越政治的愛情,糊里糊涂墜入了情網。在無涯的時空里,在浩渺的人海中,一種不問緣由,不問經歷的永恒的真愛降臨了。盡管有相差15歲年齡的溝壑和全然不同的政治意識,她還是在“歲月靜好,現世安穩”的祈愿中與胡氏走進了婚姻的殿堂。張愛玲追求的是一種脫離現實塵世的純粹愛情,她與胡氏更多的是相知。胡蘭成說“因為相知,所以懂得”,張愛玲說“因為懂得,所以慈悲”胡氏似乎什么都有,但唯獨缺乏道德和責任。他的一次次移情它處就是很好的證明。這一點在其作品《民國女子》中畢見無余?!扒Ъt一哭,萬艷同悲”,《紅樓夢》中的風月警言再一次顯示其警世意義。1947年6月,張愛玲寄去一封絕交信,她的亮烈難犯的決絕態度一如她的理性一樣。緣盡情已,恍然一夢,千古傷心。對張愛玲而言,二人世界的溫馨、浪漫、詩意只是一個夢了,如她自己所言:“生在這個世上,哪一樣感情不是千瘡百孔的?”塵埃中的愛情與夢幻中的愛情最終未能統一。一代曠世才女的愛情之花最終變為繽紛的落英。
張愛玲的走紅背景及其與胡氏的婚戀,一度為人詬病。盡管她做了很多的辯解,但一段時間內,她難脫“文化漢奸”之嫌疑。她自然不是文化漢奸。但她漠視政治的思想性格特點直接影響了她的人生抉擇和價值取向。后來的漂泊香港、寄居美國以及在寂寞孤獨中客死它鄉,是惘然的堅守還是無奈的抉擇?正如歷史不可假設一樣,張愛玲的人生旅程我們也無法假設。我們仰讀那個活躍在小說世界中的張愛玲,欣賞她那象錢鐘書一樣尖刻、犀利,像魯迅一樣冷峻的筆鋒,欣賞她作為女性的細膩和溫柔敦厚,雖冷峻犀利,卻并不劍拔弩張。但對塵世中的張愛玲,對她生命歷程中的這場轟轟烈烈的愛情,對她晚年的孤寂與落寞,尤其是這場婚戀留給她的隱痛,我們該有怎樣的思考和感慨?!也許張愛玲的弟弟張子靜的一番話很能說明問題,他說:“姊姊聰明一世,愛情上卻沉迷一時。這個婚姻沒給她安穩、幸福,后來且是一連串深深的傷害。胡蘭成說她,不會跌倒’,她卻為胡蘭成‘跌倒’了,終至心靈萎謝,最后以離婚收場。她的第一次婚姻,比母親的還短,而所受挫折則更深。”
三、《色戒》不容回避的政治化解讀
“在她的人生中,國家、民族、正義等觀念極為淡薄,自我是衡量人生與世界的唯一標準。”盡管張愛玲對政治一直采取回避的態度,盡管人們對《色·戒》做了種種非政治化的解讀,但是《色·戒》的情節、人物的政治身份及政治化的結局依然不能回避。政治斗爭再一次表現出其殘酷無情的猙獰面孔,哪怕是在相愛的人面前,哪怕是在人性溫情脈脈的時候。藝術虛幻世界里的王佳芝,現實真實世界中的張爰玲,她們的情愛經歷都有一個浪漫的過程和冷酷的收場。人性與政治常常處于矛盾中,人性的愛有時會超越政治,但政治卻能無情地戕害人性。這應該是張愛玲內心深處最大的矛盾。寫于晚年的《色·戒》再一次表現了她的矛盾和困惑,其中也包含著她對與胡蘭成婚戀的反思。所有這一切不無冷酷地告訴我們:在階級大搏斗的劇烈時代,任何躲開政治的想法和做法都是錯誤的,也是不可能的。那些企圖超越政治的“情”和“愛”往往只是一廂情愿的,或者根本就是虛幻的夢魘。夢醒之后,人物身上的政治色彩畢現無余。你可以不過問政治,但在特殊的年代,政治卻要過問你。這就要求我們,必須保持基本的政治判斷。政治上的糊涂和錯誤,往往導致民族大節上的缺失。從而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周作人如此,張資平、胡蘭成亦如此。它們以其負面性意義不無沉痛地警示人們,尤其是對今天崇尚個性張揚的年輕人,在大是大非面前,在國家民族利益面前,任何人都不可以糊涂、犯錯。這,應該是《色·戒》及其作者張愛玲留給后世的又一重啟迪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