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4年7月,中日爆發(fā)甲午海戰(zhàn)。慈禧太后從頤和園移駕紫禁城,滿朝官員都出城迎駕。當日,恰逢暴雨,路面積水頗深,文武百官個個匍匐路旁,衣帽盡濕,兩膝泡在水里,頂戴上的紅纓流下鮮紅的水,其中有一位翰林院的老修撰是張之洞的堂兄張之萬,年過八十,久跪不能起身。慈禧乘轎經過眾官時,竟連頭也沒有抬過一下,好像眼前視若無物。百官之中,有一人目睹此景,心死如灰。多年后,他說,就在那一刻,“三十年科舉之幻夢,于此了結。”
其實滿朝文武最不應該有這種念頭的就是他了,因為僅在三個月前,他剛剛“大魁天下”,成了本年恩科取士的狀元。而更讓瞠目結舌的是,一年后,這個叫張謇的江蘇南通人宣布放棄仕途,轉而去做一個商人。
狀元下海辦廠,是千百年來的一個天大的新鮮笑話。自從唐太宗李世民開科取士,自詡“天下英雄盡入吾彀矣”以來,殿試摘桂是中國書生一生中最大的榮耀。然而,張謇經商卻顛覆了所有的光榮。他好像是往天下士人心中重重砸下了一記大錘,其震撼效應難以形容。
張謇經商的動機,與賺錢無關。他起自農家,苦讀成名,有過10年不得志的游牧生涯,最遠還去過朝鮮,當狀元時已年過不惑,自然不再年少輕狂。早在1886年左右,他就產生過“中國須振興實業(yè),其責任須在士大夫”的想法,他還曾替張之洞起草過《條陳立國自強疏》,明確提出“富民強國之本實在于工”。他把自己下海經商稱為“舍身喂虎”,竟有“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悲壯。在一篇晚年自敘中,他回顧說,“張謇農家而寒士也,自少不喜見富貴人,然興實業(yè)則必與富人為緣,反復推究,乃決定捐棄所持,舍身喂虎。認定吾為中國大計而貶,不為個人私利而貶,庶愿可達而守不喪。自計既決,遂無反顧”。
張謇要辦一個紗廠,他起名為大生,其意源自《易經》的“天地之大德曰生”。當時,日本商人獲準在上海開辦紗廠、絲廠,張謇頗有與之爭利的意思,而且江蘇一帶是絲綢之鄉(xiāng),紡布織紗古有傳統(tǒng)。他聯(lián)絡了南通當?shù)氐?個布莊老板、木材商和典當行商人作為合伙人,商定辦一個兩萬錠的紗廠。
狀元辦廠,雷聲很大,但是實際上卻很窘迫。他的創(chuàng)業(yè)資金只有區(qū)區(qū)2000兩白銀——其中700兩還是向朋友借墊的,也就是說,并沒有大官巨賈在背后支持,在官職上,他也不過是一個虛銜的翰林院編修,沒有什么公權力可以利用。于是,大生紗廠從一開始就很有現(xiàn)代企業(yè)的氣息,他擬訂了一份《通海大生紗絲廠集股章程》,公開向社會集股60萬兩,分6000股,每股100兩,預計每股每年可以獲利22兩,他打算以兩個月為期,在上海、南通、海門三處完成認購。
然而,盡管投資回報頗是誘人,而且張謇還有一個顯赫無比的狀元光環(huán),但是,募股卻很不理想,很多人對這個從來沒有經過商的書生不信任,還有人問他,“什么是工廠?”他去上海招股,數(shù)月下來一無所獲,還把囊中的錢都花了個精光,只好擺攤賣字才湊齊盤纏回了南通。張謇連寺廟、道觀的錢都想到了,有時湊不了100兩1股,就連半股也收,最小的一筆僅37兩,集股之難,可以想見。
一年半下來,那6個一開始跟著他玩的商人也先后跑了幾個,到1896年底,辦廠的錢才籌了不到8萬兩。這時候,對張謇頗有好感的兩江總督、南洋大臣劉坤一幫了大忙。他提出,國營的南洋紡織局有兩萬多錠積壓已久的紗機沒有用處,可以將這些設備折成官股,與張謇搞一個“官商合辦”。這批英國造的機器已在上海碼頭擱置5年之久,日曬雨淋,連包裝木箱都破了,機器零件銹壞的占了十之三四,光是搬運和擦銹就需花去6000兩白銀。走投無路的張謇覺得聊勝于無,硬是咬牙接下這堆機器。他重修集股章程,大生股本定為50萬兩,其中,兩萬官錠折價官股25萬兩,他再另籌25萬兩社會資金。
就在這時,他還上了一回盛宣懷的當。作為江蘇同鄉(xiāng),神通廣大的盛答應幫他籌資金,兩人還一本正經地親筆簽了一份《通滬紗廠合辦約款》的合同,有當時名士鄭孝胥、何眉生做見證人。誰知合同一簽,盛覺得油水不大,就開始甩手不管。張謇寫了很多封告急之書,幾乎字字有淚,到最后盛宣懷卻是一分錢也沒有兌現(xiàn)。張謇對此大為惱火,一直不能原諒盛的言而無信,并從此對官商絕了念想。
終于又過了一年半,到1899年夏天,大生紗廠才算籌足資金開了工,5月23日,第一批“魁星”牌白棉紗出了廠,當日開動紗錠6千錠。到1900年2月,大生紗廠就賺回利潤2.6萬兩白銀。
張謇有天生的管理和經商天才。在大生創(chuàng)辦之初,他親自執(zhí)筆撰寫《廠約》,對自己和幾個董事做了分工,各人均有明確的職責,獎罰措施、利潤分配方式等都有具體規(guī)定,每天下午兩點各部門主管舉行例會,有什么問題及時在這個會上討論解決。有趣的是,《廠約》細到對招待客人幾個小菜都有規(guī)定,平常飯菜二葷二素,休息天加四碟,二斤酒。另外每月犒勞兩次。逢節(jié)日或招待來客,“八碟”、“五簋”、“四小碗”、“一點”,不得超過這個標準。《廠約》之外還有25個章程,規(guī)矩達195條,在當時,這恐怕已是中國人自辦企業(yè)能達到的最高水準。
由史料可見,張謇辦廠,惟一沾了點政策便宜的是,他在南通注冊了“二十年內,百里之內,不準別家另設紡廠”的專利權,算是有了一點壟斷的優(yōu)勢,不過這在當時也是很通行的做法。(李鴻章在開平礦務局開辦時,他也規(guī)定距唐山十里內不準他人開采。)除此之外,大生的壯大幾乎全憑商業(yè)上的運作。在紗廠正常生產后,為了降低棉花的收購成本,張謇接著創(chuàng)辦了通海墾牧公司,開始自己種棉花。接著,他又陸續(xù)開辦廣生油廠、大興(復新)面粉廠、資生冶(鐵)廠、阜生蠶桑染織公司、澤生水利公司、大達內河輪船公司、大生輪船公司等等,這些企業(yè)都與紗廠有產業(yè)上的關聯(lián)性,辦廣生油廠是要利用軋花下來的棉籽,辦大隆皂廠是利用廣生的下腳油脂,辦大昌紙廠最初是想把大生的下腳飛花利用起來,為大生生產包裝紙和翰墨林的印刷用紙,辦復新是因為大生有富余的動力而且每天漿紗織布需要大量面粉,辦輪船公司最初是為了大生的運輸需要,辦懋生房地產公司是外來人口漸多需要住房,辦鐵廠則是為了制造織布機、軋花車等設備。
如此完備而精妙的產業(yè)鏈打造,完全是大工業(yè)制造的理念,不但在當時中國絕無僅有,百年后視之,仍是商業(yè)戰(zhàn)略上的正道。當時的英國人曾在一份報告中寫道,“推張殿撰之意,幾由外洋運來各種貨物,均應由中國自行創(chuàng)辦。”比張謇小一輩的天津實業(yè)家范旭東后來感慨不已地說:“南方的張季直先生(張謇字季直),在科舉制度那種環(huán)境之下,他舉辦的工業(yè),居然顧慮到原料與制造的調和,運輸,推銷,兼籌并重,確是特色。”
張謇辦廠,另外一個大的貢獻是“紳督商辦”,跟盛宣懷的“官督商辦”相比,這是晚清企業(yè)的一大進步模式。
作為股份制的大生紗廠,股本中有一半是那堆英國紗機折算過來的官股,所以在一開始它也被稱為是“官商合辦”,不過終張謇一生,他都沒有讓官府的手伸到企業(yè)里來過,數(shù)十年中,官股從來只拿官利、分紅,并不干涉廠務。身為“總理”,張謇本人雖也是股東之一,但股金不過區(qū)區(qū)2000兩(在全部資本中只占0.4%),他在大生的權威從來都不是靠資本、靠股份,而是他的狀元頭銜、人脈資源,他以士紳身份,居官商之間,負責全權辦廠,這是他獨有的不可替代的優(yōu)勢,官替代不了他,單純的商也不可能替代他。張謇另外一個偉大的地方是,在事業(yè)蒸蒸日上的時候,他并沒有憑借自己的權威,將企業(yè)一點點地據(jù)為己有,這在當年的制度和人文環(huán)境中,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情。在大生事業(yè)中,他盡管也有被“神化”的時候,但是,卻始終受到股東的監(jiān)督,特別是在經營窘迫的晚期,他不得不一次次地面對股東會的指責和壓力。知識分子下海經商——我們稱之為“士商”或“紳商”,在甲午戰(zhàn)爭之后的中國漸成時尚。在晚清,投身于現(xiàn)代工業(yè)的新興企業(yè)家群體,主要有四類人組成:一是盛宣懷式的官辦商人;二是鄭觀應式的買辦商人;三是草根起家、面大量廣的民間商人;四就是張謇式的士紳商人。中國學者馬敏認為:“在官與商這兩大社會階層之間,士商以其‘兼官商之任’的雙重身份,模糊了官商界限。他們往往上通官府,下達工商,即所謂‘通工商之郵’,構成官與商之間的緩沖與媒介,擔負起既貫徹官府意圖,又為工商界代言的雙重使命。”主編《劍橋中國史》的哈佛學者費正清在談及“張謇現(xiàn)象”時指出,19世紀末,其實中國還沒有資產階級;“相反,正是這些維新派首創(chuàng)了資產階級,或者可以說是發(fā)明了資產階級。像張謇等士紳文人,在甲午戰(zhàn)敗后之所以突然開始投資辦現(xiàn)代企業(yè),主要是出于政治和思想動機。其行動是由于在思想上改變了信仰,或者受其他思想感染所致。中國的資本主義,長期以來具有某種出于自愿的理想主義的特點。張謇經商在當時確是引起了軒然大波,在他的感染下,兩年后,蘇州另外一位狀元公陸潤庠也宣布下海創(chuàng)辦紗廠,還有一位成豐朝的老狀元、已經官居禮部尚書的孫家鼐則命他的兩個兒子孫多森、孫多鑫在上海創(chuàng)辦了我國第一家機器面粉廠——阜豐面粉廠。這些狀元公的行動,可以說是史無前例,驚世駭俗,對于視“工商”為“末業(yè)”的中國社會來說,簡直不可思議。
這一士商階層的陡然出現(xiàn),因其思想、資本與政治資源的多重組合,很快成為影響中國變革進程的一大力量,他們中的很多人都在日后的社會動蕩中扮演了重要而微妙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