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從幼年出蜀到晚年病逝,詩人蘇東坡的人生足跡,幾乎踏遍了大半個中國,雖然對人生的每一個經歷之地,蘇東坡都不乏稱許、贊美之辭,但遍檢其所有詩文,我們則不難發現,故園鄉關,才最是他夢縈魂繞,永難舍棄之地。
[關鍵詞] 嘉州 鄉關 蘇軾
提起詩人蘇東坡,鮮有人不知道他的豪放曠達。所謂“一蓑煙雨任平生。亦無風雨亦無晴”。但即便曠達灑脫如斯,其人生也仍有那么多的情結,揮之不去,念念難忘,成為他的心病。如果說早年“奮厲有當世志”舊的愿望終難實現讓他總感到愧對蒼生社稷,妻子的王弗早逝讓他無論多久都“不思量,自難忘”的話,那么,打從離開家鄉后,其對故園鄉關的逼真描繪和深切眷戀,則最是讓人感喟。
蘇軾是十六歲那年離開僻遠的家鄉眉山的。自那以后,他便很難回到那塊令他終生惦念的土地。雖然在宋英宗治平三年(即公元1066年),因為丁父憂和弟弟蘇轍匆匆地回過家鄉一趟,但從此就很難再有機會回去了。宋熙寧二年(公元1069年),在經歷過官場的爭斗傾軋、人生險遭滅頂之災等事件后。蘇軾便更加思念家鄉風土人情。少年時在嘉州度過的美好時光,一直讓他銘心刻骨。甚至在遭受人生的種種折難之前,蘇軾已在自己創作的詩歌里,描繪出自己故鄉風景的美好,遠非其他地方可以相比。如他中進士后的第四年所寫的《東湖》一詩,便流露出對故鄉山水的深切想念之情:
吾家蜀江上,江水清如藍。
爾來走塵土,意思殊不堪。
況當歧山下,風物尤可慚。
有山禿如赭,有水濁如懼
不謂郡城東,數步見湖潭。
入門便清奧,猶如夢西南。
該詩寫于北宋嘉佑六年(即公元1061年)十二月。當時蘇軾出任陜西鳳翔府簽判。一天,當他和隨行幾位朋友來到到鳳翔府的東湖之濱時,便創作了《東湖》一詩。在詩歌的一、二句,直接交代眼前的東湖景讓他聯想到了故鄉眉州的情形:傍依蜀江(即岷江)江畔而居的人家,四季清澈如藍的江水。讀該兩句,讓人不由然而想起唐代大詩人白居易《憶江南》中“春來江水綠如藍”的名句。“蜀江水碧蜀山清”。蘇東坡詩歌中對故鄉山水的這般描寫,也許多少受了白居易這些描寫的影響。因為在一般人的心目中,蜀中的江水之藍是遠比不上江南的。但“月是故鄉明”,在蘇軾的筆下,卻寫出了蜀中的江水可以勘比江南江水的碧綠。接下來兩句,詩人則用對比的手法,又反襯出故鄉風物的美麗。“爾來”一語,即提醒人們,在自己任職的陜西鳳翔府,便四處塵土飛揚,頗有些讓人不能忍受。那些歧山下風物草木的情形,則更讓人覺得可憐。因為不光山上草木稀疏,紅色巖石隨處裸露;而且這里的河水渾濁難辨,猶如剛淘洗過蔬菜和鍋碗瓢盆的潲水那樣渾濁不清!在如實描繪眼睛見到的情形后,詩人最后稍作安慰語,告訴你惟有郡城東邊數步便可到達的湖潭,才稍微令人安慰。那里潭中積水清澈透明,使人頓生清新之感,恍然間,讓人做夢般地回到了故土西南。
與《東湖》流露的對家鄉山水的思念相似,蘇軾的另一首《寄黎眉州》,也表達出自己對故土的向往之情,但在情感的傾注上,《寄黎眉州》卻顯得更濃烈一些:
膠西高處望西川,應在孤云落照邊。
瓦屋寒堆春后雪,峨眉翠掃雨余天。
治經方笑《春秋》學,好士今無六一賢。
且待淵明賦歸去,共將詩酒趁流年。
詩中的黎眉州原名黎鋅,為宋熙寧六年進士,是蘇軾的好朋友。膠西即山東省的膠河以西,詳址主要在今山東高密縣以北。此詩大意寫自己站在膠西地勢較高之處,回望故鄉時所產生的復雜感情。文中西川即川西,是詩人故鄉眉州所在地。瓦屋亦即今之瓦屋山,因是山翠巒疊嶂,連綿像瓦,故得名。詩歌描繪,在即將西下的落日照耀下,渺遠的故鄉西川所呈現出來的情形:春后的瓦屋山,在落日的余暉和成堆白雪的映照之下,一定顯得更加絢麗多姿。雨后初霽的峨眉,也一定洗凈往日的塵垢,顯得滿眼蒼翠!在前四句交代緣由、描繪景致的基礎上,詩人于是抒發自己的感慨:如今朝廷用人荒唐可笑,象黎鋅這樣滿腹經論的難得之才卻被指派去管理眉山這樣的小縣。作者心中的失望和不滿,很是顯見。據《東坡志林》載,黎鋅家世代治《春秋》之學,黎鋅本人也因致力于《春秋》而成為當時很有名氣的飽學之士。可是,如此有才學之人,在有官員向宰相王安石推舉黎鋅時,王安石只因自己不喜歡《春秋》,認為《春秋》是“斷爛朝報”,便把黎鋅棄置不用。下一句詩承接這種不滿,更發感慨,認為現在當朝,很難再找得到象六一居士歐陽修公那樣具有雅量力推后生的人。自然,詩人在此處是結合自身經歷,嘲諷時事。因為當年蘇軾自己,就因歐陽修的大力薦舉而得以成名。如今面對這種情形,詩人勸慰黎鋅,也借以表明自己的心跡,認為象當今朝中這樣的方式,自己和黎眉州還不如象陶淵明那樣辭官歸隱而去!期待人生在不問時政后的吟詩作賦,在詩、酒的唱酬中慢度流年,消遣時日。不過讀整首詩,還有讓人不能忽略的是“孤云”一詞的深意。深意之一,是詩人感慨朝中的失政和對賢明人士的棄置不用,象自己一樣的有治國方略之人卻因缺乏志同道合的友伴而精神上顯得“孤獨”:深意之二。是他長期離開故鄉,缺少可以交往、親近的朋友,而又四處游歷貶謫,感到個人獨處的孤獨。“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蘇軾雖然素引李白為同調,推崇李白,但他屢遭貶謫,居無定所又較李白更甚,故而詩中流露出來的身如漂泊的浮云,情生孤云之感更在情理之中。故鄉邈遠,親朋難見,這一切便讓蘇軾運用想象,把家鄉景物的情形生動地表現得如在目前。
我們知道,在古代士人那里,不少人家國天下的愿望非常強烈。許多士人無不時刻期盼在報效好國家后,再衣錦還鄉地回報自己的故土桑梓。但現實的很難遂愿,則讓他們時時懷揣不能為父母盡孝道的自責、遺憾,以及未能回報桑梓養育之情的歉疚。因為起初離開故鄉時所許下宏愿的似水飄零,未來人生的黯淡。無不使得這些天涯闖蕩者們在觸景傷情的日子里,借對故園的思念來安慰自己。細細地舔舐內心深處情感的創傷。而在這,才華橫溢的蘇軾便是其一。譬如在與友人的談論、詩賦酬答之際,蘇軾常常不經意地流露出對家鄉的思念和對親舊的牽掛。如下面一首《寄蔡子華》詩:
故人送我東來時,手栽荔子待我歸。
荔子已丹吾發白,猶作江南未歸客。
江南春盡水如天,腸斷西湖春水船。
想見青衣江畔路,白魚紫筍不論錢。
霜髯三老如霜檜,舊交零落今誰輩。
莫從唐舉問封候,但遣麻姑更爬背。
作為寄給父輩好友的詩,蘇軾此詩中流露的感情無不讓有此人生體驗者淚眼滂沱。蔡子華是蘇軾父親蘇洵在眉山感情非常深的一位好友。嘉佑四年,在蘇洵攜蘇軾、蘇洵兩兄弟沿水路東出三峽奔赴京師之際,蔡子華曾熱情地對他們父子三人加以相送,并手栽一樹,說一定要等著好友蘇軾父子回來。時光飛逝,作者說如今當年蔡子華所栽的荔枝已經果滿枝頭,紅得誘人,而自己也頭生白發,卻仍未實現回去的愿望,依然在“猶作江南未歸客”!詩歌于平淡的語言,卻表達出來一種歲月荏苒,舊交零落的難言況味。據南朝劉義慶《世說新語》載,當東晉大將桓溫追敵至前為瑯琊時種柳處,見柳已十圍,慨然而曰“樹尤如此,人何以堪”,泫然流淚而還。假如將《世說新語》上的這則記載與蘇軾的《寄蔡子華》目比,后者給人的感受同樣良深。看似平易的語句中所傳達出來的“物是人非”、想念故舊之感,無不讓稍有此經歷者眼涔涔而淚潸潸!
古代交通不便,人們音訊難通。一般人要得知故鄉親友的消息,真是難上加難。所以深念故土之人,即使在偶爾回望故園,也會“雙袖龍鐘淚不干”。而在蘇軾,當他面對江南如花春景,想到故鄉,也別是一番濃烈的思鄉滋味,所謂“江南春盡水如天,腸斷西湖春水船”。作為水鄉澤國的江南,在春盡之后進入水天茫茫的豐水期,作者云它“水如天”,可謂抓住了其最顯著的特征。而西湖的風景宜人,堤柳堆煙,畫舫林立,早已為世人周知。但在這里,詩人卻借這番描繪傳達給我們的,是如此美好的景致,只能讓人更加向往鄉關,更加心傷腸斷情思。何以如此,因為“一切景語皆情語”,詩人遠適異地,希望回到家鄉的愿望又難實現,所以見他鄉之美景而反生傷感之情。因為在蘇軾,睹異鄉之景而反思己鄉,想到這個時節的家鄉,在“青衣江畔”和大路之旁。可能滿眼都是“不論錢”的“白魚”、“紫筍”。由家鄉白魚、紫筍的“不論錢”,作者更進一層,由故鄉的物產聯想到自己舊交的七零八落,推想他們中不少人可能都已須發皆白了,猶如冬霜中的檜樹。詩末一句“莫從唐舉問封候,但遣麻姑更爬背”,是戲謔,更是心酸。“唐舉問封候”,語出《史記·范雎蔡澤列傳》,作者用蔡澤找唐舉看相,終遭戲弄卻最終有成的故事,反襯詩人自己的顛沛流寓和失意潦倒。意即老朋友你不要問我有關功業的事情,自己只待女仙麻姑之爪捎捎背而已,以留命俟年。全首詩歌表露的思歸,想念親舊之情,既深切感人,又躍然紙上。
除《寄蔡子華》一詩,作于該詩次年的《送張嘉州》,巧妙地化用李白之詩,表達出他對故鄉非同尋常的眷念:
少年不愿萬戶侯,亦不愿識韓荊州。
頗愿身為漢嘉守,載酒時作凌云游。
虛名無用今白首,夢中卻到龍泓口。
浮云軒冕何足言,惟有江山難入手。
峨嵋山月半輪秋,影入平羌江水流。
謫仙此語誰解道,請君看月時登樓。
笑談萬事真何有,一時付與東巖酒。
歸來還受一大錢,好意莫違黃發叟,
而這種眷念,又直接體現在詩歌中不斷出現的嘉州地名中,如“漢嘉”,“凌云”,“平羌江”,“峨眉山”等等。漢嘉,即嘉州古名,因其州境近漢代之漢嘉舊縣,故名。凌云即今樂山大佛所在山上的凌云寺,平羌江即今之青衣江。而在全詩大意上,詩歌也一反李白“生當不為萬戶侯,但愿一識韓荊州”的慷慨豪邁,寫出自己非常情愿作嘉州的太守,以便實現留侍故土的愿望。而在作者看來,“載酒時作凌云游”,更是難得的愜意!我們說,在中國古代知識分子那里,人生的許多煩惱憂愁,是需要酒來加以消解的。但蘇軾“載酒時”游凌云山,卻是非常的稱意暢快,可見他對故鄉、嘉州的思念之深。“身雖不至,心向往之”,一方面是蘇軾對家鄉的極度向往,另一方面,卻屢遭貶謫,有家難回,這一切便造成他內心極端的消沉和痛苦。面對這一切都難以解脫的困境,詩人一句“笑萬事真何有”,則直言人生在將世事看透以后,一切都統統付與東巖酒中!因為不僅“虛名無用”,華蓋軒冕遙不可及,更何況“富貴于我如浮云”。試想詩人自己少年科第,春風得意,可到如今一事無成,只落得自首空度,他何嘗不“歸來”之情,十分迫切。于此,作者再一次成功地把內心無比強烈的歸鄉之情推向了極致!
從上面我們對蘇軾吟詠故鄉風景、人物組詩的粗略分析,不難看出隨著蘇軾在外顛沛流寓時間的增長,他對故鄉的思念情感在怎樣地逐步地加深。尤其是當被貶到海南但佴的時候,他對故鄉、親人的想念。幾乎到了以淚洗面的程度。“仲秋與誰共孤光,把盞凄然北望”!(《黃山仲秋》)我們知道,與海南的地理位置相比,四川當然在北,所以詩人北望。北望什么,北望故鄉的遙遠縹緲,北望友人們曾經熟悉的身影!但“凄然”二字,則讓我們依稀看到了詩人舉著酒杯眼淚朦朧的樣子,看到他孓然一人向著故園長嘆的身影。“夢縈魂繞處,最戀是鄉關”,但故園遙遠,鄉愁難斷!于是他只好在向北魂歸的路上,去繼續實現回歸家鄉的殘夢。
故而,我們說,在中國文史上,雖然曠達豪放能夠與蘇東坡相比者,不乏其人。但一生懷揣眷戀故鄉之情,并永難排遣者,又鮮有人能夠與他相比。縱然,故鄉的一切,對于一輩子生于斯、長于斯,沒有離開那兒一步的人來說,是無所謂的。但對于那些少時在彼,稍長即離開它去闖蕩天涯的人來說,家鄉的景物、風情,似乎是諸如蘇軾等杰出的詩人作家們永遠得以滋養的母體。同時,隨著他們在外閱歷的加深、對身處異地的對比日趨強烈,他們就越有可能創作出相關的詩文來。因為對故鄉思念的刻骨銘心和身處他鄉的諸多不適,是藝術創作的催化劑,更是皇皇詩文滋長的肥田沃土。在這一點上,蘇東坡的吟詠嘉州、眉山之作,便是很好的明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