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車輪

一個暮色蒼茫的黃昏，我將要穿過馬路回到我所居住的小區去。驀然，一個熟悉的身影映入我的眼簾，我的心瞬間劇烈地跳起來。這時剛好有幾輛汽車經過，擋住了急切要穿過馬路的我。待車流過去，那個身影已走出十幾米遠了，我快步追了上去。這是一個老者，發須皆已灰白，單薄的身軀正吃力地拉著一輛板車，車上裝滿了紙板。在我用力幫助他推動板車時，老人直起了腰身，回望了我一眼，滿是皺紋的臉上露出了感激的笑。我朝他點點頭，心在瞬間沉了下來。繼續前行了百米，在老人即將拐進一條小巷時，我才慢慢松開了手。

略顯佝僂的身材，灰白的發須，清瘦的面龐，在馬路對面，我看見的分明是我的父親!像遠去的老人一樣，父親也曾是一個拉著板車走街串巷收廢品的小販，可是父親已經在三年前離開了這個世界。父親曾經在這座城市里奔走了十數年，大街小巷都留下了他的足跡，許多市民與他打過交道，然而沒有誰會留意一個收廢品老人的突然消失，只有他的兒子三年來無時無刻不在受著思念的煎熬。置身于路燈的陰影里，仰望布滿繁星的夜空，我淚如泉涌，似乎剛剛明白：不會有父親了，今生今世再也見不到父親了……

1992年秋天，對于我們家來說是一個多事之秋。由于那個時代眾所周知的原因，全家人不得不離開熟悉的家園，遠走他鄉。已經五十二歲的父親，拉著一輛板車，從南陽盆地最邊遠的一個鄉村，一步一步走進這座舉目無親的小城；我也不得不丟掉喜歡的工作，和妻女一起投靠姐姐，在鄰縣一個小鎮上慘淡地經營著一間小店鋪……那個冬天出奇寒冷，我所租住的小屋位于小鎮邊上，背后是一條深溝，旁邊就是被冰雪覆蓋的曠野，呼嘯的北風夜夜從溝底刮過，寒冷常常凍得小女哇哇大哭。寒夜里，我總是掛念著父親，想起一家人在一起的日子。待冰雪稍稍溶化，我便決定去看望父親。

父親住在鄰近鐵路的一個都市村莊里，這兒是一個廢舊物資集散地，更是一個貧民區。到處是低矮的小房，垃圾遍地，滿是泥濘，甚至連空氣中都彌漫著一種腐朽的氣息。見到父親已經是黃昏時分了，父親戴了一頂破氈帽，黃大衣上沾滿了灰土，一邊拉著板車，嘴里似乎還在吃著東西。我不禁悲從中來。父親曾經是一個多么溫文爾雅清爽干凈的人。高中畢業后，父親被招工到河南當時的省會開封的一家工廠，父親讀書多，文筆好，字也好，是廠里的宣傳干事，寫下了大量的詩歌、散文。父親的一組詩歌曾經被《詩刊》社留用，若不是后來那場政治運動爆發，說不定父親還真成了一個詩人呢。可惜后來由于受家庭背景和祖父的歷史問題影響，父親被下放，回到了農村老家。但即便是參加農業勞動，父親也總是穿得干干凈凈，頭發一絲不亂。然而眼前的父親卻幾乎成為了一個乞丐……父親帶我去他的住處，那兒的情景更讓我揪心：這是一間用石棉瓦臨時搭建起來的低矮小屋，大約有七八平米大小，潮濕的地上零亂地放著鋼筋頭、鐵絲、破塑料等，散發出一股霉味。房屋的一側用磚塊支著的木板應該是父親的床了，只有床頭破木箱上放著的一摞書，方顯出父親的與眾不同吧。那個夜晚，我和父親抵足同眠。勞累了一天的父親沒有一絲倦意，講起他從事廢舊物品收購的前后，怎樣從起初的連吃飯都顧不住到后來漸漸入門。父親還關切地詢問了我的情況，勸導我做生意要講信譽，不能坑害人，鼓勵我不能丟棄自己的創作，不要被眼前的困境嚇倒。父親的話使我汗顏。的確，那段時間，我有些自暴自棄，連自己喜愛的寫作都丟了。當年讀高中時我便開始了寫作，高三那年就在廣東的《作品》和河南的《奔流》雜志發表了作品。嚴重的偏科使我高考落榜，但不知天高地厚的我曾夢想通過寫作走出自己的人生之路，可是后來的歲月里卻讓我體會到了人生的艱難……

第二天早上，我起來時父親已經出門了。床頭的木箱上放著父親給我買回的早飯，在一張伸開的煙盒背面還有父親寫給我的一封短信。父親要我善待自己的妻子孩子，處好鄰里關系，再次告誡我要憑良心做生意，不要短斤兩、賣假貨。父親還給我留了一千元錢，說這些錢他用不著，讓我拿回去做生意周轉……我的雙眼潮濕了，原來自己在父親的眼里仍然是個瘦弱的孩子。自幼失去母親的我體質贏弱，下學后沒下過力，操過心，父親是擔心我，想借故幫我，可那時我已經二十五六歲了，并且也已經是兩個孩子的父親了，不能在父親的身邊照顧他，反而要拿老人家含辛茹苦掙下的錢，無論如何我做不到。我決定不帶走父親留下的錢，遂將寫有短信的煙紙照原樣放好，這樣父親回來一定會以為是我粗心沒看到。后來想想，我還是應該拿走那封信和那些錢的，因為接受父母對自己的好，才是最大的孝道，可惜當時我想不到這些。父親后來說，當他看到信和錢都沒動時，心里很難過，知子莫若父啊……我是眼含熱淚離開父親居住的那間小屋的，走很遠我又折回來，總覺得有什么放不下，隔著門縫再次仔細地掃視了屋里的一切，那雜亂的物品，窄小的床鋪，還有那股潮濕的霉味，都在那一刻永遠地鐫刻在了我的心屏。

第二年春天，我打點了在小鎮上的生意，安頓好妻女，應聘到南陽市的一家小報做編輯。應該說，是因為對父親的牽掛才促使我放棄了剛剛有些起色的生意，是因為父親居住的那間逼仄的小屋和那種霉腐的氣息才使我下決心走近父親，是父親的車輪牽引我走向了這座小城。盡管剛來的大半年我生存得也非常艱難，可畢竟是和父親生活在同一座城市，隔三差五的可以見到父親，內心還是很滿足的。那年秋天，我有機會聘任到另外一家待遇好點的報社工作，生活狀況得以改善，便從老家接來妻女，在清水南岸的居民區里租賃了一個小院，算是有了一個臨時的家。父親的生意此時也做得有張有馳，每個星期天，不是我們去看父親，就是父親來看孩子，一家人終于可以在一起吃飯、聊天，享受濃濃的天倫之樂了。后來，漸漸養成了一種習慣，每個周末父親都要回到淯水南岸的家里。那時，星期天成了孩子們最快樂的時候，不僅可以改善生活，還可以見到爺爺。父親非常疼愛兩個孫女，常常手牽著大的，懷抱著小的到河邊去玩，給孩子們買許多好吃的。偶爾遇到生意忙不過來的時候，孩子們就會很失望，會哭鬧著要爺爺。我多次勸父親不要再干了，接送孩子們上學也是件事情，父親說：我還年輕力壯，干得動，晚幾年再說吧。

來到這座城市的第五年秋天，在朋友們的幫助下，我在某單位爭取到了一個集資房名額，當我把消息告訴父親時，父親深感欣慰。父親說：在農村起房蓋屋也是大事，在城市生活沒有房子就只能像浮萍一樣漂泊著，有了房子，才算扎下了根。父親拿出自己的積蓄，我沒有再拒絕，收下了其中的一部分，當時確實也非常需要得到父親的幫助，我說：等搬進新房，你可該退休了吧!父親笑著答應了。此后的每個星期天，父親回到清水南岸的家里，便又多了一個去處：領著孩子們步行到兩公里外的工地去看建房進度，回來總是充滿喜悅地講述著。與幾年前相比，父親胖了一些，臉上也有了一些光澤。但是，年屆六旬的父親還是明顯地老了，牙齒脫落，發須皆白，背也有些駝了。每個周日的黃昏時分，父親又要回到他一個人的出租屋去了，孩子們注視著爺爺，依依不舍，總要說：“爺爺，下周還來呀!”父親這時就會露出燦爛的笑容，朝孩子們揮著手。父親寬大的手掌執過筆桿，握過鋤把，但由于眼下這個職業的原因，掌心手背都留下了永遠褪不去的黑斑。望著父親的背影，我常常會眼含熱淚，我說服不了父親放下這份活兒。經過短暫的歡樂，接下來，父親又該繼續他又臟又累的“營生”了……

新世紀的第一個春天，全家人終于搬進了新家。秋天，父親也終于放下了自己的“營生”，父親是不得不放棄的。由于積勞成疾，他突然中風，但是要強的父親沒有馬上告訴我們，而是拖著病體在附近的小診所輸了兩天液，不見有好轉，這才給我打了電話。可是一切都晚了，雖經一個多月的住院治療，父親的身體還是留下了很大的后遺癥。出院不久，我幫父親處理了所有的物品，唯有那輛板車父親堅持不讓賣掉，說等他身體恢復了還要用。

接下來的幾年間，除了吃藥、打針，父親每天都要堅持大量的體能鍛煉，年邁的父親幻想著有一天身體能恢復到生病前的狀況。那對車輪就放在與父親居住的房間相連的陽臺間，透過窗紗，父親每天都可以看到它。

2005年國慶節間，父親突然舊疾復發，再次住進了醫院。經檢查，父親的左右兩側腦血管均出現了嚴重的拴塞，而且引發了心臟病、肺炎等多種并發癥，生病一度垂危。雖經全力救治，父親的病情得以緩和，然而年邁體衰的父親卻再也站立不起來了。

2006年春節那天，我將父親攙出房間，端坐在沙發上，全家人依次給父親拜年，我說：“爸，過了年您身體就該慢慢恢復了。”看著兒孫繞膝，父親消瘦的臉上露出了多日不見的笑容。那時候，我還天真地想，父親雖然不能行走，但像他這樣的熬上十年八年應該沒有問題，我已經做好了長期服侍老人的準備，還和家人商量過完年就找個保姆專一照顧父親，可誰能料想，就在三個月后，父親卻突然撒手人寰。

那是2006年的5月1日，國際勞動節，這個普天之下普通勞動者的節日。父親累了，他默默地走完了自己的人生之路，選擇在這一天離開了我們。我跪倒在父親的床前，緊握著父親漸漸變涼的手，怎么也不能接受這個事實!父親，含辛茹苦一生的父親，您就這樣丟下兒孫走了，您還沒讓兒子盡全孝道，還沒讓兒子好好服侍，怎么會說走就走了啊……

父親已離開這個世界整整三年了，但我感覺他并沒有離開過我，他常常走進我的夢中，像生前一樣慈祥地注視著我。父親永遠活在我的心里。我常常獨自呆在家中的陽臺上，輕輕撫摸著父親留下的那幅車輪，還能依稀看見父親拽著它前行的身影，還能聽到父親輕輕的喘息聲……父親，勤勞善良的父親，無論這一轉身要等多少年，兒子都要找到您，下輩子還做您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