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徐枕亞的《玉梨魂》是中國現代通俗小說的濫觴之作,也是近代小說轉型期不可忽略的一部著作。本文從“異客”“才子…后主”“吊客”四種意象入手分析小說的人物形象,詮釋了《玉梨魂》不同于同時期其他男女歡愛題材小說的獨特性和復雜性。
[關鍵詞]異客才子后主吊客
在中國現代文學中,有一個比較有趣的現象,那便是,作家多集中在為數不多的幾個省份中。大致而言,比較重要的作家主要集中在以江浙(包括上海和安徽一些地方)為代表的吳越文化區,以四川為代表的巴蜀文化區,以兩湖為代表的荊楚文化區和主要包括北京和天津的燕趙文化區。
吳越文化包括吳文化與越文化。如同越文化為中國現代文學的新文學傳統提供了作為開端和成熟的魯迅一樣,吳文化也為現代文學的另一種傳統提供了開端和成熟,當然,這一次有兩個人分而任之,他們分別是徐枕亞與張恨水。毫無疑問,如同《狂人日記》是中國現代新文學的發軔之作一樣,徐枕亞的《玉梨魂》則是中國現代通俗小說的濫觴之作。
眾所周知,江蘇的得名緣于江寧府與蘇州府的合稱,江寧,是南京的舊名。南京和蘇州很可以代表吳文化的某‘些特質。蘇州作為一個城市的誕生,應該追溯到2500年以前。南京稍晚些,公元前472年,越王勾踐命范蠡筑城于今中華門外,秦淮河畔長千里,為南京建城之始。在以后漫長的歲月里,南京和蘇州都創造了燦爛的城垣文明,同時,又都因為負載的豐富的文化內涵,兩者的形象便越來越被固定化。簡言之,想象南京,可以想到兩種形象,分別是“后主”與“吊客”;而想象蘇州,亦可以得到兩種形象,分別是“異客”與“才子”。孫權將都城移到秣陵之后,南京便正式取代蘇州,成為吳地的政治中心。
《玉梨魂》中存在兩種故事,一種是蘇州的故事,一種是南京的故事,其中前者是顯文本,而后者是一種潛文本。在顯文本中,作者敘述了包含作者身世在內的一個哀情故事,而在潛文本中,則可以解讀出作者對于國家民族這個宏大的主題的某種曖昧的態度。
首先,何夢霞是一個“異客”,他為糊口計,經同學介紹,到蓉湖某校去教書,“即擇日治裝往,袱被一條,破書半篋。自此而夢霞遂棄其家庭之幸福,飽嘗羈人之況味矣。”伺夢影在無錫期間,表面上看,似乎“則獨占旅居之幸福,獨得主人之優待,不覺有絲毫之苦,賓至如歸,幾忘卻此非吾土。日則有崔父助其閑談,夜則有鵬郎伴其岑寂。衣垢則婢媼為之洗滌,地污則館僮為之糞除。而其飲饌之精浩,侍奉之周至,即求之于家庭亦得未曾有”。似乎是樂不思蘇,只把他鄉作己鄉,然而這只是因為何夢霞知道“待先生如此其忠且敬者,皆出梨娘意也”,是暫時陶醉于愛情的幸福中,暫時忘記了羈旅之苦而已。值得注意的是,在第十六章《燈市》中有一段文字寫得極為精彩,在滿紙香艷之間,寫的卻頗為悲慨,其寫何夢霞由蘇臺赴錫途中“為風雨所阻,舟行竟日,計程尚未及半。行行重行行,時已薄黃昏矣。長天色死,古渡人稀,悵望前途,混茫一片。須臾進一港,斷橋孤倚,老樹交橫,岸上漁舍櫛比,炊煙四起,微聞人聲。漁舟三四,泊于水濱,兩三星火,直射水面,作磷光點點……夢霞不能遽睡,推篷而出,危坐船頭,領略秋江夜景。時則一輪明月,照徹江干,雨后新霽,色倍澄鮮,隔溪漁笛,參差斷續,其聲幽咽,入耳而生愁。流螢幾點,掩映于荇藻之旁,若與漁火爭光者。夢霞對此可憐之夜景,不覺觸動離思,潸然淚下,大有赤壁舟中客所歌‘渺渺兮余懷,望美人兮天一方’之慨。”筆者在這里抄錄如此之多的文字,是因為這文字與張繼《楓橋夜泊*描述之夜景大致相似,所抒之幽情約略相通,實在是寫出了人在旅途的那種曠古的寂寞感與肅穆感。筆者之所以稱何夢霞為一個異客,還有一個更主要的原因,那便是,想象中的那個溫暖的家再也會不去了,那個家是什么呢,是與農耕文明緊緊聯系在一起的一個詩化的夢境,而新的時代的硝煙與炮火徹底地打破了這夢境,再也回不去了,而何夢霞在被放逐之后,便永遠也沒有機會再回到這溫暖的夢境與明凈的家園。
其次,何夢霞是一個“才子”,在這一點上,他顯示出了巨大的詩情,盡管這些詩題材狹窄,柔而無骨,但卻實實在在是一個才子,盡管把他稱為詩人似顯牽強。因為才子的首要條件是多情,詩才倒是其次。在作者筆下,他與白梨娘相互吸引的一方面自然是才與貌,但更多是基于二人之間那種相同的對于生命的敏感以及相互之間的理解。這邊廂何夢霞學黛玉葬殘花,那邊廂白梨娘效飛燕之泣香冢。何夢霞對青春寡居的白梨娘充滿了憐愛,將之視為“多才之女子,其撫孤足與畫荻之歐陽媲美,其敏慧又足與詠絮之道韞抗衡”,同時也深深地為她的悲慘命運嘆息“惜乎女子才多,每遭天忌,紅顏一例,今古同悲。非早年蕙折蘭摧,即中道鸞離鳳拆。月老荒唐,錯注姻緣之譜,風情銷歇,辟開愁恨之天。小草有情,可憐獨活;好花無恙,只是將離。如梨娘者,即可為普天下薄命女兒作一可憐之榜樣矣”(見《玉梨魂》第三章《課兒》);而白梨影也對何夢霞心存好感,“以為彼君子兮,溫其如玉,性情若是其醇篤,才華必極其郁。”同時也同情他的遭際,“忽又轉念,彼江湖落魄,客舍傷春,舉目無可語之人,仰首作問天之想,其境遇之窮,實堪憐憫。燈光黯黯,羈緒鰥鰥,少年意氣,消磨已盡,豈非天下之傷心人歟!”(同見《玉梨魂》第三章《課兒》)兩個人相互之間竟至如此之心心相印,全無一點隔閡。怪不得彼此將對方視為自己心靈的歸宿。
再次,在何白二人的身上,有一種藏匿得很深的“后主”情結。在上面兩條中,我們看到的是主人公對于個體生命的自我定位,那是一種漂泊者與追尋者。“后主”情結是這樣一種感覺,個人對于社會或者民族,應該承擔一定的責任,但是以自己的微弱的力量,似乎無法挽回這種一切都在沉下去的趨勢,于是便只能自怨自艾,同時,因為感覺自己應該為國家民族的敗亡承擔自己的責任,于是陷入一種巨大的內疚中,這種內疚成為一種重負,使得只有通過深切地體味到悲涼,才能得一己之心安。在《玉梨魂》中,何夢霞是“靈椿失蔭”(見第二章《夜哭》),失去了自己的父親,白梨影是青春喪夫,這是一種頗有象征意味的對于時代的暗喻,這是一個“父權”與“夫權”走向敗亡的年代,而整個中國,就像一個在時代的浪潮中漸漸走向沉落的巨舟,一切仿佛都是在淪陷當中,這喚起了徐枕亞,當然也有其他鴛鴦蝴蝶派作家內心深處的那種“國破家亡”的集體記憶,這種記憶還告訴他們,他們根本沒有能力去改變這種宿命一般的淪陷,而只能默默接受。與此同時,因為這一種國家與民族的淪陷,任何個體生命的幸福都是一種罪孽,國已如此,作為這個國家的子民,你只能殉國,或者在歷史的灰暗的角落里啜泣。我們知道,徐枕亞在現實生活中確實曾遇到過這樣一位風姿婉約的寡婦,那是徐在無錫鴻山腳下西倉鎮執教時所結識的,寡婦閨名陳佩芬,為清同治年間名書家蔡蔭庭之孫媳,陳亦是大戶出身,知書達理,慕枕亞之才,但又礙于封建禮教,遂將侄女蔡瑞珠許配枕亞。瑞珠名閨,幼受家學,擅詩詞。二人于1910年在無錫完婚。后來雖因徐母反對,但在徐瞞天過海的計策之下,還是瞞過母親,到上海組建小家庭,夫唱婦隨,直至1922年秋瑞珠病逝。由此可見,徐枕亞在現實生活中應該還是比較幸福的,并不像在《玉梨魂》中那樣,因為一場孽緣,害了三條人命。那么,現實中的這樣一樁事情在文本中何以會出現那樣的悲劇?筆者認為,與徐枕亞的這種“后主”意識緊密相關,這種意識藏在深層,當然不會妨害現實中的生活,但在小說中,則必然會以一種哀寂的情態出現。我們甚至可以認為,這種“后主”意識成為小說中主人公的一種原罪,為了想象中的救贖,小說的主人公開始了對于自己的靈魂的折磨。在小說的開頭,作者寫到了兩棵樹,一株是梨花,另一株,卻是辛夷。兩株花樹迥乎不同,“彼則黯然而泣,此則嫣然而笑。兩處若各辟一天地,同在一境,而豐神態度,不一其情,榮悴開落,各殊其遇。此憔悴可憐之梨花,若為普天下薄命人寫照者,相對夫弄姿斗艷、工妍善媚之辛夷,實逼處此,其何以堪。”作者毫無保留地對薄命的梨花傾注了自己的所有熱情,而對充滿了生命的活力的辛夷卻鄙夷不屑。何夢霞的喜歡梨花(象征著女主人公白梨影),與其說是因為它的美麗,倒不如說,是它的青春的易逝符合了自己的對于生命的想象,同時,也使自己心中的原罪因為這種哀感而暫時性地得到了減輕。
第四種形象是“吊客”。假如說,“才子”情結是對“異客“情結的療救,縱然是獨在異鄉為異客,但在”吳酒一杯春竹葉,吳娃雙舞醉芙蓉”的蘇州,有佳釀,有美女,何妨在醉生夢死里獲取生命個體的自由,那么,“吊客”情結則是對“后主”情結的引渡,歷史的盛衰興亡,非人力之所及,在一種逃脫不掉的宿命里,卑微的生命個體,又能承擔起這種責任么?于是,我們發現,在《玉梨魂》的文本中間,出現了大量的憑吊的場景,夢霞葬花,為吊花之隕落,梨影夜哭,為吊花之永棲。要知梨花象征著白梨影,此處夢霞吊花,是埋下后來吊白梨影之死的伏筆,白梨影的吊花,也是對自我命運的暗示。而在第二十八章《斷腸》中,出現了何夢霞吊香冢的文字:“空庭如洗,冷風乍凄,撼樹簌簌響。庭之畔荒土一,累累墳起,斷碑倚之,苔蘚延繞幾遍,四圍小草,環冢成一大圈,幽寂不類人境。時夜將半,有人焉,惘然趨赴其處,藉草為茵,坐而哭,哭甚哀。噫,此何地?斷腸地也。伊何人?即手辟此斷腸境界、手植此斷腸標識者也。其標識為何?日:‘梨花香冢。”此時香冢間埋葬的是梨花還是白梨影,何夢霞已分不清了。然而這種憑吊都還是太令人悲哀了,于是,雖然這樁哀情故事煞了尾,作者還是在后面補敘了兩章,一章《日記》交待了崔筠倩的結局,當然也是死亡;另一章《憑吊》交待了男主人公的結局,并且繼續寫了一段作者與石癡一起去憑吊何夢霞與白梨影的故事的發生地的事情,結果發現死者長逝,連兩株花樹也死了,甚至連枯干也“已斫作柴燒矣”。《憑吊》一章實際上表達了一種“流水落花春去也”的感嘆,這感嘆在文本中是針對何夢霞與白梨影的一段情緣,在文本外,則是針對一種“才子佳人”的古老的靜謐的文人的夢,還有一個可以做這樣夢的年代。
頗具吊詭意味的是,作者寫出這樣的哀凄的文字,原本是因為不能承擔社會歷史與國家民族之重,于是從國家民族的重擔下脫出身來,沉浸于兒女私情的甜美的夢,最終的結局卻是男主人公為了殉情最終而殉國,又在兒女私情的感染下,做了一回為國為家的雄壯的夢。